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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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贝蒂娜的情况,就像她那些女友一样。有些日子,她身体修长,脸色发灰,神色阴郁,透明的紫色在她眼睛里斜向下倾,大海里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仿佛感受到流放者那种悲伤。在其他日子,她的脸更加光滑,把种种欲望涂抹在光亮的表面,但不让它们脱离这表面;除非我突然从侧面看她,因为她那无光泽的面颊,如同表面上涂有一层白蜡,因透明而呈现粉红色,这就使人非常想去亲吻,想要触及这被遮住的不同肤色。还有几次,幸福使她的面颊沉浸在不断移动的亮光之中,皮肤像液体在流动,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下面有目光经过,使它显出一种跟眼睛不同的颜色,但看上去不是由跟眼睛不同的物质构成;有时,你不想这些,而是看着她的脸,只见上面带有棕色小点,只有两个蓝色更浓的斑点浮动其上,仿佛是用一只金翅鸟蛋做成,往往像一块乳白色玛瑙,经过加工,只在两个地方磨光,在这棕色石块中间,眼睛如同蓝色蝴蝶的透明双翅,在这两个地方闪闪发光,眼睛里的肉成了镜子,使我们产生幻觉,觉得在这个地方比在身体其他部分更能使我们接近心灵。但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她皮肤颜色更加鲜艳,也更显得生气勃勃;有时,在她白色的脸上,只有鼻尖呈粉红色,她鼻子细小,如同小猫的鼻子,这小猫阴险狡猾,你会想跟它玩耍;有时,她面颊极其光滑,目光在珐琅般粉红色皮肤上滑动,如同在细密画表面滑动一般,而她那像半开、重叠的盖子那样的黑发,则使珐琅般皮肤显得更加娇艳,更含情脉脉;有时,她面颊的肤色变得像仙客来那样粉红里带紫,而在有的时候,皮肤充血或者发烧,这肤色表明她体质多病,使我的肉欲兴味索然,使她的目光显得更加反常和病态,这时,她的脸色像某些玫瑰那样呈暗红色,红得几乎发黑;这些阿尔贝蒂娜,个个都不相同,就像一个舞蹈演员每次出现时都不一样,她的色彩、外形和性格,因聚光灯灯光的千变万化而发生变化。这也许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人物各式各样,而到了后来,我已养成习惯,根据我所想到的那些阿尔贝蒂娜的习惯,变成一个不同的人物:一个嫉妒者、一个冷漠者、一个淫乐者、一个忧郁者、一个愤怒者,这些人物不仅是根据偶然产生的回忆来创造,而且还根据我因对同一回忆的不同理解而导致对这一回忆的相信程度来创造。因为我们总是要重提此事,要重提这种相信,这种相信在大部分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充满着我们的心灵,但对我们的幸福来说却比我们看到的某个人更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这种相信才看到此人,是这种相信才使被看到之人具有暂时的高大形象。为准确起见,我应该给在后来想到阿尔贝蒂娜的每一个自我起个不同的名字;我还应该给每一个在我面前出现的阿尔贝蒂娜起个不同的名字,这些阿尔贝蒂娜从不相同,如同这些大海,为方便起见只是被我称为大海,这些大海依次出现,而她在大海前面则以另一仙女的面貌显现。但尤其是——就像在一个故事中所说的那样,不过要有用得多,那就是某一天天气如何——我应该总是用一个特殊的名称来表示这种相信,这相信在我看到阿尔贝蒂娜的某一天主宰着我的心灵,并创造出那天的气氛和所有人的外貌,这就像那些大海的外貌,取决于隐约可见的乌云,这些乌云的聚集、流动、扩散和消失能改变每个事物的颜色——如同埃尔斯蒂尔在一天傍晚撕破的那片乌云,当时他停下脚步跟那些姑娘说话,但他没有把我介绍给她们,而在她们远离之时,她们的形象突然在我眼里显得更加漂亮——这乌云在几天之后重又形成,这时我已认识她们,这乌云遮住她们的光彩,常常夹在她们和我眼睛之间,不透光却又温柔,犹如维吉尔笔下的琉科忒亚【755】。

    也许她们所有人的脸的意义,在我看来都有了很大改变,因为察看她们的脸所必需的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已由她们的话语向我指出,而对她们的话语,我可以赋予很大的价值,原因是我可以用我的问题随心所欲地引出这些话语,并使它们发生变化,就像一个试验者,想用反证法来证明自己的假设。总之,这是一种方法,如同解决人生问题的另一种方法那样,把我们在远处看是漂亮和神秘的事物和人移到近前,以看出这些事物和人既不神秘又不漂亮;这是一种保健方法,我们可以在这些保健方法中进行选择,这种保健方法也许并不值得大力推荐,但能使我们得到某种安宁,以便能度过人生——这种方法也能使我们丝毫不感到遗憾,因为它使我们相信,我们已得到最好的事物,并使我们觉得,最好的事物也无足轻重——以便能安然死去。

    我在这些姑娘的头脑深处,清除了对贞节的蔑视和对每天短暂艳遇的回忆,并用美德的原则取而代之,这些原则也许会摇摆不定,但至今为止却使有产阶级中接受这些原则的姑娘从未走上邪路。然而,如果你一开始就出了差错,即使是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如果假设或回忆的错误使你去寻找恶言恶语的制造者或丢失一件物品的地方,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你发现自己的错误,不是为了用真理取而代之,而只是为了用另一错误来取代。至于她们的生活方式和跟她们相处时应采取的态度,我从“纯洁无瑕”这个词中得出了全部结论,这个词我是在跟她们亲切交谈之时从她们脸上读出。但我读出此词也许有点冒失,因解读过快而出现错误,而这个词也并未写在她们脸上,就像朱尔·费里【756】的名字并未写在我第一次去看贝尔玛演出的那次日场演出的节目单上,虽然如此,我仍然对德·诺普瓦先生说,朱尔·费里很可能为那次演出写了开场小戏。

    既然智力从我们对一个人的种种回忆中去除了对我们的日常关系并非直接有用的东西(即使——特别是——这种关系稍微带有爱情的因素,这爱情总是不能得到满足,就存活在即将来临的时刻之中),那么,从这帮姑娘中我的任何一位女友来说,我所看到的她最后一张脸,自然是我所想起的唯一一张脸。智力让过去的日子组成的长链通过,只是使劲抓住长链的末端,这末端的金属往往跟长链的链环不同,而一个个链环都消失在黑夜和我们的人生旅途之中,智力认为是真实的事物,唯有我们现在所在之处。我最初的种种印象已经十分遥远,因此不可能借助我的记忆来防止它们每天发生畸变;我跟这些姑娘一起交谈、吃下午点心和玩耍,度过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甚至无法想起她们是否就是我在一幅壁画中看到的处女,那些处女在大海前列队经过,既无情又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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