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后更加巴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也能幸运地与天上下凡的织女做夫妻。不一定非得是织女姊妹中的“老七”,“老七”既已和牛郎做了夫妻,我也就不考虑她了,另外是她的姐姐和妹妹都成的。那么一来,不就和牛郎也沾亲了吗?少年的我,极愿和牛郎沾亲。
再以后,凡是在我眼里好看的女孩儿或同学,或邻家的或住一条街的丫头,少年的我,就想象她们是自己未来的“织女”。
于是常做这样的梦在一处山环水绕四季如春的美丽地方,有两间草房,一间是牛郎家,一间是我家。有两个好看的女子,一个是牛郎的媳妇,一个是我媳妇,不消说我媳妇当然也是天上下凡的。有两头老牛,牛郎家的会说话,我家那头也会说话。有四个孩子,牛郎家一儿一女,我家一儿一女,他们长大了正好可以互相婚配……我所向往的美好爱情生活的背景,时至今日,几乎总在农村。我并非一个彻底的城市文明的否定主义者,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连自己也解释不清自己。有一天下午,我在社区的小公园里独自散步,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之一:公园里早晨和傍晚“人满为患”,所以我去那里散步,每每于下午三点钟左右,图的是眼净。那一天下着微微的细雨,我想整个公园也许该独属于我了。不期然,在林中走着走着,猛地发现几步远处的地上撑开着一柄伞。如果不是一低头发现得早,不是驻步及时,非一脚踩到伞上不可!那伞下铺着一块塑料布,伸出四条纠缠在一起的腿,情形令我联想到一只触爪不完整的大墨斗鱼。莺声牛喘两相入耳,我紧急转身悄悄遁去……没走几步,又见类似镜头。从公园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凡见六七组矣。有的情形尚雅,但多数情形一见之下,心里不禁地骂自己一句:“你可真讨厌,怎么偏偏这时候出来散步?!”
回到家里遂想到爱情是多么需要空间的一件事啊!城市太拥挤了,爱情没了躲人视野的去处。近年城市兴起了咖啡屋,光顾的大抵是钟情男女。咖啡屋替这些男女尽量营造有情调的气氛。大天白日要低垂着窗幔,晚上不开灯而燃蜡烛。又有些电影院设了双人座,虽然不公开叫“情侣座”,但实际上是。我在上海读大学时的20世纪70年代,外滩堪称大上海的“爱情码头”。一米余长的石凳上,晚间每每坐两对儿。乡下的孩子们便拿了些草编的坐垫出租。还有租“隔音板”的。其实是普通的一方合成板块,比现如今的地板块儿大不了多少。两对中的两个男人通常居中并坐,各举一块“隔音板”,免得说话和举动相互干扰,那久了也是会累的。当年使我联想到《红旗谱》的下部《播火记》中的一个情节反动派活捉了朱老忠们的一个革命的农民兄弟,迫他双手高举一根苞谷秸。只要他手一落下,便拉出去枪毙。其举关乎性命,他也不过就举了两个多小时……上海当年还曾有过“露天新房”在夏季,在公园里,在夜晚,在树丛间,在自制的“帐篷”里,便有着男女合欢。戴红袖标的治安管理员常常“光顾”之前隔帐盘问,于是一条男人的手臂会从中伸出,晃一晃结婚证。没结婚证可摆晃的,自然要被带到派出所去……如今许多城市的面貌日新月异。房地产业的迅猛发展,虽然相对减缓了城市人的住房危机,但也同时占去了城市本就有限的园林绿地。就连我家对面那野趣盎然的小园林,也早有房地产商在觊觎着了。并且,前不久已在一端破土动工,后来因为几位政协委员的强烈干预,才不得不停止。
爱情,或反过来说情爱,如流浪汉,寻找到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并不那么容易。白天只有一处传统的地方是公园,或电影院;晚上是咖啡屋,或歌舞厅。再不然干脆臂挽着臂满大街闲逛。北方人又叫“压马路”,香港叫“轧马路”,都是谈情说爱的意思。
在国外,也有将车开到郊区去,停在隐蔽处,就在车里亲爱的。好处是省了一笔开房间的钱,不便处是车内的空间毕竟有限。
电影院里太黑,歌舞厅太闹,公园里的椅子都在明眼处,咖啡屋往往专宰情侣们。于是情侣们最无顾忌的选择还是家。但既曰情侣,非是夫妻,那家也就不单单是自己的。要趁其他家庭成员都不在的时间占用,于是不免地有些偷偷摸摸苟苟且且……城市人口的密度是越来越大了,城市的自由空间是越来越狭小了。情爱在城市里如一柄冬季的雨伞,往哪儿挂看着都不顺眼似的……相比于城市,农村真是情爱的“广阔天地”呢!情爱放在农村的背景里,似乎才多少恢复了点儿美感,似乎才有了诗意和画意。生活在农村里的青年男女当然永远也不会这么感觉,而认为如果男的穿得像绅士,女的穿得很新潮,往公园的长椅上双双一坐,耳鬓厮磨,或在咖啡屋里,在幽幽的烛光下眼睛凝视着眼睛,手握着手,那才有谈情说爱的滋味儿啊!
但一个事实却是摄影、绘画、诗、文学、影视,其美化情爱的艺术功能,历来在农村,在有山有水有桥有林间小路有田野的自然的背景中和环境里,才能得以充分地发挥魅力。
艺术若表现城市里的情爱,可充分玩赏其高贵,其奢华,其绅男淑女的风度气质以及优雅举止。也可以尽量地煽情,尽量地缠绵,尽量地难舍难分,但就是不能传达出情爱那份可以说是天然的美感来。在城市,污染情爱的非天然因素太多太多太多,情爱仿佛被“克隆”化了。
麦秸垛后的农村青年男女的初吻,在我看来,要比楼梯拐角暗处搂抱着的一对儿“美观”些。村子外,月光下,小河旁相依相偎的身影,在我看来,比大饭店包房里的幽会也令人向往得多……我当知青的时候,有次从团里步行回连队,登上一座必经的山头后,蓦然俯瞰到山下的草地间有一对男女知青在相互追逐。隐约的,能听到她的笑声。他终于追上了她,于是她靠在他怀里了,于是他们彼此拥抱着,亲吻着,一齐缓缓倒下在草地上……一群羊四散于周围,安闲地吃着草……那时世界仿佛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仿佛他们就代表着最初的人类,就是夏娃和亚当。我的眼睛,是唯一的第三者的眼睛。回到连队,我在日记中写下了几句话:
天上没有夏娃,地上没有亚当。我们就是夏娃,我们就是亚当。喝令三山五岳听着,我们来了!
……
这几句所篡改的,是一首“大跃进”时代的民歌。连里的一名“老高三”,从我日记中发现了说好,就谱了曲。于是不久在男知青中传唱开了。有女知青听到了,并且晓得亚当和夏娃的“人物关系”,汇报到连里。于是连里召开了批判会。那女知青在批判中说:“你们男知青都想充亚当,可我们女知青并不愿做夏娃!”又有女知青在批判中说:“还‘喝令三山五岳听着,我们来了!’来了又怎么样?想干什么呀……”一名男知青没忍住笑出了声,于是所有的男知青都哈哈大笑。
会后指导员单独问我你那么篡改究竟是什么意思嘛?我说唉,我想,在这么广阔的天地里不允许知青恋爱,是对大自然的一种白白浪费。
二
爱情或曰情爱乃是人类最古老的表现,我觉得它是那种一旦框在现代的框子里就会变得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东西”。城市越来越是使它变得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框子”,它在越接近着大自然的地方才越与人性天然吻合。酒盛在金樽里起码仍是酒,衣服印上商标起码仍是衣服,而情爱一旦经过包装和标价,它天然古朴的美感就被污染了。城市杂乱的背景上终日流动着种种强烈的欲望,情爱有时需要能突出它为唯一意义的时空,需要十分单纯又恬静的背景。需要两个人像树、像鸟儿、像河流、像云霞一样,完全回归自然又享受自然之美的机会。对情爱,城市不提供这样的时空、背景和机会。城市为情爱提供的唯一不滋扰的地方叫作“室内”。而我们都知道,“室内”的门刚一关上,情爱往往迫不及待地进展着什么情爱在城市里几乎成了一桩必须忙里偷闲的事情,一件仓促得粗鄙的事情。
我常想,农村里相爱着的青年男女,有理由抱怨贫穷,有理由感慨生活的艰辛。羡慕城里人所享有的物质条件的心情,也当然是最应该予以体恤的。但却应该在这样一点上,明白自己们其实是优于城里人的,那就是当城里人为情爱四处寻找叫作“室内”的那一种地方时,农村里相爱着的青年男女们却正可以双双迈出家门。那时天和地几乎都完全属于他们的好心情,风为情爱而吹拂,鸟儿为情爱而唱歌,大树为情爱而遮阴,野花为情爱而芳香……那时他们不妨想象自己们是亚当和夏娃,这世界除了相爱的他们还没第三者诞生呢。
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和一个姑娘相爱已三年了。由于没住处,婚期一推再推。他曾对我抱怨:“每次和她幽会,我都有种上医院的感觉。”我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会产生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说:“你想啊,总得找个供我俩单独待在一起的地方吧?”我说:“去看电影。”他说:“都爱了三年了!如今还在电影院的黑暗里……那像干什么?不是初恋那会儿了,连我们自己都感到下作了……”我说:“那就去逛公园,秋天里的公园正美着。”他说:“还逛公园?三年里都逛了一百多次了!北京的大小公园都逛遍了……”我说:“要不就去饭店吃一顿。”他说:“去饭店吃一顿不是我们最想的事!”我说:“那你们想怎样?”他说:“这话问的!我们也是正常男女啊!每次我都为找个供我俩单独待的地方发愁。一旦找到,不管多远,找辆‘的’就去。去了就直奔主题!你别笑!实事求是,那就是我俩心中所想嘛!一完事儿就彼此瞪着发呆。那还不像上医院吗?起个大早去挂号,排一上午,终于挨到叫号了,五分钟后就被门诊大夫给打发了……”
我同情地看了他片刻,将家里的钥匙交给他说:“后天下午我有活动,一点后六点前我家归你们。怎么样?时间够充分的吧?”不料他说:“我们已经吹了,彼此腻歪了,都觉得没劲透了……”在城市里,对于许多相爱的青年男女而言,“室内”的价格,无论租或买,都是极其昂贵的。求“室内”而不可得,求“室外”而必远足,于是情爱颇似城市里的“盲流”。
人类的情爱不再动人了,还由于情爱被“后工业”的现代性彻底地与劳动“离间”了。
情爱在劳动中的美感最为各种艺术形式所欣赏。如今除了农业劳动,在其他一切脑体力劳动中,情爱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而且只能被严格禁止。流水线需要每个劳动者全神贯注,男女混杂的劳动情形越来越成为历史。但是农业劳动还例外着,农业劳动依然可以伴着歌声和笑声。在田野中,在晒麦场上,在磨坊里,在菜畦间,歌声和笑声非但不影响劳动的质量和效率,而且使劳动变得相对愉快。农业劳动最繁忙的一项乃收获。如果是丰年,收获的繁忙注入着巨大的喜悦。这时的农人们是很累的,他们顾不上唱歌也顾不上说笑了。他们的腰被收割累得快直不起来了,他们的手臂在捆麦时被划出了一条条血道儿,他们的衣被汗水湿透了,他们的头被烈日晒晕了……瞧,一个小伙子割到了地头,也不歇口气儿,转身去帮另一垄的那姑娘……他们终于会合了。他们相望一眼,双双坐在麦铺子上了。他掏出手绢儿替她擦汗。倘他真有手绢儿,那也肯定是一团皱巴巴的脏手绢儿。但姑娘并不嫌那手绢儿有他的汗味儿,她报以甜甜的一笑……几乎只有在农业劳动中,男人女人之间才能传达出这种动人的爱意。这爱意的确是美的,又寻常又美。
我在城市里一直企图发现男人女人之间那种又寻常又美的爱意的流露,却至今没发现过。
有次,我在公园里见到了这样的情形两拨小伙子为两拨姑娘们争买矿泉水,他们都想自己买到的多些,于是不但争,而且相互推挤,相互谩骂,最后大打出手,直到公园的巡警将他们喝止住,而双方已都有鼻子嘴流血的人了。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望到了那一幕,奇怪,他们一人能喝得了几瓶冰镇的矿泉水吗?后来望见他们带着那些冰镇的矿泉水回到了各自的姑娘们跟前。原来由于天热,附近没水龙头,姑娘们要解热,所以他们争买矿泉水为姑娘们服务……他们倒拿矿泉水瓶,姑娘们则双手捧接冰镇矿泉水洗脸。有的姑娘费用了一瓶,并不过瘾,接着费用第二瓶。有的小伙子,似觉仅拿一瓶,并不足以显出自己对自己所倾心的姑娘比同伴对同伴的姑娘爱护有加,于是两手各一瓶,左右而倾……公园里许多人远远地驻足围观着那一幕,情爱的表达在城市,在我们的下一代身上,往往便体现得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我望着不禁想到,当年我在北大荒,连队里有一名送水的男知青,他每次挑着水到麦地里,总是趁别人围着桶喝水时,将背在自己身上的一只装了水的军用水壶递给一名身材纤弱的上海女知青。因为她患过肝炎,大家并不认为他对她特殊,仅仅觉得他考虑得周到。她也那么想。麦收的一个多月里,她一直用他的军用水壶喝水。忽然有一天,她从别人的话里起了疑点,于是请我陪着,约那名男知青到一个地方当面问他:“我喝的水为什么是甜的?”
“我在壶里放了白糖。”“每人每月才半斤糖,一个多月里你哪儿来那么多白糖往壶里放?”“我用咱们知青发的大衣又向老职工们换了些糖。”
“可是……可是为什么……”“因为……因为你肝不好……你的身体比别人更需要糖……”她却凝视着他喃喃地说:“我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而他红了脸背转过身去。此前他们不曾单独在一起说过一句话。
我将她扯到一旁,悄悄对她说:“傻丫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爱上你了呀!”
她听了我这位知青老大哥的话,似乎不懂,似乎更糊涂了,呆呆地瞪着我。我又低声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得决定怎么对待他。”
“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重复着,随即双手捂住脸,哭了,哭得像个在检票口前才发现自己丢了火车票的乡下少女。
我对那名男知青说:“哎,你别愣在那儿,哄她该是你的事儿,不是我的。”我离开他们,走了一段路后,想想,又返回去了。因为我虽比较有把握地预料到了结果,但未亲眼所见,心里毕竟还是有些不踏实。
我悄悄走到原地,发现他们已坐在两堆木材之间的隐蔽处了她上身斜躺在他怀里,两条手臂揽着他的脖子。他的双手则扣抱于她腰际,头俯下去,一边脸贴着她的一边脸。他们像是那样子睡了,又像是那样子固化了……同样是水,同样与情爱有关,但似乎有着质的区别。
三
在中国,在当代,爱情或曰情爱之所以不动人了,也还因为我们常说的那种“缘”,也就是那种似乎在冥冥中引导两颗心彼此找寻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于是爱情不但变得简单、容易,而且变成了内容最浅薄、最无意味可言的事情。有时浅薄得连“轻佻”的评价都够不上了。“轻佻”纵使不足取,毕竟还多少有点儿意味啊!
一个靓妹被招聘在大宾馆里做服务员,于是每天都在想:我之前有不少姐妹被洋人被有钱人相中带走了,但愿这一种好运气也早一天向我招手……而某洋人或富人,住进那里,心中亦常动念:听说从中国带走一位漂亮姑娘,比带出境一只猫或一只狗还容易,但愿我也有些艳福……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各自遂心如愿。这是否也算是一种“缘”呢?似乎不能偏说不算是。是否也属于情爱之“缘”呢?似乎不能偏说不配。
本质上相类同的“缘”,在中国比比皆是地涌现着。比随地乱扔的糖纸冰棒签子和四处乱弹的烟头多得多。可谓之曰“缘”的“泡沫”现象。
而我所言情爱之“缘”,乃是那么一种男人和女人的命数的“规定”一旦圆合了,不但从此了却男女于情于爱两个字的种种惆怅和怨叹,而且意识到似乎有天意在成全着,于是满足得肃然,幸福得感激,即或未成眷属,也终生终世回忆着,永难忘怀。于是其情其爱刻骨铭心,上升为直至地老天荒的情愫的拥有,几十年如一日深深感动着你自己。美得哀婉。
这一种“缘”,不仅在中国,在全世界的当代,是差不多绝灭了。唐开元年间,玄宗命宫女赶制一批军衣,颁赐边塞士卒。一名士兵发现在短袍中夹有一首诗: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这位战士,便将此诗告之主帅。主帅吟过,铁血之心大恸,将诗上呈玄宗。玄宗阅后,亦生同情,遍示六宫,且传下圣旨:“自招而朕不怪。”
于是有一宫女承认了诗是自己写的,且乞赐离宫,远嫁给边塞的那名士兵。玄宗不但同情,而且感动了。于是厚嫁了那宫女。二人相见,宫女噙泪道:“诗为媒亦天为媒,我与汝结今身缘。”边塞三军将士,无不肃泣者。试想,若主帅见诗不以为然,此“缘”不可圆;若皇上龙颜大怒,兴许将那宫女杀了,此“缘”亦成悲声。然诗中那一缕情,那一腔怜,又谁能漠视之轻蔑之呢?尤其“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二句,读来令人愀然,虽铁血将军而不能不动儿女情肠促成之,虽天子而不能不大发慈悲依顺其愿……此种“缘”不但动人、感人、哀美,而且似乎具有某种神圣性。而诗人顾况与一宫女的“缘”就没那么圆满了。有次他在洛阳乘门泛舟于花园中,随手捞起一片硕大的梧桐叶子,见叶上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第二天他也在梧桐叶上题了一首诗: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带往上游,放于波中。十几日后,有人于苑中寻春,又自水中得一叶上诗,显然是答顾况的: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顾况得知,忧思良久,仰天叹曰:“此缘难圆,天意也。虽得二叶,亦当视如多情红颜。”据说他一直保存那两片叶子至死。情爱之于宫女,实乃精神的奢侈。故她们对情爱的珍惜与向往,每每感人至深。
情爱之于现代人,越来越变得接近着生意。而生意是这世界上的人们每时每刻每处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的。情爱更像股票、像期货、像债券、像地摊儿交易、像拍卖行的拍卖,投机性、买卖性、速成性,越来越公开、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司空见惯。而且,似乎也越来越等于情爱本身了。于是情爱中那一种动人的、感人的、美的、仿佛天意般的“缘”,也越来越被不少男人的心女人的心理解为和捡钱包、中头彩、一锨挖到了金脉同一种造化的事情了。
四
我在中学时代,曾读过《聊斋》中的一篇故事有一位落魄异乡的读书人,皇试之期将至,然却身无分文,于是怀着满腹才学,沿路乞讨向京城而去。一日黄昏,至一镇外,饥渴难耐,想到路途遥遥,不禁独自哭泣。有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而又退回,驾车的绿衣丫鬟问他哭什么?他如实相告。于是车中伸出一只纤手,手中拿着一枚金钗,绿衣丫鬟接了递给他说:“我家小姐很同情你,此钗值千金,可卖了速去赶考。”
第二年,还是那个丫鬟驾着那辆车,又见着那读书人,仍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很是奇怪,便下车问他是不是去年落榜了?他说不是的啊,以我的才学,断不至于榜上无名的。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是这般地步呢?答曰:路遇而已,承蒙怜悯,始信世上有善良。便留着金钗作纪念,怎么舍得就卖了去求功名啊。
丫鬟将话传达给车内的小姐,小姐便隔帘与丫鬟耳语了几句。于是那车飞驰而去,俄顷丫鬟独自归来,对他说:我家小姐亦感动于你的痴心,再赠纹银百两,望此次莫错过赴考的机会……而他果然中了举人,做了巡抚。于是府中设了牌位,每日必拜自己的女恩人。一年后,某天那丫鬟突然来到府中,说小姐有事相求小姐丫鬟,皆属狐类。那一族狐,适逢天劫,要他那一身官袍焚烧了,才可避过灭族大劫。没了官袍,官自然也就做不成。更不要说还焚烧了,那将犯下杀头之罪。狐仙跪泣曰:小小一钗区区百银,当初助君,实在没有图报答的想法。今竟来请求你弃官抛位,而且冒杀头之罪救我们的命,真是说不出口哇。但一想到家族中老小百余口的生死,也只能厚着脸面来相求了。你拒绝,我也是完全理解的。而我求你,只不过是尽一种对家族的义务而已。何况,也想再见你一面,你千万不必为难。死前能再见到你,也是你我的一种缘分啊……那巡抚听罢,当即脱下官袍,挂了官印,与她们一起逃走了……不禁想起金人元好问《迈陂塘》中的词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直教”二字,后人们一向白话为“竟使”。然而我总固执地认为,古文中某些词句的语意之深之浓之贴切恰当,实非白话所能道清道透道详道尽。“直教生死相许”中的“直教”二字,又岂是“竟使”二字可以了得的呢?好一个“直教生死相许”,此处“直教”得沉甸甸不可替代啊!
现代人的爱情或曰情爱中,早已缺了这分量,其爱其情掺入了太多太多的即兑功利。“情难禁,爱郎不用金”连这一种起码的人性的洒脱,现代人都不太能做到了。钓金龟婿诱摇钱女的世相,其经验其技巧其智谋其逻辑,“直教”小说家戏剧家自叹虚构的本事弗如,创作高于生活的追求“,难于上青天”也。
进而想到,若将以上一篇《聊斋》故事放在现实的背景中,情节会怎么发展呢?收受了金钗的男子,哪里会留作纪念不忍卖而竟误了高考呢?卖了而不去赴考,直接投作经商的本钱注册个小公司自任小老板也是说不定的。就算也去赴考了,毕业后分到了国家机关,后来当上了处长局长,难道会为了报答当初的情与恩而自断前程吗?
如此要求现代人,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吗?依顺了现代的现实性,爱情或曰情爱的“缘”的美和“义”的美,也就只有在古典中安慰现代人叶公好龙的憧憬了。
这就是为什么《简·爱》、《红字》、《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以及《牛郎织女》那样淳朴的民间爱情故事等,仍能成为文学遗产的原因。
在当代的影视戏剧小说中,爱可以自成喜剧、自成闹剧、自成讽刺剧、自成肥皂剧,爱可以伴随着商业情节、政治情节、冒险情节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但,的的确确,爱就是不感人了,不动人了,不美了。有时,真想听人给我讲一个感人的、动人的、美的爱情故事呢!不论那是现实中的真人真事,抑或纯粹的虚构,都想听呢……姻缘一屈指算来,为人夫十三载矣。人生真是匆匆得令人恐慌。
十七年前,我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成为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最年轻的编辑,曾受到过许多关注的目光。十年“文革”在我的同代人中遗留下了一大批老姑娘,每几个家庭中便有一个。一名二十八岁的电影制片厂的编辑,还有“复旦”这样的名牌大学的文凭(尽管不是正宗的),看去还斯斯文文,书卷气浓,了解一下品德不奸不诈,不纨绔不孟浪,行为检束,于是同事中热心的师长们和“阿姨”们,都觉得把我“推荐”给自己周围的某一位老姑娘,简直就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然而当年我并不急着结婚。我想将来成为我妻子的那个姑娘,必定是我自己在某种“缘”中结识的。我期待着那奇迹,我想它总该多多少少有点儿浪漫色彩的吧?……也觉得组建一个小家庭对我而言条件很不成熟。我毫无积蓄,基本上是一个穷光蛋。每月四十九元工资,寄给老父老母二十元,所剩也只够维持一个单身汉的最低生活水平。平均一天还不到一元钱。
结婚之前总得“进行”恋爱,恋爱就需要一些额外的消费。但我如果请女朋友或曰“对象”吃一顿饭,那一个月肯定就得借钱度日。而我自己穷得连一块手表都没有。兵团时期的手表大学毕业前卖了,分配到北影一年后还买不起一块新表。
当然,我不给老父老母寄钱,他们也能吃得上穿得上。他们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为自己结婚积蓄点儿钱吧!但我每月照寄不误。我自幼家贫,二十八岁时家里仍很穷,还有一个生病的哥哥常年住在医院里。我觉得我可以三十八岁时再结婚,却不能不在二十八岁时以自己的方式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对老父亲老母亲我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总认为二十八了才开始报答他们(也不过就是每月寄给他们二十元钱)已实在是太晚了,方式也太简单了……在期待中我由二十八岁而三十二岁,奇迹并没有发生,“缘”也并没到来。
我依然的行为检束,单身汉生活中没半点儿浪漫色彩。
四年中我难却师长们和“阿姨”们的好意,见过两三个姑娘,她们的家境都不错,有的甚至很好。但我那时忽然生出想调回哈尔滨市,能近在老父母身旁尽孝的念头,结果当然是没“进行”恋也没“进行”爱……念头终于打消,我自己为自己“相中”了一个姑娘,但由于缺乏“自由恋爱”的实践经验,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人家考验我而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我还需要考验(又不是入党)。误会在半小时内打了一个结,后来我知道是误会,却已由痛苦而渐渐索然。这也足见“自由”是有代价的这话有理。
二
于是我现在的妻子某一天走入了我的生活。她单纯得很有点儿发傻,二十六岁了决然地不谙世故。说她是大姑娘未免“抬举”她,充其量只能说她是一个大女孩儿。也许与她在农村长到十四五岁不无关系。她是当年我们文学部一位党支部副书记“推荐”给我的。那时我正写一部儿童电影剧本,我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待我写完了剧本再考虑。
一个月后我把这件事都淡忘了,可是“党”没有忘记,毅然地关心着我呢。某天“党”郑重地对我说:“晓声啊,你剧本写完了,也决定发表了,那件事儿,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吧?”
倏忽的我觉得我以前真傻。“恋爱”不一定非要结婚嘛!既然我的单身汉生活里需要一些柔情和女性带给我的温馨,何必非拒绝“恋爱”的机会呢!……这一闪念其实很自私,甚至也可以说挺坏。于是我的单身汉宿舍里,隔三日岔五日的,便有一个剪短发的、大眼睛的大女孩儿“轰轰烈烈”而至,“轰轰烈烈”而辞。我的意思是当年她的生气勃勃,走起路来快得我跟不上。我的单身宿舍在筒子楼,家家户户走廊里做饭。她来来往往于晚上下班回家绕个弯儿路过。一听那上楼的很响的脚步声,我在宿舍里就知道是她来了。没多久,左邻右舍也熟悉了她的脚步声,往往就向我通报哎,你的那位来啦!……我想,“你的那位”不就是人们所谓之“对象”的别一种说法吗?我还不打算承认这个事实呢!
于是我向人们解释那是我“表妹”,亲戚。人们觉得不像是“表妹”,不信。我又说是我一位兵团战友的妹妹,只不过到我这儿来玩的。人们说凡是“搞对象”的,最初都强调对方不过是来自己这儿玩玩的……而她自己却俨然以我的“对象”自居了。邻居跟她聊天儿,说以后木材要涨价了,家具该贵了。她听了真往心里去,当着邻居的面儿对我说那咱们凑钱先买一个大衣柜吧!
搞得我这位“表哥”没法儿再窘。于是的,似乎从第一面之后,她已是我的“对象”了。非但已是我的“对象”
了,简直就是我的未婚妻了。
有次她又来,我去食堂打饭的一会儿工夫,回到宿舍发现,我压在铺桌玻璃板下的几位女知青战友、大学女同学的照片,竟一张都不见了。
我问那些照片呢?她说她替我“处理”了,说下次她会替我带几张她自己的照片来……而纸篓里多了些“处理”的碎片……她吃着我买回的饺子,坦然又天真。显然的,她丝毫也没有恶意。仿佛只不过认为,一个未来家庭的未来的女主人,已到了该在玻璃板下预告她理所当然的地位的时候了。
我想,我得跟她好好地谈一谈了。于是我向她讲我小时候是一个怎样的穷孩子,如今仍是一个怎样的穷光蛋,以及身体多么不好,有胃病、肝病、早期心脏病等等。并且,我的家庭包袱实在是重哇!而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将就着可以做丈夫的,意味着在犯一种多么糟糕多么严重的大错误啊。一个女孩子在这种事上是绝对将就不得、凑合不得、马虎不得的。但是嘛,如果做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我还是很有情义的。当时的情形恰如一首歌里唱的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我曾以这种颇虚伪也颇狡猾的方式,成功地吓退过几个我认为与我没“缘”的姑娘。
然而事与愿违。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哭了。仿佛一个善良的姑娘被一个穷牧羊人的命运感动了就像童话里所常常描写的那样……她说:“那你就更需要一个人爱护你了啊!……”于是我明白她正是从那一时刻开始真正爱上了我。我一向期待的所谓“缘”,也正是从那一时刻显现了面目,促狭地向我眨眼的……三个月后到了年底。某天晚上她问我:“你的棉花票呢?”我反问:“怎么,你家需要?”翻出来全给了她。而她说:“得买新被子啦。”
我说:“我的被子还能盖几年。”她说:“结婚后就盖你那床旧被呀?再怎么不讲究,也该做两床新被吧?”我瞪着她一时发愣。我暗想梁晓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看来这个大女孩儿,似乎注定了就是那个叫上帝的古怪老头赐给你的妻子。在她该出现于你生活中的时候,她最适时地出现了……十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陪我的新娘拎着大包小包乘公共汽车光临我们的家。那年在下三十二岁。没请她下过一次“馆子”。
她在我十一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生下了我们的儿子。三年后我们的居住条件有所改善,转移到了同一幢筒子楼的一间十三平方米的住室里……三妻子曾如实对我说当年完全是在一种人道精神的感召下才决定了爱我。当年她想我若不嫁给这个忧郁的男人还有哪一个傻女孩儿肯嫁给他呢?如果他一辈子讨不上老婆,不成了社会问题?
我相信她的话。相信她当年肯定是这么想的。细思忖之,完全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当年肯真心爱这样的一个穷光蛋,并且准备同时能做到真心地视我的老父老母弟弟妹妹为自己亲人的,除了她,我还没碰着。
她是唯一没被我的“自白”吓退的姑娘……十三年间我的工资由四十九元而五十几元而七十几元而八十几元、九十几元……1992年年底,我的基本工资升至一百二十五元至今……十三年间她的工资由五十几元而六十几元、七十几元、八十几元渐次升至一百多元……1992年以前她的工资始终高于我的工资十几元。
1992年我们的工资一度接近,但她有奖金,我没有奖金,实际收入仍比我高。现在,她的单位经济效益不错,实际收入则比我高得多了。
我有稿费贴补,生活还算小康。而我们的起点,却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着实过了五六年拮据日子呢!
十三年内,我几乎整个儿影响了她我不喜欢娱乐,尤其不喜欢户外娱乐,故我们这三口之家,是从来也不曾出现在娱乐场所的。最传统的消遣方式,也不过就是于周末晚上,借一盘或租一盘大人孩子都适合看的录像带,聚一处看个小半通宵。我对豪奢有本能的反感所以我的家是一个俭约的家,从大到小,没一样东西是所谓名牌。我们结婚时的一张木床,当年五十七元凭结婚证买的,直至去年才送给了乡下来的传达室师傅。我不能容忍一日三餐浪费太多的时间精细操作,一向强调快、简、淡的原则。而她是喜欢烹饪的,为我放弃爱好,练就了一种能在十几分钟内做成一顿饭的本事。她常抱怨自己变成了急行军中的炊事员。我还不许她给我买衣服,买了也不穿。我的衣服鞋子,大抵是散步时自己从早市上买的。看着自己能穿,绝不砍价,一手钱,一手货,买了就走,仿佛自己买的,穿起来才舒适。大上其当的时候,也无悔,不在乎。有时她见我穿得不土不洋,不伦不类,枉自叹息,却无可奈何。而在这一点上至今我绝不让步。我偏执地认为,一个男人为买一件自己穿的衣服而逛商场是荒诞不经的。他的老婆为他穿的衣服逛商场也是不可原谅的毛病。因为那时间从某种意义讲已不完全属于她,而属于他们。现代人的闲暇已极有限,为一件衣服值得吗!她当然也因她当妻子的这一种“特权”被粗暴取消与我争执过,但最终还是屈从于我,彻底放弃了“特权”,不得不对我这个偏执的丈夫实行“无为而治”……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老之将至了,精力早已大不如前。每每看妻子,似乎才于不经意间发现似的她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大女孩儿,脸上有了些许女人的岁月沧桑的痕迹……我最感激的,是我老父亲老母亲住在北京的日子里,她对他们的孝心。我老父亲生病时期,我买了一辆三轮车,专为带老父亲去医院。但实际上,因为我那时在厂里挂着行政职务,倒是她经常蹬着三轮车带我老父亲去医院。不知道老人家是我父亲的,还以为是她父亲呢。知道了却原来是我的父亲,无不感慨多多。如今,将公公当自己的父亲一样孝顺的儿媳,尤其年轻的儿媳们,不是很多的……我最感到安慰的,是我打算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时,她一向是理解的,支持的。我的稿费的一半左右有计划地用于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我总执拗地认为我有这一义务,能尽好这一义务便感到高兴。在各种社会捐助中,尤其对穷人,对穷人孩子的捐助,倘我哪一次错过,下一次定加倍补上。不这么做,我就良心不安。贫困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太深,使我成为一个本能的毫无怨言的低消费者。旧的家具、旧的电视机,不一定非要换成新的,换成名牌。几千元我拿得出来的情况下,倘我无动于衷,我便会觉得自己未免“为富不仁”了。尽管我不是“大款”,几千元不知凝聚着我多少“爬格子”的心血。没有一个在此方面充分理解我对穷人的思想感情并支持我的妻子,那么家里肯定经常吵闹无疑……好丈夫是各式各样的。除了吸烟我没有别的坏毛病。除了受过两次婚外情感的渗透我没什么“过失”。我非是“登徒子”式的男人,也从不“拈花捻草”、“招蜂惹蝶”。事实上,在男女情感关系中我很虚伪。如果我不想,即或与女性经年相处,同行十万八千里,她们也是难以判断我究竟喜爱不喜爱她们的。我自认为,我在这一方面常显得冷漠无情。并且,我不认为这多么好。虚伪怎么会反而好呢?其实我内心里对女性是充满温爱的。一个女性如果认为我的友爱对她在某一时期某种情况之下极为重要,我今后将不再自私。
最重要的,我的妻子赞同我对友爱与情爱的理解。在这一前提下,我才能学做一个坦荡男人。我不认为婚外恋是可耻之事,但我也不喜欢总在婚外恋情中游戏的一切男人和女人。爱过我的都是好女孩儿和好女人,我对她们的感激是永远的。真的,我永远在内心里为她们的幸福祈祝着……我对妻子坦坦荡荡毫无隐私。我想这正是她爱我的主要之点。我对她的坦荡理应获得她对我的婚外情感的尊重。实际上她也做到了。她对我“无为而治”,而我从她的“家庭政策”中领悟到了一个已婚男人怎样自重和自爱……好妻子也是各式各样的。十三年前的那个大女孩儿,用十三年的时间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好妻子最适合于我的“那一个”。
我给未婚男人们的忠告是如果你选择妻子,最适合你的那一个,才是和你最有“缘”的那一个。好的并不都适合。适合的大抵便是对你最好的了……信不信由你!
此爱如钰
最感动当代人的爱情故事,必是发生在当代的爱情故事。
一
我在上大学时,曾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上海市的郊区,一对男女青年自幼暗暗相爱,因其中一方的家庭出身是富农,而另一方的父亲是村党支部书记,他们的爱情当然不被现实所允许。于是他们双双留下遗嘱,服毒死于野外。当夜大雪,南方很少下那么大的雪。当年我的上海同学们,都言那是近三十年内不曾有过的南方冬景。大雪将那一对男女青年的尸体整整覆盖了九天。而据说,按照当地的习俗,一对新人婚后的九天内是不应受到任何贺客滋扰的。这当然是巧合。但有一点人人都说千真万确他们身上共盖着一张旧年画。年画上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女青年从小喜欢的一张年画,“破四旧”时期私藏着保存了下来……大约在九月份,朱时茂派他的下属将我接到他的公司,让我看一则报上剪下来的通讯报道。不是什么连载小说之类,而是实事。
“文革”前一年,一个农村少女,暗恋上了县剧团的一名男演员。一次看他演出,在他卸妆后偷走了他的戏靴。当然地引起了非议,也使他大为恼火。她父母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她爱上他了,今后非他不嫁,而她才十六岁。
以后县剧团再到附近演戏,她父亲便捆了她的手脚,将她锁在仓房。她磨断绳子,撬断窗棂,又光着脚板跑出十几里去看他演戏。
她感动了她的一位婶婶。后者有次领着她去见他,央求他给她一张照片。他没有照片给她,给了她一张毛笔画的拙劣的海报,签上了他的名字,海报上是似他非他的一个戏装男人。
他二十六七岁,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情感有点儿偏执的小女孩儿。
后来就“文革”了,他被游斗了。一次游斗到她那个村,她发了疯似的要救他,冲入人群,与游斗者们撕打,咬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她没救成他,反而加重了他的罪,使他从此被关进了牛棚。
一天夜里,她偷偷跑到县里去看他,没见着。看守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当然不许他们见,但调戏她说,如果她肯把她的身子给他一次,他将想办法早点儿“解放”她所爱的人。她当夜给了。
不久她又去县里探望她爱的人,又没见着。为所爱之人,又将自己的身子给了“造反派”一次。
而这一切,她爱之人一无所知。东窗事发,“丑闻”四播。她的父母比她更没脸见人了,于是将她跨省远嫁到安徽某农村。丈夫是个白痴。
十余年转眼过去。“文革”后,她所爱的人成了县剧团团长。一次又率团到那个村去演出,村中有人将她的遭遇告诉了他。他闻言震惊,追问她的下落,然而她父母已死,婶婶也死了。村中人只知她远嫁安徽,嫁给一个白痴。他当时正要结婚,于是解除婚约,剧团团长也不当了,十余次下安徽,足迹遍布安徽全省农村,终于在同情者们的帮助下,寻访到了她的下落。
他亲自开着一辆吉普车前去找她,要带走她,要给她后半生幸福。而她得到妇联方面的预先通知,从家中躲出去了,不肯见他。他只见着了她的傻丈夫,一个又老又傻的男人,和一对傻儿子,双胞胎。三个傻子靠她一个女人养活,家里穷得可以想象。他还看见一样东西他当年签了名送她的那张海报,用塑料薄膜罩在自制的粗陋的相框里,挂在倾斜的土墙上。她一定希望有一个她认为配得上那海报的相框,却分明是买不起。
他怅然地离开了她的家。半路上,他的车陷在一个水坑里。正巧有一农妇背着柴从山上下来。他请她帮忙。那憔悴又黑瘦的农妇,便默默用自己的柴垫他的车轮。
那农妇便是当年爱他的少女。他当然是万万想不到也认不出她来的,而她却知道眼前正是自己永爱不泯的男人。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当时又能说什么呢?看着他的车轮碾着她的柴转出水坑,她只不过重新收集起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柴,重新背起罢了。他是那么地过意不去,给了她一百元钱作为酬谢。那一百元钱当然是她的生活所非常需要的,但她竟没接。她默默对他鞠了一躬,背着柴捆,压得腰弯下去,一步一蹒跚地走了……他们之间这一段相见的情形,是记者分头采访了他们双方才使世人知道的。当地妇联有意成全他们,表示要代为她办理一切离婚事宜。她说:“那我的两个儿子怎么办?他们虽然傻,但是还没傻到不认我这个娘的地步。我抛弃了他们,他们一定会终生悲伤的。”
他给她写信,表示愿意为她的两个儿子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义务。她没给他回信,通过当地妇联转告他他才五十来岁,重新组建一个幸福家庭还来得及。娶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对于他已不可能有爱可享。再被两个并非他的血脉的傻儿子拖累,他的后半生也将苦不堪言。这对他太不公平。他不忘她,她已知足了……他便无奈了。不久他因悲郁而患了癌症,希望自己死后埋在她家对面的山坡上,希望单位能破例保留他的抚恤金并转在她名下……朱时茂请我去打算将此事改编为电影剧本,当时我和他都极为那一篇报道所感动,但是后来电影局有关同志转告了一个意见太悲伤了,涉及“文革”,不要搞了。
于是我们作罢。
二
麦兴志和王茜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的名字一直深深地感动着我。我与这对四川青年素昧平生,是凤凰卫视的鲁豫使我牢牢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确切地说,是鲁豫所主持的节目。这对年轻的夫妻之间的爱情使我心震颤。
小麦和小王是高中时的同学。也许,初中时也是,我不敢断定。总而言之,高中时他们恋爱了。后来他们双双考上了警官学校。再后来他们成了交警系统的同事。饱满的爱情期待着一个幸福的形式,人世间即将有一扇门成为他们的新房之门……但就在那一年,小王被诊断出患上了红斑狼疮,世界上患这种病的比例是十万分之一。小王的家人和小麦都对她隐瞒着她的病情。小王接下来不能上班了,小麦决定提前和她结婚。
小王的病首先反映在脸上。以后,几乎将注定了要渐渐地,进而彻底地损坏她那张年轻又秀丽的脸。世界上并没有被红斑狼疮损坏过容颜的脸,似乎至今还没有过记载。而小王的病情一经确诊便来势凶猛,短短几天全身便出现了溃疡现象。
而小麦对小王说:“我们现在就结婚吧,结婚了我照顾起你来才能更周到。”于是一个当代小伙子对一个他爱的女孩儿承担起了爱的责任和义务在她最需要关怀和呵护的时候。
我想小麦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所爱的可爱的女孩儿,在成为他的妻子以后,原先的可爱很快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但是他认为他义不容辞,义无反顾。
义这一个汉字中笔画少而又含意多因而歧义也多的字,向来是一个争论不休的字。我至今固执己见:当它与“仁”字组合为“仁义”一词时,理解力正常者,谁能否认该词对我们人性品质是显然的提升呢?
从此小麦对他所爱的人儿,不但义得无怨无悔,而且仁得心甘情愿。诚所谓仁至义尽。于是一个当代小伙子对一个当代女孩儿的爱,一个当代中国丈夫对一个当代中国妻子的爱,发乎于情而止乎其行,使我联想到了那两句耳熟成诵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命运仿佛不但要加倍考验小王承受突如其来的攻击的意志,也要加倍考验小麦的一往情深,分明地,还要加倍考验他们的爱的韧度。
不久小王又被诊断出患了皮肌炎,那是一种概率百万分之一的恶疾。于是,十万分之一和百万分之一两种概率的病魔,如同两只无形的手,一齐扼住了已成为小麦妻子的王茜的颈,非要夺去她的生命不可。像是黑白无常,日日夜夜瞪着小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它们蛰伏在小麦的背后,单等他的爱心稍显悔怠,便一跃而起扑向小王……然而小麦对小王的爱还是那么温柔而又细微。想想吧,那么娇小的一个小女子的身体,最病弱时减重五六十斤,而且呈现一百几十处的溃疡!每天要用棉签蘸着酒精擦尽几遍,除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谁还能对小王护理得更好?而且是怀着柔情似水的爱心进行的?金钱固然也能雇用到那一种“工作”者,但是爱心呢?即使连爱心也能保证,谁又能定出那爱心何价?非是彼此深爱之人,金钱又怎能从别人心里唤出和小麦同等的爱心来?
此后一家又一家医院对小王先后发出了九次病危通知书,真乃九死而后九生也!那么年轻的一对小夫妻,那么普通的两个百姓人家的儿女,他们齐心协力九次战胜死神的“武器”,说到底,也无非就是彼此之间的那一份爱。
在与死神进行第九次搏斗时,连小王自己都认为,自己怕是熬不过当天的夜里了。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觉得我被鲜花埋住了。”到病房去探视她的同事们,都已经不忍看她一眼了。他们都是一言不发,放下鲜花,转身就含着悲泪赶快走了,都怕当着她的面哭出声来。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一闭上眼睛,满眼都是金子。”那样的高烧是很容易将人的双眼烧瞎的。
用她自己的话说:“但是我心里想我不能死,我丈夫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对他太不公平。”
对于小麦和小王,他们的爱,那时简直可以说已然具有宗教般的意味。他们所坚持的仿佛是一场爱的圣战。他们实际上已成为一对年轻的圣斗士。面对的是毫无恻隐之心的死神,共同的武器是相互之间的爱,唯一属于他们自己的武器,一份唇亡齿寒的爱。正所谓,不愿齿寒,唇不忍亡。正所谓,虽不曾以生死相许,然以爱许以生也。故生在也,爱在也;故为爱在,生岂肯成死也?……临床医生以为小王已经失去意识。然而她一息尚存,便顽强地保持着意识。她甚至听到了医生对围在自己病床旁的实习生们说:“这个人已经无法救治……”
然而小王第九次活了过来……在与病魔进行了整整六年的生死战后,小王坐在了“鲁豫有约”的演播室里。
她的身旁,是她质朴憨厚的丈夫小麦。我掐指一算,他们的年龄,至今大约都还没有超过三十岁吧?六年里,一切听说过的民间偏方,小麦都为小王弄到过了,小王也都吃过了。她最多时一天服过九十几粒药。用她自己的话说:“刚服下西药又喝汤药,胃里都没地方装一点儿饭了。”六年里,小麦背着小王上下楼的次数,大约已近万次。而小麦在楼梯上累了的时候,会把住扶手侧转头柔情似水地说:“亲爱的,给我一点儿力量吧!”
这像诗句呀!小王就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一下……小王也真的写下过一首长诗《你的背》,诗的第一句乃是:“你的背平坦又安稳。”
真的,比起那些一生只渴望一个男人在自己疲惫时让自己靠一靠肩头的女人,小王太幸运了,也太幸福了。尽管她曾患过的两种病都是那么可怕。
当鲁豫问小王:“如果有来生,你和小麦之间还会有一个人被病魔纠缠,那么你愿意反过来由自己来照顾小麦呢?还是仍愿意生病的是自己,再让小麦来照顾你?”
小王想了想,郑重地回答:“还是让他来照顾我感觉好一些……”之后,她微微笑了一下。“感觉好一些”,淡淡的一种口吻,绝对信赖的一种口吻,还有着一种温柔的弦外之音我怎么舍得让我的丈夫,也经受一次我所经受过的苦楚?
“感觉好一些”,天下女子之多情语,莫过于此也!人们从电视里看到的王茜,脸儿是那么的白皙、洁静,比婚前的她,比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更秀丽了。爱情在她身上创造了奇迹。
我想,对于小王,她的丈夫小麦,当是她在这世上的“最爱”无疑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她的心,肯定最能理解什么才是真爱,以及真爱的无价。
然而我之感动,还不仅仅因了他们的爱,也还因了他们的年轻。他们所共同经历的六年,依我想来,真可与某些令我肃然起敬的患难夫妻的几十年风雨同舟的经历相提并论。并且,使那些在我们的电视中正热播着的所谓“情爱版”的国产剧或韩剧黯然失色。
相对于他们的年轻,相对于当代的爱的质地的脆薄,相对于我们中国最年轻一代人普遍的人生承受力的乏弱,他们所共同经历的六年,简直可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压缩了的质与量!
感谢鲁豫,使我的眼从我们的年轻一代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了不起!虽然谈不上伟大,也难以用崇高来形容,但是,于年轻的人性考验中,体现出了足可骄于像我这样不再年轻了的人的人生韧性和超乎寻常的镇定,所以了不起。
小麦,我所敬之年轻人也,小王,亦我所敬也。我敬前者无怨无悔的六年如一日的责任感,我敬小王的坚毅。依我想来,冥冥之中倘有神明,或也肃然起敬了吧?否则,何以在这世上,终于有了两种恶疾用了九次攻击也不能击倒的一个小女子?
爱在斯,仁义在斯;仁义在斯,其爱如诗。
男人的嫉妒
世人认为嫉妒是女人的本能。我认为多数的男人,甚至更多的男人,也都是非常有嫉妒之心的,都曾被嫉妒啮疼过灵魂。事实上,摆脱不了嫉妒心的男人,一点儿不比摆脱不了嫉妒心的女人少。男人的嫉妒,一点儿不比女人之嫉妒微小。嫉妒在通常情况下,使大多数女人们自己备受心理折磨,而在相当多的情况下,使男人们行坏女人们才行的勾当。
阿伽门农说:“嫉妒的毒一旦深入心灵,便使患此病的人加倍地患病。”难道我们不是常常当遭我们所妒的人转身去,就不失时机地进行贬损吗?
仅止于此,则罢了。而有些男人往往做得使我们感到羞耻得无地自容贬损几声无济于事,则反过来向所妒之人做叭儿状。
细微观察生活我们会发现,大多数女人并不这样。一般来说她们远离她们所妒之人。而且,当她们所妒之人遭到某种厄运,比如一美丽的女人由于横祸而损毁了容颜,她们的嫉妒往往转化为同情。她们甚至会因她们的嫉妒而忏悔。女人的心十分容易产生嫉妒。女人的心十分容易在男人认为不足论道的小事方面产生嫉妒。但女人的心十分容易消除嫉妒,或较快地悄悄地转移它。嫉妒一旦在男人的心内萌芽,则往往如迅速盛大的毒藤。女人的嫉妒通常情况下导致女人的自卑。男人的嫉妒通常情况下导致男人的隐恨,他们便会铤而走险,以报复现实来平衡倾斜的心理。
报载某偏远乡村,几个未婚男青年,合谋杀害了自愿到那里当小学教师的一位大学毕业生,然后一起自首。他们的杀人动机简单得令审讯者震惊他们对被他们所杀害的小学教师不但无冤无仇而且颇怀敬意,只是不能忍受村里的姑娘们对小学教师的普遍好感。
“你们不知道杀人是犯法的吗?”“知道。所以我们来投案自首。我们偿命就是了嘛!我们几条命还抵不上他一条命吗?”
“因为他来了,姑娘们才开始看不起我们,议论我们没文化。我们愿意没文化吗?我们不杀他杀谁?”
如果说女人的嫉妒之陪衬物常常是眼泪,那么男人的嫉妒之陪衬物却极可能是鲜血。
亚里士多德对嫉妒做过很直白的说明“我们嫉妒那些在时间、空间、年龄或声望方面接近我们的人,也嫉妒与我们竞争的对手。我们不会嫉妒那些生活在一百年以前的人,那些未出生的人,那些死人,那些在我们或他人看来,远低于或远高于我们的人。我们恰恰嫉妒那些和我们有相同奋斗目标的人。总之是那些和我们追求同样东西的人。”
我们真的嫉妒或确曾嫉妒过那些和我们有相同奋斗目标的人和我们追求同样东西的人吗?果真如此的话,生活多么可悲,而我们自己又多么可憎呢?
亚里士多德的话,也主要是针对男人而言的。这位古希腊哲学家从精神上对女人的直言不讳的歧视和轻蔑,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纪对男人们具有很大的影响。出现在他的一切论说中的我们,基本上专指的是男人们。何况,在那个世纪,除了女王,女人几乎只能在情场上成为她们自己互相嫉妒的对象。所以,连嫉妒的内容和性质,也是大大地逊于男人。
男人之间的嫉妒,有时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20世纪美国有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他们的罪行使他们成为新闻媒介的热点。他们神通广大,令警方形象难堪。后来警方中一个足智多谋、对男人心理颇有独到研究的老警员献计献策,巧妙利用新闻媒介,大肆渲染一个强盗如何身手不凡,仿佛超人,引起了多少多少女性的关注甚至崇拜。对另一个强盗却很少提及,如附带一句话,用的也是讥诮之词。于是另一个强盗出于嫉妒杀死了同伙。作为孤家寡人的这个强盗很快被捕归案。
女人在没有参与社会事务没有成为社会人以前的漫长世纪,她们的嫉妒通常不过表现在情感方面。而男人们却早就开始为权力、为荣誉,甚至仅仅为了争凶斗狠而互相残杀。女人不太会由于嫉妒男人的权力和荣誉而杀人。但男人却会,而且会因此产生杀女人的念头。这比因情感缘故而杀她们更为丑恶。现代社会使女人开始向一切原先仅只属于男人的事业进军。她们的成功系数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小。男人们在她们尚未成功的时候,往往虚伪地鼓舞她们,怂恿她们。在她们成功之后,她们便注定成了男人嫉妒的对象。除非她们的成功也标志着某些男人们自己的成功,足以使他们心安理得地分享她们的喜悦、骄傲和荣誉。
成功的女人不但在女人们的嫉妒半径以内,往往也处在男人人嫉妒的阴霾之下。现代社会里,男人们开始认为女人对他们不无危险。而事实上,男人们对女人们太危险了。他们可能由于她们的容貌而诱猎他们,也可能由于他们的成功而企图毁灭她们的事业,乃至她们的肉体。
一次,我问一位美国朋友她对中国男人的印象如何?她说了一些褒话,余下的就是关于“嫉妒”。她说:“梁先生,其实我对中国人并无成见。国际上十分重视嫉妒对人的心理危害,以种种科学方法加以证明,并将其不良结果告诉人们。而你们的某些报刊,却要公开宣扬嫉妒的好处,并要十二亿中国人都相信,嫉妒也是促使人类进取的某种动力。”
我默然。我似乎明白了我应该为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人做些什么。尽管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但我仍应该这样去做。
关于爱
爱这个字,在语言中,有时处于谓语的位置,有时处于主语的位置。前面加“做”、加“求”、加“示”、加“乞”,“爱”就处在谓语的位置,“做爱”、“求爱”、“示爱”、“乞爱”,皆行为动词也。
“做爱”乃天伦之乐,乃上帝赐予一切男女的最普遍的权利,是男人和女人最赤裸裸的行为。那一时刻,尊卑贵贱,无有区分。行为本质,无有差别。很难说权大无限的国王,与他倾国倾城的王后,或总统与总统夫人的那一时刻,一定比一个年轻的强壮的农民,与他年轻健康的爱妻在他们的破屋土炕上发生的那一时刻更快活些。也许是一样的。也许恰恰反过来。
“求爱”乃是一种手段,其目的为了婚姻,有时为了一次或几次“做爱”的许可。传统上是为了婚姻。在反传统的男女们那儿,往往是为了做爱的许可。当然,那许可证,一般是由男人所求,是由女人“签发”的。无论为了婚姻之目的,还是为了一次或几次“做爱”之目的,这个过程都是必不可少的。省略了,婚姻就是另外性质的事了,比如可能被法律判定为抢婚。“做爱”也可能是另外性质的事了,比如可能被法律判定为强奸。
“求爱”既曰手段,古今中外,自然都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因而也最能显出尊卑贵贱的区分,以及贫富俗雅的差别。这些,乃是由人的社会地位、经济基础、文化背景、门第高低、心性追求的不同造成的。在我看来,“尊”者“贵”者“求爱”的方式方法未见得就“雅”,未见得就值得称道。“卑”者“贱”者“求爱”的方式方法未见得就“俗”,未见得就理应轻蔑。比如某些“大款”,一掷万金十万金几十万金,俨然是当今之世的“贵”者似的了。他们“求爱”的方式方法,横竖不过便是赠女子以洋房、别墅、名车、金钻珠宝。古今中外,老一套,基本上不曾改变过的,乃是俗得很的方式方法。而民间百姓的一些传统的“求爱”的方式方法,尤其一些少数民族的“求爱”的方式方法,比如对山歌以定情,在我看来,倒是美好得很。
献一枝玫瑰以“求爱”是雅的方式方法。而动用飞机,朝女人的家宅自空中播下几亩地的玫瑰,在我看来就不但俗不可耐,而且简直就是做作到家的“求爱”的表演了。
我至今认为,以书信的方式方法“求爱”,虽然古老,却仍不失为最好的方式方法之一。倘我还是未婚青年,一定仍以此法向我所钟情的姑娘“求爱”。不消声明,我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和她结婚,而非像流行歌曲唱的“只求此一刻互相拥有”。
至于以情诗的方式方法“求爱”,那就不但古老,而且非常之古典了。毋庸讳言,我是给我所初恋的姑娘写过情诗的。我们最终没有成为夫妻。不是我当年不想,而实在是因为不能。以情诗的方式方法“求爱”,是我最为欣赏的方式方法。现代社会“求爱”的方式方法五花八门,古典意味儿却几乎丁点儿全无了。这是现代社会的遗憾,也是现代人的悲哀。在我看来,这使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值得以后回忆了!现代人极善于将自己的家或某些大饭店小餐馆装修得很古典,也极善于穿戴得很古典。我们越是煞有介事地外在地体现得很古典,越证明我们心灵里太缺少它了。心灵里缺少的,爱情中便也注定了缺少。爱情中缺少了古典的因素,好比乐章中缺少柔情浪漫的音部……“示爱”是“求爱”的序曲,也是千差万别的。古今中外,“求爱”总是难免多少有点儿程式化的“,示爱”却往往是极其个性化的,有的含蓄,有的热烈,有的当面殷勤,有的暗中呵护。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大多数而言,少女们对意中人的“示爱”,在我看来是最为美好动人的。因为她们对意中人的“示爱”,往往流露于自然。哪怕性情最热烈的她们,那时刻也是会表现出几分本能的羞涩的。羞涩使她们那一种热烈很纯洁,使她们那一时刻显得尤其妩媚。丧失了羞涩本能的少女是可怕的。她们的“示爱”无异于娼妓的卖俏,会被吸引的则往往是类似嫖客的男人。或者,是理性太差,一点儿也经不起诱惑的男人。丧失了羞涩本能的少女,其实是丧失了作为少女最美最美的年龄本色,她们不但可怕,也很可怜。
对于成年男女,“示爱”已带有经验性,已无多少美感可言,只不过是相互的试探罢了。以含蓄为得体,以不失分寸为原则。含蓄也体现着一种自重,只有极少数的男人会对不自重的女人抱有好感。不失分寸才不使对方讨厌。反过来,男人对女人也一样。不管不顾,不达目的不罢休,一味地大献殷勤,其实等于是一种纠缠,一种滋扰,一种侵犯。不要误以为对方的冷淡反应是不明白,或是一种故作的姿态。这两种情况当然也是有的,但为数实在极少。与其推测对方不明白,莫如分析自己为什么装糊涂。与其怀疑对方故作姿态,莫如问问自己是否太一厢情愿强求缘分。
在所有一切“爱”这个字处于谓语位置的行为中,依我看来“乞爱”是最劣等的行为。于男人是下贱,于女人是卑贱。倘人真的有十次命的轮回,我再活九次,也绝不“乞爱”一次。我想,必要之时,我对于一切我非常想要获得的东西,都是肯于放弃斯文不妨一乞的。比如在饥寒情况下乞食乞衣,在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情况下乞宿乞钱,在遭受欺辱的情况下乞怜乞助……但绝不“乞爱”。
我认为如前所言,“爱”是可能会乞到一两次的,但爱情是乞不到的。一时如愿以偿,最终也必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我们谈到“爱情”了……男人是女人的镜子男人是女人的镜子。通过她所爱的男人,可以判断她大抵属于哪一类女人。不爱而做了某一男人妻子的,不在此例。错误的,将错就错,遗憾的,遗憾而无法改变的婚姻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正如不幸之永远不能避免。
其实中国人的婚姻观念,自古并不彻底封建。比如《汉书·孙光传》中即云“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本意指感情的真伪,但也包含着“无义”则“散伙”的主张。北刘·颜之推《颜氏家训·止足篇》云“婚姻勿贪势家。”而隋朝的王通《文中子》一针见血地指出“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斥为未开化民族的勾当。《水浒传》第二十五回,有句话是“初嫁从亲,再从身”说得相当明白,第一遭依了父亲,第二遭就依不得任何人,要依自己了。足见自古并不万众一心地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合乎礼法的。
男人是各式各样的。时代的文明使男人的行色多起来。若取一种笼统的划分法,无非也这么几类:只能当官的、也能当官的、不能当官的、不愿当官的。都是女人的镜子。
“服官政”其实是正当的“行业”。能当官的也是“一技之长”。但中国的问题在于,“只能”当官的男人太多了。这是男人的退化,也是男人悲哀。同时是中国女性面临悲哀现实之一种。由于当官和“干革命”似乎连在一起,便使“只能”当官的男人不愿正视这一悲哀,更不愿将“只能”归于“物种”的退化。似乎当到老便意味着革命到老,当到死便意味着终生革命。并且,制造似乎“革命”的理论维护自己的利益,使很多当妻子的既迷惘又迷惑。早期的男性革命家大抵并非“只能”当官,他们有的可以从文,有的可以从艺,有的可以当教书先生或大学教授,有的可以当木匠、瓦匠,乃至农民。如今“只能”当官的男人,那真是“只能”一条道路到黑。你不让他当了,他便几乎就是废人一个了。据说在一次什么会上,有一种形成舆论的情绪色彩很强烈的“抗议之声”认为干部六十岁便退休,未免太早了。要求起码延到六十五岁,延到七十岁更好。主张修正干部离休制的年限。我十分怀疑便是“只能”当官的一些男人们委屈。
所以我对未婚女性们的忠告是择夫时,对“只能”当官的男人,须敬而远之。
经济体制的改革,最终必将带动中国政治体制的改革。终身“服官政”的男人的仕途之路将被堵塞,他想一条道跑到黑也不行。我们冷静观察生活,三十来岁四十多岁的男人中,正在退化的男人着实不少。他们大概是心甘情愿地乐在其中地退化。我从两个过去的知青伙伴身上便看到了这一咄咄逼人的可悲现象。不过是个处级,一旦这处级受到动摇,惶惶然不可终日之状令人哂笑。四方登门,八面奉迎,好比久病乱投医。后又眉舒目朗渐渐地活转来,乃因终于又谋求到了一个比处级大一点儿的职务。且因高了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点儿”沾沾自喜。但在这谋求的过程中失去了什么,却似乎毫不在乎。我不仅替他,也替他的妻子感到活得累。一旦再从那“一点儿”上动摇下来,他可怎么活呢?
也能当官的男人显然应该比只能当官的男人活得从容些,活得踏实些。我在“比”前加上“应该”两个字,意在强调从逻辑上讲是这样,但实际情况并不尽然。也能当官的男人们是些幸运的男人,大抵属于知识分子一类。如医生、律师、高等教育工作者、科研工作者、工程师、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等等。他们的职业较“服官政”的男人们相对长久得多,几乎可以成为终生的。并且不像普通劳动者们,工作水平受到年龄和体质的限制。所谓一技在身,终身所依。其中又尤以医生和律师更为优越,越老越有威望,职业经验也越丰富。医院的院长、大学的校长、科研单位的领导者,大抵是从他们中产生的。他们对自己的职业专长越自信,越不情愿当官。当上了也不将“乌纱帽”看成怎么一档子事。需要我当,我便当;不需要我当了,八仙归位。也有为了解决房子问题、夫妻两地生活问题,讲好一个条件,“下海”三年五载的。女人爱他们的同时,意味着培养了对某一职业的情感,而非对权势的偎傍。但这些男人,在中国始终是不断分化着的社会群体。一所名牌大学可有一百多教授,但只能有一位校长。将专门的人才异变为庸官,是中国的弊端之一。既不但是某些男人的退化,其实也是时代的退化现象。既不但是某些男人的悲哀,其实也是国家的悲哀。
贤明的女人,对于如此这般的丈夫,总是要时时提醒别忘了你原本是怎样的人,别到头来成了“只能”当官的人。使他们于迷津中常有所省悟,在还没到“只能”的地步,回头是岸。
目光短浅的女人,却总是对她们的丈夫大加怂恿,向他们吹送万般皆粪土、唯有当官高的枕边风。所以他们的异变,的的确确也是某些女人们的过错。有时听到这样的夫妻争吵,很是耐人寻味。男人愤愤然说:“我早就要不当,你偏不同意!现在好,让我去干什么?”女人亦愤愤然说:“谁长那前后眼来,想到你会半途而废!”
中国目前仍是一个尚未矫正官本位的国家,她们是时代的产物,她们的懊悔不及的丈夫是她们的副产品。她们和他们的争吵,乐观点儿估计,还要继续一二十年。
不能当官的男人不是绝对没有当官能力的男人。他们是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劳动者中有不少聪明的人,智慧的人,干练的人,他们的能力往往被埋没。中国是一个有十一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不埋没人才是根本不可能。他们当官的能力有时恰恰在刚显示出来的时候,便被周围的人挫顿或彻底扼杀了。其中幸运者,偶被上司赏识,委以微职,便往往誓心以报了。一位小百货公司的头头,未必在能力上远远不及一位大商场的经理。一位商场的经理,未必不能当商业局局长。但能不能当官,是相当复杂的事。诚如老百姓总结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在中国这一现象你不服不行。于是劳动者中那些聪明的人,智慧的人,干练的人,大抵臣服于现实,其能力不是向外伸延,而往往谨慎收缩。以自己的小家庭画一个圆,在极有限的圆周内显示。他们的家庭便是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工作只不过是他们的工作。在他们的家里,从各方面可观察到他们的理财能力、治家能力、巧妙改善生活环境的能力和丰富生活内容的能力,以及培养子女所花的精力和心血。他们精打细算,他们一人多能,堪称各类工匠。一言以蔽之,他们是些生活能力极强的男人。而且,他们完善自身的愿望也是动人的。他们其实多才多艺,有能诗会画的,有爱根雕的,有爱收藏的,有爱书法的。与“只能”当官的男人和从“也能”当官的男人中分划出去继而异变的男人相比,他们更是合格的男人。在困难艰险的条件下,有些男人会束手无策,他们不会。在外国,有些中国男人会饿死,他们不会。与有些知识分子对生活的索然心态相比,他们显得分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他们以前曾被很不公正地一概贬之曰“小市民”。其实,为男人,他们具有新的时代性的启示和意义。我若是未婚的女人,我会将自己择夫的视野拓放得更宽广些。我绝不将目光盯在那些“只能”当官的男人身上。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明白是很“懊糟”的事。也绝不将目光聚在从“也能”往“只能”异变的男人们身上。这二者在我看来都是没出息的。我倒宁肯选择劳动者中那些聪明的、智慧的、干练的男人。
这个时代“生产”出了太多太多除了文凭和学历其他一切方面太差太差的男人。科举时代早已过去,时代需要的是不但有文凭有学历而且有实际能力的男人。女人们也是。总有一天时代将宣布,它不需要太多太多的“书生”,他们过剩了。而女人们也将宣布,她们看重的不只是男人的文凭和学历。
男人是女人的镜子,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反过来不成立。女人并非男人的镜子。男人选择女人的内容要较女人选择男人的内容肤浅得多,不易全面映照出他的生活观念。男人也并非女人的学校。男人可以舍得花钱“包装”他所爱的女人,可以用他自己的生活观念改变女人的生活观念,可以用他的思想方法影响女人的思想方法。但他无法教会女人如何更女性化。因而男人对女人从本质上说没有塑造力。当代女人选择男人的困难比任何时代都大得多了。这个时代注定了是女性的大苦闷时代。但愿我的这些闲言碎语,道破一些简单的生活表象,捅穿男人们的一层糊窗纸,对妻子们重新认识自己的丈夫,对未婚女性选择丈夫,有那么一点点参考价值……女人不是残缺不全的男人“女人是残缺不全的男人。”两千多年前,有个男人这么说。他是伟大的男人,名字叫亚里士多德。
他的话被许多男人所信奉,而且尽是些有文化教养的男人。没有文化教养的男人不把亚里士多德当一回事,也就根本谈不上信奉他的话。
于是便有一个叫美狄亚的女人曾哀叹:“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女人是最不幸的。”
而上帝在亚里士多德和美狄亚之间,无疑是偏袒亚里士多德的。从《旧约全书》中可以看到。因为上帝也是男的。因为上帝觉得女人不过是他用男人的一根肋骨造就的,是他赐予男人的“配偶”。
女人在男人眼里,一直不过是他们的配偶,包括一切杰出的女人在内。大概连上帝也意识到了自己对男人的偏袒,所以他又说“谁能找到一个有德行的妇女,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以此表明自己对女人的礼赞。
但上帝毕竟是男的。他对女人礼赞的时候,他的逻辑也不能超出女人是男人的“配偶”这一纯粹男人的观点。
上帝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谁能找到一个有德行的男人,他的价值远胜过珍珠。
尽管上帝从来没这么说过,但有德行的女人一直在苦苦寻找有德行的男人们。找到了有德行的男人们的女人们,远比找到了美貌的女人的男人们少。
这应该是男人们的很大悲哀。上帝还说过:“让女人默默地、完全顺服地学习。我不许女人讲道,也不许她管男人。只要她沉静。因为先造的是亚当,然后才是夏娃。”
有一个男人不赞同上帝的话,他说:“男人,有的平静,有的好斗,但是每个女人都是生活的女王。”
他的名字叫蒲伯。现在对于女人公正评价的男人是越来越多了,因为现在只能做女人的配偶的男人是越来越多了,因为现在不甘于只能做男人的配偶的女人是越来越多了,于是世界变得更加生气勃勃了!于是世界在许多判断方面改变了!事实上,女人乃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镜子。事实上,女人对男人的影响与男人对女人的影响对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来说同样巨大而且重要。事实上,女人从来不是残缺不全的男人。事实上,女人一旦觉悟到她们不是残缺不全的男人,则她们在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可能比男人们表现得更为出色。事实上,本身残缺不全的男人,要比本身残缺不全的女人多得多。残缺不全的男人太多了,一个民族就不振,一个国家就衰败。中华民族之女性们的觉悟,预示着不管怎样我们民族明天的历史将比昨天和今天书写得更多彩。
在男人们普遍“疲软”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这一个时代,如果女人们仍甘于只能做男人的配偶,那我们民族的男人和女人,恐怕也只有叹息哦,上帝啊……敬意正源于并非如此的根据。我常困惑我们的民族是怎么了。看上去很健朗的男人们尽在唱“一无所有”,凄凄哀哀地央求一个女人握住他的手,这就跟他走(绝不包含有对崔健的讽意。事实上我既喜爱他也喜爱他这首歌,我只不过将这首歌当作男人们的自白)……而女人们却在苍凉地引吭高歌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地也肥来水也美。
而女人们却在苍凉地引吭高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那一种苍凉之中穿透历史的充满生命力的遒劲和刚毅啊,常使我听来泪如泉涌!我仿佛看到在古老的黄河岸畔,迎高原大风屹立着的脚腕儿黧黑的女人……于是我便联想到了那幅著名的油画《巴黎的母亲》……那些女人们苍凉而遒劲的歌出自西北女人的自白,不正是中华民族的自白吗?那么,能唱出这样的歌的女人,请接受一个男人虔诚的敬意吧!每每在这样的时刻,我更加意识到什么样的男人,才配是炎黄子孙,才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热血男儿。同时更加意识到,我自己残缺不全的是什么,以及我们民族残缺不全的是什么……女性共同拥有什么?常有报刊、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多为女性记者)正式或非正式地向我提问你认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女性与以往各时代的女性相比有哪些区别?
我总是被问得发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被问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免想想了。我以为,在今天,在中国,“当代女性”四个字,越来越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每每显得暧昧的概括。以至于如果我们不是较具体地就各类不同的女性,比如工人女性、农民女性、白领女性、中小知识者女性、演艺界女性、科技型女性、党政官员型女性等等去分别谈论她们,则我们几乎不可避免地陷入懵懂的尴尬。因为她们之间的种种当代现状分野实在是太大了,笼统摆放一起,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除了性别,她们之中的任何一类,几乎无法在其他诸方面代表同性的姐妹们。
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自改革开放以来,尤其90年代以来,总体而言,当代女性与以往年代的女性相比,区别是明显的,这体现在以下诸方面:妇女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多了,人数也大大增加了;随着商业时代的特征越来越明显,相当一部分青年女性,开始从事如服装模特、公关小姐、美容师、节目女主持人、外国商务代办等职业;女性越来越受到法律的充分关怀和保护,法律自卫意识普遍提高;女性的爱美之心空前生动积极,她们已不但为“悦己者容”,而且为“悦己”而“容”了;在各行各业中,女人们不但与女人们,也与男人们进行着有时是相当激烈的才干竞争;女性文化空前活跃,男性世界的方方面面,越来越经常地被置于女性文化的评论乃至批评和批判视野了……而最主要的区别是,女性对婚姻质量的要求普遍提高了,不再甘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离婚”二字,以往的年代,惯是男人威胁妻子的话,现在她们听了往往不再惧怕了。“离就离!”一句话就把丈夫们顶得哑口无言。男人在家庭生活中是女人的“天”的历史地位,应该承认基本上被女人们颠覆塌了,并且绝对地不可能再重建起来了。以往的时代,一个不幸的忍气吞声受丈夫欺压的妻子,最能获得她的同性姐妹们的同情。现在,她们施予同情时态度相当保留,因为忍气吞声自然被认为是不争。“怒其不争”每每取代“哀其不幸”,因为但凡一争,那不幸在今天已经很容易解脱的了。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女性与以往时代的女性相比,使我们不难发现具有了以上种种区别。但是冷静分析,我们则又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结论某些区别,更体现在甚至仅体现在大都市女性身上;某些区别,更体现在甚至仅体现在大都市中高收入的女性身上。这个时代的女性风景线,尽管色彩亮丽,但只不过是极少一部分女性营造给时代看的,或反过来说,只不过是时代为极少一部分女性营造的。
对于90年代以来的女性,我有两点大的困惑:其一,一部分受过高等教育的所谓知识女性,以及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非常优越起来了的女性,对于大多数同性姐妹们的困境命运,几乎可以说是漠不关心的。其二,某些穷困山区的姐妹,为了与“买卖婚姻”抗争甚至能豁出性命,而在大都市里,一些知识化了的、经济绝对独立了的她们,却往往直销自己于男人不遗余力。
关于不幸、不幸福与幸福
希腊神话中有所谓“美惠三女神”,她们妩媚、优雅、美丽,乃三姐妹,都是宙斯的女儿。一位是优芙洛尼亚,意为欢乐;一位是塔里亚,意为花朵;还有一位是阿格拉伊亚,意为灿烂。她们喜爱诗歌、音乐和舞蹈。一言以蔽之,人类头脑中的文艺灵感,得益于她们的暗示、启发和引领。故她们也往往被称为“美惠三女神”。除了她们,希腊神话中还有所谓“复仇三女神”,“梦境三女神”,也都是三姐妹。而在美术创作中,有所谓“三原色”之说,即红、黄、蓝。
我想这么比喻不幸、不幸福与幸福,也如同我们大多数人之人生的“三原色”,也如同我们大多数人之人生每将面对的“三女神”。她们同时出现在我们人生某阶段的情况极少,但其中两姐妹接踵而至甚至携手降临的现象却屡屡发生,于是有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一类词。比如,苏三的人生可谓是否极泰来之一例,范进的人生可谓是乐极生悲之一例。
我将不幸、不幸福、幸福比作我们大多数人之人生的“三原色”,并非是指以上三种人生状况与红、黄、蓝三种颜色有什么直接关系,我的意思是如同“三原色”可以调配出“七常色”及“十二本色”,不幸、不幸福、幸福三类人生状况,几乎是各种各样的人生的“底色”。世界非是固定不变的,人生更是如此。“底色”只不过是最初之色。
我认为构成人生不幸的原因主要有如下方面:
1.严重残疾与严重疾病。
2.贫困。
3.受教育权利的丧失。
4.由而沦为社会弱势群体。
5.又由而身为父母丧失了抚育儿女的正常能力,身为儿女竟无法尽赡养父母的人伦责任……也许还有其他方面,我们姑且举出以上几方面原因。在以上原因中,有个人命运现象,比如先天失明、聋哑、智障、患白血病、患癌等。也有自然生存环境和社会苦难造成的群体命运现象,比如血吸虫病、瘟疫、艾滋病、战争造成的伤残与疾病……一个人的严重残疾与疾病,每每是一个家庭的不幸。一个群体的不幸,当然也应视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不幸。个人的不幸命运既需要社会来予以关怀,也需要个人来进行抵抗。海伦·凯勒、霍金、保尔、罗斯福,他们证明了人生底色确实是可以一定程度地改变的,有时甚至可以改变得比成千上万正常人的人生更有声有色。
但不论怎样,不幸是具有较客观性的人生状况。这世界上没有人因残疾和疾病反而有幸福感。而某些自认为很不幸的人之所以并不能引起普遍人的深切同情,乃因他们的不幸不具有较客观的标准。所以我们才未将失恋也列入不幸范畴,尽管许多失恋的少男少女往往痛不欲生,自认为是天下第一不幸,第一值得同情者。当然,于连是有几分值得同情的,因为他的失恋也反映了一种社会疾病,那就是社会所公开维护的等级制。
我们中国的当下主流传媒有一大弊端,那就是讳言贫困、落后、苦难和不幸,却热衷于宣传和炒作所谓时尚的生活方式。似乎时尚的、时髦的甚至摩登的生活方式,便是幸福的生活。而能过那种生活的人,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少数。如此这般的文化背景,对新一代成长中的人,几乎意味着是一种文化暗示,即幸福的人生仅属于少数不普通的人,而普通人的人生是失败的,令人沮丧的,难有幸福可言的。
除了文化的这一种不是成心却等于成心的错误导向,我们国家十三亿人口的实际生活水平也是每使普通人感觉不幸福的原因。普通人这一概念在中国与在西方国家是不一样的。在中国,即使是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普通人及普通人家的生活水平其实也是非常脆弱的。往往是一人生病(这里指的是重病),全家愁苦,甚而倾家荡产。现在情况好了一些,公费医疗、医疗保险等社会福利保险制度有所加强,但仍处于初级阶段。粮食一涨价,人心就恐慌,猪肉一涨价,许多普通人家就奉行素食主义了,而目前的房价,使许多普通人家的八零后一代拥有自己住房的愿望几成梦想……这使新一代都市年轻人,看在眼里,心生大虑,唯恐自己百般努力,却仍像父母辈一样,摆脱不了普通人的命运。
如果将大学学子、研究生们与进城打工的农村儿女相比较,结果是十分耐人寻味的如果非是家境凄凉或不幸,只要有钱可挣,后者的日常快乐反倒还会多一些似的。
日常快乐的多少也往往取决于性格,不见得就是实际生活幸福程度的体现,好的性格能够大大削弱感觉人生不幸福的烦恼。
为什么那些农村儿女们的日常快乐反而会多一些似的呢?乃因比之于成为大学学子、研究生们的都市青年对不幸见得较多,知得较多,接触得较多。而他们对所谓幸福的企求又是较低的,较实际的。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那就是,他们的人生是有“根据地”的,是有万不得已的退路的,即他们来自于的农村。那里有他们的家园,有亲情和乡情,那里乃是没有什么生存竞争压力的所在。
而前者们却不同,如果是城市青年,则他们没有什么“根据地”,退回到家里就等于是失业青年了。如果是农村青年,则从怀揣录取通知书踏上求学之路那一天起,就等于破釜沉舟地踏上一条不归路了。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以毅忍之心孜孜苦学,正是为的这样一天。如果他们考入的还是北京、上海,那么在他们的思想意识里,不但没有了什么退路,简直还没有什么别路了。那种留在北京、上海的决心,如同从前的节妇烈女,一厢情愿地从一而终,一厢情愿地为自己的“北京之恋”、“上海之恋”而“守节”。这一种决心,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常人看来,在北京,在上海,一个受过大学高等教育的人,终于成为不普通之人的可能性仿佛比别处多不少。即使到底还是没有不普通起来,但成了北京和上海这等大城市里的普通人,似乎那也还是要比别处的普通人不普通。这一种普通而又不普通的感觉追求,往往会成为一种“亚幸福”追求。但这一种决心有时候也是可怕的因为对于人生,还是多几种生存、发展的选择好一些,还是有退路的状态好一些。我这里说的退路,当然不是指农村。大学生、研究生回到或去到农村当农民,是知识化了的人力资源的浪费。但除了北京和上海,中国另有许多城市,尤其南方城市,其发展也是很快速的,对年轻人而言,人生机会也是较多的。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不幸福的人生感觉人人都会常有,是生存竞争压力对人的心理造成的负面感觉。不同的人面临不同的生存竞争压力。但有时候,也与我们对人生的思想方法有关。如果能提前对人生多几种考虑、打算、选择,也许人生的回旋余地会大一些,压力会小一些,瞻望前途,会相对的乐观一些。那么,不幸福的感觉,自然会相对的少一些……谈到幸福,有些人肯定会和我一样,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的那一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是否也可以这样说呢?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我个人认为,幸福的人一定是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我至今还不曾认识过一个生活在不幸福的家庭里但自感很幸福的人。曾经生活在不幸福的家庭里,但后来另立门户,拥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以后,人生开始幸福了的人是有的。但前提是他或她的小家庭,必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或曰,幸福只不过是一种感觉。此话对矣,但不够全面。确乎,幸福和不幸福一样,主要是一种心理感觉。然而人的心理,通常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感觉,心理感觉更多的情况下是客观外界作用于主观的反映。如果说不幸福之感觉往往是与不直接的客观外界的影响有关系,那么幸福的感觉像不幸的感觉一样,更是与特别直接的客观外界的实际状态有关系。也就是说,幸福像不幸一样,是由某些普世于人心的方面组成的。
我们已经说过,幸福的人,肯定有幸福的家庭。幸福的家庭,理论上肯定是人人健康,家庭关系和睦,夫妻恩爱,手足情深,家风良好,并由而受人尊敬的。一个有着这样的家庭背景的人,他或她还须是起码具有大学文化知识的人。而且他所从事的职业,恰恰是符合他理想的,他很热爱的职业。这一种职业,一般而言,还要有较高的工资和较有社会地位的特征。于是他本人的爱情和婚姻不但是一帆风顺的,还是如愿以偿的。他们的小家庭起码是富裕的,当然应拥有宽敞的住房与一辆准名牌私家车。他们的孩子是漂亮的、聪明的,将来肯定有出息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由是而论,我们不难看出,文化知识程度较高的人,比之于文化知识程度较低的人,对幸福指数的企求也是高的,即使口头上说自己只不过心存某些一般的幸福要求,综合起来,那些一般的幸福要求已是很不一般太不一般了。更有的时候,甚至会将幸福误解为一种人生的完美状态,因而似乎应包含一切人生的美好。而实际情况却是世界上只有极少极少数人的人生是接近完美的幸福的人生。
如果将人的一生比作由一点开始画起的一个圆,那么只有极少极少数人的人生画得接近标准的圆形。有些人的人生仅仅是半圆,或一段弧。大多数人的人生,画成了一个圆,但却是像蚀缺时的月亮似的圆。
我个人认为,能将人生画成一个近似的圆,那委实已经该算是不错的人生了。一个人的人生,只要在以上几条中实现了两条,比如有一个比较和睦的家庭和比较美满的婚姻,他或她就有理由感觉幸福多一些,感觉不幸少一些了。而居然实现了三四条,几乎可以说,他或她真的就是一个幸福之人了。
家庭和睦,手足情深,亲人健康,工作稳定,收入能够满足一般消费,月有节余,哪怕很少……这是一般普通人的幸福观。他们既为普通人,却并不沮丧于普通的人生,反而善于在普通的人生中企求普通的幸福,并珍惜之。
这样的一种人生态度,是否也可以给尚处于人生的一无所有阶段,但希望过上幸福生活的人们一点儿关于幸福的另类参考呢?
温馨
那夜失眠,依床而坐,将台灯罩压得更低,吸一支烟,于万籁俱寂中细细筛我的人生,看有无温馨之蕊风干在我的记忆中。
从小学二三年级起,母亲便为全家的生活去离家很远的工地上班。每天早上天未亮便悄悄地起床走了,往往在将近晚上八点时才回到家里。若冬季,那时天已完全黑了。比我年龄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因天黑而害怕,我便冒着寒冷到小胡同口去迎母亲。从那儿可以望到马路。一眼望过去很远很远,不见车辆,不见行人。终于有一个人影出现,矮小,然而“肥胖”。那是身穿了工地上发的过膝的很厚的棉坎肩所致。像矮小却穿了笨重铠甲的古代兵卒。断定那便是母亲。在幽蓝清冽的路灯光辉下,母亲那么快地走着。她知道小儿女们还饿着,等着她回家胡乱做口吃的呢!
于是我跑着迎上去,边叫:“妈!妈……”如今回想起来,那远远望见的母亲的古怪身影,当时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小学四年级暑假中的一天,跟同学们到近郊去玩,采回了一大捆狗尾草。采那么多狗尾草干什么呢?采时是并不想的。反正同学们采,自己也跟着采,还暗暗竞赛似的一定要比别的同学采得多,认为总归是收获。母亲正巧闲着,于是用那一大捆狗尾草为弟弟妹妹们编小动物。转眼编成一只狗,转眼编成一只虎,转眼编成一头牛……她的儿女们属什么,她就先编什么。之后编成了十二生肖。再之后还编了大象、狮子、仙鹤和凤凰……母亲每编成一种,我们便赞叹一阵。于是母亲一向忧愁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微笑……如今回想起来,母亲当时的微笑,对我即是温馨。对年龄更小的弟弟妹妹们也是。那些狗尾草编的小动物,插满了我们破家的各处。到了来年,草籽干硬脱落,才不得不一一丢弃。
我小学五年级时,母亲仍上着班,但那时我已学会了做饭。从前的年代,百姓家的一顿饭极为简单,无非贴饼子和煮粥。晚饭通常只是粥。用高粱米或苞谷渣子煮粥,很费心费时的。怎么也得两个小时后才能煮软。我每坐在炉前,借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一边提防着粥别煮糊了一边看小人书。即使厨房很黑了也不开灯,为了省几度电钱……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由小人书联想到了小人儿书铺。我是那儿的熟客,尤其冬日去。倘积攒了五六分钱,坐在靠近小铁炉的条凳上,从容翻阅,且可闻炉上水壶嗞嗞作响,脸被水气润得舒服极了,鞋子被炉壁烘得暖和极了: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偶一抬头,见破椅上的老大爷低头打盹儿,而外边,雪花在土窗台上积了半尺高……如今想来,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相对是少年的我便是一个温馨的所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上了中学的我,于一个穷困的家庭而言,几乎已是全才了。抹墙、修火炕、砌炉子,样样活儿都拿得起,干得很是在行。几乎每一年春节前,都要将个破家里里外外粉刷一遍。今年墙上滚这一种图案,明年一定换一种图案,年年不重样。冬天粉刷屋子别提有多麻烦,再怎么注意,也还是会滴得哪儿哪儿都是粉浆点子。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撑不住就打盹儿,东倒西歪全睡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细细地擦、擦、擦……连地板都擦出清晰的木纹了。第二天一早,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醒来,看看这儿,瞅瞅那儿,一切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看得目瞪口呆……如今想来,温馨在母亲和弟弟妹妹眼里,在我心里。他们眼里有种感动,我心里有种快乐。仿佛,感动是火苗,快乐是劈柴,于是家里温馨重重。尽管那时还没生火,屋子挺冷……下乡了,每次探家,总是在深夜敲门。灯下,母亲的白发是一年比一年多了。从怀里掏出积攒了三十几个月的钱无言地塞在母亲瘦小而粗糙的手里,或二百,或三百。三百的时候,当然是向知青战友们借了些的。那年月,二三百元,多大一笔钱啊!母亲将头一扭,眼泪就下来了……如今想来,当时对于我,温馨在母亲的泪花里。为了让母亲过上不必借钱花的日子,再远的地方我都心甘情愿地去,什么苦都算不上是苦。母亲用她的泪花告诉我,她完全明白她这一个儿子的想法。我的心使母亲的心温馨,母亲的泪花使我的心温馨……参加工作了,将老父亲从哈尔滨接到了北京。十四年来的一间筒子楼宿舍,里里外外被老父亲收拾得一尘不染。经常的,傍晚,我在家里写作,老父亲将儿子从托儿所接回来了。听父亲用浓重的山东口音教儿子数楼阶:“一、二、三……”所有在走廊里做饭的邻居听了都笑,我在屋里也不由得停笔一笑。那是老父亲在替我对儿子进行学前智力开发,全部成果是使儿子能从一数到了十。
父亲常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孙子说:“几辈人的福都让他一个人享了啊!”其实呢,我的儿子,只不过出生在筒子楼,渐渐长大在筒子楼。有天下午我从办公室回家取一本书,见我的父亲和我的儿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我儿子的一只小手紧紧揪住我父亲的胡子(那时我父亲的胡子蓄得蛮长)他怕自己睡着了,爷爷离开他不知到哪儿去了……那情形给我留下极为温馨的印象。还有我老父亲教我儿子数楼阶的语调,以及他关于“福”的那一句话。
后来父亲患了癌症,而我又不能不为厂里修改一部剧本,我将一张小小的桌子从阳台搬到了父亲床边,目光稍一转移,就能看到父亲仰躺着的苍白的脸。而父亲微微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和他对面养了十几条美丽金鱼的大鱼缸。在父亲不能起床后我为父亲买的。十月的阳光照耀着我,照耀着父亲。他已知自己将不久于世,然只要我在身旁,他脸上必呈现着淡对生死的镇定和对儿子的信赖。一天下午一点多,我突觉心慌极了,放下笔说:“爸,我得陪您躺一会儿。”尽管旁边有备我躺的钢丝床,我却紧挨着老父亲躺了下去。并且,本能地握住了父亲的一只手。五六分钟后,我几乎睡着了,而父亲悄然而逝……如今想来,当年那五六分钟,乃是我一生体会到的最大的温馨。感谢上苍,它启示我那么亲密地与老父亲躺在一起,并且握着父亲的手。我一再地回忆,不记得此前也曾和父亲那么亲密地躺在一起过,更不记得此前曾在五六分钟内轻轻握着父亲的手不放过。真的感谢上苍啊,它使我们父子的诀别成了我内心里刻骨铭心的温馨……后来我又一次将母亲接到了北京,而母亲也病着了。邻居告诉我,每天我去上班,母亲必站在阳台上,脸贴着玻璃望我,直到无法望见为止。我不信,有天在外边抬头一看,老母亲果然在那样地望我。母亲弥留之际,我企图嘴对着嘴,将她喉间的痰吸出来。母亲忽然苏醒了,以为她的儿子在吻别她。母亲她的双手,一下子紧紧搂住了我的头,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于是我将脸乖乖地偎向母亲的脸,闭上眼睛,任泪水默默地流。
如今想来,当时我的心悲伤得都快要碎了。所以并没有碎,是由于有温馨粘住了啊!在我的人生中,只记得母亲那么亲爱过我一次,在她的儿子快五十岁的时候。
现在,我的儿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里,无意中听到了他与他的同学的交谈:
“你老爸对你好吗?”“好啊。”“怎么好法?”
“我小时候他总给我讲故事。”其实儿子小时候,我并未“总给”他讲故事。只给他讲过几次,而且一向是同一个自编的没结尾的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种讲法该睡时,关了灯,将他搂在身旁,用被子连我自己的头一起罩住,口出异声:“呜……荒郊野外,好大的雪,好大的风,好黑的夜啊!冷呀!呱嗒、呱嗒……爪子落在冰上的声音……大怪兽来了,它嗅到我们的气味了,它要来吃我们了……”
儿子那时就屏息敛气,缩在我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幼儿园老师觉得儿子太胆小,一问方知缘故,曾郑重又严肃地批评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来专给儿子讲那种故事啊!”孰料,竟在儿子那儿,变成了我对他“好”的一种记忆。于是不禁地想,再过若干年,我彻底老了,儿子成年了,也会是一种关于父亲的温馨的回忆吗?
尽管我给他的父爱委实太少,但却同一切似我的父亲们一样抱有一种奢望,那就是将来我的儿子回忆起我时,或可叫作“温馨”的情愫多于“呜……呱嗒、呱嗒”。
某人家乔迁,新居四壁涂暖色漆料,贺者曰:“温馨。”年轻夫妻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最在乎的定是卧室的装修和布置,从床、沙发的样式到窗帘的花色,无不精心挑选,乃为使小小的私密环境呈现温馨。
少女终于在家庭中分配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也许很小很小,才七八平方米,摆入了她的小床和写字桌再无回旋之地,然而几天以后你看吧,它将变得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温馨。
新房大抵总是温馨的。倘一对新人恩爱无限,别人会感到连床边的两双拖鞋都含情脉脉的,吸一下鼻子,仿佛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温馨。反之,若同床异梦,貌合神离,那么新房的此处或彼处,总之必有一处地方的一样什么东西向他人暗示,其实反映在人眼里的温馨是假的。
我想,温馨一定是有共性前提的。首先它只能存在于较小的空间。世界上的任何宫殿都不可能是温馨的,但宫殿的某一房间却会是温馨的。最天才的设计大师也不能将某展览馆搞成一处温馨的所在,而最普通的女人,仅用旧报纸、窗花和一条床单几个相框,就足以将一间草顶泥屋收拾得温馨慰人。在一辆“奔驰”车内放一排布娃娃给人的印象是怪怪的,而有次我看见一辆“奥拓”车内那样,却使我联想到了少女的房间。其次温馨它一定是同暖色调相关的一种环境。一切冷色调都会彻底改变它,而一切艳颜丽色也将使温馨不再。那时它或者转化为浪漫,或者转化为它的反面,变成了浮媚和庸俗。温馨也当然的是与光线相关的一种环境。黑暗中没有温馨,亮亮堂堂的地方也与温馨二字无缘。所以几乎可以断言,盲人难解温馨何境。而温馨所需要的那一种光,是半明半暗的,是亦遮亦显的,是总该有晕的。温馨并不直接呈现在光里,而呈现在光的晕里。故刻意追求温馨的人,就现代的人而言,对灯的形状、瓦数和灯罩,都是有极讲究的要求的。
这样看来,离不开空间大小、色彩种类、光线明暗的温馨,往往是务须加以营造的效果了。人在那样的环境里,男的还要流露多情,女的还要尽显妩媚,似乎才能圆满了温馨。若无真心那样,作秀既是难免的,也简直是必要的。否则呢,岂不枉对于那不大不小的空间,那沉醉眼球的色彩,那幽晕迷人的灯光,那使人神经为之松弛的气氛了吗?
是的是的,我承认以上种种都是温馨,承认人性对它的需要就像我们的肉体需要性和维生素一样。
但我觉得,定有另类的一种温馨,它不是设计与布置的结果,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它储存在寻常人们所过的寻常的日子里,偶一闪现,转瞬即逝,融解在寻常日子的交替中。它也许是老父亲某一时刻的目光,它也许曾浮现于老母亲变形了的嘴角,它也许是我们内心的一丝欣慰。甚至,可能与人们所追求的温馨恰恰相反,体现为某种忧郁、感伤和惆怅。
它虽融解在日子里,却并没有消亡,而是在光阴和岁月中渐渐沉淀,等待我们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