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我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想要夸大十分寻常的乐趣,因为我很难得到乐趣。优雅的女士,我觉得到处都能见到,但如在海滩上见到,我过于疲倦;如在娱乐场或糕点铺里见到,我又过于腼腆,因此无法在任何地方跟她们接近。然而,即使我即将死去,我也想从近处知道,生活可能施与的最美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而除我之外的另一男子或任何男子,还是应该去享受生活的这种施与(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好奇是因为想要占有)。如果当时圣卢跟我在一起,我就敢走进舞厅。我独自一人,就只好待在大旅馆门口,等待去跟外婆会合的时刻来临,这时,我看到五六个小姑娘,几乎还在海堤尽头,像特殊的阴影那样在往前移动,她们的外貌和举止跟我们通常在巴尔贝克见到的人都不相同,如同一群不知来自何处的海鸥,正在海滩上漫步,后来的几只拍翅飞舞赶上前面几只,散步的目的似乎跟它们显然没有看到的那些洗海水浴者一样模糊不清,但对它们鸟类的思想来说却是一清二楚。
在这些陌生姑娘中,有一个用手推着自行车,其他两个手拿高尔夫球棒,她们的装束跟巴尔贝克的其他姑娘相比显得十分突出,不错,其他姑娘中也有几个从事体育运动,但并未穿专门的运动服。
每天这个时候,女士们和先生们都到海堤上来走一圈,把自己置于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用单柄眼镜对他们注视的灼热而又无情的目光之下,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瑕疵,她非要细致入微地进行观察,她这时傲慢地坐在音乐台前一排令人生畏的椅子中间,过一会儿,一些演员摇身一变,成了评论家,就坐到这排椅子上,评论将在他们面前鱼贯而行的演员。沿着海堤走路的人们,都摇摇晃晃,如同站在船甲板上(因为他们在抬起一条腿时,不会同时晃动手臂、转动眼睛,使双肩恢复平衡,用另一侧的晃动来抵消刚才的抬腿动作,并使脸上充血),却装出没有看到的样子,使人以为他们对这些姑娘毫不在乎,但在偷看,以免撞在她们身上,而走在她们身边或从对面走来的人们,却撞到了她们,跟她们缠在一起,因为他们也被别人暗中注视,而且注视者也显出轻蔑的神色;对人群的喜爱,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惧怕,是所有男人最强烈的动机之一,他们要么设法取悦于别人或使别人感到惊讶,要么向别人表明他们的蔑视。独居者闭门不出,直至生命结束,其原因往往是对人群的过度喜爱,而且这种喜爱排除了其他任何感情,此人在外出时因无法得到女门房、过路人和停车的车夫的赞赏,就情愿永远不被这些人看到,并因此放弃必须外出才能进行的任何活动。
在所有这些人中,有些人一直有一种想法,但他们显示这种想法的变幻不定,是通过不连贯的手势和散射的目光,这些手势和目光,跟旁边那些人的谨慎摇晃一样并不协调,而我看到的那些小姑娘,身体十分柔软,又从心底里蔑视其他人,因此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她们笔直往前走,既不犹豫又不呆板,准确地做出自己想做的动作,每个胳膊、每条腿都对四肢中的其他部分完全独立,而她们身体的绝大部分则保持固定不变的优美姿势,如同华尔兹舞的高手。她们已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们每个人都属于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类型,却个个仪容修美;但是,说句实话,我看到她们只有片刻时间,也不敢盯着她们看,所以对她们每个人的特点均未看出。除一个之外,只见她鼻子笔挺,皮肤棕色,在其他姑娘中十分突出,如同在文艺复兴时期一幅画中,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之一,具有阿拉伯人的特征,我对她们并不了解,只知道其中一人有两只倔强的眼睛,样子虽然固执,却也显得欢快,还知道另一位双颊粉红,略带铜色,使人想起老鹳草【656】,但即使是这些面部特征,我也尚未确定无疑地把其中一个特点赋予其中一位姑娘;(这个群体美妙绝伦,是因为各不相同的相貌欢聚一堂,是因为各种各样的色彩混杂其中,但又显得模糊不清,如同一个乐曲,在一个个乐句行进时,我无法把它们分开和辨认,而在被区分开之后,它们却立即被人遗忘,根据这群体行进的次序)我看到白色鹅蛋脸、黑眼睛和绿眼睛依次出现,却不知道刚才使我觉得迷人的是否就是这些东西,我无法把这些东西归于某个姑娘,因为我不能把一个姑娘跟其他姑娘区分开来并将其辨认出来。我虽说在不久之后就把她们区分开来,但当时我的视觉却无法做到这点,因此在她们这个群体中,有一种液体般流动的集体美在和谐地浮动,并在持续不断地移动。
在生活中,让这些女友聚在一起,而且个个如此漂亮,也许并非只是一种巧合;也许这些姑娘(她们的态度足以表明大胆、轻浮和冷酷的本性)对任何可笑和丑陋的事物极为敏感,不会喜欢涉及思想或道德的事物,因此就必然会在同龄的同学中对某些女同学感到厌恶,并把她们排斥在外,因为这些女同学沉思或敏感的天性表现为腼腆、拘谨和笨拙,即她们所说的“讨厌的一类”;相反,她们跟其他同学交上朋友,这些同学对她们有吸引力,是因为既优雅、灵活,又长得漂亮,而她们认为,只有这样的女伴才会有迷人的性格,才能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她们所属的阶级,我虽然无法确切说出,也许正处于一个发展阶段,在这个阶段,也许是因为富裕和空闲,也许是因为已在民众的某些阶层中普及的新的运动习惯,并通过尚未增加智育的体育,一个社会阶层如同崇尚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尚未追求矫饰的表现形式,自然而又大量地生产出美的人体,只见腿部美、髋部美,面部健康而又安详,神情机灵而又狡黠。我在大海前面看到的,不就像希腊海岸上阳光下的塑像,是人体美典雅而又沉静的楷模?
她们这帮人沿着海堤走着,如同一颗发亮的彗星,她们也许认为周围的人群属于另一种族,这些人的痛苦也不会使她们感到同情,她们似乎并未看到他们,并迫使驻足不前的人们让路,就像一台失控的机器,不能指望由它来避开行人,而如果看到一位老先生,她们虽然并不承认他的存在,却也不想碰到他,万一他逃之夭夭,显出害怕或气愤的样子,但又匆匆忙忙或者令人好笑,她们最多只是相视一笑。对于不属于她们这群的人,她们丝毫没有装出蔑视的样子,她们从心里蔑视就已足够。但是,她们看到一个障碍,都会一跃而过或双脚并拢跳过,并以此为乐,因为她们都充满青春活力,非常需要将其消耗,即使感到伤心或痛苦,也会根据年龄的要求去做,而不会受到当天情绪的影响,从不错过跳跃或滑行的机会,却又没有认真完成,她们中止慢步,并像肖邦处理最忧伤的乐句那样,在慢步时优雅地曲曲弯弯,既显得别出心裁,又显出精湛技艺。一位老银行家的妻子,为丈夫找了各种休息的地方,都不满意,最后让他坐在一个马扎上,面对海堤,又有音乐台遮挡,吹不到海风,晒不到太阳。看到他坐好之后,她就离开了他,去给他买报,准备读给他听,给他散散心,她离开片刻,让他独自一人待着,但离开的时间从不超过五分钟,她悉心照顾老伴,同时又不让他看出这点,五分钟时间他已经觉得很长,她却经常这样离开,使老伴感到自己还能像大家一样生活,丝毫不需要别人保护。音乐台在他头顶上构成一个十分诱人的天然跳板,这帮女孩中年龄最大的姑娘,毫不犹豫地从上面跑了过来,并从惊恐万状的老人头顶上一跃而过,老人戴的海军帽被她灵活的双脚轻轻地擦了一下,其他姑娘感到十分有趣,特别是那个长着娃娃脸的绿眼姑娘,因这一举动显出欣赏和愉快的表情,但我觉得还有点羞怯,是一种既自卑又自负的羞怯,这是其他姑娘所没有的。“这可怜的老头,真叫人难受,他样子半死不活。”其中一个姑娘说道,说时声音嘶哑,略带讥讽的味道。她们又走了几步,然后在小路中央停留片刻,毫不担心会堵住行人的来往,她们像在秘密策划,构成形状不规则的集合体,显得密集、奇特,并叽叽喳喳乱叫,如同几只在起飞前聚在一起的小鸟,然后,她们又开始在俯瞰大海的堤坝上漫步。
现在,她们美妙的容貌不再模糊不清、相互混淆。我已把她们的脸进行区分和归类(不是每个姑娘的名字,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并以高个子姑娘为基准,就是从老银行家头顶上跳过去的那个;小个子姑娘,在海平线上显出胖胖的粉红面颊,长着两只绿眼;脸色黝黑、鼻梁笔挺的姑娘,在其他姑娘中显得十分突出;另一个姑娘,脸蛋雪白,如同鹅蛋,鼻子娇小,呈弓形,活像小鸡嘴巴,那张脸跟某些男孩相仿;还有一个姑娘,个子高大,身披短披肩(这使她显得十分贫穷,跟她优雅的举止极不相称,会使人作出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位姑娘的父母想必十分显赫,但虚荣心远远不及巴尔贝克那些洗海水浴者,不是非要自己的孩子穿优雅的服饰,因此,她在堤坝上散步时穿的服装,会被下层民众认为过于寒酸,他们也毫不在乎);再有一个姑娘,两眼炯炯有神,显出欢快的神色,面颊丰满,肤色深暗,头戴压得低低的黑色马球帽,她推着一辆自行车,臀部扭来扭去,一扭一停,她使用的行话流里流气,说出时如同大声叫嚷(从她这些话中,我听到“过放荡生活”这种不大体面的话),我从她身边走过时,放弃了她女伴的短披肩曾使我作出的假设,而是得出结论,认为这些姑娘都是自行车赛车场的常客,想必是自行车运动员的年轻情妇。总之,根据我这些假设,她们都不可能是贞洁的姑娘。从她们笑着相视的模样,从脸色深暗的姑娘凝视的目光,我一眼就看出她们不是贞洁的姑娘。再说,我外婆一直照看着我,而且细致入微,因此我不能不认为,不该做的事都相互关联,并认为不尊敬老人的姑娘,如有一件事比从耄耋老人的头顶上一跃而过还要开心,是决不会因有所顾忌而突然罢休。
现在,她们都有了各自的特点,然而,她们的目光如在互道剧中尾白,这目光因自命不凡和志同道合的精神而神采奕奕,时而闪耀着兴致勃勃的光芒,时而显得傲慢而又冷漠,每个姑娘会有这种或那种目光,那要看是对女友还是对过往行人,还有,她们意识到相互间了如指掌,因此总是能在一起散步,并“另立山头”,她们在缓慢前移之时,在她们相互分开的独立身体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无法看到,却十分和谐,就像同一个热的阴影,同一个大气,把她们的身体变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各个部分全都相同,但却跟周围的人群截然不同,她们的行列在人群中缓缓移动。
面颊丰满的棕发姑娘推着自行车,我在她旁边走过时,一时间跟她斜视的欢快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来自这无情的世界深处,这个小小的部落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这是无法进入的陌生世界,对我这个人的看法,肯定无法传到里面,也不会在其中有一席之地。这姑娘头戴压得低低的马球帽,正专心在听她那些同伴说话,是否在她眼中射出的黑色光芒跟我相遇之时看到了我?如果她看到了我,我在她眼里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她会认为我来自哪个世界?这些问题我难以回答,就像我们用望远镜看到一个邻近星球具有某些特殊的环境,却难以据此认为那里有人类居住,认为他们能看到我们,并因此产生何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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