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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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送埃尔斯蒂尔回家时,在默默无言中在他身边逐渐有了这些想法,产生这些想法是因为我刚才发现了他的模特儿的身份,这第一个发现又使我产生第二个发现,使我感到更加局促不安,这涉及艺术家的身份。他画了奥黛特·德·克雷西的肖像。这个天才、智者、孤独者和哲人,谈吐出众而且凌驾一切事物之上,是否可能就是维尔迪兰夫妇过去接待的那个滑稽可笑、嗜好反常的画家?我问他过去是否认识维尔迪兰夫妇,他们当时是否称他为母鹿先生。他回答说没错,并未感到尴尬,仿佛他的这段经历已经有点陈旧,他没有料到他会使我心里感到极其失望,但他抬起眼睛之时,在我脸上看出了这种失望。他脸上显出不满的神色。这时我们已快要走到他家门口,一个在才智和心地方面不像他那样出众的人,也许只会对我说声再见,而且口气生硬,并在以后避免跟我见面。但埃尔斯蒂尔没有这样对待我;作为真正的大师【692】——纯粹从创作上看,没当好老师也许是他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位艺术家要在精神生活中做到完全真实,就必须孤独自处,而不能浪费自己的精力,即使对弟子也是如此——在任何情况下,虽说真实对他或其他人来说都是相对的,他仍然竭力指出当时的情况所包含的那部分真实,使年轻人得到极大的教益。因此,他更喜欢的不是能挽回他自尊心的话,而是能使我有教育意义的话。“一个人不管如何明智,”他对我说道,“都会在青年时代的某个时期说过一些话,甚至有过一种生活,回忆起来不会感到愉快,并希望将其一笔勾销。但是,他不应该对此完全感到遗憾,因为他只有经历种种可笑或可恶的化身之后,才能确定他已在可能的范围内成为智者,而这最后的化身之前必定会有以前的种种化身。我知道,有些青年的父亲或祖父出类拔萃,他们的家庭教师从中学起就教导他们要思想和道德高尚。他们的生活也许洁白无瑕,他们说过的话都可以拿去发表并签上他们的姓名,但这些是思想贫乏之人,是空谈家软弱无力的后裔,他们的智慧消极而又乏味。智慧并非唾手可得,而必须在走过一段路后自己去发现,这段路无人能代替我们去走,我们也不能不走,因为智慧是对事物的一种看法。你所欣赏的那些生活,你认为端庄的那些仪态,并非由家长或家庭教师来作出安排,它们曾有过各不相同的开端,曾受到在其周围占主导地位的邪恶或平庸的影响。它们表示曾经历一场战斗并获得胜利。我知道,我们在初期的形象为何已无法辨认,为何总是惹人讨厌。但这一形象不应被否认,因为这证明我们真正生活过,证明我们根据生活和思想的规律,已从生活的共同环境中,如是画家则从画室的生活和艺术小团体中,吸取了超越它们的东西。”这时,我们已走到他家门口。我感到失望的是没能认识那些姑娘。但现在终于有可能在生活中找到她们,她们不再仅仅是在地平线上转瞬即逝的姑娘,而我以前曾以为永远不会再在那里看到她们现身。她们周围不再浮动着把我们隔开、只是欲望的表现的巨大涡流,这欲望一直在活动,变幻不定、迫不及待,依靠因无法跟她们接近而在我心中产生的不安维持下去,而这涡流就是她们也许一去不复返的逃离。我对她们的欲望,我现在可以让其歇息,将其存储,置于其他许多欲望旁边,一旦得知这些欲望可能实现,我就会推迟其实现的时间。我离开埃尔斯蒂尔,重又独自一人。这时,我虽然失望,却突然想到这种种巧合,其出现我并未料到,那就是埃尔斯蒂尔正好认识那些姑娘,对我来说,她们在上午还只是一幅背景为大海的画中人物,却看到了我,而且看到我跟大画家认识,这位大画家现在知道我想要认识她们,一定会鼎力相助。这些都使我感到愉悦,但这种愉悦仍对我隐藏起来;有些客人,要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只有我们单独在时,才让我们知道他们已在这儿。这时我们才看到他们,我们可以对他们说:我来看你们了,然后听他们说话。有时,在这种愉悦进入我们心中之后,要过许多小时的时间,我们自己才能沉浸在愉悦之中,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看到了许多人,因此就担心这愉悦已不在等待我们。但它们很有耐心,并没有感到厌烦,在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我们马上看到它们出现在我们眼前。有时,我们十分疲倦,觉得我们虚弱的思想不会再有足够的力量来记住这些往事和印象,而我们脆弱的自我却是这些往事和印象的唯一栖身之地和唯一实现方式。我们也许会对此感到遗憾,因为生活有趣味,只是在现实的尘土混杂着神奇沙土的日子,只是在平常事故变成浪漫活力的日子。于是,无法到达的世界的一个岬角,从梦幻的光线中突然展现,并进入我们的生活,而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如同被唤醒的睡眠者,看到我们曾在梦中热情想往的人们,我们还以为将来只能在梦中见到他们。

    现在我只要愿意,就有可能认识那些姑娘,这种可能性使我感到的平静,对我来说尤其珍贵,是因为在其后几天,我不能继续在暗中注视她们,原因是那几天要为圣卢离开做好准备。我外婆想要对我朋友表示感谢,感谢他曾经对她和我如此热情。我对外婆说,他十分欣赏蒲鲁东,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请人把她以前买的这位哲学家数量众多的亲笔信送来;圣卢到旅馆里来看信,是在这些信送到的那天,也是圣卢离开的前夕。他迫不及待地阅读这些信件,怀着敬意抚摸着每张信纸,竭力记住信上的每句话,然后站起身来,因待了这样长的时间而向我外婆表示歉意,这时他听到我外婆对他回答道:【693】“不用这样,请把信拿走,现在都是您的,我是为了送给您才叫人把这些信送来的。”【694】他听了极其高兴,无法克制自己的喜悦,如同无法控制一种在意志不加干涉的情况下出现的身体状况,他的脸涨得通红,就像刚受到处罚的孩子,我外婆看到他竭力(却并未能够)克制自己万分喜悦的心情,比听到他再三感谢更受感动。但他却担心没有充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到第二天,他乘上当地的小火车返回驻地,临行前还把头伸出窗外,请求我原谅。驻地其实很近。他本想乘马车去,以前他晚上还要回来,并不是去了就不回来,就经常乘马车去。但这一次,他即使乘坐马车,也得把许多行李用火车托运。因此他觉得自己也乘火车更加方便,他在这件事上听取了站长的意见,站长在接受询问时回答说:乘马车还是小火车,“都几乎含糊不清”。他想说的意思是:都一模一样。(用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则是:“这几乎是一回事儿。”)“好吧,”圣卢得出结论,“那我就乘这‘弯弯曲曲的’小火车。”我要不是身体疲倦,也会乘上这小火车,把我的朋友一直送到东锡埃尔;我答应他一星期要去看他好几次,当时我们一直待在巴尔贝克火车站,而在这段时间里,小火车的司机在等待一些迟到的朋友,这些人不来,他是不会开车的,同时他也喝点清凉饮料。由于布洛克也来车站送他——圣卢对此感到十分厌烦——圣卢知道布洛克听到他请我去东锡埃尔吃午饭、吃晚饭并住在那里,最终用极其冷淡的口气对布洛克说话,这种口气是用来纠正被迫发出的友好邀请,以免布洛克对邀请信以为真,只见圣卢说:“您要是路过东锡埃尔,又是在下午,就是我有空的时候,您可以到营地来找我,但要说有空,我几乎一直没空。”也许罗贝尔也有这种担心,那就是我一个人不会去,并且认为我跟布洛克的友情比我说的更加深厚,因此觉得我可能会跟布洛克一起去,并由他带着去。

    我担心的是,用这种口气和方式在请别人去的同时又劝此人别去,会使布洛克感到不快,并认为圣卢最好还是什么也别说。但我错了,因为在火车开走后,我们一直走到两条大街的交叉口,然后分道扬镳,一条大街通往旅馆,另一条通往布洛克的别墅,布洛克在路上不断问我,我们哪天去东锡埃尔,因为“圣卢对他如此亲切友好”,他如不应邀前往,就显得“过于失礼”。我感到高兴的是,他没有发现,或者他并未因十分不满而想装得没有发现,发出这邀请的口气并不迫切,而且几乎不大礼貌。不过,我还是希望布洛克不要自讨没趣地急于前往东锡埃尔。但我又不敢对他提出只会使他感到不快的建议,并向他指出,圣卢并没有急于要接待他,而他则过于迫不及待。他确实过于着急,他这种缺点都可以用他出色的优点加以弥补,而更加持重的人决不会有这些优点,虽然如此,他仍然极不知趣,不由使人感到恼火。据他说,这星期内我们一定要去东锡埃尔(他说“我们”,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希望我去,以作为他去的借口)。一路上,在隐匿绿树丛中的体育馆前,在网球场前,在市政府门口,在卖贝壳的商贩前面,他都让我停下脚步,恳求我确定一个日子,由于我没有照此办理,他就气愤地离我而去,并对我说:“随你的便,阁下。不管怎样,我不得不去,因为他邀请我去。”

    圣卢非常担心对我外婆感谢得不到家,就再次托我在第三天向她转达他的谢意,他是从驻防的城市寄给我的一封信里这样说的,信封上由邮局盖有该城市名称的邮戳,这封信仿佛飞快地朝我跑来,并告诉我,他在路易十六骑兵团营地的房间里,对我十分想念。信纸上印有马桑特家族的纹章,上面有一只雄狮,居于一顶花冠之上,花冠由一顶法国贵族院议员帽闭合。

    “一路上十分顺利,”他对我说,“在车上看一本书,是在车站买的,作者是阿韦德·巴里纳【695】(我认为作者是俄国人,我觉得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书写得十分出色,但您要把您对此书的评价告诉我,因为这本书您应该知道,您学识渊博,什么书都看过),我又回到这粗野的生活之中,唉,我觉得在这种生活中如同被流放,并没有我已留在巴尔贝克的东西;在这种生活里,我找不到任何温情的回忆,找不到任何理智的魅力;这种生活,您可能会对其氛围表示蔑视,却也并非没有妩媚之处。自从我离开之后,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已改变,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开始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时代,即我们友谊开始的时代。我希望我们友谊长存。我只跟一个人谈起过我们的友谊和您,那就是我的女友,她来我身边度过一小时的时间,我感到惊喜。她很想认识您,我觉得你们会趣味相投,因为她也非常喜欢文学。相反,为了回忆我们的促膝交谈,为了重温我终身难忘的那些时刻,我避开了我的战友,他们是出色的青年,却无法理解这些事情。这样回忆跟您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我在这第一天更喜欢独自一人做的事情,而不是给您写信。但是,您思想细腻,内心又极其敏感,我怕您收不到我的信会忧心忡忡,因为您已屈尊俯就,思念您那粗野的骑兵,不过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才能使这骑兵变得文雅、细腻,并更加与您相配。”

    实际上,这封信从情感上说,跟我尚未认识圣卢时我想象他会写给我的那些信十分相像,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十分冷淡,使我摆脱了这些幻想,并去直面冷酷的却并非是最终的现实。我收到这封信后,每当在午餐时间有人把邮件送来,如果有一封信是他寄来,我就会立刻认出,因为一个人不在这里,他的信就是他展现的第二张脸,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从这张脸的容貌(笔迹特点)上,无法像在鼻子的线条或说话的声调变化中那样,看出一个人的心灵。

    现在,桌上的餐具被撤掉时,我乐意待在餐桌旁边,如果不是那帮姑娘可能走过的时候,我就不是只朝大海观看。自从我在埃尔斯蒂尔的水彩画上看到一些东西之后,我就竭力在现实中去寻找,我像喜欢富有诗意的东西那样,喜欢看到仍斜放的餐刀中断的动作,喜欢看到放开的餐巾圆鼓鼓的形状,上面还有阳光添加的一块黄色丝绒,喜欢看到只剩半杯酒的酒杯,更清楚地显出喇叭口般的高雅形状,而杯底半透明的玻璃,如同阳光凝聚,只见剩酒呈深色,却在闪闪发光,喜欢看到物体的形状,喜欢看到液体在光线照射下发生变化,喜欢看到在一半水果已被拿掉的高脚果盘里,李子从绿色变成蓝色又从蓝色变成金色,喜欢看到陈旧的椅子被搬来搬去,每天两次,它们被放在桌布周围,桌布铺在桌上,如同铺在庆祝美食节的祭坛之上,在桌布上,牡蛎壳里还剩几滴净水,如同微型石制圣水缸;我试图在我从未想到过的地方找到美,就是在最常用的事物中间,在“静物”的内部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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