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布洛克家的那些小姐和她们的兄弟激动得面红耳赤,他们感到极其惊讶的是,老布洛克为始终对他儿子的两位“拉巴坦斯【642】”盛情款待,吩咐下人把香槟酒端来,并漫不经心地宣布,为“招待”我们,他已派人在游乐场的剧院订了正厅前座的三个座位,请我们在当天晚上观看一个喜歌剧团的演出。他感到遗憾的是未能订到包厢。包厢已全部订出。另外,他经常在包厢里看戏,觉得正厅前座更加舒服。如果说他儿子的缺点即他儿子认为别人无法看出的缺点是粗俗,那么,父亲的缺点则是吝啬。因此,他那称为香槟酒的饮酒,是装在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里,但叫人倒出来一看,却是一种劣质汽酒,而他叫人订的座位,说是在正厅前座,其实却在正厅后座,价格只有前座的一半,他却因有自己缺点的帮助,如同有神助一般,出人意料地相信,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剧院里(那里的包厢都空无一人),无人会发现这种差别。布洛克先生让我们品尝浅底酒杯里的饮料,他儿子则用“深底火山口”这几个字来修饰酒杯,然后,他请我们欣赏一幅画,他非常喜欢这幅画,就带到巴尔贝克来。他告诉我们是鲁本斯【643】的画。圣卢天真地问他是否有画家署名。布洛克先生涨红着脸回答说,由于画框小,他已让人把署名切除,这无关紧要,因为他不愿把画卖掉。然后,他很快就把我们打发走,以便专心阅读《政府公报》,屋子里全都放满各期公报,据他对我们说,公报已成为他必不可少的读物,是“因为他在议会中的地位”,但对这种地位的确切性,他并未对我们说明。“我去拿一条围巾,”布洛克对我们说,“因为泽夫罗斯和波瑞阿斯【644】正在拼命争夺鱼类成群的大海,我们看完戏后只要稍待片刻,就只能在手指紫红的厄俄斯【645】曙光初现时回家。顺便问一下,”他对圣卢问道,当时我们已走出门外,我听到他的话不禁胆战心惊,因为我很快就知道布洛克是想用这种讽刺口吻谈论德·夏吕斯先生,“前天上午,我看到您跟一个穿深色上衣的高雅幽灵在海滩上散步,那个人是谁?”——“是我舅舅。”圣卢回答道,心里感到不快。不幸的是,布洛克当时浑然不知应避免说“蠢话”。他捧腹大笑:“我表示衷心的祝贺,我应该猜到是他,他非常优雅,但那张傻乎乎的脸滑稽可笑,却出自高贵人家。”——“您完全看走了眼,他非常聪明。”圣卢气愤地反驳道。“我感到遗憾,因为这样看他就不全面。另外我也很想跟他认识,因为我敢肯定,这样我就能写出关于这种男人的真实作品。他这个人,看着他走过,实在是好笑。不过,我不会去夸大可笑的一面,其实,在艺术家看来,这一方面也应忽略,因为艺术家喜欢句子的造型美,喜欢那张脸的造型美,请您原谅,那张脸使我捧腹大笑,而且笑了好长时间,我会突出您舅舅贵族的一面,这方面总的来说给人的印象铭心刻骨,而在最初的玩笑开过之后,这一方面会以一种十分高雅的风格震撼人心。不过,”他说道,这时是在对我说,“有一件事,属于完全不同的思想范畴,这件事我想要问你,每当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有某个神,即奥林匹斯山的幸福居民,让我完全忘记要向你打听这个情况,不然的话我早已知道此事,并肯定会对我很有用处。我以前在动物园里看到你跟一个美女在一起,陪伴那美女的有一位我觉得面熟的先生,还有个留长发的姑娘,那美女是什么人?”我清楚地看出,当时斯万夫人已不记得布洛克的名字,因为她在谈到他时说的是别人的名字,并说我的同学是某个部的随员,而我在此后也从未想到要打听他是否已在该部工作。但是,据她当时对我说,布洛克曾请人把自己介绍给她,既然如此,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感到极为惊讶,因此一时间没有回答。“不管怎样,我表示衷心的祝贺,”他对我说,“你跟她在一起想必并不感到无聊。几天前我曾在环城火车上遇到她。她心甘情愿地为你的仆人解下自己的腰带,我从未度过如此美妙的时刻,但我们刚要相约再次见面,她的一个熟人却不大知趣,在最后第二站上了车。”我仍然默无一言,使布洛克感到不快。“我希望,”他对我说,“在你的帮助下,我能知道她的地址,并能每星期多次在她家里品尝厄洛斯【646】的乐趣,即众神喜欢的乐趣,但我也不是非要如此,因为你看来要为一个妓女守口如瓶,在从巴黎到破晓站这段时间里,她曾接连三次委身于我,而且妙不可言。总有一天,我会在晚上找到她的。”
这次晚饭之后,我后来又去看望布洛克,他也对我回访,但那天我正好外出,他来找我时被弗朗索瓦丝看到,他虽说去过贡布雷,弗朗索瓦丝却从未在此前见到过他。因此,她只知道我认识的“那些先生”中有一位来看过我,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只看到他穿着平常,对他的印象也不深。我徒劳地想要知道,弗朗索瓦丝对社会的某些想法,我为何总是难以理解,产生这些想法的部分原因,也许是她一旦知道某些词、某些名称之后,就会一直把它们混为一谈,把一些词或名称当作是另一些词或名称,我虽然早已不再去思考此类问题,这时却不由自主地在想,不过也是白费力气,我是要知道布洛克这个姓在弗朗索瓦丝眼里如何重要。我对她说,她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布洛克先生,她听到后立刻后退几步,可见她极为惊讶和失望。“怎么,布洛克先生竟是这样!”她大声说道,显出惊呆的样子,仿佛一位如此闻名的人物,理应外表堂堂,使人“一眼看出”站在面前的是举世闻名的大人物,她那副模样仿佛认为,一位历史人物名不副实,并用惊讶的口气又说了一遍,使人感到这口气里隐含着对未来普遍怀疑的苗子:“怎么,布洛克先生竟是这样!啊!真想不到。得要想想。”她好像因此而对我怀恨在心,仿佛我曾对她“过于赞扬”布洛克。不过,她还是出于好心补充道:“嗯,不管布洛克先生长得怎样,先生您都可以说自己跟他一样漂亮。”
她非常喜欢圣卢,但很快就对他失望,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失望,而且时间较短:她得知圣卢是共和派。然而,虽说她在谈到葡萄牙王后时,会用那种不尊敬的口气即老百姓认为最尊敬的口气说出“阿梅莉,菲力浦的妹妹【647】”这样的话,她却是保皇派。但是,尤其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赞不绝口的侯爵,竟拥护共和国,使她感到并非真实可信。她因此显得情绪不佳,如同我送给她一只盒子,她以为是金制品,因此对我感激涕零,可后来一位银楼老板告诉她是包金的,她顿时情绪低落。她立刻不再赞赏圣卢,但在不久之后又开始欣赏他,因为她经过再三考虑,认为他既然是圣卢侯爵,就不可能是共和派,认为他只是出于私利,做给别人看而已,因为跟现在的政府站在一起,会给他带来很大好处。从那天起,她不再对圣卢冷淡,也不再对我生气。每当她谈起圣卢,她就说:“他虚伪。”说时面带善良而又宽厚的微笑,使别人清楚地看出她重又对他“器重”,就像第一天见到他时那样,知道她已对他原谅。
然而,与此相反,圣卢的真诚和不谋私利却是货真价实,而这种十分纯洁的思想,由于无法在像爱情这样自私的感情中完全得到满足,另外也由于他跟我不同,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即无法在自身外的其他地方找到这种思想的精神食粮,因此他真正能给人以友谊,而我却不能做到这点。
弗朗索瓦丝对圣卢又看走了眼,因为她说这样看来他没有蔑视老百姓,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看到他对自己的车夫大发脾气就能知道。罗贝尔有时责备车夫确实有点粗暴,但这并不说明他感到阶级之间的差异,而是说明他感到阶级之间的平等。“但是,”他见我责备他对这个车夫有点粗暴,就对我回答说,“我为什么要装装样子,对他说话时彬彬有礼?他难道不是跟我平等?他不是跟我叔叔伯伯或我表兄弟一样待在我身边?您仿佛认为我应该对他尊重,就像对下级一样!您说话活像贵族。”他轻蔑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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