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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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如果他会对一个阶级抱有成见和偏见,那么,这个阶级就是贵族阶级,他很难相信一个社交界人士超尘拔俗,却会轻易地相信一个平民卓尔不群。我跟他谈起卢森堡王妃,说是跟他叔婆在一起时遇到的,他就对我说:【648】“愚昧之极,跟像她那样的女人一样。她跟我还有点表亲关系。”【649】他对跟他经常来往的人有偏见,因此很少去社交界,而他对社交界蔑视或敌视的态度,则使他的所有近亲因他跟一个女“戏子”有私情而感到更加忧虑,他这种私情,他们认为对他来说性命攸关,特别是使他身上的这种诋毁精神、这种坏思想有了发展,并且已把他“引入邪路”,他以后恐怕会完全“堕落”。因此,圣日耳曼区许多放荡男子,在谈到罗贝尔的情妇时都不留情面。“妓女干的是自己的行当,”这些人说,“她们具有跟其他人一样的道德标准,可这个女人,并非如此!我们对她决不原谅!她对我们喜欢的一个人,干的坏事实在太多。”当然,他也不是第一个给这样缠住手脚的人。但是,其他人是像社交界人士那样取乐,仍然像社交界人士那样考虑政治和一切事物。而他则被他家里人认为已经“腐败变酸”。他家里人并未想到,上流社会许多青年的真正老师,往往由他们的情妇来充当,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思想就会是一片荒漠,就会对友谊表现粗暴,并且没有温情和情趣,也没有想到这种关系是唯一的伦理学校,他们在其中学习高雅的文化,知道不谋私利的朋友的价值。即使在下层民众中(他们在粗鲁方面往往跟上流社会相像),女人如果比较敏感和细腻,空闲的时间又比较多,也会对某些高雅事物感到兴趣,并重视某些美好感情和艺术上某些美好事物,即使她对这些事物并不理解,她仍然会把它们置于金钱和地位之上,而这两者显然是男人最向往的东西。然而,不管这情妇的情人是像圣卢这样的俱乐部青年会员还是青年工人(例如电工,现在已被列入真正骑士的行列),她的情人对她十分欣赏和尊重,就爱屋及乌,也欣赏和尊重她所欣赏和尊重的事物,他的价值系统因此而颠倒过来。她因性别而脆弱,会有精神障碍,而且无法解释,但如有这种障碍的是个男人,甚至是另一女人,是他姑妈或表妹,这个健壮的青年就会付之一笑。但是,他不能眼看着自己喜爱的女人痛苦。年轻贵族像圣卢那样有个情妇,在跟她一起去一家小酒店吃晚饭时,口袋里总带着她可能需要的缬草精,总是坚决而又直截了当地叫侍者关门时别弄出声音,不要让酒的泡沫流到餐桌上,使女友不致感到身体不适,他从未有过的这种不适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个神秘的世界,是她让他相信这一世界确实存在,他现在对这种不适感到同情,却并不需要对此有亲身感受,而到以后,即使不是她而是其他人感到这种不适,他也会对此深表同情。圣卢的情妇,如同中世纪首批基督教修道士,教他对动物要有怜悯之心,因为她酷爱动物,外出总要带着自己的爱犬、金丝雀和鹦鹉;圣卢像母亲一般照顾这些动物,把虐待动物的人看作野蛮人。另外,一位演员,或者所谓的演员,如同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她是否聪明,我并不知道——使他认为跟上流社会女子交往索然无味,并把必须出席一个晚会看成一件苦差事,这样他就不会有故作风雅的习气,也医好了他轻浮的毛病。在她的影响下,社交往来在她年轻情人的生活中占据并不显著的地位,相反,如果他只是出入沙龙的一位男士,虚荣或私利就会在他的交友中起到主导作用,而粗俗则会在他的友谊中打上印记,但他的情妇已教会他要在交友时显得高雅和细腻。她更欣赏男人身上某些敏感的优点,如果没有她,她的情人也许对这种优点不会赞赏或会加以嘲笑,她凭着女人的本能,总是在圣卢的朋友里迅速看出一位对他真心喜欢、非他莫交的朋友。她能够使他对这位朋友怀有感激之情,并表达出来,使他发现能让这位朋友高兴的事物,也看出会使这位朋友难受的事物。不久之后,圣卢不再需要她的提醒,开始自己关心所有这些事情,因此在巴尔贝克,虽说她不在那里,也从未见到过我,他也许尚未在写给她的信中谈起过我,他却主动为我关上我乘坐的马车的窗子,把会使我感到不舒服的花卉拿掉,而他同时要跟好几个人告辞,就在临走时作好安排,离开他们的时间稍微提早,以便在最后单独跟我待在一起,把他们跟我这样区别开来,他对待我跟对待其他人并不相同。他的情妇使他思想开阔,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事物,她使他的生活变得严肃,使他的心灵变得高雅,但他家人并未看到这些变化,总是潸然泪下,并反复说道:“这婊子会叫他命丧黄泉,而现在则让他名誉扫地。”确实,他最终从她那里得到了她能给他的全部好处,但现在她却只是他不断痛苦的原因,因为她对他感到厌恶,并对他进行折磨。有一天,她开始觉得他愚蠢可笑,因为她在青年作家和演员中间的那些朋友,确信无疑地对她说他是这样的人,她自己也就反反复复地说着他们所说的话,而且说时带有情绪,丝毫没有保留,每当我们接受外界的观点,采取自己完全不理解的看法或习俗时,就会有这种表现。她如同那些演员,十分乐意公开表示,她和圣卢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他们是两种人:她是知识分子,他虽然也自诩为知识分子,却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成为智慧的敌人。这种观点在她看来根深蒂固,她也设法用她情人微不足道的话语和举止来加以证实。另外,她那些朋友还使她相信,用他们的话说,在一个她很难找到的剧团中,她正在使她曾使人寄托的巨大希望破灭,说她的情人最终将使她黯然失色,并说她跟他同居,是自毁艺术家的前程,因此,她不但对圣卢蔑视,而且还对他刻骨仇恨,仿佛他非要让她身患一种致命的疾病。她尽可能减少跟他见面的次数,但同时又不断推迟分手的时刻,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分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圣卢为她作出重大牺牲,除非她花容月貌(他总是不愿意把她的照片拿给我看,并对我说:“首先,她不是美女,另外,她不大上相,那是我用自己的柯达相机【650】给她拍的快照,您看了会对她产生错误的看法”),否则的话,她显然很难找到第二个愿意作出这种牺牲的男人。我真没想到,想要出名,但没有才华,只有一些人一厢情愿地对你器重,却能成为(圣卢的情妇的情况也许并非如此)一个默默无闻的轻佻女子的重要动机,而且比赚钱的乐趣更加重要。圣卢对他情妇脑子里的想法不是十分清楚,觉得她无论责备不公还是海誓山盟,都并非完全出于真心,但在某些时刻又感到,她在能够做到时会跟他一刀两断,正因为如此,他在一种本能的驱使下,想要保住他这段恋情,这种本能也许比圣卢本人还要远见卓识,使用了非常实际的手段,并跟他内心最为激烈和盲目的冲动协调一致,那就是他没有为她筹集一笔本金,而是借了一大笔钱,使她一应俱全,但把这笔钱陆续交给她。而在她真的想离开他时,她也许还要冷静地等到“积蓄足够财产”之后,从圣卢给的一笔笔钱来看,要做到这点也许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这段时间毕竟是额外增加,以延长我新友的幸福,或者是不幸。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性阶段,现已达到矛盾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来说则是最痛苦的时候,因为她不准他待在巴黎,认为他在那里使她感到恼火,并一定要他在驻地附近的巴尔贝克休假;这个阶段始于一天晚上,是在圣卢的一位舅妈家里,他得到舅妈的同意,让他女友来为众多客人表演一部象征派剧作的片断,这部作品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演出过一次,对此十分自得,同时也使圣卢持同样的看法。

    但是,她在那里露面时,手拿一朵硕大百合花,衣着仿效《我是主的使女》【651】里的服装,她还让罗贝尔相信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形象”,她进去时,这批俱乐部会员和公爵夫人报以微笑,但她朗诵时语气单调,某些词发音怪里怪气,而且又反复出现,使他们开始大笑,起初还在暗笑,后来实在无法忍住,索性哄堂大笑,可怜的朗诵者只好停了下来。第二天,圣卢的舅妈受到众口一词的指责,说她不该让如此滑稽可笑的女演员踏进她的家门。一位著名公爵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她受到批评是自作自受:【652】“真是见鬼,这种蹩脚的节目,不应该给我们来演!那女人要是真有才华,倒没什么,可她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见鬼!巴黎人还没有这样愚蠢,可以让人随便乱说。社会上并非全是蠢人。那个年轻的小姐显然以为自己已让巴黎倾倒。可要让巴黎倾倒,还没有这样容易,对有些事情,我们毕竟无法忍气吞声。”

    至于女演员,则在走到门外后对圣卢说:“你怎么把我带到这种人家里?这些女人个个愚蠢,都是没有教养的婊子,都是不懂人情的粗人!我还是要告诉你,那里的男人,都对我送过秋波,都在暗中对我调过情,但我拒绝了他们,所以他们就对我报复。”

    罗贝尔原来对上流社会人士只是反感而已,听了这番话后,就对他们恨之入骨,特别是对那些最不该恨的亲戚,因为这些亲戚忠心耿耿,受家里人的委托,设法说服圣卢的女友跟他分手,但她在告诉他时,却把他们这样做说成是因为爱上了她。罗贝尔虽说立即跟这些人断绝来往,但在像现在这样跟女友远离时,心里却仍然在想,这些人或其他人会趁此机会再次对她发动攻势,也许已经获得她的青睐。他谈到寻欢作乐的人,说他们欺骗朋友,让妇女腐化堕落,设法叫她们去打炮屋,这时,他的脸显出痛苦和仇恨的表情。【653】“我要是把他们杀死,不会像杀一条狗那样感到后悔,狗至少是可爱的动物,忠实可靠,忠心耿耿。更应该上断头台的是这些人,而不是那些因贫穷和有钱人残忍才去杀人犯罪的可怜虫。”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他情妇寄信和发电报。每当她阻止他来巴黎,并在远处找到跟他闹矛盾的办法,我都能从他那痛苦得变形的脸上得知这一消息。他情妇一直不告诉他,她要责备他的是什么事,因此他就猜测,她没有对他说,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她只是对他感到厌倦而已,但他仍然希望得到她的解释,于是就写道:“你对我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我准备承认错误。”他感到忧伤,并因此确信自己做错了事。

    但是,她的回信总是姗姗来迟,让他等得心焦,而且毫无意义。因此,我看到圣卢从邮局回来,几乎总是神情忧郁,两手空空,整个旅馆只有他和弗朗索瓦丝自己去邮局取信或寄信,他是因为情人心急如焚,她则是由于不相信仆人。(打电报使他不得不多走许多路。)

    在布洛克家吃晚饭后过了几天,我外婆面露喜色地对我说,圣卢刚才问她,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是否能给她拍些照片,我这时发现,她为此穿上她最漂亮的衣着,还在好几顶帽子之间犹豫不决,不知该戴哪顶,我对这种孩子气有点恼火,并对她竟会这样而感到十分惊讶。我甚至在想,我是否对外婆看走了眼,是否把她看得过高,她是否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对涉及她个人的事持超脱的态度,她是否有点卖弄风情,而我却以为她并非如此。

    不幸的是,拍照这件事,特别是我外婆因要拍照而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使我感到不满,并十分明显地流露出来,以便让弗朗索瓦丝一眼看出,她急忙不由自主地火上加油,对我发表感伤而又同情的讲话,但我并不想显出赞同的样子。【654】“哦!先生,这位可怜的夫人因为别人给她拍照而感到十分高兴,她还要戴上老用人弗朗索瓦丝给她改好的帽子,得让她这样去做,先生。”【655】我相信,我嘲笑弗朗索瓦丝的敏感,并非是冷酷无情的表现,因为我想起我母亲和我外婆也经常这样做,而她们是我在各方面的楷模。这时,我外婆发现我显出厌烦的样子,就对我说,如果拍照会使我感到不快,她可以不拍。我不想这样,就对她肯定地说,我不认为此事有任何不妥之处,并任其打扮,但又觉得要显得明察秋毫和强劲有力,就对她说了几句尖刻的讽刺话,目的是抵消她因拍照而感到的乐趣,因此,我即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外婆头戴优美的帽子,但我至少得消除她脸上的愉快表情,这种表情应该使我高兴,但只要我们最喜爱的人们还活在世上,就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那就是我们会觉得这种愉快表情是一种粗俗的怪癖令人恼怒的表现,而不是我们非常希望他们获得的那种幸福的宝贵形式。我情绪不佳,主要是因为那个星期我外婆仿佛在躲避我,是因为我一刻也不能跟她待在一起,白天和晚上都是如此。我下午回来后,想跟她单独待一会儿,但有人对我说她不在那里;或者是她跟弗朗索瓦丝一起关在房里,进行不准我去打扰的长时间秘密谈话。我跟圣卢一起在外面度过夜晚的时光,就在归途中想起我即将能再次见到我外婆并跟她抱吻的时刻,我徒劳地等待她轻敲隔墙,叫我进去跟她说声晚安,但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我最终躺下睡觉,心里有点恨她,恨她让我失去快乐,恨她最近对我冷淡,因为我曾多么想望这种快乐,我此刻仍像孩提时那样心里怦怦直跳,还在倾听默默无语的隔墙,并含泪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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