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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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天不下雨,我们要骑自行车去悬崖或乡下,因此我就在一小时前把自己打扮漂亮,而如果弗朗索瓦丝没有把衣物准备好,我就会低声埋怨。【710】然而,即使在巴黎,她虽说因年老开始驼背,却仍然骄傲而又气愤地挺直腰杆,只要我们觉得她做错了事,但在自尊心得到满足时,她就显得谦卑、谦虚而又迷人。这自尊心是她生命的巨大发条,弗朗索瓦丝的满意和好心情,跟我们要她做的事情的难度成正比。她在巴尔贝克要做的事易如反掌,因此她几乎总是显出不满的表情,这种不满会突然增加百倍,并在其中添加高傲而又讥讽的成分,那是我在抱怨之时,我要去见那些女友,却发现我帽子未刷,或是我领带没整理好。她有时会拼命干活,却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而现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衣没有放在原处,她就不仅大肆吹嘘,说她多么仔细地把它“放在里面,而不是让它沾上灰尘”,而且还像履行公事那样,赞扬她所做的工作,并且抱怨她不是在巴尔贝克度假,说像她那样过这种生活的人,我们无法再找到一个。“我真不明白,怎么能让自己的东西放得这样,您看吧,要是换个人来,这样乱七八糟的是否能弄得清楚。哪怕魔鬼来了,也会被弄得昏头昏脑。”或者她只是装出女王的神色,向我射出灼热的目光,并保持沉默,但她一旦关上房门,进入走廊,这沉默立刻打破,随之就响起说话的声音,我猜想是在骂人,但这说话声模糊不清,如同一些人物上场前在布景撑架后面说的最初几句话。另外,我这样准备跟我那些女友一起出去时,即使一无所缺,弗朗索瓦丝也心情很好,她仍然让人觉得无法忍受。我需要跟人谈论这些姑娘时,对她说起过我曾对她们开的一些玩笑,而她在使用这些玩笑时,仿佛要让我知道,我比她更加清楚这样说是否正确,但实际上却并不正确,因为弗朗索瓦丝没有完全听懂。她像所有人那样,也有自己的性格;一个人永远不会像一条直路,而是以不可避免的奇特弯路使我们感到惊讶,这些弯路其他人不会发现,但我们要走也很困难。每当我到达一个点时,即到达“帽子不在原处”、“安德蕾或阿尔贝蒂娜的名字”这个点时,我就会被弗朗索瓦丝逼得在一些弯曲而又荒谬的小路上迷路,使我耽搁很多时间。同样,我叫她做夹柴郡干酪和生菜的三明治并购买奶油水果馅饼,让我吃下午点心时在悬崖上跟这些姑娘一起吃,但弗朗索瓦丝却说,她们如果私心不是这样重,本来可以轮流去买这些食品,这时来给她帮忙的是外省人贪婪和庸俗的祖传旧习,在她看来,仿佛已故欧拉莉的出窍灵魂,找到了比圣埃卢瓦【711】更优美的肉身,那就是我这帮女友的迷人肉体。我听到这些指责,顿时勃然大怒,感到自己在一个地方绊了一下,从这种地方开始,弗朗索瓦丝的性格如同熟悉的乡间小路,突然变得无法行走,幸好无法行走的时间并不长久。然后,上衣找到,三明治也做好,我就去找阿尔贝蒂娜、安德蕾、罗斯蒙德,有时还有其他人,于是我们出发,步行或者骑车。

    以前,我喜欢这种散步在天气不好时进行。于是,我就设法在巴尔贝克找到“基墨里奥伊人【712】的故乡”,在当时,晴朗的日子想必不会在那里存在,那是洗海水浴者在平凡的夏入侵这薄雾弥漫的古老地区。我曾经鄙视并从我视觉中排除的一切,不仅有阳光的变幻,甚至还有赛船、赛马,我现在却会热情地去寻求,其原因跟我以前只想看到狂风暴雨中的大海相同,那就是现在这些事物跟以前那些事物一样,都跟一种美学观念有关。这是因为我有时跟这些女友一起去看望埃尔斯蒂尔,而姑娘们在那里的日子,他更喜欢拿给我们看的,是根据驾驶游艇的漂亮女郎画的一些速写,或是根据巴尔贝克附近的一个赛马场画的一张素描。我最初羞怯地向埃尔斯蒂尔承认,我以前不愿参加在那里举办的赛马会。“那您就错了,”他对我说,“这非常漂亮,也非常有趣。首先,这奇特的人,就是赛马骑师,有多少人的目光对他注视,而他在遛马场前,闷闷不乐,脸色灰暗,身穿色彩鲜艳的绸上衣,跟被他抓住的跳跃的马融为一体,看出他专业的动作,指出在赛马场上他所形成以及马匹的皮毛所形成的亮点,将会多么有趣!在这广阔而又明亮的赛马场上,看到这么多阴影和反光,并且只是在那里看到,使人感到意外,而各种事物,又在那里发生多大的变化!女人在那里会多么漂亮!特别是第一次赛马会,真令人陶醉,有些女人极其优雅,而光线里有潮气,如在荷兰,使人感到海水刺骨的寒气,仿佛升到太阳之中。我从未看到女人们乘车前来时,或拿着望远镜观看时,处于这样的光线之中,这光线可能是因为大海的潮气。啊!我多么想把这光线表现出来;我从这些赛马会回来,像发疯一样,一心想要工作!”然后,他比谈论赛马还要起劲,兴致勃勃地谈论游艇比赛,我于是知道,赛船以及体育比赛时,一些女人穿着漂亮,沐浴在海滨赛马场的蓝色光线之中,在一位现代艺术家看来,这种比赛可能成为十分有趣的主题,如同委罗内塞或卡尔帕乔【713】这样的画家非常喜欢描绘的节日那样。“您的比喻十分准确,”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原因是由于他们作画时所在城市的缘故,那些节日部分与航海有关。只是当时船只之美,往往在于其笨重和复杂。有水上比力,就像这里那样,一般是为招待某个使团而举办,就像卡尔帕乔在《圣乌尔苏拉的传说》中所描绘的那样【714】。那些船巨大无比,如同建筑物,水上陆地几乎都能行驶,犹如威尼斯城中一个个微型威尼斯,它们依靠铺有深红缎子织物和波斯地毯的活动甲板停泊岸边,载有身穿面料为樱桃色锦缎或绿色花缎服装的女子,就在镶嵌五彩大理石的阳台近旁,而在一个个阳台上,其他女子俯身观看,身穿黑袖长袍,黑袖上有白色袖衩,布满珍珠或饰有凸花花边。你再也无法看出,陆地的尽头是在何处,海水又在何处开始出现,哪里还是宫殿,哪里已是大船、快帆船、帆桨大木船或督治乘坐的大型画舫。”阿尔贝蒂娜听得全神贯注,对埃尔斯蒂尔向我们描绘的这些服饰细节和豪华形象很感兴趣。“哦!我真希望能看到您对我说的那种凸花花边,威尼斯的钩针编织物真是漂亮,”她大声说道,“另外,我真想去威尼斯!”——“您也许很快就能欣赏到,”埃尔斯蒂尔对她说,“那里穿的美妙织物。这些织物只有在威尼斯画家的作品中才能看到,或在一些教堂的珍宝室里见到,不过十分罕见,有时甚至有一种织物出售。但据说有一位威尼斯艺术家,名叫福尔图尼【715】,发现了制造这些织物的秘密,再过几年,妇女就可以在散步时,特别是待在家里时,穿着锦缎服装,并且像威尼斯贵族妇女当时穿的饰有东方国家图案的锦缎一样漂亮。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对此非常喜欢,不知道今天的妇女穿了这种服装,是否有点跟现在的时代格格不入,即使在赛船时穿着炫耀自己,因为要说到我们这些现代化游艇,跟威尼斯时代的‘亚得里亚海女王’号可完全不同。一艘游艇及其内部装饰,以及驾驶游艇时穿的服装,最为迷人之处就是海上用品的简朴,而我对大海又是多么喜欢!我向您承认,我更加喜欢的是今天流行的服饰,而不是委罗内塞乃至卡尔帕乔的时代流行的服饰。我们这些游艇——特别是中型游艇,我不喜欢大型游艇,太像巨轮,那就像帽子,总得有个度——的漂亮之处,在于单色、简单、明快、灰色,在天色朦胧、发青时,则变得像奶油般柔和。人待着的船舱得像小型咖啡馆。女人在游艇上的服饰也是如此,优雅的服饰要轻、白、无纹饰,面料为平纹布、细麻布、北京宽条绸、人字斜纹布,在阳光下和在蓝色大海的背景上,这白色跟白帆一样闪亮。衣服穿得漂亮的女人非常罕见,但有几个女人穿得十分美妙。在赛马时,莱娅小姐头戴白色小帽,撑一把白色小阳伞,真是迷人。我不知道自己会付出多少代价,以得到这小阳伞。”我真想知道,这把小阳伞跟其他阳伞有什么区别,而出于其他原因,如女人喜欢打扮,阿尔贝蒂娜更想知道此事。但正如弗朗索瓦丝在谈到雪花酥时说“这是个诀窍”,区别在于裁剪不同。“这小巧玲珑,”埃尔斯蒂尔说道,“圆圆的,就像中国阳伞。”我列举某些妇女的阳伞,但却完全不是这种。埃尔斯蒂尔认为这些阳伞都非常难看。他这个人既挑剔又趣味高雅,能用看来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特点,把四分之三的妇女所撑、他觉得难看的阳伞,跟一把在他看来赏心悦目的漂亮阳伞区分开来,这跟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在我看来,任何奢侈品都使人感到枯燥无味,却激起他绘画的欲望,“以竭力创造出同样优美的事物”。“瞧,一个小姑娘已经看出,这帽子和阳伞是怎样的。”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并指着阿尔贝蒂娜,只见她两眼闪耀着贪婪的光芒。“我多么希望自己有钱,能买一艘游艇!”她对画家说道,“要对游艇装潢,我会向您请教。我进行的旅行会多么美好!去考斯【716】看划船赛,该有多美!再买一辆汽车!乘汽车的女装,您是否觉得漂亮?”——“不,”埃尔斯蒂尔回答道,“但以后会漂亮。另外,时装设计师很少,只有一两个,有卡洛【717】,虽说花边用得有点过多,还有杜塞【718】、谢吕伊【719】,有时则是帕坎【720】。其他的都很难看。”——“这么说,卡洛时装店的服装跟普通服装店的服装有很大差别?”我问阿尔贝蒂娜。“差别巨大,孩子。”她对我回答道。“哦!对不起。只是,唉!在其他地方卖三百法郎的衣服,在他们店里要卖两千法郎。但货色不一样,不过外行看完全一样。”——“不错。”埃尔斯蒂尔回答道,只是没有说这差别就像兰斯大教堂的塑像和圣奥古斯丁教堂的塑像【721】之间的差别那样大。“啊,关于大教堂,”他这话只对我一个人说,因为这涉及一次谈话,那次谈话姑娘们并未参加,另外她们也丝毫不会对此感到兴趣,“我那天曾对您说,巴尔贝克的教堂如同一座巨大悬崖,是当地石块垒起的高大建筑,但反过来,”他说着把一幅水彩画指给我看,“您看看这些悬崖(这是在克勒尼埃画的一幅素描,就在这里附近),您看看,这些悬岩的线条是多么有力而又优雅,真像是一座大教堂。”确实,这犹如一个个粉红色巨大门拱、窗拱。但它们是在酷暑的一天画出,仿佛已化为粉末,因炎热而挥发,这炎热吸了一半海水,在整个画面上几乎都变成气体。在那天,阳光仿佛已将现实摧毁,现实则集中在几个阴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他们因明暗对比而使人对生命有更加强烈而又近在咫尺的感觉,那些人就像影子。大多数人想要凉快,就逃离海水发烫的大海,躲到悬岩脚下,以晒不到太阳,有些人慢慢地在海面上游泳,如同海豚那样紧贴着海上飘荡的小船船舷,用锃亮的蓝色身体在苍白的水面上把船体接长。也许是这些人传达的对凉快的渴望,使人一清二楚地感到那天的炎热,并使我大声疾呼,我没有去过克勒尼埃,是多么遗憾。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肯定地说,我应该已去过上百次。如果这样,我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去的,并未想到有朝一日看到这个地方会使我对美有如此的渴望,不是对自然美的渴望,即我在此之前在巴尔贝克的悬崖中寻求的美,而是对建筑美的渴望。特别是我来此是为了瞻仰暴风雨王国,而我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出去兜风时,往往只是在远处看到呈现在树木之间的海洋,却从未看到真实、液态、充满生机的海洋,从未感到它会有滔天波浪,我喜欢看到它纹丝不动,只是在冬天裹尸布般的薄雾笼罩之下,因此我无法相信,我现在想要见到的大海,只是无形无色、略带白色的雾气。但这种大海,埃尔斯蒂尔如同在热得麻木不仁的小船里浮想联翩的人们一样,已深深地品尝到它的魅力,并将其表达出来,固定在他的画布上,那就是海水无法觉察的涨落,一个幸福时刻的脉动;看到这神奇的肖像,我们会突然一往情深,只想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这消逝的日子在沉睡中转瞬即逝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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