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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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旅馆,外婆不在,我等了她很长时间;她终于回来,我就求她让我出去玩一次,条件特好,时间大约两天;我跟她一起吃了午饭,叫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到火车站。吉泽尔在那里看到我,并不会感到惊讶;我们将在东锡埃尔换车,乘上去巴黎的火车,里面有个带走廊的车厢,等到家庭女教师打瞌睡时,我就可以把吉泽尔带到阴暗的角落,跟她约好等我回巴黎后与她见面,我则设法尽快回到巴黎。根据她对我表达的愿望,我将陪她乘到卡昂或埃弗勒,然后乘下一班火车回来。不过,如果她知道,我曾长时间在她跟她那些女友之间犹豫不决,知道我曾像喜欢她那样喜欢阿尔贝蒂娜,喜欢那个眼睛明亮的姑娘,还喜欢罗斯蒙德,她又会怎样想呢?我因此感到悔恨,而现在我跟吉泽尔两情相悦,即将结合在一起。另外,我还确实可以向她保证,阿尔贝蒂娜已不再使我喜欢。今天上午,我因为要跟吉泽尔说话,看到她几乎对我理也不理就走开了。她低垂着脑袋,脸上显出赌气的样子,她后面的头发跟前面不同,颜色更黑,闪闪发光,仿佛她刚从水中出来。我联想到一只落汤鸡,这头发使我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种思想,而在此之前,其思想则是从她发青的脸和神秘的目光中看出。脑后发亮的头发,是我片刻间在她身上看到的全部东西,也是我仍然看到的唯一东西。我们的记忆如同商店,在橱窗里一次陈列某个人的一张照片,一次陈列此人的另一张照片。在车夫策马疾驶之时,我倾听着吉泽尔对我说的感激而又温柔的话,这些话都是因她那善良的微笑和伸出的纤手而产生:这是因为在我生活的那些阶段,我尚未恋爱,却想要恋爱,我在自己心里怀有的不仅是美在肉体方面的理想,大家已经看到,我远远地在每个相当远的过路女子身上看出这种理想,使这些模糊的身影不要跟这种确认相左,而且还有女人在精神上的幽灵——这幽灵随时准备化为肉身——这女人即将爱上我,在爱情喜剧中说出尾白让我接话,而这爱情喜剧,我在童年时代就已在脑中写好,我觉得热情的少女也同样想演这出戏,只要她在外貌上基本符合这一角色就行。这出戏,不管我叫来扮演或重演这一角色的新“明星”是哪个人,剧本、剧情乃至文本的形式通通ne varietur(不能变动)。

    几天之后,虽说阿尔贝蒂娜并不急于介绍我们认识,我还是认识了第一天见到的那帮姑娘,她们全都留在巴尔贝克(吉泽尔除外,由于在火车站栅栏前停留时间过长,列车时刻又有变动,我未能见到她,她乘的列车在我到来前五分钟就已开走,另外我那时已不再去想她),另外,应我的要求,她们又把她们女友中的两三位给我作了介绍。这样,我将跟一个新认识的姑娘待在一起的乐趣,其希望却来自介绍我跟她认识的另一姑娘,于是,最近认识的姑娘就如同一个品种的玫瑰,是依靠另一品种的玫瑰而得到。在这一系列花卉之中,从一个花冠追溯到另一花冠,认识其中一种不同花卉所感到的乐趣,使我回到让我认识新的花卉的那种花卉,心怀感激之情,又跟我新的希望一样欲望满怀。不久之后,我整天都跟这些姑娘一起度过。

    唉!即使在最为鲜艳的花卉中,我们也能看出难以觉察的小点,在内行看来,这些小点已勾画出未来的形状,这形状通过今日开花的器官的干燥或结果而形成【705】,这形状不会变化,已预定为种子的形状。我们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一只鼻子,只见它如同涟漪,使清晨的海水优美地鼓起,却又仿佛纹丝不动,就像画中那样,因为大海十分平静,看不到有潮水涨落。人的脸在我们被注视之时,仿佛没有变化,因为它们的变化实在太慢,我们无法觉察。但是,只要看到这些姑娘的母亲或姑妈在她们身旁,就可以知道这些脸在一种通常是可怕的内部引力作用下,会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走过的路程,直至两眼无神,整张脸都落到地平线下面,再也见不到阳光。我知道,有些人自以为彻底摆脱了自己种族的束缚,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犹太爱国主义或基督教徒的祖传旧习,同样,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蕾这些粉红色花朵下面,也不可避免而又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一个大鼻子、一只凸出的嘴巴、一个肥胖的身体,这些东西是为特定的情况而准备,她们自己并不知道其存在,它们在将来会使人感到惊讶,但实际上现在已放在后台,准备登场,如同德雷福斯主义、教权主义,又突然出现,出乎意料,无法避免,如同民族的和封建的英雄主义,在形势的召唤之下,突然出自在个人之前就已存在的一种本性,个人用这种本性来思考、生活、演变、强壮或死亡,却无法将其跟他为这种本性而采用的特殊动机区分开来。即使在思想上,我们也主要取决于自然规律,而且取决的程度大大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思想如同某种隐花植物【706】、某种禾本科植物,预先就具有我们以为是选择而来的一些特点。但我们只抓住次要观念,而没有看到主要原因(犹太种族、法国人家庭等),这原因必然会产生那些观念,并在适当的时候被我们展现出来。有些观念被我们看作深思熟虑的结果,另一些则被看作不讲卫生的结果,也许就像蝶形花科植物【707】的花冠形状出自其种子那样,我们现在赖以生活的观念,以及将来使我们死亡的疾病,都出自我们的家庭。

    如同一棵植物上花的成熟期各不相同,我在巴尔贝克的海滩上,从那些老妇人身上看出,我这些女友有朝一日将变成坚硬的种子、柔软的块茎。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此刻正是百花争艳之时。因此,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请我去出去兜风,我就寻找借口说我没空。我去拜访埃尔斯蒂尔,只是在我这些新的女友陪同前往之时。我甚至没有一个下午有空,可以去东锡埃尔看望圣卢,就像我答应他的那样。社交界聚会、重要谈话乃至友好聊天,如果使我无法跟这些姑娘一起出去,就会使我觉得如同在吃午饭的时候,不是带我们去吃饭,而是让我们去看一本照相簿。那些男人、青年、老年或中年妇女,我们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开心,但他们向我们展示的只是一个不可靠的表面,因为我们对他们的感觉只是通过视觉本身;但视觉在面对那些姑娘时,仿佛也代表了其他感觉;这些感觉将依次寻找嗅觉、触觉和味觉方面的各种优点,它们这样品尝这些优点,甚至不用双手和嘴唇帮忙;借助于欲望所擅长的移花接木技巧和综合能力,它们用面颊或胸部的颜色,来再现触摸、品味和被禁止的种种接触的感觉,使这些姑娘显得甜美而又厚实,如同它们在玫瑰园采集花卉或在葡萄园观赏一串串葡萄,也会使花卉或葡萄变得如此甜美。

    虽说天气不好吓不倒阿尔贝蒂娜,我们有时会在倾盆大雨中看到她身穿胶布雨衣骑着自行车飞驰,但下雨天,我们在娱乐场度过白天的时间,我觉得在那种天气不能不去那儿。德·昂布勒萨克家的小姐从不进娱乐场,我非常看不起她们。我十分乐意帮助我这些女友捉弄舞蹈老师。我们一般要受到娱乐场老板或那些篡夺部分领导权的职员的训斥,因为我这些女友,连安德蕾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我在第一天还以为她像酒神狄俄尼索斯那样激情满怀,实际上恰恰相反,她身体瘦弱,注重智力,在那年身体非常不好,但尽管如此,仍不顾自己的健康状况,而是顺应这种年龄的天性,有横扫一切的气势,在高兴时会把病人看成健壮之人——从门厅到娱乐厅,非要奔跑不可,从所有的椅子上一跃而过,回来时则走溜冰场,用双臂的优雅动作来保持平衡,一面唱着歌,在这青春时代的初期把所有艺术混杂在一起,犹如那些古代诗人,尚未把各种体裁区分开来,在一首史诗中加入带有神学教诲的农谚【708】。

    这个安德蕾,我在第一天觉得她极为冷淡,其实要比阿尔贝蒂娜对人体贴、亲热得多,她对阿尔贝蒂娜则像姐姐对妹妹那样温柔和喜爱。她来到娱乐场,坐在我的身边,她跟阿尔贝蒂娜不同,会拒绝邀请,不去跳一轮华尔兹舞,而在我感到疲倦时,甚至不愿去娱乐场,以便回到旅馆。她表达对我和对阿尔贝蒂娜的友好感情时,带有细微的差别,这说明她对感情上的事有着极其出色的理解,她有这样的理解,也许部分是由于身体虚弱的缘故。她总是露出高兴的微笑,以原谅阿尔贝蒂娜的小孩脾气,阿尔贝蒂娜会极其天真地表达出因愉快的事情而产生的无法抵挡的诱惑,她对这种事情不像安德蕾那样,安德蕾会坚决放弃,而情愿跟我谈话……【709】

    在去高尔夫球场吃下午点心的时间即将到来时,如果当时我们都待在一起,她就自己做好准备,然后走到安德蕾跟前:“喂,安德蕾,你不去还等什么?你知道,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吃下午点心。”——“不,我待在这儿跟他说话。”安德蕾指着我回答道。“但你知道,迪里厄太太邀请了你。”阿尔贝蒂娜大声说道,仿佛安德蕾想跟我待在一起的原因,只能用她想必不知道自己已被邀请来解释。“啊,我亲爱的,你可别这样傻。”安德蕾回答道。阿尔贝蒂娜并未坚持,生怕叫她也留下来。她摇了摇头:“就照你想的办吧,”她回答道,“有人对一个想要慢慢死去的病人就是这样说的,我可要走了,因为我觉得你的表慢了。”说完,她拔腿飞奔而去。“她非常迷人,但十分奇特。”安德蕾说时朝女友微微一笑,这微笑既是对她抚爱,也是对她评判。阿尔贝蒂娜对娱乐的这种喜爱,跟少年时代的吉尔贝特有点相像,这是因为我们依次喜爱的女子,虽说有所不同,却存在着某种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是由于我们的性格固定不变,因为是我们的性格选择了这些女子,而排除所有不是跟我们截然不同也不能跟我们相辅相成的女子,即不能满足我们的感官也不能使我们内心痛苦的女子。这些女子是我们性格的一种产物,是我们感觉的一种颠倒的形象和投影,即一张“底片”。因此,一位小说家可以在他主人公的生活中,把他的历次恋爱描写得几乎完全一样,并因此而给人以这样的印象,即他不是在自我模仿,而是在创造,因为虚假的革新,不如旨在暗示新的真理的重复来得有力。在恋人的性格中,他还应指出一种变化迹象,随着恋人进入生活的其他纬度上新的区域,这种迹象会变得越来越明显。也许他还表达出另一真理,如果他在描绘其他人物的性格时,并未赋予被爱的女子任何性格。我们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性格一清二楚,但这个人已跟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我们很快就不再分开,对于此人的种种动机,我们不断作出朝令夕改而又焦虑不安的假设,此人的性格又如何能够了解?我们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兴趣,并非因智力而产生,并在其探索中超出了这个女人性格的范围;我们可以去注意她的性格,但也许并不愿意这样去做。我们不安地调查的目标,要比那些性格特点重要,性格特点如同表皮上一个个微小的菱形,其不同的组合形成肌肤的花纹特点。我们直觉的辐射线将这些女人穿过,而这种辐射给我们带来的形象,并非是一张特殊的脸的形象,而是表现出一个骨架普遍的阴沉和痛苦。

    安德蕾极其有钱,阿尔贝蒂娜则是贫穷孤儿,安德蕾十分慷慨,让阿尔贝蒂娜共享其奢侈的生活。她对吉泽尔的感情,并非完全如我想象的那样。确实,不久之后就有了这个女学生的消息,阿尔贝蒂娜把她刚收到的来信拿出来给大家看,吉泽尔在信中把旅途的情况和到达的消息告诉这帮女友,并对她因懒惰而尚未给其他女友写信表示道歉,我以为安德蕾跟吉泽尔已是一对死对头,这时却惊讶地听到安德蕾说:“我明天给她写信,因为我如果等她的信来后再写,可能要等很长时间,而她又是这样粗心大意。”然后,她朝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您显然不会认为她十分出色,但她是个非常正直的姑娘,另外,我确实很喜欢她。”我于是得出结论,安德蕾跟别人闹别扭,时间不会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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