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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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在这些花卉上画了最后一笔;我浪费片刻时间对其观看;我这样做并不值得称赞,因为我知道那些姑娘不会再待在海滩上,而我原以为她们还在那里,以为浪费的这些时间使我无法看到她们,但这些花卉我还是得看,因为我心里会想,埃尔斯蒂尔感兴趣的是他的花卉,而不是我跟那些姑娘相遇。我外婆的性格跟我十分自私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她的性格也在我的性格中得到反映。如果某个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我总是装出对他喜爱或尊敬的样子,他就只会感到烦恼,而我却会面临危险,我只能把他的烦恼看作大事一桩,对其表示同情,而把自己的危险看得微不足道,因为我感到这两件事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大一小。把事情说成原来的样子,甚至说得有点过头,不仅不为我所冒的危险感到遗憾,而且还要迎着这危险而上,相反,对其他人所冒的危险,却要竭力使他们加以避免,即使我自己更有可能因此受到伤害。这样做有多种原因,但并非跟我荣誉有关。一个原因是,只要我仅仅在进行思考,我就觉得自己特别珍惜生命,而我在生活中因道德上的问题而感到烦恼,或者只是在精神上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有时跟孩子的不安一样,使我无法说出口,每当这种时候,如有意外情况发生,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这新的忧虑跟其他忧虑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因此我在面对时感到并不紧张,甚至有喜悦的感觉。这样,我虽说在世上勇气最少,却体验到对危险的陶醉,而在我思考之时,这样的事会使我感到跟我的性格大相径庭,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在出现危险而且是致命危险时,即使我处于十分平静而又幸福的阶段,但如果我是跟另一人在一起,我就不能不把此人隐蔽起来,而我自己则处于危险的位置。众多经验告诉我,我总是如此行事,并乐意这样去做,但我这时十分羞愧地发现,跟我一直认为和断言的恰恰相反,我对其他人的看法十分介意。然而,这种并未明言的自尊心跟虚荣和自豪都毫不相干。因为虚荣心和自豪感的满足丝毫也不会使我感到快乐,而且我总是不希望有这种虚荣和自豪。我得以在一些人面前完全掩盖自己微不足道的长处,因为这些长处会使他们对我产生较好的看法,但是,我一直无法使自己放弃一种乐趣,那就是向他们表明,我更关心的是让死神离开他们的道路,而不是让死神离开我的道路。由于我这时的动机是自尊心而不是美德,我就认为十分自然的是,他们在任何情况下的做法都会跟我截然不同。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们,我也许会去责备他们,那是因为我产生一种想法,认为这是一种义务,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他们还是我,都必须履行这种义务。相反,我觉得他们保全自己生命的做法十分明智,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把我的生命置于次要地位,但这样做特别荒谬而且有罪,因为一颗炸弹即将爆炸时,我发现自己面前许多人的生命更没有价值。另外,那次去拜访埃尔斯蒂尔时,我还远没有意识到价值的这种差别,当时并没有任何危险,只是害人的自尊心出现了先兆,那就是不像是更为重视我热烈想往的那种乐趣,而显得看重他尚未完成的水彩画工作。这工作终于完成。而一旦走到外面,我立即发现,这个季节白昼漫长,时间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晚;我们走到海堤上面。我千方百计让埃尔斯蒂尔待在一个地方,我认为那些姑娘还会在那里经过!我把在我们旁边高高耸起的悬崖指给他看,不断请他给我讲述这些悬崖,以使他忘记时间,并待在那里。我感到,我们如去海滩尽头,就更有可能见到那帮姑娘。“我本想再靠近一点,跟您一起观看这些悬崖。”我对埃尔斯蒂尔说,因为我已发现,其中一个姑娘常常往那边去。“在这段时间,您给我说说卡尔克蒂伊。啊!我多么希望去卡尔克蒂伊!”我补充道,却并未想到,在埃尔斯蒂尔的《卡尔克蒂伊港》里如此有力地展现出新颖的特点,也许主要是因为画家的印象,而不是因为这海滩的特殊优点。“自从我看到这幅画后,这海港和急流角也许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不过,从这儿去急流角,可得长途跋涉。”——“虽说卡尔克蒂伊同样遥远,我还是建议您去那儿,”埃尔斯蒂尔对我回答道,“急流角景色奇妙,但那里仍然是您熟悉的诺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高大悬崖。卡尔克蒂伊就完全不同,在低低的海滩上布满岩石。我没有看到过法国其他地方有相同的景色,这使我想起佛罗里达海边的某些景观。那里非常有趣,又极其荒凉。是在克利图尔和内奥姆【688】之间,您知道,那些地区荒无人烟,海滩的线条非常迷人。这里,海滩的线条十分平常,但在那里,我可以对您说,这线条是多么优美、多么柔和。”

    夜晚降临,得要回去;我送埃尔斯蒂尔回别墅,突然间,如同靡非斯特【689】出现在浮士德眼前,在大街尽头——如同跟我性格相反的性格,以及近于野蛮和残忍的生命力,像魔鬼般并非真实地变为血肉之躯,而我却十分缺乏这种生命力,因为我身体虚弱,过于敏感、悲伤,又过于注重理智——出现了一种无法跟其他任何东西混淆的生物的几个痕迹,那帮植形动物般姑娘中的几颗星星,她们装出没有看到我的样子,但肯定在对我进行讽刺挖苦般的评论。我感到她们跟我们的相遇不可避免,感到埃尔斯蒂尔即将叫我,就把背转向她们,如同洗海水浴者用背部迎向海浪一般;我突然停下脚步,让我这位著名同伴继续往前走,我待在后面,在走到古玩店前时,朝橱窗俯身观看,仿佛突然对此感到兴趣;我装作在想别的事情,而没有去想那些姑娘,心里并未有不快的感觉,我已隐约知道,在埃尔斯蒂尔叫唤我以便把我向她们作介绍时,我会显出询问的目光,流露出的不是意外的感觉,而是想要装出意外的愿望——只要人人都是蹩脚演员,或者他人都是高明的相面术士——我甚至会用手指指自己的胸膛,并问道:“您是在叫我?”然后迅速跑过去,百依百顺地低着头,脸上冷静地掩饰自己的厌烦,因为我正在观赏古老的彩陶,却被人叫过去,要把我介绍给一些我不想认识的人。然而,我观看橱窗,等待埃尔斯蒂尔叫唤我名字的时刻,如同等待一颗期待已久却不会伤人的子弹将我击中。我确信会被介绍给那些姑娘,结果不仅要我对她们装出冷淡的样子,而且还要自己感受这种冷淡。认识她们的乐趣,虽已变成无法避免的事,却受到压缩而缩小,使我感到还不如跟圣卢聊天、跟外婆一起吃晚饭或在附近地区游览快乐,而如果跟有些人交了朋友,这些人对历史建筑又兴趣不大,我也许就无法常常游览,并因此而感到遗憾。另外,我即将感到的乐趣变得微不足道,不仅是因为它成为现实已迫在眉睫,而且是因为它在变为现实时并未有条不紊。有些准确的规律,如流体静力学的规律,使我们按固定顺序形成的图像保持叠复的状态,但这种顺序会因重大事件即将发生而被打乱。埃尔斯蒂尔即将叫唤我。这完全不是我常常在海滩上和房间里所想象的认识那些姑娘的方式。即将发生的事,是另一件大事,我并未对此作好准备。我看不出自己的愿望,也看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我几乎后悔跟埃尔斯蒂尔一起出来。但尤其是我以前觉得会有的乐趣现已减少,恰恰是因为我确信任何事都不会再夺走我的这种乐趣。这乐趣不再受到这种确信的压抑,仿佛有弹力一样,又恢复其原来的高度,这时,我决定回过头去,只见埃尔斯蒂尔跟那些姑娘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正在跟她们道别。离他最近的那个姑娘,脸胖胖的,仿佛被目光照亮,看上去像只蛋糕,上面有的地方如同天空一般。她的眼睛即使在凝视,也使人感到是在活动,仿佛在刮大风的这些日子,空气虽说无法看到,却也使人感到它在蔚蓝的背景上流动的速度。一时间,她的目光跟我的目光不期而遇,如同在暴风骤雨的日子里,天空如在移动,靠近一片移动速度较慢的云,跟其贴近、触及,然后将其超越。但我们的目光互不相识,就分离而去。这样,我们的目光在片刻间相对而视,都不知道自己面前的天国包含着未来的何种希望和威胁。她的目光正好在我目光下面经过,并未减慢移动速度,只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目光才显得有点模糊。如同在明亮的夜晚,月亮被风刮走,移到一片云后,使月光显得朦胧,然后又迅速重现。但这时埃尔斯蒂尔已离开那些姑娘,但没有叫唤我。她们走进一条横向的街道,他则朝我走来。机会就此错过。

    我后来说过,我感到阿尔贝蒂娜那天跟以前几天不一样,并说我觉得她每次出现时都不相同。但我当时感到,一个人在外貌、胖瘦、个子高矮上的某些变化,可能也跟此人和我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有关。在这方面所起的作用最大的一种状况是相信。(那天晚上,相信和接着不信我即将认识阿尔贝蒂娜,使她在我眼里变得几乎是微不足道,而在几秒钟之后又变得无限珍贵;几年之后,相信和接着不信阿尔贝蒂娜对我忠实,也带来相同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时我已看出,我不在母亲身边时的忧郁,会因时间不同而减少或增加,要看我在我感觉的两种平分秋色的主要方式中处于哪种方式,这忧郁在整个下午都无法感到,就像阳光明媚时的月光,但在夜幕降临之后,却独自主宰着我焦虑不安的心灵,以替代消失的和最近的回忆。但在那天,我看到埃尔斯蒂尔离开那些姑娘却没有叫唤我,就因此而得知,一种乐趣或忧郁在我们眼里的增加或减少,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两种状态的交替出现,而是因为无法看到的相信在发生变化,这些相信会使我们觉得死亡是无关紧要的事,因为它们使死亡显得并不真实,这些相信会使我们觉得出席一音乐晚会十分重要,但如宣布我们将要上断头台,对这一晚会的相信会突然消失,晚会也变得魅力全无;相信的这种作用,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即意志确实知道,但如果智力和感觉仍然不知道这种作用,它即使知道也毫无用处;智力和感觉是真诚的,因为它们认为,我们想要离开一个情妇,只有意志知道我们对她喜欢。这是因为它们相信我们会在片刻之后再次见到她,并因此而看不清楚。但是,等到这种相信消失之后,它们才突然知道,这情妇已永远离去,而智力和感觉在失去其瞄准的对象之后,变得像疯子一般,微不足道的乐趣则在无限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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