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3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埃尔斯蒂尔在我们餐桌边坐了下来,对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多次跟他提起斯万,他均未对我作出回答。我起初认为他不认识斯万。不过,他仍然请我到他在巴尔贝克的画室去看他,这个邀请,他并未对圣卢发出,而对我来说,即使埃尔斯蒂尔是斯万的朋友,斯万的推荐也未必能使我得到邀请(因为在我们生活中,无私的感情要比我们想象的来得多),我得到邀请,是因为我说的几句话使他觉得我喜欢艺术。他对我和蔼可亲,跟圣卢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犹如圣卢的和蔼可亲胜过小市民的亲切待人。跟大艺术家的和蔼可亲相比,大贵族的和蔼可亲不管如何迷人,都如同演员演戏,像是装出来的。圣卢设法取悦于人,埃尔斯蒂尔则喜欢给予,喜欢献出自己的东西。他拥有的一切,如想法、作品,以及他认为并不重要的其他东西,他都会高兴地给予某个理解他的人。但是,由于他能够忍受的社交界并不存在,他就生活在孤独之中,而且不爱交际,这被上流社会人士称之为装腔作势和缺乏教养,行政当局称之为思想不良,邻居们认为精神有毛病,家里人则认为是自私和骄傲。

    在开始时,他虽然孤独,可能还愉快地认为,对于曾经瞧不起他或惹他生气的那些人,他可以通过自己的作品进行远距离对话,显示出他有着更高的价值。他当时孤独地生活,也许并非由于对他人冷淡,而是出于对他人的爱,如同我当初拒绝去见吉尔贝特,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更讨人喜欢的面貌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作品为某些人而画,就像重新回到他们之中,在那里,即使没有再见到他,大家也会喜欢他,欣赏他,谈论他;放弃从一开始并非都是完全彻底的,因为我们放弃是以前的思想所作的决定,并且是在放弃对我们产生反作用之前作出,这种放弃不管是由病人、修道士、艺术家或英雄作出都是如此。但是,即使他想为某些人作画,在作画时他却为自己而生活,并远离他已漠不关心的社会;孤独的习惯使他喜欢孤独,就像对任何大事,我们在开始时总是感到害怕,因为我们知道这件大事跟我们看重的一些小事并不相容,但大事不是使我们失去这些小事,而是让我们摆脱它们。在经历这件大事之前,我们要一心一意地弄清楚,我们能在何种程度上把这件大事跟某些乐趣进行协调,因为我们一旦经历这件大事,这些乐趣就不复存在。

    埃尔斯蒂尔没有跟我们说很多话。我准备过两三天就去他的画室,但过了那天晚上后的第二天,我陪外婆散步,在海堤尽头朝卡纳普维尔悬崖方向走去,我们回来时,在那些跟海堤垂直的小街中一条小街的拐角处,跟一个姑娘迎面相遇,只见她耷拉着脑袋,活像一头不大情愿被人赶回畜棚的牲畜,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棒,在一个威严的人前面走着,此人想必是她的英国家庭女教师,或是她的一位女友,样子很像贺加斯【674】的《杰弗里斯》中的肖像,画中人脸色通红,仿佛他喜欢的饮料是杜松子酒而不是茶,嚼剩的嚼烟形成一个黑钩,像是浓密的灰色小胡子的延伸部分。走在她前面的小姑娘,很像那帮姑娘中的一个,就是头戴黑色马球帽、丰满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睛带有笑容的那个。然而,此刻回去的姑娘也戴黑色马球帽,但我感到她比另一个姑娘还要漂亮,她鼻子更直,鼻翼下部更加宽阔、丰满。另外,我觉得另一个姑娘是个脸色苍白的傲慢姑娘,而这个则是脸色红润、被人驯服的女孩。然而,她也推着一辆同样的自行车,也戴着同样的鹿皮手套,我由此得出结论,我看到的这些差别,也许是因为我站立的位置以及看到时情况不同的缘故,因为在巴尔贝克不大可能有另一个姑娘跟她面貌如此相像,衣着特点又完全相同。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其后几天,当我再次在海滩上见到这帮姑娘时,甚至在后来,在我认识这帮姑娘中的所有人之后,我仍然一直无法完全肯定,她们中的一个,甚至是她们中最像的那个,即推自行车的姑娘,就是那天晚上我在海堤尽头的街角看到的那个姑娘,那姑娘虽说跟我在这帮姑娘中注意到的那个相差无几,但还是有点不同。

    从那天下午起,我不像前面几天那样,主要在想长脚姑娘,而是开始一心想念手拿高尔夫球棒、被认为是西莫内小姐的姑娘。跟其他人在一起时,她常常驻足不前,迫使她那些女友也停下脚步,而她们看来对她十分尊重。她停下休息,头戴马球帽,眼睛闪闪发亮,这一形象至今仍浮现在我的眼前,她的身影映照在大海构成的屏幕上,跟我之间隔着透明的蓝色空间,此后的时间已经流逝,而这张脸的第一个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十分微小,令人想往和追寻,然后被遗忘,然后又重新显现,这张脸,我此后常常将其投射到过去之中,以便在看到我房间里的一个姑娘时想道:“就是她!”

    但是,也许还是那个脸色如老鹳草的花、眼睛碧绿的姑娘,才是我最希望认识的。不过,无论我某一天最想见的姑娘是哪个,要是有其他姑娘在,即使没有这个,也足以使我心情激动;我的欲望,即使在有一次主要集中在一位姑娘身上,另一次主要集中在另一位姑娘身上,却仍然像我第一天的模糊视觉那样,继续把她们聚集在一起,把她们看作独立的微型世界,具有她们可能想要组成的共同生活;我要是成为她们中一个姑娘的朋友,也许会像高雅的异教徒或审慎的基督教徒来到野蛮人中那样,进入一个令人青春焕发的群体之中,那里到处可看到健康、轻率、性感、残忍、无理智和快乐。

    我外婆从我嘴里得知我见过埃尔斯蒂尔,感到十分高兴,觉得我可以因他的友情而在智力上得益匪浅,并认为我还未去登门拜访,实在是荒谬绝伦,也不大友好。但是,我一心想着那帮姑娘,又不能确定她们会在什么时候在海堤上走过,所以不敢走远。我外婆也对我穿着优雅感到惊讶,因为我想起要穿上此前一直放在箱底的西服。我每天换一套西服,甚至还写信到巴黎,让他们给我寄来新的帽子和领带。

    在巴尔贝克这种海水浴疗养地,要使生活增添巨大魅力,就得让一个漂亮姑娘的脸,一个卖贝壳、蛋糕或鲜花的姑娘的脸,用鲜艳的色彩在我们思想中画出,每天从早上起就成为我们在海滩上度过的无所事事而又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目的。那些日子虽说无事可干,却像工作日那样充满活力,并微微抬起,被引向并吸引到下一时刻,在这一时刻,我们一面购买油酥饼、玫瑰花或菊石【675】,一面将高兴地在一张女人的脸上观赏到鲜花般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的种种色彩。但是,首先,这些年轻的女商贩,我们至少可以跟她们说话,这样就无须再用想象来创造出不能由视觉向我们提供的各种情况,也不用重新创造她们的生活,在思想中夸大她们的魅力,如同在一幅肖像画前那样;尤其是,正因为我们能跟她们说话,我们就能知道,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再次见到她们。然而,对于那帮姑娘,我的情况就完全不同。对于她们的习惯,我并不了解,我在有些日子没有看到她们,也不知道她们不来的原因,心里就想,她们不来的日子是否固定不变,是否两天才能见到她们一次,或者是某种天气不来,或者是否是有几天决不会看到她们。我预先把自己设想为她们的朋友,并对她们说:“你们有一天没来?”——“啊!不错,因为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们从来不来,因为……”要是事情这样简单,那有多好,就是知道在这伤心的星期六不必过于卖力,你可以在海滩上东奔西跑,坐在糕点铺门口,假装在吃长条糕点,走进古玩商店,等待洗海水浴的时间来临,等待音乐会开始,等待涨潮、日落、夜幕降临,却不会看到你朝思暮想的那帮姑娘。但是,这不可避免的日子,也许不是一星期只有一次。它也许不一定是在星期六降临。也许某些气候条件对它会有影响,或是跟它毫无关系。对这些陌生世界表面上毫无规律的种种运动,需要进行多少次耐心而又不平静的观察,我们才能肯定没有因一些巧合而受骗上当,才能肯定我们的预见不会出错,然后以许多痛苦的经验作为代价,为这种热情洋溢的天文学得出确信无疑的规律。我想起没有看到她们的那天,跟今天在一星期中的日子相同,我于是就想,她们是不会来了,没有必要待在海滩上。但我恰恰看到了她们。相反,在有一天,我认为根据规律,这些星星会再次显现,并算出那天应该是吉日,可她们却没有来。除了我在当天无法肯定是否能见到她们之外,还有一种无法肯定则更加关键,那就是我以后是否还能跟她们重逢,因为我不知道她们将去美国还是回到巴黎。这足以使我开始喜欢她们。我们可以爱上一个人。但是,要让为恋爱作准备的悲伤、无法弥补的感觉和焦虑不安变成汹涌澎湃的洪流,还必须有不可能实现的危险,热烈的爱情想要忧虑不安地抱在怀里的对象,也许正是这种危险,而不是一个人。因此,已经在起作用的,是在持续不断的恋爱中反复出现的这些影响,这种恋爱有可能出现,但主要是在大城市的生活中,譬如女工,我们不知道她们哪几天放假,并担心她们在走出车间时没有被我们看到,至少在我先后的恋爱中这些影响反复出现。也许这些影响无法跟爱情分开;也许初恋的一种特点增加到其后的恋爱中,是通过回忆、暗示和习惯,并经过我们生活中接连不断的时期,使这种特点的各个不同方面具有一种普遍性。

    我使用各种借口前往海滩,并在我希望能够遇到她们的时间去。我有一次在我们吃午饭时看到她们,但等我到了那里已经为时过晚,只好久久地在海堤上等待她们走过;我坐在餐厅里等候片刻,用眼睛询问蓝色玻璃;我在上餐后点心前就早早站了起来,万一她们在另一时间出来散步,就不会错过机会,我对外婆感到恼火,因为她在无意中使坏,叫我陪着她,结果错过了我心目中的有利时机。我把椅子斜放,使地平线得以延长;要是我偶然看到那些姑娘中的任何一个,由于她们都具有同样特殊的本质,我仿佛看到眼前活动而又邪恶的幻觉中,投射出些许梦景,带有敌意,却又被我垂涎三尺,这梦景在此刻之前还只是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并一直在那里滞留。

    对那些姑娘,我不是只爱其中一个,而是个个都爱,能跟她们相遇,是我在那些日子中唯一美妙的事情,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产生扫除一切障碍的希望,而希望产生之后,我如果没有看到她们,往往会勃然大怒。在这时,那些姑娘在我心里已将我外婆暂时遮蔽;如果我要去一个地方,而她们也会在那里,这样的旅行立刻会使我笑逐颜开。我的思想已愉快地悬挂在她们身上,虽说我觉得是在想别的事情,或者以为一无所思。但是,我是在思念她们,即使对此毫无知觉,在我心里,她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大海起伏不定的蓝色波涛,是大海前面一个队伍的侧影。如果我前往她们也会在的某些城市,我想再次见到的却是大海。唯独爱一个人,其实总是在爱别的东西。

    我外婆见我现在对高尔夫球和网球兴致勃勃,错过了观看她心目中最伟大的一位艺术家工作并听他高谈阔论的机会,就对我显出蔑视的神色,但我觉得这种蔑视是因为看法有点狭隘。我以前曾在香榭丽舍大街隐约看出,后来则对此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那就是我们在爱恋一个女人时,只是在她身上投射我们的一种思想状态,因此,重要的不是这女人的价值,而是这种状态的深度;另外,一个平淡无奇的姑娘使我们产生的激情,可能会使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的一些更加隐秘、更有个性、更加遥远和更加本质的东西,而一位杰出人士的谈话乃至以钦佩的心情对他作品进行的观赏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却无法使我们做到这点。

    我最终得听我外婆的话,虽说因埃尔斯蒂尔住在离海堤相当远的地方而感到厌烦,他住在巴尔贝克一条新开出的大街上。那天天气炎热,我只好乘经过海滩街的有轨电车去,我想象自己是在基墨里奥伊人【676】的古老王国,也许是在国王马克【677】的祖国,或是在布罗塞利昂德森林【678】的地方,就尽量不去观看展现在我面前的劣质豪华建筑,在这些建筑物中间,埃尔斯蒂尔的别墅也许是豪华得最为难看,但他仍然租下,因为在巴尔贝克的所有别墅里,只有这幢能为他提供一间宽敞的画室。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