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们组成这样的一对,这一对对人在海堤上到处可见,只见两人聚在一起,停下脚步,只是说几句话,然后就分道扬镳,去进行路线各不相同的散步。我利用这驻足之时观看,以最终确定那颗美人痣的位置。这就像樊特伊奏鸣曲中的一个乐句曾使我感到欣喜,但我的记忆犹豫不决,不知这乐句是在行板中还是在终曲中,直到有一天,我手拿乐谱,才把它找到,并记住它的位置,即在谐谑曲中,同样,那颗美人痣,我有时记得在面颊上,有时记得在下巴上,却永远留在鼻子下面上唇上面的地方。有些诗句也是如此,我们记得一清二楚,却在一个剧本里看到,而我们却没有想到它们会在那里出现。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那些女友,仿佛在大海前展现丰富多彩的装饰整体,即处女的美丽现身,她们颜色金黄又带粉红,任凭太阳烘烤和海风吹拂,这整体人数自然增加,形状各异,只见她们腿美腰柔,却又各不相同,这帮人一字展开,朝我们走来,呈一条平行线,离大海更近。我征得阿尔贝蒂娜的同意,跟她一起走走。可惜的是,她只是跟她们挥挥手打个招呼。“您没有跟她们一起去,您那些朋友会埋怨的。”我对她这样说,心里希望能跟她们一起散步。这时,一个青年男子,相貌端正,手拿球拍,走到我们面前。他就是那个玩巴拉卡纸牌戏的青年,行为荒唐,使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非常气愤。他表情冷淡,不动声色,并显然认为这是极其高雅的表现,只见他向阿尔贝蒂娜问好:“您是从高尔夫球场来,奥克塔夫?”她问他。“玩得好吗?您状态好吗?”——“哦!真没劲,我输了。”他回答说。“安德蕾也在那儿?”——“是的,她打了七十七点。”——“哦!这可创造了记录。”——“我昨天打了八十二点。”他父亲是工业界巨子,将会在下届世博会的组织工作中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这个青年以及这帮姑娘十分罕见的其他男友,对服装及其穿着、雪茄、英国饮料和马匹的了解,是事无巨细无所不知,而且以正确无误而感到自豪,达到了沉默寡言的谦虚学者的水平,他们只是在这方面知识丰富,却没有任何文化修养。他们对穿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是否合适,可以毫不犹豫地作出解释,但对在何种情况下可使用或不可使用某个词,以及对最简单的法语语法规则,却是一无所知。他在这两种知识上差别如此悬殊,想必跟他那身为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的父亲如出一辙,因为他父亲刚让人把一封致选民的公开信张贴在所有墙上,并在信中说:“我想去见市长,跟他谈论这个问题,他不愿听取我正确的抱怨。”在娱乐场,奥克塔夫在波士顿舞、探戈舞等各种比赛中都得过奖,他只要愿意,就能在“洗海水浴”的阶层中喜结良缘,这个阶层的姑娘不是挑了个好“舞伴”,而是嫁给了“舞伴”。他点了一支雪茄,对阿尔贝蒂娜说“请原谅”,仿佛请求对方同意自己在谈话时结束一件紧要的工作。因为他任何时候都不能“待在那儿什么事也不干”,虽说他实际上从来不干任何事情。什么事也不干,最终会跟干活过多的结果相同,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在身体和肌肉方面都是如此,奥克塔夫的前额像在冥思苦想,但脑子里总是空无一物,最终他虽说样子镇静,却徒劳无益地想要进行思考,结果彻夜难眠,如同过度疲劳的玄学家。
我觉得如能认识这些姑娘的男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因此准备请她把我介绍给奥克塔夫。我跟阿尔贝蒂娜说出这个想法,是在他走了之后,只见他在离开时反复地说:“我输了。”我希望她在下次遇到时会想到给我介绍。“得了,”她大声说道,“我可不能把您介绍给一个小白脸!这里的小白脸多的是。但他们不能跟您说话。这个高尔夫球打得很好,就是这样。我知道,他跟您完全不同。”——“您就这样离开了您那些朋友,她们会抱怨的。”我对她这样说,是希望她会叫我跟她一起去找她们。“不会,她们一点儿也不需要我。”这时,我们跟布洛克迎面相遇,他对我微微一笑,笑得机灵而又意味深长,同时他不认识阿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知道而“不认识”,因此感到尴尬,就耷拉着脑袋,迅速而又丑陋地朝衣领缩进。“这个东哥特人般的怪人叫什么名字?”阿尔贝蒂娜问我。“我不知道他干吗要跟我打招呼,他又不认识我。因此我没跟他打招呼。”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阿尔贝蒂娜,只见他直接朝我们走来,并且说:“请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但我想对你说,我明天去东锡埃尔。我再等下去就会失礼,我在想,圣卢—昂布雷会对我有什么想法。我告诉你,我乘两点的那班火车。我听候你的吩咐。”但我只想再次见到阿尔贝蒂娜,并设法认识她那些女友,而东锡埃尔,由于她们不去那里,我要是去了,回来时她们去海滩的时间已过,因此在我看来如在天涯海角。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好吧,那我一个人去。根据阿鲁埃先生两个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句,我会让教权主义的圣卢心满意足,并对他说:
你得要知道,我的义务跟他的义务毫不相干,
哪怕他不想履行义务,我也要尽到自己义务【698】。”
“我得承认,他相当漂亮,”阿尔贝蒂娜对我说,“但我觉得他实在讨厌!”
我从未想到布洛克竟是美男子,但他确实漂亮。他前额有点凸出,鼻子鹰钩明显,样子极其机灵,并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他脸部赏心悦目。但他无法取悦于阿尔贝蒂娜。这也许是因为她那些短处,因为那帮姑娘心狠、冷漠,是因为她们对其他人都粗野无礼。后来,我介绍他们俩认识之后,阿尔贝蒂娜仍对他这样厌恶。布洛克属于这样一个阶层,这个阶层既对社交界玩世不恭,又对“双手干净”的男子应有的良好举止予以足够重视,而且把这两者融合得天衣无缝,这样就跟社交界的举止不同,但尽管如此,仍是一种特别令人厌恶的社交方式。在别人给他作介绍时,他躬身施礼,既露出怀疑的微笑,又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如对方是男子,就说:“万分荣幸,先生”,那声音就像在嘲笑自己说出的话,但又意识到发出这声音的人并非粗野之徒。这第一秒钟的时间,赋予了一个他既遵循又嘲讽的习惯(如同他在元旦那天所说:“我祝您新年幸福美满”),他此刻显得机灵而又狡黠,并“说出妙不可言的事情”,这些事往往充满真理,却使阿尔贝蒂娜“听得心烦”。在这第一天,我对她说他名叫布洛克,她听了大声说道:“我早就料到他是个犹太佬。他们就是这副模样。”另外,布洛克后来又用另一种方式使阿尔贝蒂娜感到生气。他跟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会用简单的话说出简单的事物。他为每个事物找出一个优雅的形容词,然后泛泛而谈。这使阿尔贝蒂娜感到厌烦,她不大喜欢别人去管她做的事,不喜欢在她扭伤了脚或安静地待着时听到布洛克这样说:“她坐在长椅上,但因分身有术,可以不断同时光临朦胧的高尔夫球场和普通的网球场。”这只是在搞“文学”,但阿尔贝蒂娜感到,他这样说可能使她跟一些人产生矛盾,因为她拒绝了这些人的邀请,说自己无法动弹,因此,这就足以使她对说这些话的青年的面孔和说话声音感到讨厌。阿尔贝蒂娜跟我分道而行,并说好要一起出去一次。我跟她谈了话,却不知道我的话落到何处,也不知道我的话变成何物,如同我把石块扔到无底深渊中那样。一般来说,听我们说话之人会使这些话具有一种意义,这意义是由此人从这些话的内容中提取,但跟我们赋予这些话的意义有很大差别,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在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但是,如果我们跟一个人在一起,而此人所受的教育(如同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所受的教育)对我们来说无法想象,也不了解此人的喜好、阅读的书籍和道德准则,那么,我们就无法知道,我们的话是否会在此人心中唤起某种感觉,这种感觉更像是动物会有的感觉,而对动物,我们可以使其理解某些事情。因此,试图跟阿尔贝蒂娜交朋友,在我看来即使不像在做不可能的事,也像在跟未知事物进行接触,如同驯马一样困难,像养蜂或种蔷薇一样轻松。
我在几小时前还以为,阿尔贝蒂娜只会在远处跟我打个招呼。我们刚才分道而行,并计划一起出游。我打算以后遇到阿尔贝蒂娜时,要对她更加大胆,我于是预先想好要跟她说的所有话,甚至想好(我现在对她完全是这种印象,即她想必是轻佻女子)要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乐趣。但是,人的思想会受到影响,如同植物、细胞和化学元素,而思想被置于一个环境,就会被其改变,这环境就是一些情况,就是一种新的范围。我再次跟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因她在场而变得判若两人,我对她说的话跟我预先想好的话完全不同。然后,我想起发炎的太阳穴,心里就想,阿尔贝蒂娜是否会赞赏一种热忱,即她将知道是不图私利的热忱。总之,我感到局促不安,是在看到她的某些目光和微笑之时。这些目光和微笑可能说明一个姑娘生活放荡,但也可以说明她快活得有点轻率,这姑娘生性活泼,却依然贞洁。同样的表达方式,不管是脸部表情还是言语表达,都可能有各种不同的含义,我当时犹豫不决,如同学生在把希腊文译成法文时遇到了困难。
在那一次,我们几乎马上遇到那个身材高大的姑娘,即安德蕾,就是曾从法院首席院长【699】头上一跃而过的那个;阿尔贝蒂娜把我向她作了介绍。她女友眼睛极其明亮,犹如在一个阴暗的套间里,一个房间开着门十分明亮,那里照得到太阳,还有阳光灿烂的大海的淡绿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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