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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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我对埃尔斯蒂尔进行这些拜访,看到他的一幅海景画,只见上面有一位少妇,身穿巴雷日织物或细麻布服装【722】,待在悬挂美国国旗的游艇上,把白色细麻布连衣裙和国旗这两样东西加入我的思想之中,我的想象立刻产生一种无法满足的欲望,想要马上在大海附近看到一些白色细麻布连衣裙和国旗,仿佛我以前从未见到过,在进行这些拜访之前,我面对大海,总是竭力从我视野中排除近景中那些洗海水浴者,还有帆的颜色像海滩服那样过于白的游艇,就是使我无法确定我是否在观赏远古海洋的一切事物,这远古海洋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展现其神秘的生命力,并将一直展现到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些日子在我看来仿佛把具有普遍性的夏天的平凡面貌赋予这薄雾弥漫、暴风雨频繁的海岸,在那里只是标出时间停顿的记号,即在音乐上所说的无用小节;但现在,坏天气在我眼里成为一种不祥的偶然事件,无法再在美的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我迫切希望在现实中找到使我心潮澎湃的事物,并希望天气将会晴好,能够在悬崖之巅看到蓝色人影,如同在埃尔斯蒂尔的画中看到的那样。

    沿着大路走时,我已不再用双手打着框框,就像以前那样,在那些日子里,我认为大自然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具有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跟工业的种种枯燥无味的完美产品相对立,我在世博会或女帽商店看到这些产品,会因厌倦而哈欠连天,我那时试图只看到大海中没有轮船的那个部分,使我如同看到远古的海洋,即在它跟大陆分开的那些时期,至少是在古希腊最初几个世纪,这就使我能像身临其境那样,默诵布洛克喜欢的“勒孔特老爹”的诗句:

    他们整装出发,装有船首冲角的大船上的国王们,

    把英雄的海腊斯【723】的长发士兵

    唉!带到暴风雨中的大海之上。

    我不能再看不起制帽女工,因为埃尔斯蒂尔曾对我说,她们对一顶做好的帽子的花结或羽饰做最后修饰或抚弄时的细腻动作,使他想要描绘出来,就像描绘职业赛马骑师的动作(这曾使阿尔贝蒂娜欣喜若狂)那样兴致勃勃。但要看制帽女工,得等我回到巴黎之后,而要在巴尔贝克看赛马和赛船,则要等到明年。即使是载着身穿白色细麻布服装的女子离去的游艇,也连一艘也无法看到。

    我们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我在她们父亲家里吃过晚饭之后,就不得不跟她们打招呼。“家里不准我跟犹太人一起玩。”阿尔贝蒂娜说。她把izraélite(犹太人)读成issraélite,即使你没有听到这句话的开头部分,这种读法也足以表明,这些有产阶级的姑娘,对上帝的选民并无好感,她们出身于笃信宗教的家庭,想必轻而易举地认为,犹太人会杀死基督徒的孩子。“另外,您那些女友样子难看。”安德蕾对我说,说时露出一种微笑,表示她清楚地知道她们不是我的女友。“涉及这个种族的一切事物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回答道,犹如见过世面者在教训别人。说句实话,布洛克那些姐妹,衣服穿得过多,但袒胸露肩的地方也太多,看上去萎靡不振而又大胆放肆,既华丽又邋遢,不能给人以良好印象。她们有个表妹,年方十五,却公开表示欣赏莱娅小姐,在娱乐场使人议论纷纷,老布洛克先生非常赏识这位女演员的才能,但她喜欢的主要不是男士。

    有几天,我们在附近一个农庄餐馆吃下午点心。这些农庄名叫埃科尔、玛丽—泰蕾丝、埃尔朗十字架、巴加泰尔、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那帮姑娘挑选的是最后这个农庄。

    但有的时候,我们不是去一个农庄,而是爬到悬崖顶上,我们一到那里,在草地上坐下后,立刻把我们放三明治和蛋糕的包打开。我这些女友喜欢吃三明治,看到我只吃一块用糖装饰成哥特式建筑的巧克力蛋糕或一个杏子塔,感到十分惊讶。这是因为我跟夹有柴郡干酪和生菜的三明治这种愚昧无知的新颖食品无话可说。而蛋糕具有知识,水果塔则十分健谈。蛋糕里有淡而无味的奶油,水果塔里有新鲜的水果,对贡布雷和吉尔贝特的情况了如指掌,不仅了解贡布雷的吉尔贝特,而且了解巴黎的吉尔贝特,在她家吃下午点心时,我又看到了这些蛋糕和水果塔。它们使我想起那些放花式糕点的盘子,上面绘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其“各种题材”使我姑妈莱奥妮感到非常高兴,而弗朗索瓦丝一天给她拿来画有《阿拉丁或神灯》的盘子,另一天又给她拿来画有《阿里巴巴》、《阿布·哈桑的梦》或《航海家辛伯达携带全部财宝在巴士拉上船》的盘子。我真希望能再次看到这些盘子,但我外婆不知道盘子到哪里去了,另外她认为这些都是当地买的普通盘子。这倒没有关系,贡布雷在香槟地区黯然失色,盘子上的装饰图案却五彩缤纷,就像阴暗教堂里镶有变幻莫测的宝石的彩画玻璃窗,就像黄昏时分我房间里由幻灯投射的图像,就像火车站和省级铁路线前看到的印度黄花毛茛和波斯丁香,就像我姑婆在外省老妪阴暗住宅里的那套中国古瓷器。

    我躺在悬崖上,看到前面只有草地,而在草地上方,并非是基督教物理学中的七重天,而只是重叠在一起的两重天,一个颜色较深,是大海,另一个在上面,颜色较浅。我们吃着点心,如果我带去一件小小的纪念品,能使我女友中的这位或那位见了喜欢,她们半透明的脸突然变得喜气洋洋,顷刻间显得红光满面,而她们的嘴无法克制喜悦之情,为表达出来,就哈哈大笑。她们聚集在我周围;这一张张相距不远的脸,由空气把它们分开,并在其中勾画出一条条蓝色小径,仿佛由园丁开出,他是想留一点空当,以便能在一丛玫瑰中间自由走动。

    我们吃完点心后就玩游戏,这些游戏,我以前一直觉得十分无聊,有时感到跟“塔楼小心”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但现在即使让我当皇帝也不会拒绝这些游戏;这些姑娘的脸上仍展现出青春的晨曦,而我当时的年龄,则已过了这种时光,这青春晨曦照亮了她们面前的一切,并像文艺复兴前期某些艺术家笔法流畅的绘画那样,把她们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细节展现在金色的背景之上。这些姑娘的脸大多融合在模糊的红色晨曦之中,真正的面容尚未从中显现。我们只看到迷人的色彩,而这色彩所遮盖的几年后的容貌,这时还难以看出。今天的容貌丝毫没有定型,可能只是暂时跟某个已故的家庭成员相像,这是大自然对这位故人所作的礼节性纪念。这种时刻会很快到来,到那时,我们已无所期待,身体已固定不变,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到那时,我们失去任何希望,因为我们看到,在这些仍然年轻的脸周围,有一些脱落或花白的头发,如同盛夏时树上的枯叶,这光辉灿烂的早晨是如此短暂,使我们只会去爱青春年少的姑娘,她们的肉体如同珍贵的面团,尚未成形。她们只是大量可延展的物质,随时会被驾驭她们的暂时印象塑造。她们每个人仿佛都依次是快乐、少年老成、温柔、惊讶的小塑像,由直爽、完美而又转瞬即逝的表情塑造而成。这种可塑性会使一个姑娘对我们的关心体贴变化多端、魅力无穷。当然,这种关心体贴,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必不可少,而不喜欢我们的女人,或者不让我们看出她喜欢我们的女人,在我们眼里显得千篇一律,令人生厌。但是,这种体贴从某一年龄开始就不会使一张脸产生柔和的变化,这张脸因生存斗争而变得线条生硬,永远具有斗士的特点或显得出神。一张脸因夫唱妇随的持续影响,使人觉得不像女人,而像士兵;另一张脸由母亲每天为子女所做的牺牲雕塑而成,成了使徒的脸。还有一张脸在经历多年的挫折和风暴之后,变成老水手的脸,只有身上穿的衣服才能看出是个女人。当然,一个女人对我们的关心,在我们喜欢她时,还可能使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刻具有新的魅力。但是,她在我们看来并未有前后不同的变化。她的快乐在一张不变的脸上仍是添加之物。但是,少年时代是在身体完全固化之前,因此,在这些姑娘身边会有一种清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看到不断变化、不断在变幻不定的对比中跳动的形状时产生,而变幻不定的对比,则使人想起在大海前看到的大自然各种主要力量的不断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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