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回走,去找其他姑娘。我现在知道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但是,唉!我不想让她知道此事。这是因为自从在香榭丽舍大街做游戏以来,我对爱情的看法已经不同,即使我依次喜爱的姑娘几乎完全相同。一方面,向我喜欢的姑娘承认并表达爱情,在我看来已不再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主要一幕,爱情也不再是一种外部的现实,而是一种主观的愉悦。我觉得阿尔贝蒂娜将要作出的努力,会比维持这种愉悦所需要的努力更大,只要她不知道我已感受到这种愉悦。
在回去的路上,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消失在其他姑娘散发出的光芒之中,对我来说并非是唯一存在的形象。但正如月亮在白天只是形状更有特点、更加固定不变的小小白云,一旦白天结束就立刻展现其全部亮光,同样,我回到旅馆之后,唯有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从我心中升起,并开始发出光芒。我的房间突然使我感到焕然一新。当然,它早已不再是第一天晚上抱有敌意的房间。我们在坚持不懈地改变我们周围的住所;习惯使我们逐渐失去种种感觉,我们就慢慢消除在色彩、空间和气味方面使我们感到不舒服的各种有害成分。这房间虽说对我的感觉还有很大影响,但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让我快活,这已是酝酿美好日子的场所,就像游泳池,在半高的地方,这些日子使潮湿的蔚蓝光线闪闪发光,这蔚蓝色一时间被映照出的渐渐远去的白帆覆盖,白帆无法触摸,如同散发的热气;这也不再是风景如画的夜晚纯粹用来审美的房间;这是我住了这么多天的房间,我已对它视而不见。然而,我刚刚才重新睁开眼睛看它,但这一次是从自私的角度即爱情的角度来看。我心里在想,如果阿尔贝蒂娜来看我,这面倾斜的漂亮镜子,这些优雅的玻璃书柜,会使她对我产生良好看法。我的房间曾是我在逃到海滩或里弗贝尔之前的暂时逗留地,现在又重新使我觉得真实而又珍贵,并且面貌一新,因为我观看和欣赏里面的每件家具,用的是阿尔贝蒂娜的眼睛。
玩传环游戏之后过了几天,我们在一次散步时走得太远,但我们很高兴在曼恩维尔叫到两辆小型“酒桶车【747】”,使我们能在吃晚饭时回到住处,我已在热恋阿尔贝蒂娜,但我依次请罗斯蒙德和安德蕾跟我一起上车,而一次也没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上车,然后又先请安德蕾或罗斯蒙德,其次再考虑时间、路线和大衣问题,并请大家作出仿佛我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同意的决定,那就是最实际可行的办法是让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去,但我又装作勉强同意让她陪我的样子。不幸的是,爱情希望把一个人完全吸收,但由于只用谈话的方式不能把任何人吃掉,因此阿尔贝蒂娜在归途中尽量显得和蔼可亲实属徒劳之举,我把她送到住处让她下车,她走后我感到幸福,却比在出发时更加如饥似渴地想念她,但只是把我们刚才在一起度过的时刻看作本身并不重要的序曲,预告将在其后共同度过的时光。但这序曲具有以后不会再现的初次魅力。我对阿尔贝蒂娜还一无所求。她可能在想我要得到什么,但对此无法肯定,认为我只是希望保持一种目的并不明确的关系,我的女友想必觉得这种模糊不清非常美妙,充满意料中的惊喜,因此十分浪漫。
在其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没有设法去见阿尔贝蒂娜。我装作对安德蕾更加喜欢。恋爱开始,我们却希望自己在我们所喜爱的女子眼里仍是她可能喜欢的陌生人,但我们又需要她,需要触及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注意和她的心灵。我们在一封信里悄悄写上一句不大客气的话,迫使那无动于衷的女子要我们说话客气,爱情则使用行之有效的技巧,通过一种交替的动作,为我们把齿轮咬紧,而在这啮合之中,我们既不能不爱别人,也不能不被别人所爱。当其他姑娘去参加下午聚会时,我就跟安德蕾一起度过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知道她会高兴地牺牲这次下午聚会,知道她即使想去也会作出这种牺牲,是由于道德高尚,是为了不让其他姑娘和她自己有这种想法,即她重视社交界的乐趣。我就作出这种安排,每天晚上都让她单独跟我待在一起,这倒不是想让阿尔贝蒂娜嫉妒,而是想提高我在她眼里的威望,或者至少不要使我在她眼里威信扫地,同时让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喜爱的是她而不是安德蕾。这事我也不对安德蕾说出,因为我怕她会转告阿尔贝蒂娜。我在跟安德蕾谈起阿尔贝蒂娜时,装作十分冷淡的样子,但安德蕾也许并未受骗上当,而我倒反而被她表面的轻信所蒙骗。她假装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冷淡,还假装希望阿尔贝蒂娜和我能够喜结良缘。实际上可能恰恰相反,她并不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冷淡,也不希望阿尔贝蒂娜和我喜结良缘。我对她说我很少把她的女友放在心上,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设法认识邦唐夫人,她要在巴尔贝克附近逗留数日,阿尔贝蒂娜要在不久之后到她那里住上三天。当然啰,我不让安德蕾看出这种愿望,我在对她谈论阿尔贝蒂娜的家庭时,显出毫不在乎的神色。安德蕾回答明确,不像是在怀疑我的真心诚意。但在那些日子里的某一天,她不由自主地对我说:“我正巧看到阿尔贝蒂娜的姨妈”,那又是为了什么?当然,她没有对我说:“我从您那些仿佛是偶然说出的话中看出,您一心只想认识阿尔贝蒂娜的姨妈。”但在安德蕾的思想之中,想必存在着这种想法,正因为如此,她才认为不对我说出更加礼貌,而“正巧”这两个字看来也说明她有这种想法。某些目光和动作属于这样一种类型,虽说其形式在听者的智力看来并没有逻辑,并不合理,并非直接制定出来,却能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听者,同样,人的话语在电话中转换成电之后,却能重新还原为话语被人听到。为消除安德蕾思想中的想法,即认为我对邦唐夫人感到兴趣,我在谈到这位夫人时就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还恶言恶语;我说过去曾遇到过这种女疯子,希望这种事以后别再遇到。然而,我恰恰相反,是煞费苦心想遇到这位夫人。
我设法说服埃尔斯蒂尔同意帮忙,让他对邦唐夫人谈起我,使我能跟她见面,但又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曾请他帮这个忙。他答应把我介绍给她,但对我希望促成此事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认为她是个卑鄙的女人,喜欢搞阴谋诡计,既乏味又贪财。我想到我如果见到邦唐夫人,安德蕾早晚都会知道,就觉得不如预先让她知道。“我们最希望避开的事情,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对她说,“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事就是见到邦唐夫人,但我却无法逃避。埃尔斯蒂尔邀请我去,同时也邀请了她。”——“我对此从未有片刻的怀疑。”安德蕾用怨恨的语气大声说道,只见她睁大因不满而失色的眼睛,目光茫然,不知在看什么东西。安德蕾的这句话并非是一种想法条理井然的陈述,这想法可概述如下:“我十分清楚您喜欢阿尔贝蒂娜,知道您费尽心机想跟她家里人接近。”这句话是这个想法可以重新组合的、无定形的碎片,是我在触及这一想法时将其炸成碎片,而安德蕾也并非希望如此。跟“正巧”二字一样,这句话只能理解其言下之意,就是说这是这样一种话,(它并非是直接断言,而是)使我们对某个人产生敬意或怀疑,使我们跟此人不和。
安德蕾不相信我说的话,即不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家里的人无动于衷,是因为她认为我喜欢阿尔贝蒂娜。也许她因此而不高兴。
我在约她女友见面时,她一般都在。然而,在有些日子,我得跟阿尔贝蒂娜单独见面,我激动地等待这些日子的到来,但过去之后,却并未给我带来任何有决定意义的事情,并未成为重要的日子,使我把它的作用立即赋予后面那天,只是后面那天也不会起到更大的作用;日子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如同波浪,涌到顶点后立即被其他波浪所取代。
在我们玩传环游戏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人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将在第二天早上动身,到邦唐夫人那里去住两天,必须乘早上的火车,因此前一天晚上要睡在大旅馆,从大旅馆乘公共马车去火车站乘第一班火车,就不会吵醒她那些女友,她当时住在她们家里。我把此事告诉安德蕾。“这事我完全不信,”安德蕾神色不满地对我回答说,“另外,这也不会对您有任何好处,因为我可以肯定,阿尔贝蒂娜即使独自来旅馆,也不想去看您。这是不符合礼节的事。”她补充道,使用了一个她最近非常喜欢用的形容词“符合礼节的”,意思是“能做的事”。“我对您说这话,是因为我了解阿尔贝蒂娜的想法。您是否见到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对此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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