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译后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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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小说第五卷《女囚》中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个“变幻莫测的人物”。其实,她这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主人公走进埃尔斯蒂尔的画室,看到一位姑娘坐着,身穿真丝连衣裙,头发十分漂亮,却认不出这就是他在海堤上多次看到的头戴马球帽、推自行车的姑娘。他以前曾认为推自行车的姑娘可能是赛车运动员的情妇。在小说中,对人物的初次识别往往错误,而印象却有时正确。德·夏吕斯先生虽说不是骗子,却弄虚作假,隐瞒自己的同性恋。而阿尔贝蒂娜的不良举止,则可以被看作道德上放任自流的标志,她的同性恋也将在第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中展现。

    焕然一新的阿尔贝蒂娜

    主人公在海堤上遇到阿尔贝蒂娜后跟她一起散步,听她介绍他们所看到的人。借此机会,小说家向读者提供阿尔贝蒂娜语言的一份样品。谈话用直接引语来表达。主人公虽然没有说话,但姑娘显然考虑到他的看法:“您不认为老待在海滩上人会变傻?啊!您喜欢懒洋洋地晒太阳。”(第452页)用这种方式来转述谈话,使场面显得十分活跃,并使读者感到主人公仿佛也在说话,同时又尽量完整地展现阿尔贝蒂娜的语言。她的语言跟普鲁斯特的语言完全相反:句子很短,大多为疑问句或感叹句。这姑娘不愿意也不会长篇大论。她使用的词语是这帮姑娘常用的俗语,还有表示交通工具的行话(有轨电车、破车)。接下来是叙述者的评论:主人公见她使用的新词语丰富,怕她看出他在这方面能力低下,而听到她说话的语调,又感到十分喜欢。他像斯万在恋爱时一样,想对此进行模仿,这说明他准备再次投身爱河之中。

    一个纨袴子弟的肖像

    阿尔贝蒂娜在被主人公进行描绘之后,也描绘了一个人的肖像,那就是在大旅馆餐厅里见到过的青年,名叫奥克塔夫,其父是工业界巨子。

    除了描绘这个纨袴子弟的外貌和穿着外,还介绍了他的文化素养:他对“最简单的法语语法规则”一无所知。他跟主人公及其朋友布洛克和圣卢完全不同,是因为他在这方面跟父亲如出一辙。他“前额像在冥思苦想,但脑子里总是空无一物”(第455页)。这时,他确实无所事事,也一事无成,但他后来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成了一位大作家。

    另外,对奥克塔夫的婚姻,这时也无法看出:他是跳舞能手,也许能在洗海水浴的阶层中喜结良缘。后来,他确实娶了这帮姑娘中的一个为妻,而阿尔贝蒂娜也说,她们在娱乐场跳舞跳得最好。他未来的妻子就是安德蕾,她在这帮姑娘中年龄最大,也最聪明。

    在这个肖像中隐含着普鲁斯特的一条法则:其他人不会被我们了解,并跟我们的看法相左,他们的命运可能跟我们设想的相同,但其原因却跟我们认为的截然不同。

    在阿尔贝蒂娜周围

    从此之后,主人公在这帮姑娘的倩影下占有一席之地,但时间不长,因为在度假的前面几个星期,他主要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和圣卢交往。我们知道,他跟圣卢去里弗贝尔吃晚饭的最后几天,夜幕很早就已降临,他在海堤上遇到阿尔贝蒂娜时,她把手插在手笼里。而吉泽尔去巴黎补考,则已是秋天。他跟她们一起游玩,是在他少年时代结束之时,地点在巴尔贝克,即在《花季少女》的结尾,因此,这卷标题用“花季”来比喻十分确切。

    这段中提到花卉,指的是姑娘,而且跟欲望有关。使用这个比喻,是因为主人公怀有美在肉体方面和精神方面的理想。他刚认识的姑娘如同一个品种的玫瑰,是依靠另一品种的玫瑰而得到,这种想法跟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联系在一起,并使姑娘成为富有诗意的遐想的客体。

    然而,如同在十六世纪的诗歌中所说,鲜花必然凋谢,这些姑娘在三十年之后,会在“可怕的内部引力作用下”变得丑陋,只要看到她们身边的母亲或姑妈,就能知道她们将来的面貌。这里,既有植物学的术语,如开花器官的“干燥、结果、种子、块茎”,也使用了决定论的术语,如“不会变化的、预定的形状”。

    埃尔斯蒂尔和卡尔帕乔

    如果说普鲁斯特的比喻源于十六世纪和贺拉斯的文学传统,埃尔斯蒂尔的美学观则以威尼斯画家卡尔帕乔为代表的绘画传统为基础。

    文中对卡尔帕乔的组画《圣乌尔苏拉的传说》的评论,不是叙述者所作,而是埃尔斯蒂尔所作,他在此充当艺术批评家,而且,这组画并非杜撰,而是真实存在。另外,对组画的描写十分确切,例如停泊的船只,以及女子的姿态和服饰。但这种描写主要为展示一种印象,即在威尼斯画家的画上也是陆地和海水无法区分,就像埃尔斯蒂尔以诺曼底为背景的海景画一样。

    从威尼斯画家的古画,立即说到杜撰的埃尔斯蒂尔的现代绘画,这个任务通过主人公对一幅表现克勒尼埃的水彩画的描绘来完成。在画中,悬崖的景色变成大教堂。继姑娘和花卉的文学比喻之后,出现了绘画中的比喻,即创作的有力工具。由此可见,主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改建工作”,使用的方法则是“置换艺术”。

    吉泽尔的作文

    吉泽尔去巴黎补考,并把自己做的作文寄给阿尔贝蒂娜,后者则在姑娘中间宣读。这篇作文,普鲁斯特写于1916年,但这时并未出现在《花季少女》的打字稿中,直至一年后才添加到校样上。

    这篇作文这么晚才插入小说,是因为它不像参观埃尔斯蒂尔的画室那样重要。作者加入这一段落,是因为觉得假扮学生有趣。但另外也得指出,这篇作文十分真实,因为它并非出自当时年已四十五岁的普鲁斯特的手笔,而是他的女管家塞莱斯特·阿尔巴雷的侄女马塞尔·拉里维埃尔所写。普鲁斯特请她按小说中的两个题目写了两篇作文,并于1916年1月31日写信给她表示感谢,说她特别“有文才”。在书中,作文由吉泽尔写出,并由安德蕾进行评点。他请这位女学生来写作文,是为了使自己的小说更加真实。

    吉泽尔做这篇作文时,已读完三年级(即初中四年级),参加考试是为了得到高级初等教育修业证书(Certificat d'études primaires supérieures),相当于我国初中毕业。书信是法国十九世纪末作文的一种形式,直至1925年仍在采用。普鲁斯特在小说中以此取乐,但在别处却对此讽刺挖苦。

    吉泽尔写的这封索福克勒斯致拉辛的信,完全符合这类书信的要求,可以收入法国文学史家朗松于十九世纪末在当中学教师时所编的法语优秀作文汇编。这封信是写给拉辛的(“亲爱的朋友”),具有这种书信的特点,如礼貌用语,使用第一和第二人称代词,考虑到收信人的情况(因为高乃依已成为“您的对手”)。信中有许多颂扬性修饰语:“您的才能显得如此敏锐、细腻、迷人、优雅和巧妙,做到了生动有力,我向您表示祝贺。”(第488页)这里也可看出普鲁斯特对列举的喜爱。

    法语书信这种练习,在十九世纪的学校中占据主要地位。书信继承了演说的传统,在演说的时代,教学的目的首先是道德教育。对学生的教育是让他们模仿:学生像名人那样表达自己的看法,并学会像他们那样去进行思考。楷模取自古希腊罗马和十七世纪,因此就让索福克勒斯给拉辛写信。然而,模仿跟讨论恰恰相反,因此,这种书信不是对某一文学题材所作的论据确凿的评论,而是一种赞美性的演说。

    在吉泽尔写的信中,索福克勒斯对拉辛的悲剧感到满意的不是其中的爱情,而是宗教感情,并把广大群众和真正行家区分开来,认为演出并不成功是因为广大群众没有看懂,但真正的行家会作出正确评价,这样说使剧作家感到安慰。

    信中引用布瓦洛的语录也在意料之中。这样,这封信就处于历史的背景之中,其原因是因为布瓦洛生活在十七世纪。另外,这语录是信中观点的证明,不容置疑,因为语录作者是权威,在当时是著名的法典编篡者。

    爱上阿尔贝蒂娜

    在《花季姑娘》的开头,主人公爱上吉尔贝特,这爱情始于贡布雷,那时他首次在英国山楂花树篱前看到她,而在这一卷结束时,他爱上另一位姑娘阿尔贝蒂娜,但在认识她之后过了几个星期这爱情才得以产生。这爱情的产生是根据普鲁斯特的规律,这规律我们从“斯万之恋”中就已知道,那就是必须出现特殊情况,而在这情况中要有一种缺乏(un manque)。

    这特殊情况由在悬崖上进行的传环游戏提供,在游戏中主人公自然十分注意阿尔贝蒂娜的手。而普鲁斯特认为,爱情取决于目光,取决于弗洛伊特所说的“观察冲动”(pulsion scopique),即无法抑制地想要看到的欲望。在主人公看来,阿尔贝蒂娜的手是这姑娘身上最性感的部分,还有手的肤色,是粉红色,近于淡紫色,而让·米伊先生认为,这种颜色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有性感,如吉尔贝特的母亲奥黛特所穿服装,颜色大多为淡紫色。

    阿尔贝蒂娜的手对马塞尔来说是欲望和梦想的客体,却不愿给他,就像后来不愿给他吻一样。这时,爱情就会根据预先确定的模式产生,即一种受挫的欲望会激发一种尚未表达的感情。主人公把阿尔贝蒂娜在游戏中的姿态看作是跟他暗中串通,而姑娘则使别人以为戒指在她手里和主人公手里。这就像在几年以前,他认为吉尔贝特是因为他才来香榭丽舍大街玩耍。

    但在马塞尔看错阿尔贝蒂娜手势的意思之后,姑娘对他态度生硬。主人公跟安德蕾一起去克勒尼埃观看,路上看到英国山楂树,使他想起童年时代的初恋,以及他当作家的理想。这时,山楂花虽已凋谢,却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即通过回忆唤起他爱恋的感情。

    过去的感觉随时会变成现在的感情,这纯粹是普鲁斯特的情调。主人公看到曾用作绘画题材的克勒尼埃,并未有愉悦之感,却使他正在产生的爱情有一种艺术背景,因此变得崇高而又特殊。他这时知道:“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但是,他并不急于把此事告诉她。以前有斯万的经验,现在又有了马塞尔的经验。这新的规律是,爱情只能靠秘密而存在。

    这时,主人公用阿尔贝蒂娜的目光来看他在旅馆的房间,觉得房间不再抱有敌意,变得更有人性,而镜子和书柜则显得漂亮、优雅。于是产生了一种想法,即姑娘会到旅馆来看他。偶然的巧合使这梦想部分成真。阿尔贝蒂娜瞒着姨妈在旅馆的房间里接待主人公,使他又回到初次的印象,认为这姑娘轻佻。但阿尔贝蒂娜不让他亲吻,则使他的这种看法立即消除。这一段的最后三句话十分简短,只写他所见(“这尚未品尝过的粉红色果子”)所闻(“急促、长久和刺耳的声音”)(第510页),而并未作任何解释和评论。但主人公的命运已在这姑娘的床边决定。

    《花季少女》两个部分的标题是“在斯万夫人周围”和“地方的名称:地方”,看上去并不协调一致,然而,这两个部分在内容上却有相同之处,都是主人公从梦想到实际体验,以及在认识上的进步。第一部分“在斯万夫人周围”仍属于“在斯万家这边”,虽说故事发生的地点从贡布雷移到巴黎,但并未离开资产阶级的社会,而“地方的名称:地方”则开始发现“盖尔芒特那边”,先后出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罗贝尔·德·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这三个人物,都是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这样,就为转入第三卷《盖尔芒特那边》作好准备。

    对《花季少女》的评论

    对《花季少女》的评论,主要有五个方面。一是社会学批评,主要著作有P.-V. 齐马的《对虚构事物的欲望》(Le Désir du mythe de P.-V. Zima, Nizet, 1973 )、利维奥·贝洛伊的《普鲁斯特的场景》(La Scène proustienne de Livio Belloï, Nathan, 1993),用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n)的方法来分析普鲁斯特的小说。二是哲学批评,吉尔·德勒兹的著作《马塞尔·普鲁斯特和符号》(Marcel Proust et les signes de Gilles Deleuse, 1964)为这种批评开辟了道路。这部著作是分析普鲁斯特作品的符号学,也是分析文学作品的哲学【773】。三是美学批评,可说是哲学批评的延伸,弗朗索瓦丝·勒里舍的《艺术作品》(L'Œuvre d'art de Françoise Leriche, Berlin, 1993)中有一章专门分析《花季少女》,特别是《卡尔克蒂伊港》和《萨克里庞小姐》这两幅画。四是神话学批评,分析人物塑造中存在的“神话典型”(modèles mythiques),主要作品有玛丽·米盖-奥拉尼埃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的神话学》(La Mythologie de Marcel Proust de Marie Miguet-Ollagnier, Les Belles Lettres, 1982)。五是前文本研究,通过对作者手稿的研究来了解作品的成书过程,主要著作有让·米伊的《文本和前文本中的普鲁斯特》(Proust dans le texte et l'avant-texte de Jean Milly, Flammarion, 1985)【7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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