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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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定对没能使我快乐而感到歉意,就送给我一支金色小铅笔,这是一种反常的美德,就像有些人被你的热情所感动,却又不想把你要的东西给你,但希望为你做别的事:评论家本可以写文章恭维小说家,却请后者在广场共进晚餐,公爵夫人从不把故作风雅之徒带到剧院看戏,而是在她不去看戏的那天晚上把她的包厢留给他用。这些人做的事最少,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却因为心有顾忌而非要做一件事情。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给了我这支铅笔,但并未使我非常高兴,如果她来旅馆睡觉的那天晚上允许我吻她,我会更加高兴。“这样我会十分高兴。这样做对您又有什么关系?我感到惊讶,您不准我这样做。”——“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对我回答道,“您觉得此事令人惊讶。我心里在想,您以前认识哪种姑娘,我的行为才会使您感到惊讶。”——“我很抱歉,惹您生气,但即使在现在,我也不能对您说,我觉得自己错了。我的看法是,这些事无关紧要,但我不明白,一个姑娘让人快乐只是举手之劳,却不愿这样去做。我们不要误会,”我补充道,想要稍微满足她那种合乎道德的看法,因为我这时想起她和她那些女友曾如何痛斥女演员莱娅的女友,“我的意思不是说一个姑娘什么事都可以干,不是说不存在任何背德的事。那天您在谈到住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女孩时,说起她跟一个女演员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关系,我觉得这种事十分肮脏,而且肮脏透顶,我甚至觉得这是那女孩的敌人编造出来的,觉得这不是真的。我感到这种事不可信,不可能有。但是,既然您说我是您的男朋友,那么,让男朋友抱吻,甚至做别的事……”——“您是我男朋友,但在您之前我有过其他男朋友,我曾认识一些小伙子,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他们对我同样友好。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敢做出这种事。他们知道这样做会挨两个耳光。另外,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要这样做,我们就握握手,非常坦率,又非常友好,像好伙伴一样;我们从来都不会说抱吻的事,但大家还是好朋友。好吧,如果您珍惜我的友谊,您就会感到满意,因为我要非常喜欢您才会对您原谅。但是,我可以肯定,您对我并不在乎。您得承认,您喜欢的是安德蕾。其实,您这样没错,她比我热情得多,她可是十分迷人!啊!这些男人!”最近我虽然失望,但这些话如此坦率,使我对阿尔贝蒂娜十分尊重,给我留下非常温馨的印象。也许这种印象在后来给我带来巨大的不良后果,因为是由于这种印象才开始形成一种几乎是家庭般的感觉,形成一种道德核心,这种感觉和核心将一直存在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中。这样一种感觉可能成为巨大痛苦的原因。因为要真正因一个女人而感到痛苦,就必须对她完全相信。此时此刻,道德上尊重和友谊的这种雏形,待在我心灵之中,如同一块待用的建筑石料。光是这种雏形,就不会对我幸福产生任何不良影响,只要它这样待着不再变大,并处于惰性状态,到第二年它仍将保持这种状态,因此在我第一次逗留巴尔贝克的最后几个星期就更是如此。它在我心中如同这样一位客人,这种客人,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将他们赶走为好,但我们仍让他们留在原处,因为他们在陌生的心灵里虚弱而又孤独,暂时不会造成危害。

    现在,我梦想时又自由自在地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这个或那个女友,首先想到安德蕾,如果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已看出这姑娘对我热情,我也许不会被安德蕾的热情如此感动。当然,我长期装出更喜爱安德蕾的样子,因此在经常交谈和情感表白之中,获得了那种为她准备就绪的爱情的材料,到此刻为止,这种爱情中只缺少一种真挚感情,而现在我的心灵已恢复自由,可以提供这种感情。但我无法真正爱上安德蕾,因为她过于注重智力,过于神经过敏,过于虚弱多病,跟我过于相像。如果说我现在觉得阿尔贝蒂娜空虚,那么,安德蕾则充满某种我过于熟悉的东西。我在第一天时觉得在海滩上看到一个自行车运动员的情妇,对体育运动十分喜爱,而安德蕾则对我说,她开始进行体育运动,是根据医生的嘱咐,为了治疗她的神经衰弱和营养障碍,但她最美好的时光是在翻译乔治·艾略特的一部小说时度过的。我感到失望,是因为在开始时对安德蕾这个人看走了眼,这在实际上对我毫不重要。但是,这错误属于一种类型,如果爱情因这种错误产生,而它们只是在爱情无法改变时才被看出是错误,那么,它们就成为痛苦的原因之一。这种错误也许跟我在安德蕾这个问题上所犯的错误不同,甚至可能完全相反,但特别是在安德蕾这种情况下,犯这种错误往往是因为有些人竭力显出的样子和做出的举止并非真实,而是反映了他们的愿望,目的是在初次见面时给人以假象。除外表之外,不管人好人坏,只要装模作样,模仿别人,想受人欣赏,就会在说话中和手势上增添伪装。玩世不恭和凶狠残暴,并不比某些善良和慷慨更能经受这种考验。同样,我们常常发现,以乐善好施闻名之人竟是爱虚荣的吝啬鬼,而满脑子偏见的正直姑娘,由于吹嘘生活放荡,被我们看作梅萨利娜【752】般的女子。我曾认为安德蕾是个健康、单纯的姑娘,但她只是寻求身体健康之人,也许跟许多人一样,她曾认为这些人已获得健康的身体,但他们的实际情况如同患关节炎的胖子,脸色通红,身穿白色法兰绒上衣,却并非一定像赫丘利【753】那样力大无穷。然而,存在着一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下面的事对幸福来说并非无关紧要,那就是我们爱一个人,是因为此人显得健康,但实际上此人只是个病人,只能依靠别人来保持健康,这就像行星的光借自其他天体,某些物体只能让电流通过。

    这倒没什么关系,安德蕾跟罗斯蒙德和吉泽尔一样,仍然是阿尔贝蒂娜的朋友,甚至关系更好,她们分担着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模仿阿尔贝蒂娜的举止,因此我在第一天刚看到时无法把她们区分开来。这些姑娘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在大海的背景上展现,她们依然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像我还不认识她们时那样,在那时,她们中任何一人的出现,都会使我激动万分,同时向我宣告,这一小帮姑娘已在不远的地方。现在,看到其中一个姑娘仍使我感到快乐,这快乐中还有另一种快乐,所占的比例我无法说出,那就是看到其他姑娘紧跟其后,或是看到她们在片刻之后前来找她,即使她们那天不来,谈到她们,知道有人会告诉她们我去过海滩,我也会感到快乐。

    这已经不再是最初几天的那种吸引,而是在爱情上犹豫不决,不知在这些姑娘中该爱哪个,因为每个姑娘都能理所当然地替代另一姑娘。我最大的悲伤,并非是我会被我最喜欢的那个姑娘所抛弃,而是我会立刻喜爱会将我抛弃的那个姑娘,因为我会把在所有姑娘之间模糊不清地游荡的全部悲伤和梦想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否很快会在她所有女友眼中威信扫地,我是否会因为对她们产生了一种群体的爱,在怀念她时不知不觉地怀念她们?这种群体的爱,是政治家或演员对公众的爱,他们在受到公众宠爱之后,就会因被抛弃而感到痛苦。即使是我未能从阿尔贝蒂娜那里得到的宠爱,我也希望能突然从这个或那个姑娘那里得到,她们在傍晚离开我时,对我说的话语或投来的目光模棱两可,由于这话语或目光,我会在一天的时间里把自己的欲望转到她的身上。

    我的欲望在她们之间游荡,是一种感官的愉悦,主要是因为在这些活动的脸上,各种线条已开始相对固定,即使以后还会变化,也已经可以看出可塑性强和游移不定的头像。这些脸之间的差别,也许根本无法跟这些姑娘的脸部线条在长度和宽度上相同的差别相对应,她们的脸部线条各不相同,但看上去也许几乎能完全重叠。但是,我们对这些脸的了解不能使用数学的方法。首先,这种了解不能先对各个部分进行测量,它的出发点是一种表情、一种整体。例如安德蕾的脸,温柔的眼睛纤秀,仿佛跟小小的鼻子连在一起,鼻子小得如同一条曲线,而画出这曲线,是为了能跟先前分在两个目光的双重微笑中体贴的愿望连成一条线。一条同样细的线也在她头发的凹陷处划出,既柔和又深刻,如同风在沙土中刮出一般。这线条想必是遗传的,安德蕾的母亲的白发也被击打成这样,这里有一处凸起,那里有一处凹陷,如同白雪因地形起伏而隆起或塌陷。当然,跟安德蕾鼻子的清秀轮廓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乎展现宽阔的表面,如同高塔坐落在宽大的底座之上。面部表情就足以使人看到一个极其细小的线条中的巨大差别——一个极其细小的线条,本身就能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或一种个性——但并非只有极其细小的线条和与众不同的表情,才使这些脸显得互不相同。我这些女友的一张张脸,更大的差别还在于脸色,这倒不是因为脸色赋予她们脸的色调具有不同的美,这些色调各不相同,我在罗斯蒙德前面,看到她沉浸在带有硫磺的粉红色中,其中还有眼睛发出的淡绿光芒的作用,而在安德蕾前面,则看到她面颊雪白,因她的黑发而显得高雅朴实,但我却感到同样的愉悦,如同我依次观看阳光明媚的海边一朵老鹳草花和夜色中一朵茶花;但是,尤其是因为这些线条间极其细小的差别已变得十分巨大,这些平面之间的关系因颜色这一新因素而完全改变,这新因素如同配色器,能使体积大大增加,或者至少能使体积改变。因此,一些脸在构造上也许差别不大,它们有的被红棕头发或粉红脸色的光芒照亮,有的被暗淡的苍白光线照亮,因此拉长或变宽,变得完全不同,如同俄罗斯芭蕾舞的道具,在白天观看,有时只是圆形纸片,而巴克斯特【754】这样的天才,把布景置于肉色或月色光线之下,就能在布景上一座宫殿的正面镶嵌一颗坚硬的绿松石,或是让孟加拉玫瑰在一座花园中娇媚地盛开。这样,了解了这些脸后,我们就能对它们进行准确的测量,不过是用画家的方法,而不是用土地测量员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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