我对这两眼炯炯有神的自行车姑娘注视良久,她看来已经发现,就对高个子姑娘说了句话,这句话我没有听到,但使高个子姑娘笑了起来。说实话,这个棕发姑娘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姑娘,恰恰是因为她是棕发,还因为(自从我在唐松维尔那个斜坡的小路上看到吉尔贝特之后)头发棕黄、皮肤金黄的姑娘仍然是我无法实现的理想。但是,吉尔贝特曾被我喜爱,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她是贝戈特的朋友,跟他一起去参观大教堂,使我觉得她头上有光环?同样,看到这棕发姑娘注视着我(这使我抱有希望,觉得我首先跟她相识会比较容易),不是也可以感到高兴?因为她会把我介绍给其他姑娘,介绍给从老人头上一跃而过的无情姑娘,介绍给说过“这可怜的老头,真叫我难受”这种话的残忍姑娘,并依次介绍给所有姑娘,因为她跟她们是形影相随的朋友。然而,想到我有朝一日可能成为这些姑娘中某一位的朋友,看到这双眼睛的陌生目光有时会使我印象深刻,在不知不觉中对我产生作用,如同阳光照在一堵墙上,想到这些眼睛可能会在某一天使用神奇的炼金术,让一些东西在它们不可言喻的小块之间穿过,那就是对我生活的看法,以及对我个人的些许友情,而我也可能在某一天出现在她们中间,在她们漫步海边时阐述的理论中占有一席之地,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包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就像在某个柱顶盘中楣【658】前面,或是在某幅表现宗教仪式行列的壁画前面,我这个观众认为,只要受到诸神的行列中敬神的女子喜爱,我就能在她们中占有一席之地。
那么,认识这些姑娘的幸福,难道真的无法成为现实?当然啰,这种幸福,我并非是第一次放弃。我只要想起,有众多陌生女子,甚至在巴尔贝克也是如此,因马车疾驰而去,被我永远放弃。这帮姑娘,如同古希腊处女那样端庄,使我感到愉悦,原因是她们有点像在大路上逃离的女子。在我们惯常的生活中,我们经常交往的女子,最终会暴露出自己的缺点,而不认识的人们,会迫使我们脱离惯常的生活,这些陌生人转瞬即逝,使我们浮想联翩,四处追寻。然而,去除我们乐趣中想象的成分,就是使乐趣恢复原状,即变得一无所有。大家已经看到,对那些拉皮条的鸨母,我并不蔑视,这些姑娘如果在其中一个鸨母那里卖身,失去了千变万化、让人捉摸不透的特点,就不会使我感到如此着迷。想象因无法肯定能触及自己的客体而被唤醒,它必须创造一个目的,为我们掩盖另一目的,并去除感官的愉悦,用进入一种生活的想法取而代之,使我们不能认出这种愉悦,无法品尝其真正的滋味,不能将其限制在本身的范围。【659】
如果我们第一次看到鱼被端上餐桌,就不会认为抓住它必须施展各种计谋并采用无数转弯抹角的办法,而在下午钓鱼时,在我们和鱼之间必然要有激起的浪花,在浪花上,在透明而又流动的蓝色海水之中,会显露出一块光滑的肉,一个犹豫不决的形状,我们却不知道要把它们派什么用场。
这些姑娘也得益于海水浴生活的这种特点,即社会成分比例的变化。在我们习以为常的阶层里,能使我们活动范围扩大并使我们变得显赫的优越条件,在这里踪迹全无,其实已被取消;相反,被认为不该具有这种优越条件的人,却个个装出大人物的样子,走起路来煞有介事。由于装出这副模样,一些陌生女子,在那天则是这些姑娘,轻而易举地在我眼里变得身价百倍,而我却无法让她们看出我的价值。
但是,如果说这帮姑娘的散步,在她们看来只是无数行走女子逃离的一个实例,这些女子的逃离又总是使我心烦意乱,那么,这帮姑娘的逃离却是十分缓慢的运动,跟静止不动相差无几。然而,在一个如此缓慢的运动阶段,一张张脸并未被滚滚尘土席卷而去,而是平静和清晰,使我感到很美,但我仍像经常坐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车上疾驰而去时那样,认为如果我停留片刻,在近旁观看,那么某些细节,如脸上痘瘢,鼻翼缺陷,目光愚笨,笑容虚假,腰粗体胖,就会取代我想象中女子的脸蛋和身段,因为只要那女子身材秀美,只要依稀看到脸色红润,我就会心慈手软,加上优美的肩膀,动人的目光,这些优点我总是记在心上,或是预先想好,对眼前一闪而过的人进行这种迅速的辨认,我们就会出差错,如同阅读过快时,我们只看到一个音节,还没有看清其他音节,就认为书上写的词是我们记忆中的另一个词。但现在不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已把她们的脸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每一张脸,并非是从每个侧面去看,也很少从正面看,但仍然看到两三种不同的形象,使我能对第一次看到后想象出来的面部轮廓和肤色进行修正,或是对其进行核实和“证实”,并希望通过连续出现的表情,看到这些脸上存在着某种经久不变的物质。因此,我可以确定无疑地认为,不论在巴黎还是在巴尔贝克,使我注目观看的过路女子,可以被想象得极其美好,即使我能跟她们驻足闲聊,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女子,其出现和随后消失像这些素不相识的姑娘那样使我万分遗憾,并使我感到,她们的友谊会使人心醉神迷。不论在女演员或农家姑娘中,还是在教会寄宿学校的小姐中,我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姑娘,她们如此美丽和神秘,其身价无法估量,要接近却难于登天。她们是生活中陌生而又可能的幸福的一种模式,这模式十分美妙,处于完美的状态,因此我感到失望,几乎全是由于精神上的原因,我失望的是不能在绝无仅有的条件下进行体验,同时又不会犯任何错误,而体验到的则是美赋予我们的最神秘的事物,这种美我们朝思暮想,但由于我们永远无法占有,我们要感到宽慰,就只能向我们不想占有的女子求欢——而斯万在喜欢奥黛特之前一直拒绝这样做——因此,我们在离开人世之前仍不知道,这另一种欢乐到底是什么。也许有这种可能,这实际上并非是一种陌生的乐趣,只要到了近前,它的秘密就会随之消失,它只是欲望的一种投影,一种海市蜃楼式的幻影。但是,如果情况如此,我就只能怪罪于自然规律的必然性——这种自然规律如能用于这些姑娘,就会适用于所有姑娘——而不能去责怪客体的缺陷。原因是这种乐趣我会从所有乐趣中挑选出来,它使我像植物学家那样心满意足地得知,如此稀有的青春花卉品种无法同时找到,而在此刻,这些花卉在我面前让其轻盈绿篱般的流动线停了下来,这绿篱如同一丛宾夕法尼亚玫瑰,装饰着悬崖上的花园,在这些玫瑰之间则呈现一段海洋,上面有一艘轮船驶过,轮船在从一根茎向另一根茎延伸的蓝色海平线上徐徐滑行,只见一只懒散的蝴蝶,待在花冠里面不走,早已被轮船船体超越,它要展翅飞舞,肯定能比轮船先期到达,却仍在等待,只等船首跟这朵花之间出现一小块蓝色,而此时的轮船正在向这朵花驶去。
我回到旅馆,因为我还要跟罗贝尔一起去里弗贝尔吃晚饭。根据我外婆的要求,在这几天晚上,我出去前要在床上躺一个小时,不久之后,巴尔贝克的医生嘱咐我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小睡片刻。
另外,回旅馆可以不必离开海堤,进旅馆也不须经过大厅,就是说可从后面进去。提前吃饭,如同我们在贡布雷时每星期六提前一小时吃午饭那样,现在正值盛夏季节,白天变得十分漫长,所以眼看太阳还高挂天空,就像是下午点心的时间,但在巴尔贝克大旅馆里,却已在摆放晚餐的餐具。因此,大玻璃拉窗依然全都洞开,跟海堤处于同一高度。我只须跨过薄薄的木窗框,就能进入餐厅,并随即离开去乘电梯。
我在办公室门口经过,对经理微微一笑,他脸上毫无厌恶的神色,对我报以微笑,我来到巴尔贝克之后,他那张脸如同自然课的标本切片,被注入我的关心和理解,逐渐发生变化。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已变得习以为常,如同能够看懂的笔迹,带有一种平庸而又清晰的含义,这面容已跟希奇古怪、无法容忍的字体毫无相同之处,而我在第一天看到他时,感到他的脸就像这种古怪的字体,在那天,我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此人现已被我遗忘,即使我能想起此人,他也已变得无法辨认,并很难相信此人就是这个微不足道而又彬彬有礼的人,因为他只是这个人的一幅丑陋而又粗略的漫画。我已不像我刚到那天晚上那样羞怯和忧愁,我按铃叫唤电梯司机,我乘在电梯里站在他身旁往上升时,他也不再默不作声,就像当时在活动的胸腔之中,沿着上升的脊椎移动时那样,而是反复跟我说:“现在人已不像一个月前那样多了。客人都要开始离开,阳光已没有那样明媚。”他这样说,并非是因为事实如此,而是因为他在海滨一个天气更热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工作,所以希望我们全都离开得越早越好,这样旅馆就能关门,他也能在“返回”新的差事之前,有几天时间可以自由安排。“返回”和“新的”并非是相互矛盾的两个词,因为对电梯司机来说,“返回”是动词“进入”的常用形式【660】。我唯一感到惊讶的是,他屈尊俯就,用了place(差事)这个词,因为他属于现代无产阶级,希望在言语中消除仆役制度的痕迹。另外,他在片刻之后告诉我,他即将“返回”的“职位”,会有一套更漂亮的“制服”(tunique)和更优厚的“报酬”(traitement),他觉得“号衣”(livrée)和“薪金”(gages)这两个词已经陈旧。由于一种荒谬绝伦的矛盾,“老板”的词汇在不平等的观念消失之后依然存在,因此我总是不大理解电梯司机对我说的话。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是想知道我外婆是否在旅馆里。然而,电梯司机不等我提出问题,就告诉我:“那位女士刚走出你们房间。”我仍然听错,以为是我外婆。“不是,我觉得那位女士是你们的女雇员。”虽说资产阶级过去使用的语言理应废除,但在这种语言中,“女厨师”并不能称为“女雇员”,我于是在顷刻间想:“他弄错了,我们既没有工厂,也没有雇员。”我突然想到,“雇员”这个名词,如同咖啡馆侍者蓄须,可以满足仆人的自尊心,想到那位刚出去的女士正是弗朗索瓦丝(也许是去咖啡间做客,或是正在观看比利时夫人的贴身女仆缝纫),对自尊心的这种满足,电梯司机还嫌不够,因为他在对自己的阶级表示同情时情愿说“在工人那里”或是“在小人物那里”,名词用单数,就像拉辛那样:“穷人【661】……”但是,由于我第一天来时的热情和羞怯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我一般不再跟电梯司机说话。现在,是他听不到我的回答,却在短暂的时间里穿越旅馆中这段距离,旅馆被镂空,如同玩具,一层又一层地在我们周围伸展其枝形走廊,只见走廊里光线柔和,渐渐暗淡,过道上一扇扇门和内部楼梯上一个个梯级因此显得狭小,被光线照成金色琥珀,如晚霞般多变而又神秘,在这种背景上,伦勃朗有时会画一个窗台,或是画井上提水用的手柄。在每个楼层,微弱的金光映照在地毯上,说明夕阳西下,光线由厕所的窗户射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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