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临,得要回去;我送埃尔斯蒂尔回别墅,突然间,如同靡非斯特【689】出现在浮士德眼前,在大街尽头——如同跟我性格相反的性格,以及近于野蛮和残忍的生命力,像魔鬼般并非真实地变为血肉之躯,而我却十分缺乏这种生命力,因为我身体虚弱,过于敏感、悲伤,又过于注重理智——出现了一种无法跟其他任何东西混淆的生物的几个痕迹,那帮植形动物般姑娘中的几颗星星,她们装出没有看到我的样子,但肯定在对我进行讽刺挖苦般的评论。我感到她们跟我们的相遇不可避免,感到埃尔斯蒂尔即将叫我,就把背转向她们,如同洗海水浴者用背部迎向海浪一般;我突然停下脚步,让我这位著名同伴继续往前走,我待在后面,在走到古玩店前时,朝橱窗俯身观看,仿佛突然对此感到兴趣;我装作在想别的事情,而没有去想那些姑娘,心里并未有不快的感觉,我已隐约知道,在埃尔斯蒂尔叫唤我以便把我向她们作介绍时,我会显出询问的目光,流露出的不是意外的感觉,而是想要装出意外的愿望——只要人人都是蹩脚演员,或者他人都是高明的相面术士——我甚至会用手指指自己的胸膛,并问道:“您是在叫我?”然后迅速跑过去,百依百顺地低着头,脸上冷静地掩饰自己的厌烦,因为我正在观赏古老的彩陶,却被人叫过去,要把我介绍给一些我不想认识的人。然而,我观看橱窗,等待埃尔斯蒂尔叫唤我名字的时刻,如同等待一颗期待已久却不会伤人的子弹将我击中。我确信会被介绍给那些姑娘,结果不仅要我对她们装出冷淡的样子,而且还要自己感受这种冷淡。认识她们的乐趣,虽已变成无法避免的事,却受到压缩而缩小,使我感到还不如跟圣卢聊天、跟外婆一起吃晚饭或在附近地区游览快乐,而如果跟有些人交了朋友,这些人对历史建筑又兴趣不大,我也许就无法常常游览,并因此而感到遗憾。另外,我即将感到的乐趣变得微不足道,不仅是因为它成为现实已迫在眉睫,而且是因为它在变为现实时并未有条不紊。有些准确的规律,如流体静力学的规律,使我们按固定顺序形成的图像保持叠复的状态,但这种顺序会因重大事件即将发生而被打乱。埃尔斯蒂尔即将叫唤我。这完全不是我常常在海滩上和房间里所想象的认识那些姑娘的方式。即将发生的事,是另一件大事,我并未对此作好准备。我看不出自己的愿望,也看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我几乎后悔跟埃尔斯蒂尔一起出来。但尤其是我以前觉得会有的乐趣现已减少,恰恰是因为我确信任何事都不会再夺走我的这种乐趣。这乐趣不再受到这种确信的压抑,仿佛有弹力一样,又恢复其原来的高度,这时,我决定回过头去,只见埃尔斯蒂尔跟那些姑娘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正在跟她们道别。离他最近的那个姑娘,脸胖胖的,仿佛被目光照亮,看上去像只蛋糕,上面有的地方如同天空一般。她的眼睛即使在凝视,也使人感到是在活动,仿佛在刮大风的这些日子,空气虽说无法看到,却也使人感到它在蔚蓝的背景上流动的速度。一时间,她的目光跟我的目光不期而遇,如同在暴风骤雨的日子里,天空如在移动,靠近一片移动速度较慢的云,跟其贴近、触及,然后将其超越。但我们的目光互不相识,就分离而去。这样,我们的目光在片刻间相对而视,都不知道自己面前的天国包含着未来的何种希望和威胁。她的目光正好在我目光下面经过,并未减慢移动速度,只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目光才显得有点模糊。如同在明亮的夜晚,月亮被风刮走,移到一片云后,使月光显得朦胧,然后又迅速重现。但这时埃尔斯蒂尔已离开那些姑娘,但没有叫唤我。她们走进一条横向的街道,他则朝我走来。机会就此错过。
我后来说过,我感到阿尔贝蒂娜那天跟以前几天不一样,并说我觉得她每次出现时都不相同。但我当时感到,一个人在外貌、胖瘦、个子高矮上的某些变化,可能也跟此人和我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有关。在这方面所起的作用最大的一种状况是相信。(那天晚上,相信和接着不信我即将认识阿尔贝蒂娜,使她在我眼里变得几乎是微不足道,而在几秒钟之后又变得无限珍贵;几年之后,相信和接着不信阿尔贝蒂娜对我忠实,也带来相同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时我已看出,我不在母亲身边时的忧郁,会因时间不同而减少或增加,要看我在我感觉的两种平分秋色的主要方式中处于哪种方式,这忧郁在整个下午都无法感到,就像阳光明媚时的月光,但在夜幕降临之后,却独自主宰着我焦虑不安的心灵,以替代消失的和最近的回忆。但在那天,我看到埃尔斯蒂尔离开那些姑娘却没有叫唤我,就因此而得知,一种乐趣或忧郁在我们眼里的增加或减少,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两种状态的交替出现,而是因为无法看到的相信在发生变化,这些相信会使我们觉得死亡是无关紧要的事,因为它们使死亡显得并不真实,这些相信会使我们觉得出席一音乐晚会十分重要,但如宣布我们将要上断头台,对这一晚会的相信会突然消失,晚会也变得魅力全无;相信的这种作用,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即意志确实知道,但如果智力和感觉仍然不知道这种作用,它即使知道也毫无用处;智力和感觉是真诚的,因为它们认为,我们想要离开一个情妇,只有意志知道我们对她喜欢。这是因为它们相信我们会在片刻之后再次见到她,并因此而看不清楚。但是,等到这种相信消失之后,它们才突然知道,这情妇已永远离去,而智力和感觉在失去其瞄准的对象之后,变得像疯子一般,微不足道的乐趣则在无限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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