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只要愿意,就有可能认识那些姑娘,这种可能性使我感到的平静,对我来说尤其珍贵,是因为在其后几天,我不能继续在暗中注视她们,原因是那几天要为圣卢离开做好准备。我外婆想要对我朋友表示感谢,感谢他曾经对她和我如此热情。我对外婆说,他十分欣赏蒲鲁东,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请人把她以前买的这位哲学家数量众多的亲笔信送来;圣卢到旅馆里来看信,是在这些信送到的那天,也是圣卢离开的前夕。他迫不及待地阅读这些信件,怀着敬意抚摸着每张信纸,竭力记住信上的每句话,然后站起身来,因待了这样长的时间而向我外婆表示歉意,这时他听到我外婆对他回答道:【693】“不用这样,请把信拿走,现在都是您的,我是为了送给您才叫人把这些信送来的。”【694】他听了极其高兴,无法克制自己的喜悦,如同无法控制一种在意志不加干涉的情况下出现的身体状况,他的脸涨得通红,就像刚受到处罚的孩子,我外婆看到他竭力(却并未能够)克制自己万分喜悦的心情,比听到他再三感谢更受感动。但他却担心没有充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到第二天,他乘上当地的小火车返回驻地,临行前还把头伸出窗外,请求我原谅。驻地其实很近。他本想乘马车去,以前他晚上还要回来,并不是去了就不回来,就经常乘马车去。但这一次,他即使乘坐马车,也得把许多行李用火车托运。因此他觉得自己也乘火车更加方便,他在这件事上听取了站长的意见,站长在接受询问时回答说:乘马车还是小火车,“都几乎含糊不清”。他想说的意思是:都一模一样。(用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则是:“这几乎是一回事儿。”)“好吧,”圣卢得出结论,“那我就乘这‘弯弯曲曲的’小火车。”我要不是身体疲倦,也会乘上这小火车,把我的朋友一直送到东锡埃尔;我答应他一星期要去看他好几次,当时我们一直待在巴尔贝克火车站,而在这段时间里,小火车的司机在等待一些迟到的朋友,这些人不来,他是不会开车的,同时他也喝点清凉饮料。由于布洛克也来车站送他——圣卢对此感到十分厌烦——圣卢知道布洛克听到他请我去东锡埃尔吃午饭、吃晚饭并住在那里,最终用极其冷淡的口气对布洛克说话,这种口气是用来纠正被迫发出的友好邀请,以免布洛克对邀请信以为真,只见圣卢说:“您要是路过东锡埃尔,又是在下午,就是我有空的时候,您可以到营地来找我,但要说有空,我几乎一直没空。”也许罗贝尔也有这种担心,那就是我一个人不会去,并且认为我跟布洛克的友情比我说的更加深厚,因此觉得我可能会跟布洛克一起去,并由他带着去。
我担心的是,用这种口气和方式在请别人去的同时又劝此人别去,会使布洛克感到不快,并认为圣卢最好还是什么也别说。但我错了,因为在火车开走后,我们一直走到两条大街的交叉口,然后分道扬镳,一条大街通往旅馆,另一条通往布洛克的别墅,布洛克在路上不断问我,我们哪天去东锡埃尔,因为“圣卢对他如此亲切友好”,他如不应邀前往,就显得“过于失礼”。我感到高兴的是,他没有发现,或者他并未因十分不满而想装得没有发现,发出这邀请的口气并不迫切,而且几乎不大礼貌。不过,我还是希望布洛克不要自讨没趣地急于前往东锡埃尔。但我又不敢对他提出只会使他感到不快的建议,并向他指出,圣卢并没有急于要接待他,而他则过于迫不及待。他确实过于着急,他这种缺点都可以用他出色的优点加以弥补,而更加持重的人决不会有这些优点,虽然如此,他仍然极不知趣,不由使人感到恼火。据他说,这星期内我们一定要去东锡埃尔(他说“我们”,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希望我去,以作为他去的借口)。一路上,在隐匿绿树丛中的体育馆前,在网球场前,在市政府门口,在卖贝壳的商贩前面,他都让我停下脚步,恳求我确定一个日子,由于我没有照此办理,他就气愤地离我而去,并对我说:“随你的便,阁下。不管怎样,我不得不去,因为他邀请我去。”
圣卢非常担心对我外婆感谢得不到家,就再次托我在第三天向她转达他的谢意,他是从驻防的城市寄给我的一封信里这样说的,信封上由邮局盖有该城市名称的邮戳,这封信仿佛飞快地朝我跑来,并告诉我,他在路易十六骑兵团营地的房间里,对我十分想念。信纸上印有马桑特家族的纹章,上面有一只雄狮,居于一顶花冠之上,花冠由一顶法国贵族院议员帽闭合。
“一路上十分顺利,”他对我说,“在车上看一本书,是在车站买的,作者是阿韦德·巴里纳【695】(我认为作者是俄国人,我觉得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书写得十分出色,但您要把您对此书的评价告诉我,因为这本书您应该知道,您学识渊博,什么书都看过),我又回到这粗野的生活之中,唉,我觉得在这种生活中如同被流放,并没有我已留在巴尔贝克的东西;在这种生活里,我找不到任何温情的回忆,找不到任何理智的魅力;这种生活,您可能会对其氛围表示蔑视,却也并非没有妩媚之处。自从我离开之后,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已改变,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开始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时代,即我们友谊开始的时代。我希望我们友谊长存。我只跟一个人谈起过我们的友谊和您,那就是我的女友,她来我身边度过一小时的时间,我感到惊喜。她很想认识您,我觉得你们会趣味相投,因为她也非常喜欢文学。相反,为了回忆我们的促膝交谈,为了重温我终身难忘的那些时刻,我避开了我的战友,他们是出色的青年,却无法理解这些事情。这样回忆跟您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我在这第一天更喜欢独自一人做的事情,而不是给您写信。但是,您思想细腻,内心又极其敏感,我怕您收不到我的信会忧心忡忡,因为您已屈尊俯就,思念您那粗野的骑兵,不过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才能使这骑兵变得文雅、细腻,并更加与您相配。”
实际上,这封信从情感上说,跟我尚未认识圣卢时我想象他会写给我的那些信十分相像,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十分冷淡,使我摆脱了这些幻想,并去直面冷酷的却并非是最终的现实。我收到这封信后,每当在午餐时间有人把邮件送来,如果有一封信是他寄来,我就会立刻认出,因为一个人不在这里,他的信就是他展现的第二张脸,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从这张脸的容貌(笔迹特点)上,无法像在鼻子的线条或说话的声调变化中那样,看出一个人的心灵。
现在,桌上的餐具被撤掉时,我乐意待在餐桌旁边,如果不是那帮姑娘可能走过的时候,我就不是只朝大海观看。自从我在埃尔斯蒂尔的水彩画上看到一些东西之后,我就竭力在现实中去寻找,我像喜欢富有诗意的东西那样,喜欢看到仍斜放的餐刀中断的动作,喜欢看到放开的餐巾圆鼓鼓的形状,上面还有阳光添加的一块黄色丝绒,喜欢看到只剩半杯酒的酒杯,更清楚地显出喇叭口般的高雅形状,而杯底半透明的玻璃,如同阳光凝聚,只见剩酒呈深色,却在闪闪发光,喜欢看到物体的形状,喜欢看到液体在光线照射下发生变化,喜欢看到在一半水果已被拿掉的高脚果盘里,李子从绿色变成蓝色又从蓝色变成金色,喜欢看到陈旧的椅子被搬来搬去,每天两次,它们被放在桌布周围,桌布铺在桌上,如同铺在庆祝美食节的祭坛之上,在桌布上,牡蛎壳里还剩几滴净水,如同微型石制圣水缸;我试图在我从未想到过的地方找到美,就是在最常用的事物中间,在“静物”的内部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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