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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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的虚无,也是相信的变体,爱情事先就存在,并在到处活动,它停留在一个女人的形象上,只是因为这女人几乎无法得到。从此之后,这个难以想象出来的女人,我们不会想得很多,而会更多地去想认识她的方法。一系列的焦虑不安就此产生,并足以使我们把爱情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爱情的对象,虽说我们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爱情变得十分巨大,我们却并未想到,这真实的女子在其中所占的位置是多么渺小。如果正如我看到埃尔斯蒂尔遇到那些姑娘后停下脚步时那样,我们在突然间不再感到焦虑不安,由于这焦虑是我们爱情的全部,在我们最终抓住猎物之时,我们的爱情仿佛突然消失,而对这猎物的价值,我们并没有好好考虑过。我对阿尔贝蒂娜知道些什么?大海背景上的一两个侧影,肯定没有委罗内塞画的那些女子的侧影美,如果我依据纯属美学的理由,我更喜欢的也会是那些女子而不会是她。但是,在焦虑消失之后,我只能再次想到这些默不作声的身影,而无法拥有其他任何东西,那么,我是否可以依据其他理由?自从我看到阿尔贝蒂娜以来,我每天对她进行千百次思考,我跟我所称为的她进行长时间的内心对话,我让她询问、回答、思考、行动,在我脑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依次出现的无数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之中,在海滩上看到的真实的阿尔贝蒂娜只是出现在最最前面,如同创造一个角色的明星,在一系列演出中只是在前面几次演出中出现。那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个侧影,叠加其上的成分都由我杜撰,在爱情中,我们所添加的东西——即使只从数量上看——占有绝对优势,压倒我们从所爱之人那里看到的东西。最为实在的爱情就是如此。有些爱情不仅能靠微不足道的优点产生,而且能这样持续下去,即使是已得到肉欲上满足的人们也是这样。我外婆以前有个图画老师,他情妇出身低贱,给他生了个女儿。那女人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图画老师极为悲伤,没过多少时间也与世长辞。他活在世上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外婆和贡布雷的几位女士,在老师面前对那个女人连提也不愿提起,其实,他跟那女人并未正式同居,跟她发生关系的次数也不多,她们这些学生希望女孩的未来有保证,就想共同出资给那女孩搞一份终身年金。这建议由我外婆提出,某些女友并未轻易同意:那女孩是否真是如此使人感到兴趣?她是否是那个认为自己是她父亲的人所生?像女孩母亲那种女人,谁也信不过。最后她们作出决定。那女孩前来表示感谢。她长得难看,但跟年老的图画老师十分相像,怀疑顿时全都消除;她只有头发漂亮,一位女士就对带她来的父亲说:“她头发多么漂亮!”我外婆认为,现在那有罪的女人已经去世,老师也已半死不活,提起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的往事不会再有什么影响,就补充道:“这想必是家里遗传的。她母亲的头发是否这样漂亮?”——“我不知道,”当父亲的天真地回答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都戴着帽子。”

    得要走到埃尔斯蒂尔身边。我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除了错失被介绍的机会之外,我还发现我领带歪斜,帽子里露出我的长发,使我形象不佳;不过,即使这样,她们看到我跟埃尔斯蒂尔在一起,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件好事,她们就不会把我忘记;另一件好事是,我那天遵照外婆的建议,穿上我这件好看的背心,而我差点儿要穿一件难看的背心,我还拿了我最漂亮的手杖;因为我们期望的一件大事,决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生,原因是缺乏我们原以为可以指望的有利条件,而我们并未期望的其他大事却发生了,事情总是有利有弊;我们十分担心会有最坏的情况出现,但最终却会认为,从总体上说,偶然的机会还是使我们处于有利的地位。“我要是能认识她们,会感到十分高兴。”我走到埃尔斯蒂尔身边对他说道。——“那您为何待在千里之外?”他说这话,不是要表达自己的思想,因为如果他想要满足我的愿望,叫我一声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也许是因为他听到这样的话,即被人发现做错事的凡夫俗子常常说的话,而由于伟大人物在某些事情上跟凡夫俗子相同,也会像他们那样在相同的词语中找到通常的借口,如同在同一面包店里购买每天的面包;也许这种话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从反面来理解,原因是它们的字面意义跟实际情况完全相反,因为这种话是一种反应的必然结果和负片式的图解。“她们有急事。”我心里在想,主要是因为她们不让他去叫唤一个在她们看来不大讨人喜欢的人,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叫我,我曾对他提出种种问题来了解她们的情况,他已清楚地看出我对她们感到兴趣。“我刚才跟您谈论卡尔克蒂伊,”我们走到他家门口,他见我要跟他分手,就对我说,“我画过一张小小的草图,海滩的轮廓要清楚得多。那张画不算太差,但看上去完全不同。您要是喜欢的话,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我把这草图送给您,”他又补充道,因为有人不愿意把你想要的东西送给你,就给你别的东西。【690】——“萨克里庞小姐那张小幅肖像画,您要是有照片的话,我倒很希望能有一张。这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那个模特儿在一部荒谬的小歌剧中扮演的一个角色的名字。”——“您知道,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先生,您好像认为并非如此。”埃尔斯蒂尔默不作声。“她不会是婚前的斯万夫人吧。”我说道。我偶然间突然说出了真相,这种情况十分罕见,但足以给预感理论提供某种根据,只要把否定这种理论的错误通通置之脑后。埃尔斯蒂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正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像画。她不想保存这幅画,原因很多,但有些原因一目了然。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这幅肖像画的时间较早,当时奥黛特尚未驾驭自己的容貌,还没有使自己的脸部和身材形成一种造物,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理发师、裁缝和她自己——在她站立的姿势,说话和微笑的样子,手摆着的模样和用目光注视的样子,以及思考的方式上——都要在总体上跟这造物保持一致。一个心满意足的情夫,得要腐化堕落,才能像斯万那样,在ne varietur(不能变动的)奥黛特即他迷人的妻子的无数照片之中,最喜欢他房间里那张小照片,在那张照片上,一个瘦小的少妇相当难看,头戴饰有蝴蝶花的草帽,头发蓬松,脸部瘦长。

    不过,即使这幅肖像不是跟斯万喜欢的那张照片一样,是在以前画的,即在奥黛特的容貌变得端庄、迷人而焕然一新之前画的,而是在其后画的,埃尔斯蒂尔的看法就足以改变这种形象。艺术天才所起的作用,如同极高的温度能将原子的组合分开,并把这些原子按照另一种类型并根据完全相反的次序组合起来。这个女人使自己的容貌具有一种人造的和谐,每天外出前在镜子里检查这种和谐是否保持不变,就让帽子斜戴,头发梳得光滑,目光显得活泼,以保持这种和谐,而大画家的目光却会在片刻之中把这种和谐完全消除,为了将其取代,他就把这个女人的容貌特点重新组合,以符合女性和绘画的某种理想,即他心里的某种理想。同样,往往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从某一年龄开始,一位伟大研究者的目光,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必要的成分,以组成他唯一感兴趣的那种关系。如同那些工人和赌徒,决不会感到担忧,总是满足于到手的东西,他们在谈到任何东西时都会说:这一定管用。卢森堡王妃有个表妹,是个雍容华贵的美人,曾喜欢一种当时新鲜的艺术,就请最伟大的自然主义画家给她画像。艺术家的眼睛立刻发现他到处寻找的东西。画布上展现的不是一位贵妇人,而是服装店一个外勤女店员,她后面的宽阔背景倾斜,呈紫色,使人想起皮加尔广场【691】。但是,即使没有搞到这种地步,一位大艺术家给一个女子画的肖像,丝毫也不想满足这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这样的要求,在她开始衰老时,给她拍一张照片,让她穿上小女孩的服装,这样她看上去像是自己女儿的姐妹,甚至像自己的外孙女,而她女儿站在她旁边,如果需要,可根据当时的情况穿得怪里怪气——而是恰恰相反,突出她竭力掩盖的那些缺陷,譬如脸上焦躁不安,甚至脸色铁青,觉得这样才有意思,能表现出人物的“性格”,但这种缺陷足以使低俗的观众幻想破灭、理想粉碎,而这个女子曾十分自豪地树立这理想的骨架,这理想则使这女子具有不可消除的唯一形式,将她跟人类的其他部分完全分开,并高高置于其上。现在她已落魄,脱离了她高高在上、地位稳固的那种原型,只是个普通女子,对她的超凡脱俗,我们已完全失去信心。我们注入这种类型的,不仅有奥黛特的美丽,而且还有她的性格和身份,现在看到眼前的肖像上她已完全没有这种类型的特点,我们要大声说出的就不仅是:“这真是难看!”而且是:“这真的不像!”我们很难相信这就是她。我们认不出是她。然而,我们清楚地感到,那个人我们已经见过。但那个人不是奥黛特;那个人的脸、身体和样子,我们十分熟悉。它们不是使我们想起从未有这种姿势的那个女子,她惯常的姿势决不会勾画出如此奇特和撩人的曲线,而是使我们想起其他女子,即埃尔斯蒂尔画过的其他所有女子,她们相互间的差别虽说可能巨大,他却总是喜欢描绘她们的正面,让她们弯成弓形的脚露在裙子外面,手拿宽大的圆帽,将膝盖遮住,与其相对称的是另一圆形,即正面看到的脸。总之,一个女人的这种类型,由她的卖弄风情和她因私利而形成的美的概念来确定,一幅天才的肖像画把她的这种类型弄得支离破碎,不仅如此,如果这幅画古老,它就不仅像照片那样使原型变老,即用过时的服饰将其展现。在这幅肖像画上,表明时间的不仅是这女子的穿着,而且还有艺术家绘画的方法。这种方法即埃尔斯蒂尔最早使用的方法,是奥黛特感到最为难受的出生证明,因为它不仅像她当时的那些照片一样,把她展现为著名交际花的后起之秀,而且因为它使她这幅肖像画成为马奈或惠斯勒为许多已故模特儿画的无数肖像中一幅肖像画的同时代作品,这些模特儿已被遗忘或已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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