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3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圣卢走后过了几天,在我的建议下,埃尔斯蒂尔同意举办一次小小的下午聚会,我会在聚会时遇到阿尔贝蒂娜,我在走出大旅馆时,大家觉得我既迷人又优雅,但这都是暂时的现象(也是长时间休息和专门花时间梳妆打扮的结果),我感到遗憾的是,无法保存这种魅力和优雅(以及埃尔斯蒂尔的信任),以便去征服另一个更值得关注的人,我感到遗憾的是,花费了所有这些精力,只是为了认识阿尔贝蒂娜这种愉悦。自从这种愉悦变成囊中之物,我的智力就认为,它的价值微不足道。但在我心里,意志一刻也不同意这种幻觉,这意志是我们连续不断地出现的个性坚持不懈、始终不渝的仆人;它隐藏在暗处,受到蔑视,却一直忠心耿耿,对我们的自我的种种变化毫不在意,并不断工作,使我们从不缺少必需的东西。在一次梦寐以求的旅行即将实现之时,智力和感觉就开始思考,是否真有必要这样去做,而这时意志知道,这些主人无事可干,只要这次旅行无法进行,就会立刻再次认为这旅行奇妙无比,就让这些主人在火车站前高谈阔论,越来越犹豫不决,却去买好车票,让我们在开车前走进车厢。意志始终不变,而智力和感觉则不断变化,但由于意志默不作声,不说出自己的理由,所以仿佛并不存在;它那坚决的决定,我们自我的其他部分都在不知不觉中执行,而这些部分却清楚地看到它们自己的游移不决。因此,我的感觉和我的智力,对认识阿尔贝蒂娜这种愉悦有何价值,进行了一场讨论,而我则看着镜子里没有意义、毫不坚固的饰物,我的感觉和智力本想把它们完整无缺地保存起来,在另一场合使用。但是,我的意志却不让出去的时刻错过,就把埃尔斯蒂尔的地址交给车夫。既然事情已经决定,我的感觉和智力就有了空闲时间,可以对此表示遗憾。要是我的意志给的是另一地址,它们就会上当受骗。

    片刻之后,我来到埃尔斯蒂尔家里,我开始以为西莫内小姐不在画室里面。那里确实有一位姑娘坐着,身穿真丝连衣裙,没戴帽子,但她那漂亮的头发,以及她的鼻子和脸色,都使我感到陌生,我已看不到我从推自行车的姑娘中提炼出来的那个实体,当时她头戴马球帽,漫步在海堤上。但她是阿尔贝蒂娜。我即使获悉了此事,仍然没有去关心她。走进任何社交聚会,只要我们年轻,我们本人就已消亡,并变成一个不同的人,任何沙龙都是新的天地,我们在其中感受到另一种思想氛围的规律,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人、跳舞和牌戏上,仿佛这些人和事对我们来说永远重要,而到了第二天,我们就会全部忘掉。为了能跟阿尔贝蒂娜说话,我必须走过一条道路,这条路的路线完全不是由我决定,我首先要在埃尔斯蒂尔面前停下脚步,并在其他几组客人旁边经过,有人把我的名字告诉这些客人,然后在冷餐桌前走过,那里有人把草莓馅饼递给我,我就在那里吃,同时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倾听开始演奏的一个乐曲,我看来重视这些不同的阶段,把它们看得跟把我介绍给西莫内小姐一样重要,这种介绍只是这些阶段中的一个阶段,我已在几分钟前将其完全忘记,却是我来访的唯一目的。不过,在活跃的生活中,我们真正的幸福和我们巨大的不幸,难道不就是如此?在其他人中间,我们听到我们喜爱之人作出赞同或乏味的回答,这个回答我们已等待一年之久。但是,得继续交谈,各种想法会相互补充,发展成一个平面,在这平面之下,几乎不会时常出现无声的回忆,这回忆极其深刻,却十分狭隘,那就是不幸已降临我们身上。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幸福,那就只有在好几年之后我们才会想起,我们感情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已经发生,而我们却没有时间长期予以注意,也几乎没有时间意识到这点,譬如这件大事发生在一次社交聚会上,我们去参加聚会,只是为了等待这件大事的发生。

    埃尔斯蒂尔叫我过去,以把我介绍给坐在稍远处的阿尔贝蒂娜,这时,我首先吃完一块带咖啡的长条糕点,并跟一位我刚认识的老先生交谈,他欣赏我上衣翻领饰孔上的玫瑰,我觉得可以把花送给他,并饶有兴趣地请他跟我谈谈诺曼底某些集市的一些细节。这并不是说接下来的介绍没有使我感到丝毫的愉悦,没有使我眼睛觉得此事有一定的重要性。说到愉悦,我当然只是在稍后才感觉到,那时我已回到旅馆,独自一人待着,我又恢复自己的原貌。有些愉悦如同拍照。喜爱之人在场时拍的只是一张底片,我们回家之后,又能使用这内部暗室,就立刻将底片冲洗出来,而只要看到别人,这暗室的入口就被“堵死”。

    我对这愉悦的感知,就这样被推迟了几个小时,相反,这次介绍的重要,我马上就已感到。在介绍时,我们徒劳无益地感到自己突然得到赏赐,拿到一张能在将来快乐的“奖券”,我们追求这奖券已有几个星期,并清楚地知道,得到这奖券不仅可以终止我们艰苦的寻找——虽说这寻找只会使我们充满快乐——而且还能结束某个人的存在,此人被我们想象得变了样,而我们焦虑不安,担心永远无法结识此人,又使此人变得形象高大。当我们的名字在介绍人嘴里响起,特别是被埃尔斯蒂尔这样的介绍人加上赞美之辞时——这是圣事仪式般的庄严时刻,如同在幻梦剧中,守护神令一人突然变成另一人——我们曾想接近的女子销声匿迹;首先,由于这陌生女子不得不注意我们的名字和我们本人,她那昨天还远在天边的眼睛里(我们的眼睛游移不定,未作调整,感到失望,目光分散,我们曾以为自己的眼睛永远无法跟她的眼睛四目对视),我们在此前寻求的清醒目光和不可知的思想,刚刚奇迹般而又十分寻常地被我们自己的形象所取代,如同映照在一面微笑的镜中,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仍然跟她自己一样?如果我们变成了我们觉得是完全不同的人,而这种变化又能使别人刚介绍我们认识的人发生极大的变化,那么,此人的形状仍然相当模糊,于是我们可能会想,此人将变成神像、桌子还是脸盆【696】。陌生女子即将对我们说的几句话,就像用五分钟的时间就能在我们面前塑造一胸像的蜡像雕塑家那样灵活,将使这形状变得确切,并使其具有某种确定的特点,这种特点将排除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在前一天作出的所有假设。也许即使在出席这次聚会之前,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已不再完全是唯一能经常打扰我们生活的幽灵,而一个过路女子,我们虽然一无所知,几乎看不清楚,却一直是这种幽灵。她跟邦唐夫人有亲戚关系,已对这些美妙的假设作出限制,并堵住它们传播的一条途径。我越来越接近这姑娘,并对她有更多的了解,这种了解是用减法来进行,想象和欲望的每一部分都被一种价值无限小的概念所替代,不错,这概念中又增加了生活领域里某种东西的一种等价物,这东西是金融公司在支付原始股票之后给的,被这些公司称为本金已还股。她的姓名和亲戚关系是对我设想的第一种限制。我到她身边时,又看到她眼睛下的面颊上那颗小小的美人痣,她的和蔼可亲则是另一种限制;最后,我惊讶地听到她没有用toutàfait(完全)而是用副词parfaitement(完全地),那是在谈到两个人时,说一个人“完全疯疯癫癫,但还是非常热情”,说另一个人“是个完全平平常常、完全令人讨厌的先生”。使用这个副词尽管令人不太舒服,却表明一种文化程度,我并未想到这个推自行车的酒神女祭司和打高尔夫球的酒神节缪斯会有这种水平。虽然如此,在这第一次变化之后,阿尔贝蒂娜还将在我眼里进行多次变化。一个人在脸的近景中显出的优点和缺点,在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接近这张脸时,会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出来,这就像在一座城市里,一座座建筑物从一条线看显得杂乱无章,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层层深入,错落有序。首先,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神色并非冷酷无情,而是相当腼腆;我感到她十分端庄,而并非缺乏教养,这可从她使用的修饰语中看出,如“她风度不好,她样子古怪”,她把这种修饰语用于我跟她谈起的所有姑娘;最后,她脸上令人注目之处,是有个太阳穴在发炎,看起来不大悦目,而不再是她奇特的目光,我在此之前想到的一直是这种目光。但是,这只是第二个视觉印象,也许我还会依次获得其他视觉印象。因此,只有在摸索中发现最初的视错觉之后,我们才能对一个人有确切的了解,只要这种了解是可能的。但是,这种了解并不可能,因为我们在修正对此人的视觉印象时,他不是没有活力的目标,而是在为自身的利益发生变化,我们想重新抓住他,他却挪动了位置,我们以为最终把他看得更加清楚,却只是捕捉到并看清他过去的形象,而这些形象已不再能展现他的面貌。

    然而,这种方法会带来某些不可避免的失望,其目的是了解我们只是依稀看到的事物,是了解我们曾有时间想象的事物,这种方法对感官来说是唯一健康的方法,能使其始终兴致勃勃。有些人因懒惰或腼腆直接乘车去拜访他们认识的朋友,而没有首先对这些朋友进行遐想,也从来不敢在路上停车,以观看他们向往之物,这种人的生活是多么无聊而又乏味!

    我回到住所,一面想着这次聚会,仿佛又看到带咖啡的长条糕点,我吃完这糕点之后才让埃尔斯蒂尔带我去见阿尔贝蒂娜,又看到我送给老先生的玫瑰花,所有这些细节,都是我们不知不觉地在当时的情况下挑选出来的,在特别而又偶然的安排之下,为我们构成首次见面这幅图画。但这幅画,在我的印象之中是从另一角度看到,是在离我自己很远的地方,并知道这画并非是为我一人而存在,因为在几个月之后,我在跟阿尔贝蒂娜谈起我认识她的第一天时,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她跟我提起长条糕点和我送人的花卉,所有这些事物,我不能说只对我一人重要,但却只有我一人看到,而现在却写成我想不到会有的文本,在阿尔贝蒂娜的思想中被我看到。从这第一天起,我在回去时就能看到我转述的回忆,知道完美地变出的是何种戏法,而我又如何跟一个女子交谈片刻,这女子依靠魔术师的灵活,已完全不像我曾长期在海边注视的姑娘,那姑娘已被这女子取而代之。另外,这点我原可以在事先猜出,因为海滩上的姑娘是由我编造出来。虽然如此,由于我在跟埃尔斯蒂尔的谈话中已确认那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我就感到自己在道德上有义务信守对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作出的爱情许诺。我们用代理的办法订了婚,却认为必须在其后跟代理之人结婚。另外,回忆起端庄的举止、“完全平平常常”这种话以及发炎的太阳穴,足以消除焦虑,而这种焦虑即使已暂时消失,至少从我生活中消失,这回忆也会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虽然愉快,丝毫也不痛苦,如同手足之情一般,却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一种危险,因为它随时会使我感到一种需要,想要抱吻这个刚认识的姑娘,她的端庄举止和腼腆,以及出乎意料的毫无拘束,会使我想象的无益驰骋停止,却会唤起一种温馨的感激之情。此外,由于记忆开始立即拍出一些互不相关的照片,消除了照片中场景之间的任何联系和进展,在记忆拍出的一套照片之中,最后一张不一定会将前面几张全部毁掉。这平庸而又感人的阿尔贝蒂娜,我跟她说了话,在她面前,我看到面对大海的那个神秘莫测的阿尔贝蒂娜。现在这一切已是一些回忆,即一幅幅图画,我觉得其中一幅并不比另一幅更加真实。为结束这介绍认识的第一天晚上,我在竭力回想眼睛下面的面颊上那颗小小的美人痣时,想起阿尔贝蒂娜在走出埃尔斯蒂尔家时,我看到那颗美人痣是在下巴上。总之,我看到她时,发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我游移不定的记忆却在后来让它在阿尔贝蒂娜脸上游荡,一会儿把它放在这里,一会儿又把它放到那里。

    我徒劳无益地感到十分沮丧,因为我觉得西莫内小姐跟我认识的姑娘差别实在太小,正如我在巴尔贝克教堂前感到失望,并未对我想去坎佩莱、蓬阿旺【697】和威尼斯有什么阻碍那样,我心里在想,即使阿尔贝蒂娜并非如我所愿,我也可以通过她来认识她那帮女友。

    我首先认为,这件事我不会成功。她还要在巴尔贝克住很长时间,而我也是如此,因此我认为,最好不要千方百计想要见到她,而是等待一次机会跟她相遇。但即使每天都能遇到她,她也很可能只是在远处跟我打个招呼,在整个季节里虽然每天如此,也不会使我的事情有任何进展。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