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讲述这天上的广阔图景,我现在知道那里写着宏伟的神学诗篇,我当初却并未看出,虽说我充满欲望的眼睛曾对着教堂正面睁开。我跟他谈起圣徒的高大塑像,一个个塑像竖立在高高的底座上,如同一条大街。【684】“这条大街始于远古时代,最后通到耶稣基督,”他对我说,“一边是他精神上的祖先,另一边是列位犹太王,即他肉体上的祖先。各个时代都包含其中。如果您仔细观看您所说的底座,您就能说出底座上圣徒的名字。因为您会在摩西脚下看到金犊,在亚伯拉罕脚下看到白羊,在约瑟脚下看到给波提乏【685】的妻子出主意的魔鬼。”
我还对他说,我以为会看到一座几乎完全是波斯式的建筑,这也许是我失望的一个原因。“不,”他对我说道,“有许多地方确实如此。某些部分完全是东方式样,一个柱头十分准确地再现了一个波斯题材,但东方传说的长期流传还不足以解释这点。雕塑家想必模仿了航海家带来的一只小匣。”他后来真的给我看了一个柱头的照片,我看到上面有几条龙,跟中国的龙相差无几,在相互争斗,但在巴尔贝克,这一小块雕塑在整座建筑中并未引起我的注意,这座建筑也并未向我展现“几乎完全是波斯式教堂”的风采。
我在这画室里品尝到的精神愉悦,丝毫没有妨碍我感觉到把我们不由自主地包围起来的温热、透明的淡色,房间里半明半暗而又闪闪发亮,以及在忍冬环绕的小窗边上,在乡村味十足的大街上,被太阳晒得火热的土地强忍干燥,只有透明而又遥远的树荫,给土地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这夏日给我带来并未意识到的舒适感,也许如同一条支流,使我在看到《卡尔克蒂伊港》后感到的喜悦变得越来越大。
我以为埃尔斯蒂尔谦虚,但我知道自己弄错,我在一句感谢的话里说出“荣光”一词,只见他脸上稍稍显出悲伤的神色。有些人认为自己的作品会永世流传,埃尔斯蒂尔就是如此,这些人往往认为,他们的作品属于未来的时代,到那时他们自己早已化为尘土。因此,荣光的想法使他们不由对虚无进行思考,并使他们感到伤心,因为这种想法跟死亡的想法不可分离。我改变话题,以驱散这骄傲的忧郁产生的阴云,我是在无意之中让这片阴云遮盖埃尔斯蒂尔的前额。“有人曾经劝我,”我想到在贡布雷时跟勒格朗丹的谈话,希望听听埃尔斯蒂尔对那次谈话的看法,就对他这样说,“叫我别去布列塔尼,说一个人已经喜欢幻想,去那里有害无益。”——“不对,”他对我回答道,“一个人已经喜欢幻想,就不该让他脱离幻想,不该限制他幻想。只要您使自己的思想脱离幻想,您的思想就不知道幻想,您就将成为千百种表象的玩物,因为您不了解它们的本质。如果有点幻想就会有危险,那么,医好这种毛病的办法不是减少幻想,而是增加幻想,而是全都幻想。必须完全了解自己的幻想,才能不再因幻想而痛苦;幻想和生活之间存在着某种区别,往往需要把它们区分开来,因此我心里在想,是否应该把这种区分当作预防措施,就像有些外科医生认为,要避免将来可能患阑尾炎,应该把所有孩子的阑尾全都切除。”
埃尔斯蒂尔和我一直走到画室里面的窗前,窗子朝着花园后面一条横向的狭窄街道,这街道跟乡间小路相差无几。我们走到那里,是为了呼吸将近傍晚时分的凉爽空气。我感到自己离那帮姑娘已十分遥远,这次我最终听从外婆的劝说来看望埃尔斯蒂尔,是牺牲了见到她们的希望。我们寻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往往在很长时间里避开一个地方,每个人都因其他原因而请我们去这个地方。但我们没有想到,我们恰恰会在那里看到我们思念之人。我模糊地看着画室外面这条乡间小路,小路跟画室近在咫尺,但不在埃尔斯蒂尔的住宅之内。这时,小路上突然有人快步走过,此人正是那帮姑娘中推自行车的姑娘,只见她黑发上戴着马球帽,朝她胖乎乎的面颊往下压,眼睛显出快乐而有点坚决的神色;这条幸运小路,奇迹般地充满甜蜜的许诺,我看到她在小路的树下,对埃尔斯蒂尔微笑着打了个友好的招呼,这招呼如同一道彩虹,我觉得它把我们地球上的世界,跟在此之前被我认为无法到达的地区连接在一起。她甚至走到近前,把手伸向画家,但没有停下脚步,我于是看到她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您认识这位姑娘,先生?”我对埃尔斯蒂尔说,因为我知道他会把我介绍给她,请她来家里做客。于是,这间安静的画室,处于乡村的环境之中,又增添了一种美好的感觉,如同一幢房屋,一个孩子已经喜欢待在里面,这时又在屋里得知,不但美好事物和高雅之士慷慨大方,要无限增加馈赠的礼物,而且还为他准备了美妙可口的下午点心。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她名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也把她那些女友的名字告诉我,我准确无误地对他描述那些姑娘的外貌,使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她们的姓名。我曾看错她们的社会地位,不过跟在巴尔贝克常犯的错误并不相同。我在巴尔贝克会因店铺老板的儿子骑在马上,而轻易地把他们当作王子。我这次把工商业界相当富裕的小资产阶级的女儿,看成是不正经的阶层中的女子。对这种阶层,我一开始就毫无兴趣,因为在我看来,这阶层既不像平民百姓那样神秘,也不像盖尔芒特家族那样的上流社会神秘。如果她们再也不会失去的魅力,没有因空虚而又光彩夺目的海滩生活,由我眼花缭乱的目光预先赋予她们,我也许不会跟一种想法进行不获胜利决不罢休的斗争,那想法认为她们是大批发商的女儿。我只能表示赞赏,法国资产阶级是多么美妙的作坊,能生产出数量如此众多、品种如此多样的雕塑。有多少出人意料的类型,在脸部特点上有多么大的创新,在容貌上又是多么果断、多么清秀、多么纯朴!那些吝啬的年老资产者,生出了这些狄安娜和山林水泽仙女,在我看来是最伟大的雕塑家。我在发现这些姑娘的社会地位变化之前,由于一个错误的发现,以及对一个人看法的改变就像化学反应那样是在瞬间产生,因此在这些姑娘的这种脸背后,已经存在一种想法,认为她们很有可能跟我认识的某个律师家里关系密切,虽说我觉得这种脸流里流气,并把她们看作自行车运动员或拳击冠军的情妇。我对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几乎一无所知。她当然不知道她会在有朝一日成为我的什么人。即使是Simonet(西莫内)这个姓,虽说我曾在海滩上听人说起,但如有人要我写出,我一定会写两个n,因为我不会想到这个家族对只有一个n十分看重。我们在社会阶梯上往下走时,故作风雅会紧紧抓住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并不像贵族之间的区别那样毫无意义,却更加难以理解,个个别具一格,更使人感到意外。也许有一些姓Simonnet的人曾做过亏本生意,或干过更坏的事情。但是,西莫内家的人看来总是感到恼火,仿佛受到别人污蔑,只要有人在他们姓氏中多加了一个n。唯独他们的姓氏中只有一个n而没有两个n,他们对此感到十分自豪,也许就像蒙莫朗西家族因自己是法兰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一样。我问埃尔斯蒂尔,这些姑娘是否住在巴尔贝克,他对我回答说,有些姑娘是住在这里。有一位姑娘的别墅就在海滩边上,即卡纳普维尔悬崖的起点。由于这位姑娘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的好友,我更有理由认为,我跟外婆在一起时看到的那个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当然啰,跟海滩垂直的小街很多,而且构成的街角相似,因此我无法确切地说出当时是在哪个街角。我们希望回忆确切,但在这时,看到的东西却模糊不清。然而,阿尔贝蒂娜跟走进女友家的那个姑娘是同一个人,实际上已经确定无疑。虽然如此,打高尔夫球的棕发姑娘在其后向我展现的无数形象,尽管各不相同,却全都重叠在一起(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形象),而如果我按回忆的时间次序往前面追溯,我能够以这种相同为幌子,就像走在一条内部小道上,再次穿过所有这些形象,却不会从同一个人里面出来,相反,如果我要追溯到我跟外婆在一起那天迎面相遇的那个姑娘,我就得重新回到自由的空间。我感到确信无疑,知道我再次见到的是阿尔贝蒂娜,就是在散步时在女友们中间经常停下脚步并高于海平面的那个姑娘;但是,所有这些形象仍然跟另一形象分隔开来,因为我在回顾时无法认为它跟其他形象相同,而在它给我眼睛留下深刻印象之时,我也不觉得它有这种相同之处;那个脸胖胖的姑娘,在那条小街跟海滩的街角曾十分大胆地朝我观看,我觉得自己可能被她喜爱,确切地说是可能跟她重逢,但无论概率论能使我得出何种肯定的结果,我还是没能再见到她。
我在那帮姑娘的各个人之间犹豫不决,她们都保存着些许集体魅力,即在开始时曾使我心神不定的魅力,除了犹豫之外,是否还有一些原因,使我在以后,即使在我热恋阿尔贝蒂娜即在我第二次恋爱时,会有一种十分短暂的间歇的自由,即不爱她的自由?为在她所有女友中间游荡之后再最终回到她身上,我的爱情有时在爱情和阿尔贝蒂娜之间保存着某种“游隙”,使爱情能像没有对准的灯光那样,先照到其他姑娘身上,然后再回过来照在她身上;我心里感到的难受和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在我看来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也许可以把这种难受跟另一人的形象联系起来。这就能使我在瞬息之间让现实销声匿迹,不仅要消除外部现实,如同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那样(我已看出我对她的爱情是一种内心状态,我处于这种状态,就只是从我自身中提取我所爱的女人的特殊优点和品格,这样一来,她就成为我幸福不可或缺的因素),而且甚至要消除纯主观的内部现实。
“她们中这个或那个姑娘,每天都会在画室前经过,都要进来看看我。”埃尔斯蒂尔对我说。他的话使我感到十分后悔,因为我想到,如果我听从外婆的话,立刻来看他,我也许早已认识阿尔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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