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音乐会不再举办,坏天气随之而来,我那些女友离开了巴尔贝克,但不是像燕子那样一起飞走,而是在同一星期内离去。阿尔贝蒂娜首先离开,而且走得突然,她的任何女友都无法理解,在当时和后来都是如此,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返回巴黎,因为她既不是去那里上课,也不是去那里玩耍。“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弗朗索瓦丝咕哝地说,她可能也希望我们这样分开。她觉得我们对旅馆职员和经理说话不够谨慎,这些职员的人数已大大减少,但因仍有少数顾客留在那里而不能全部走掉,而经理则“私吞公款”。确实,这家即将关门的旅馆,早已跟人去楼空相差无几,但旅馆里从未像现在这样舒服。这并非是经理的看法;在一个个客厅里,人都像冻僵一样,客厅门口已不再有听差值夜班,经理则走过那些客厅,大步走在一条条走廊之中,他身穿崭新的礼服,头发被理发师梳理得十分漂亮,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看上去仿佛由混合物构成,其中一份是肉,三份则是化妆品,他还老是更换领带(这些优雅的服饰,不像保证供暖和维持旅馆人员那样费用昂贵,如同有人无力拿出一万法郎来做一件善事,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装出慷慨大方的样子,把五法郎的小费交给电报投递员)。他仿佛在对虚无缥缈进行视察,似乎想用他那身漂亮的衣服,使人感到那年度假季节生意不佳的这家旅馆里的萧条景象只是暂时现象,而他则像一位国王的幽灵,回到他过去宫殿的废墟里,并经常出没其间。他特别感到不满的是,当地的铁路因旅客人数太少,已停止运行,要到第二年春天才恢复运输业务。“这里所缺乏的,”经理说,“是震撼人心的方法。”他虽然出现了赤字,仍为其后几年制订规模宏大的计划。他能准确记住一些适用于旅馆业并能使这一行业显得伟大的漂亮词句:“我的助手还是不够,虽说我在餐厅有个不错的班子,”他说,“但是,服务员的服务质量还得有所提高;您明年来将会看到,我会召集一支怎样的队伍。”这时,B.C.B.【761】的服务已经停止,他只好派人去取信,有时要派人用马车去送旅客。我常常要求坐在车夫旁边,这样不管天气好坏我都能出去兜风,就像我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个冬天一样。
然而,有时雨水冷得刺骨,娱乐场又已关闭,外婆和我就只好待在几乎是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像刮风时只能待在船舱里面,在那里,如同在横渡大洋期间,我们在一些人身边度过三个月的时间却并不认识他们,如雷恩法院首席院长、卡昂律师公会会长【762】,在这些人中有个陌生人,如一位美国女士和她那些女儿,会走到我们跟前,跟我们说话,想出某种办法使时间过得更快,显示一种才能,教我们玩一种游戏,请我们吃茶点,或者请我们演奏,在某个时间跟我们聚会,把这些消遣结合在一起,这些消遣具有能使我们快乐的真正秘密,那就是不要刻意追求快乐,而只是帮助我们自己度过无聊的时光,最终在我们逗留结束之时建立友好关系,而他们在第二天相继离去,这种友好关系也随之终止。我甚至还认识了那个有钱的青年、他两个贵族朋友中的一个以及又回来小住的女演员;但这伙人现在只剩下三人,他们另一位朋友已回巴黎。他们请我共进晚餐,是在他们常去的那家餐馆。我觉得他们对我的婉拒相当满意。但他们发出邀请时却是极其客气,这邀请实际上是由那富裕青年发出,因为其他二人只是他的客人,但由于陪伴他的男友莫里斯·德·沃代蒙侯爵出身名门,那女演员凭直觉问我是否愿意共进晚餐,并讨好地对我说:【763】“您要是来,莫里斯一定会非常高兴。”【764】当我在大厅里遇到他们三人时,那富裕青年退到一边,由德·沃代蒙先生对我说:【765】“您跟我们共进晚餐,好吗?”【766】总之,我没有很好利用在巴尔贝克逗留的机会,因此我就更想重返该地。我感到,我在那里逗留的时间太短。这并非是我那些朋友的看法,他们写信给我,问我是否准备在那里定居。他们想到,他们可能只好一直把巴尔贝克这个地名写在信封上,就像我的窗子,不是朝向田野或一条街,而是朝向大海海域,我在夜里听到大海的浪涛声,我在睡着之前把我的梦幻像小船那样托付给这种浪涛声,我有一种幻觉,那就是波浪如此接近,会在我不知不觉之中将其魅力的概念注入我的脑中,就像在睡梦中学到的那些课文。
经理对我许诺,明年将给我提供更好的房间,但我现在对自己的房间十分喜欢,进去时已再也闻不出香根草的气味,在这个房间里,我的思想要上升曾经十分困难,但最终却极其准确地占领其三维空间,因此我回到以前在巴黎的那个房间即天花板低矮的房间睡觉时,就只好使思想恢复原状。
这时确实得离开巴尔贝克,寒冷刺骨,十分潮湿,旅馆里又没有壁炉和暖气设备,因此无法长时间待在里面。不过,这最后几个星期,我几乎立刻忘记。我想到巴尔贝克时,眼前展现的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景象,那就是在气候宜人的季节里,由于我下午要跟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出去玩耍,因此每天上午,我外婆遵照医嘱,非得叫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经理吩咐,在我这个楼层不能喧闹,并亲自察看其吩咐是否照办。由于阳光太强,我把紫色大窗帘全都拉上,拉上的时间尽量长些,而在第一天晚上,这些窗帘却对我如此敌视。为了不让阳光进来,弗朗索瓦丝在每天晚上都要把毯子、红色印花台布和从各处拿来的织物用大头针固定在窗帘上,而且只有她一人才能把这些大头针解开,但由于她不能准确无误地把这些织物拼接在一起,因此房间里并非漆黑一片,地毯上也就留下银莲花的红色花瓣,我忍不住要在片刻之间用赤裸的脚踩在这些花瓣中间。而对着窗子的那堵墙,一部分已被照亮,墙上有个金色圆柱,无任何支撑物,垂直竖在那里,并且慢慢移动,如同沙漠中希伯来人前面的光柱【767】。我重新躺下,上午建议你去做游戏、洗海水浴和步行所带来的乐趣,全都使我的心怦怦直跳,如同一台开足马力却又纹丝不动的机器,只能自行转动时在原地减速。
我知道那些女友在海堤上,但看不到她们,而她们则在大海高低不平的支脉前经过,在大海尽头的蓝色峰峦中间,经常可以看到明亮的里弗贝尔小城,像是意大利小镇,被阳光切成碎片。我没有看到那些女友,但是(各种声音传到我的楼阁,有弗朗索瓦丝称之为“报人”的报贩的叫卖声,有洗海水浴者和孩子们玩耍时的叫唤声,这些声音像海鸟的叫声那样,在给轻轻地碎成浪花的波涛声打着拍子),我猜出她们在那里,我听到她们压低的笑声,如同涅瑞伊得斯【768】在柔和波涛声中的笑声,一直传到我的耳边。“我们一直看着,”阿尔贝蒂娜每天晚上都对我说,“看您是否下来。但您的百叶窗一直关着,甚至在音乐会开始后也是这样。”确实,十点钟时,我窗子下面有乐声响起。在乐器演奏的间歇中,如海水涨潮,波浪持续不断地涌来,仿佛把小提琴的经过音群封闭在它那涡形水晶之中,并将其泡沫飞溅到海底音乐间歇的回声之上。我感到着急的是,我的衣物还没有给我送来,我无法穿衣起床。中午十二点钟响,弗朗索瓦丝终于来了。在持续几个月的时间里,在我曾朝思暮想的巴尔贝克,即在我想象之中一直被暴风雨击打并笼罩在薄雾中的城市,晴朗的天气是阳光明媚、固定不变,当弗朗索瓦丝前来打开窗子时,我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看到外墙角上折起的同一片阳光,其颜色固定不变,作为夏天的标记并不鲜艳,却像毫无生气的假珐琅颜色那样灰暗。弗朗索瓦丝把窗框上的大头针取下,把一块块织物拿掉,拉开窗帘,让夏天的阳光照了进来,这阳光仿佛死气沉沉,来自远古,如同华丽的千年木乃伊,我们的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脱去其身上的衣服,然后让用香料保存的木乃伊穿着金袍展现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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