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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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穿过花园时也是转过眼睛不去观看,花园里有一块草坪,草坪较小,跟巴黎郊区任何有产者家里一样,有一座风流园丁小塑像,有几只能照出人影的玻璃球,边上则种有秋海棠,还有一个小小的棚架,棚架下摆着一张铁桌,桌前放有一排摇椅。但除了城里人的这些丑陋装饰,我走进画室之后,就不再去注意墙壁下面的深褐色线脚;我感到十分高兴,因为我感觉到,通过我周围这些习作,我就可能在诗意方面对众多形式有一种充满喜悦的认识,而在此之前,我还没有把这些形式跟现实的总体图像分隔开来。我感到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如同实验室,在进行一种新的创世,他把我们看到的各种事物,画在横七竖八地放着的各个长方形画布上,并从这些混沌的事物之中,这里取出一个海浪,让它怒气冲冲地把淡紫色浪花在沙滩上压得粉碎,那里取出一个青年,他身穿面料为人字斜纹布的白色服装,把胳膊肘支在一条船的甲板上。那青年的上衣和浪花四溅的波浪有了一种新的价值,是因为它们依然存在,虽说失去了被认为是构成它们的物质,波浪不再能把东西弄湿,上衣也不能再给任何人穿。

    我进去时,创作者手握画笔,正在把落日的形状画完。

    窗上的帘子几乎在所有墙上都已放下,画室里相当凉爽,只有一个地方,大白天的阳光在墙上留下光彩夺目而又转瞬即逝的装饰,因此画室相当阴暗;只有一扇长方形小窗开着,窗子由忍冬环绕,朝向花园中一块狭长土地,花园外则是一条大街;因此,画室中绝大部分地方空气阴暗、透明,仿佛是一块实心物体,但在嵌入阳光的裂缝中却又潮湿、闪亮,如同一块大水晶,一个面已经雕琢、磨光,会在各个地方像镜子般发亮并呈现彩虹色。在我的请求下,埃尔斯蒂尔继续作画,而我则在这半明半暗之中走来走去,停下观赏一幅画,然后又观看另一幅。

    我周围的大部分绘画,都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他的作品,属于他第一种和第二种画法,就像大旅馆里大厅桌上放着的一本英国艺术杂志所说的那样,是神话画法,以及他受日本影响的画法,据说,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收藏品中,这两种画法都有出色的表现。当然,他放在画室中的作品,几乎都是在当地即巴尔贝克画的海景画。但是,我可以从中看出,每幅画的魅力在于展现的事物有一种变化,跟诗歌中称为隐喻的变化相同,如果说天主在创造万物的同时把名称赋予它们,那么,埃尔斯蒂尔在重新创造万物时取除了它们的名称,或者说把另一名称赋予它们。表示事物的名称总是跟智力的一个概念相对应,但这个概念并不符合我们真正的印象,就迫使我们把我们印象中跟这个概念不相符合的成分通通去除。

    在巴尔贝克的旅馆里,早上弗朗索瓦丝把遮住阳光的毯子都拿掉时,晚上我等待跟圣卢一起出去的时刻到来时,我待在窗前,有时会因阳光的作用而把大海中颜色较深的部分看成遥远的海岸,或是欣喜地观看一条变化无常的蓝带,却不知道这是大海还是蓝天。我的智力迅速恢复被我印象消除的各个成分之间的界线。同样,我在巴黎的房间里,有时会听到争吵的声音,简直像一场骚乱,其后我才把这争吵声的原因归于一辆驶近的马车,而在这嘈杂声中,我去除了我耳朵确实听到的不协调的尖厉叫骂声,但我的智力知道,车轮决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是,有些罕见的时刻,我们看到大自然的本来面貌,而且富有诗意,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就是由这种时刻构成。那些海景画此刻就在他的身边,他在那些画中最常使用的隐喻之一,正是把大地比作大海,把两者之间的界线全部取消。这种比喻心照不宣而又不知疲倦地在同一幅画中反复出现,并在其中引入那种形式多样的强有力的统一,这就是埃尔斯蒂尔的绘画使某些爱好者欣喜若狂的原因,但他们有时并未清楚地看出这一原因。

    例如,有一幅画表现的是卡尔克蒂伊港,埃尔斯蒂尔是在不久前完成的,我看了很长时间,这幅画中使用了这种隐喻,他为使观众对此有思想准备,就在描绘这座小城时只使用海洋语汇,而在描绘大海时只使用城市语汇。具体地说,那些房屋遮往部分海港,如捻缝用船坞,或者也许还遮住深入陆地的海湾中的大海,这在巴尔贝克这个地方十分常见,而在凸出的海角的另一边,即城市所建的地方,屋顶上露出(犹如烟囱或钟楼那样)桅杆,桅杆是船只的一个部分,却仿佛把船只变成城市的某个部分,变成陆地上的建筑,这种印象因其他船只而加深,这些船沿防波堤停靠,但紧紧地靠在一起,因此一条船上的人跟另一条船上的人说话时,我们看不出是两条船,也看不出中间有水的缝隙,这样看来,这个渔船队不大像是在海上,反倒是克里克贝克的那些教堂,从远处看不是在城里,而是四面被水环绕,处于阳光的浮尘和波涛的飞沫之中,仿佛出自水中,用大理石或泡沫吹成,并被套上闪色彩虹带,形成一幅非现实的神秘图画。在海滩的近景中,画家使眼睛养成一种习惯,看不出陆地和海洋有固定的界线和绝对的分界线。一些男人把几条船推到海里,在波浪里和沙滩上奔跑,沙滩被弄湿之后,已能映照出船体,如同水面一样。海水的上升并非固定不变,而是按照高低不平的沙岸上下起伏,远景使沙岸显得更加支离破碎,因此,大海中的一艘轮船,被海军兵工厂凸出的建筑遮去一半,仿佛航行在城市中央;几个女人在岩石中间拾虾,由于周围都是水,并因圆形壁垒般岩石后面的地势较低,使海滩(最接近陆地的两边)处于海平面上,她们仿佛身处上面有船只航行和波浪翻滚的海中岩洞之中,只见洞口敞开,受到保护,波浪奇迹般地朝四周分开。整幅画使人产生海港的一种印象,即那里的大海深入陆地,那里的陆地已是海洋,居民水陆两栖,大海的力量到处展现;而在悬崖旁边,在防波堤入口处,是大海波涛汹涌之处,只见水手们在用力,一条条船变得十分倾斜,跟城里的仓库、教堂和一幢幢房屋构成的平静垂直线形成锐角,在那里,一些人归来,另一些人出海捕鱼,我们可以从这些景象中感到,他们在水中艰苦奔忙,如同骑在一匹牲畜之上,这牲畜桀骜不驯,跑得飞快,常常突然跳起,要不是他们灵活,准会被扔到地上。一群游客高兴地乘船出海,小船摇摇晃晃,如同乡下的有篷小推车;一个水手心情愉快,但也全神贯注,驾驶小船如同手握缰绳驾驭马匹,调节着充满激情的风帆,每个人都各就其位,以免因一边过重而翻船,这样如同穿过阳光明媚的田野,在绿树成荫的景点奔跑,从一个个山坡上直冲而下。这是个美妙的上午,虽说曾有暴风雨降临。大家甚至还感到,一些纹丝不动的小船,在享受阳光和清凉的同时,在大海风平浪静的地方,为消除完美无缺的平衡所起的有力作用,在这些地方,船的倒影仿佛比船体更加结实和真实,而船体则被阳光照得如同蒸发一般,在远景中显出鳞次栉比的模样。或者不如说,这里不像大海的其他地方。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区别,就像其中一个地方跟出自水中的教堂以及跟城市后面的船只的区别一样大。智力在其后把一些事物看作同样的因素,这些事物在这里因暴风雨而变得漆黑一片,在稍远处跟天空呈同一种颜色,也像天空那样有光泽,在那里因阳光、薄雾和泡沫而变成雪白一片,而且十分结实,如同陆地,上面像有房屋,使人想到一条石路或一片雪地,看到上面竟是一艘轮船,不禁会感到害怕,只见轮船是在陡峭、干燥的山坡之上,如同一辆马车,从可以涉水而过的河道驶出,正在把车上的水甩掉,但在片刻之后,看到那里高低不平的坚固高台架,上面有一些摇摇晃晃的船只,我们就会明白,这其实万变不离其宗,仍然是大海。

    有人说得不错,在艺术上没有进步也没有发现,只是在科学上才有,并说每个艺术家在为自己而重新作出个人的努力时,不可能因其他人的努力而得到帮助或受到阻碍,虽然如此,仍然必须承认,由于艺术阐明某些规律,一旦这些规律因一种工业而得到普及,以前的艺术就会失去其往日的一点独创性。自从埃尔斯蒂尔开始从事绘画创作以来,我们已经知道人们所说的风景和城市的“美妙”照片。如果我们想要确切知道那些业余爱好者想用这个修饰语表示什么绘画,我们就会看到,它一般是指熟悉事物的某个奇特形象,这形象跟我们平常看到的不同,却依然真实,并因此使我们感到有两个激动人心之处,因为这形象使我们感到惊讶,使我们有非同寻常的感觉,而与此同时,它使我们想起一种印象,从而使我们回到自己的内心之中。例如,这些“优美”照片中的一张,将阐明透视法的一个规律,向我们展现某一座大教堂,这座大教堂我们一般在城市中央看到,但现在却与此相反,选择从一个点来取景,在这个点上,教堂看起来有房屋三十倍这样高,并如马刺一般竖立河边,而实际上它跟这条河相距甚远。然而,埃尔斯蒂尔所作的努力,即不把事物展现成他所知道的模样,而是根据我们初次见到时产生的光学幻觉来展示,恰恰使他得以阐明某些透视法规律,这些规律在当时特别令人惊讶,是因为首先由艺术揭示出来。一条河流因其河道弯曲,一个海湾因显得跟悬崖邻近,看上去像是在平原或山上开辟出一个完全封闭的湖泊。炎热的夏日在巴尔贝克取景的一幅画上,大海的凹陷之处,由于被封闭在粉红色花岗岩的岩壁之中,看上去不像是大海,在稍远处才是大海的起点。海洋的这种连续只是通过几只海鸥来表明,它们在观众觉得是石头的地方的上空盘旋,吸着波涛的潮气。另一些规律也从这幅画中得出,在广阔的悬崖脚下,点点白帆具有小人国的妩媚,在蓝色镜子上如同沉睡的蝴蝶,还有某些鲜明的对照,如阴影之黑和光线之白。阴影的这种手法,已在摄影中普遍使用,曾使埃尔斯蒂尔产生兴趣,因此他以前热衷于描绘海市蜃楼般的真正幻景,在这些幻景中,一座饰有塔楼的城堡,看上去仿佛完全呈圆形,顶端有一塔楼,下面则有一倒置塔楼,也许是因为天气晴朗,空气特别纯净,使水中倒影显得跟石头一样坚硬、光亮,也许是因为清晨的薄雾使石头变得像阴影一样模糊不清。同样,大海之外,在一排树林后面,是另一个大海的起点,那个大海被夕阳染成粉红色,其实却是天空。光线仿佛创造出新的固体,推着被它照到的船体,推到处于阴影中的船体后面,并像水晶楼梯的一个个梯级那样,展现在清晨大海由平面物质构成、但因光照而被折断的表面上。在一个城市的一座座桥下穿过的一条河流,从这样的角度取景,使河流显得支离破碎,在这里像是湖泊,在那里如同细线,在别处又被树林覆盖的山丘拦腰切断,城里人会在晚上去树林呼吸清凉空气;而这座动荡的城市的节奏,只是因一座座坚持直立的钟楼而得到保证,这些钟楼并未升高,而是根据重力铅锤来打出节拍,如同凯旋进行曲中那样,仿佛下面悬挂着一幢幢房屋构成的更加模糊不清的整体,这些房屋被薄雾笼罩,层层叠叠地沿着被压断、不连贯的河流排列。(由于埃尔斯蒂尔的初期作品是在喜欢用一个人物来点缀风景的时代所画)在悬崖上或在山里,大自然中有点人情味的小路,也像河流或海洋那样因透视法而被遮盖。也许是因为一个山峰、一个瀑布的雾气或是大海,使我们无法看到只有散步者能看到的连贯大路,身穿陈旧服装的微小人物迷失在这种偏僻之处,因此往往在深渊前驻足不前,这也是他所走的小路的终点,而在比那里高三百米的冷杉林,却让我们眼里感动、心里放心,只见小路上好客的沙土如白色细带一般重又出现在游客脚下,但山坡因绕过瀑布或海湾,使我们无法看到中间那段小路所呈现的曲曲弯弯的细带。

    埃尔斯蒂尔为在现实面前摆脱他思想中的各种概念而作的努力十分出色,恰恰是因为他这个人智力超群,他在作画前使自己变得一无所知,为做到诚实而忘掉一切,因为我们知道的事物并不属于我们自己。我向他承认我看到巴尔贝克的教堂后感到失望。“怎么,”他对我说,“您对那门廊感到失望,这可是老百姓能读到的最美的《圣经》故事。那圣母像以及叙述她一生的所有那些浅浮雕,是中世纪为崇拜和颂扬圣母而创作的这首长诗中最动人、受神灵启示最大的表现。您要知道,除了对《圣经》的表达最为准确、细腻之外,年老的雕塑家还有十分敏锐的发现,以及许多深刻的思想,真是美妙的诗歌!”【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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