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译后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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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普鲁斯特使用他惯用的一个手法,即在不同时刻展现同一个人或同一事件的各个方面,有时是为弄清事实,有时则判断错误,说明主人公在某一时刻对这个人或这一事件的了解。读者需要把这些不同的方面拼在一起,但如缺少的成分过多,就拼不起来。因此就必须有人对一件事作全面介绍。关于夏吕斯的家谱和爵位,则由他外甥圣卢来介绍。对夏吕斯的出现介绍得如此详细,是因为他将在小说中起到重要作用,在某些方面将作为叙述者的替身。

    布洛克家的晚餐

    圣卢在不知不觉中再现了他祖先的举止,布洛克则像父亲,但比父亲走得更远,并在不知不觉中以漫画的方式再现他父亲的言行。他家庭的成员都缺乏教养。于是我们会联想起在《花季少女》的第一部中谈到的贝戈特的家庭。布洛克的家庭有着不同的特点,但跟斯万的家庭相同:家庭中一个成员(小布洛克、奥黛特)创造一种语言,其他成员(布洛克的姐妹、吉尔贝特)则加以仿效。

    小布洛克的叔公尼西姆·贝尔纳使用的是既像德语又像犹太人语言的意第绪语(le yiddish),即犹太人使用的国际语言,是上一代人的代表。老布洛克只是在家里使用这种语言,并借用圣经中的语言。例如,“梅肖雷斯”在圣经中指上帝的仆人,老布洛克则用这个词泛指仆人,这样仆人听不懂,基督徒也无法听懂。

    普鲁斯特出生于犹太人家庭,但他在小说中对犹太人的态度各不相同,因为有的犹太人聪明,能跟社会融为一体,如斯万,有的则缺乏教养,虽说人也不笨,如布洛克。普鲁斯特作为作家,跟十七世纪的醒世作家一样,在作品中尽量跟自己的出身保特距离,使自己的观点不受其影响。老布洛克生活在幻觉之中,自以为了不起,也使家里人有这种感觉,这跟有些贵族相同,但他又在社会上招摇撞骗,而贵族就不需要这样去做。

    普鲁斯特对布洛克父子的评价是:儿子的缺点是粗俗,父亲的缺点则是吝啬。但他既不是反犹太的作家,也不是犹太作家。创造布洛克这一人物,是用来跟圣卢进行对照。

    花季少女出现

    在布洛克家吃晚饭之后,随之跟圣卢疏远,因为圣卢每天要回东锡埃尔。至此,主人公在巴尔贝克逗留的第一阶段宣告结束。这时,他已习惯新的生活,即洗海水浴的生活,并将经历新的奇遇。

    一帮姑娘的出现,立刻用隐喻来表现。首先她们被比作海鸥,因为她们出现的背景是大海。这是普鲁斯特常用的手法。在《在斯万家这边》中,跟吉尔贝特一起玩耍的小朋友被比作麻雀,使人想起他们的黑色披风,但也跟玩耍的地点即香榭丽舍大街旁的公园有关。

    这些姑娘越来越近,比喻也更加高雅,成了古希腊雕塑中的少女行列和乔托壁画上的人物。她们在海堤上走着,“如同一颗发亮的慧星”,要让其他行人让路,又“像一台失控的机器”。这两个比喻涉及天体和工业,说明她们比周围的人高超,又表示她们模样“摩登”。把她们比作花卉,则是主人公在观看她们行走时的想象。

    跟圣卢一样,她们是在运动中被描绘出来,这时她们行走的行列,如同被实时拍摄下来。读者看到的是主人公不断变化的感觉,并感到她们的出现可能改变故事情节的发展。

    这个场景中引人注目的一幕,是其中一个姑娘从坐在音乐台下的老人头上一跃而过。我们后来得知,这姑娘名叫安德蕾,在她们中年纪最大,也最有学问。普鲁斯特的朋友马塞尔·普朗特维涅告诉普鲁斯特,他曾看到一个姑娘在音乐台跳出,从坐着的几个人头顶上一跃而过。

    里弗贝尔的晚餐

    进入里弗贝尔的饭馆,无疑是一种过渡的仪式。主人公放弃在大旅馆的饮食习惯,不再戒酒和咖啡。他摆脱了外婆的监护。他总是跟圣卢一同前往里弗贝尔的饭馆,在那里醉态百出,但已是最终获得自由的少年。

    他父母生活的世界,要求他尽快开始写作,因此必须使他有保健的习惯。他无法写作,是因为身体不好,只要养好身体,灵感自然会来。这是他外婆的观点,主人公看来也照此办理。

    现在,他进入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被描写成尘世之外的世界,并按天文学的规律来运行。圆形的餐桌使他想起行星和用来招魂的灵动桌,而两个女出纳员正在进行计算,如同女巫通过星相计算来预测天空中的巨变。

    一个人喝醉了酒,就会把各种价值颠倒过来,就只生活在现时之中,并忘记其他一切。但应该知道,贡布雷的男孩和巴尔贝克的少年有时会感到极其愉悦,这种时刻虽然是一种志向的召唤,但如果没有耐心而又清醒的工作,仍将毫无用处。

    在餐馆的餐厅里,马塞尔不仅观看侍者跳舞般来回走动,而且观看就餐者,特别是女子。但观看者也被人观看,这样我们就有了圣卢新的肖像,这肖像由一些女子来描绘,她们曾经是或可能是他的情妇。圣卢抛弃了她们,是因为爱上了那个“荡妇”。在主人公眼里,他是外表儒雅的军人,或者说是知识分子。主人公这时已经喝醉,觉得圣卢的脑袋像是古城堡主塔的塔楼,上面的雉堞已毫无用处,塔楼内则已改建成图书馆。而回到大旅馆房间之后,他在睡梦中成了演员,遭到一阵棒打,实际上是因为他喝波尔图酒喝得太多。

    偶遇埃尔斯蒂尔

    这时,埃尔斯蒂尔的出现显得突然,但又合乎逻辑。首先,这是家高级饭馆,会有名人光顾。其次,圣卢和主人公已有两三次看到一位顾客,此人相貌平常,但目光奇特。这时,要认出此人,需借助于两位中间人,一是饭馆老板,说这位顾客名叫埃尔斯蒂尔,二是斯万,曾说过埃尔斯蒂尔是位画家。至于这位画家“十分出名”,则纯属主人公的想象,因为斯万并未说过此话。

    因此,这次相遇并非突然,因为画家的身份是逐渐被揭示出来。相遇看似偶然,是因年轻人的一时热情而引起。而这位画家的艺术观,将跟由叙述者表达的普鲁斯特的美学观相同。

    在此之前,圣卢是近于完美的人物,在智力和道德上具有种种优点。布洛克认为他比主人公出色,他也一直充当主人公的兄长、启蒙者和保护人。然而,这时他们俩的地位发生了变化。画家把主人公和圣卢区分开来,只请前者去参观他的画室,而他作出这一决定,是因为听到主人公的一些话,知道他喜爱艺术。这样,一种等级随之产生,埃尔斯蒂尔高高在上,主人公居于中间,他在把时间花在社交上(像圣卢那样)之后,把时间用于艺术(跟埃尔斯蒂尔、樊特伊、贝戈特一样)。在主人公看来,圣卢的和蔼可亲不如画家的和蔼可亲,因为这在前者是社交上的优点,而在后者则是本人的长处。

    艺术还是生活,这是主人公在小说中许多地方需要作出的选择。这时,他认为艺术家(埃尔斯蒂尔)比社交界人士(圣卢)出色,使人认为他已选择艺术。但由于他对那帮姑娘感兴趣,所以迟迟没有去参观画家的画室。

    因此,这时占据上风的是生活,是对那帮姑娘的喜爱。不过,主人公的错误正是把生活和艺术混淆在一起。爱情和艺术有一个共同的规律,那就是客体(爱情中是女人,艺术中是模特儿)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状态的深度”(艺术家的才能)。另外,欣赏别人的作品,只能作为我们的消遣,因为这种欣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Elstir(埃尔斯蒂尔)这个名字,如将字母位置改变,前面加上Wh,就变成Whistler(惠斯勒)。普鲁斯特曾在巴黎见到这位美国画家,并观赏他展出的画作。他还在贝格-梅伊结识另一位美国画家哈里森,是惠斯勒的朋友,该画家的许多画作有个特点,那就是海和天混在一起。

    《卡尔克蒂伊港》和《萨克里庞小姐》

    主人公在埃尔斯蒂尔的画室里长时间观赏的《卡尔克蒂伊港》,根据J.蒙宁-霍南(J. Monnin Hornung)的论著《普鲁斯特和绘画》,至少由六幅画综合而成,其作者有透纳、莫奈、马奈和布丹。这幅画是印象派作品,不是再现我们的智力让我们看到的一成不变的客体,而是展现使这客体发生变化的视错觉,不是众人从同一视角来看都相同的图像,而是一种主观的感觉,即创作者的感觉。艺术家的视觉使客体发生的这种变化,是他才能的标志。一位大艺术家的作品全都相同,不是因为他们表现的是相同的客体,而是因为他的目光从不同的客体得出的规律,只有他一人才能看出,而这些规律则使他的作品在其他人的作品中脱颖而出。

    在《卡尔克蒂伊港》中,埃尔斯蒂尔描绘的是“真正的印象”,即只有他才会有的印象。要做到这点,就要去除事物的名称(名称属于智力领域),并“赋予它们另一名称”。这就是普鲁斯特给隐喻下的定义,即用一种现实取代另一种现实,这里是用来自印象的现实取代只是作为智力产物的现实。

    隐喻是作为埃尔斯蒂尔艺术的基础的主要概念。他把卡尔克蒂伊港描绘成真正的比喻:“他为使观众对此有思想准备,就在描绘这座小城时只使用海洋语汇,而在描绘大海时只使用城市语汇。”(第414页)

    对卡尔克蒂伊港的描写,跟夏多布里昂在《墓外回忆录》中描写布列塔尼大海和陆地界线不清的一段文字颇为相似:“海边的原野在大海和陆地之间延伸,那是水陆之间不明确的分界:田野云雀和海上云雀在那儿比翼齐飞;犁和船近在咫尺,在土地和海面上耕耘。航海者和牧羊人互相借用词语:水手说‘羊群般的波浪’,牧羊人说‘船队般的羊群’。颜色各异的砂石、各种贝壳点缀的沙滩、海藻、银色泡沫的流苏勾勒出麦地金色或绿色的边缘【772】。”

    《卡尔克蒂伊港》是埃尔斯蒂尔海景画的典范,而《萨克里庞小姐》则是他肖像画的代表。主人公最终认出画中人是斯万夫人,但在描绘这幅画时,并未想到要辨认画中人。这幅画属于画家的“第一种画法”,即他的神话题材绘画。这画创作于1872年,向马塞尔展现他所陌生的奥黛特,丝毫不像当初在林园大街散步时漂亮的斯万夫人。但这并非因为她的相貌在这些年中发生了变化,而是因为画家的“艺术才能”把模特儿的各个部分进行重新组合,以符合画家对女性和绘画的某种理想。因此,这肖像画跟《卡尔克蒂伊港》相像,因为它重现的不是真实的客体,即这女人真实的相貌,而是画家根据自己的感觉重新组合的形象。在这里,视觉消除了智力和习惯强加给我们的种种差别,即男人和女人的差别,男装和女装的差别,画中人就像乔装打扮。不过,埃尔斯蒂尔想象出的这种不男不女的形象,确实存在于画中人身上,虽说画家并不知道,奥黛特曾承认自己有过同性恋的经历。

    埃尔斯蒂尔的所作所为,确实像主人公的“老师”,maître这个词也曾多次出现(第440页)。他的教导是多方面的。首先通过行动。在画室里,主人公发现他的绘画反映现代生活场景,其中有洗海水浴者、海滩上的更衣室、游艇等,觉得过于俗气,不应入画。埃尔斯蒂尔使他的美学观发生巨大变化,画家认为表现的客体并不重要,描绘现代生活也有妩媚之处。

    其次,画家也通过言词来开导主人公,对巴尔贝克教堂进行了深入分析,并通过他从滑稽可笑、嗜好反常的画家成为天才艺术家的经历,来谈论他对智慧的看法。叙述者从他的话中得到教益,但当时的主人公还没有完全领会:“智慧并非唾手可得,而必须在走过一段路后自己去发现,这段路无人能代替我们去走,我们也不能不走,因为智慧是对事物的一种看法。”(第441页)

    现在,吃完饭后,主人公喜欢留在餐厅里观看餐后的景象,因为埃尔斯蒂尔叫他要把这景象看成一幅画。他这时知道,具有美的并非是物体本身,而是它们可能有的特点。例如,斜放的餐刀有一种动作中断之美,而放开的餐巾上则有阳光添加的一块黄色丝绒。这样,每件物体仿佛都构成一幅印象派画作。这应该是夏尔丹的作品,而不是莫奈的作品。普鲁斯特在此使用了他写于1895年的一段文字,只是稍作修改,就像他在描绘《卡尔克蒂伊港》时改写夏多布里昂的一段文字那样。

    创造新的观察方式,是埃尔斯蒂尔对主人公的教导。他把日常生活用品看作艺术作品,是在冒偶像崇拜的风险。在餐桌上寻找跟埃尔斯蒂尔的画(或夏尔丹的画)相似的景象,无疑想在现实中找到波德莱尔的“海上光辉灿烂的太阳”。能看到生活中的艺术性,并不能成为艺术家。主人公如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很可能成为斯万这样的艺术爱好者,却不能成为埃尔斯蒂尔这样的艺术家。

    那么,埃尔斯蒂尔能给主人公帮什么忙呢?不能介绍他进入艺术的殿堂,就只能介绍他跟阿尔贝蒂娜认识。这时他又成了维尔迪兰家的母鹿先生,即喜欢促成别人的婚事。那么,这个忙是否忙得不好?当然,爱情将使马塞尔成为阿尔贝蒂娜的囚徒,使他当作家的理想推迟实现,但阿尔贝蒂娜将成为他作品的素材,而他在时机成熟之后也将成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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