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赐予我的-时间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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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播种过什么

    我的思想是相当唯物的。但受情感的左右,难免也会变得有点儿唯心起来莫非母亲的母亲,注定了要在这一年的冬季,将她的女儿领走?我没见过外祖母。但知外祖母去世时,母亲尚是少女……那么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意味些什么呢?在医院里,在母亲的病床前,以及在母亲出殡的过程中,我见到了母亲的一些干儿女。

    我早知母亲有些干儿女。究竟有多少,并不很清楚。凡三十余年间,有的见过几面,有的竟不曾见过。但我清楚,在漫长的三十余年间,他们对母亲怀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们当年皆是我弟弟那一辈的小青年。话说当年,指的是“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以后。许多家庭的长子长女和次子次女,和我以及我的三弟一样,都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家庭和城市。城市中留下的大抵是各个家庭的小儿女,年龄在十六七岁和十八九岁之间。那个年代,这些平民家庭的小儿女啊,似些孤独的羔羊,面对今天这样明天那样的政治风云,彷徨、迷惘、无奈、亲情失落不知所依。他们中,有人当年便是丧父或失母的小儿女。

    既都是平民家的小儿女,所分配的工作也就注定了不能与愿望相符。或做街头小食杂店的售货员,或做挖管道沟的临时工,或在生产环境破败的什么小厂里学徒……某一年夏天,是知青的我回哈探家,曾去酱油厂看过我四弟的劳动情形。斯时他们几名小工友,刚刚挥板锨出几吨酱渣,一个个只着短裤,通体大汗淋漓,坐在车间的窗台上,任穿堂凉风阵阵扑吹,唱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拉兹之歌”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命运啊,

    我的星辰,你把我引向何方引向何方

    ……

    他们心中的苦闷种种,是不愿对自己的家庭成员吐诉的。但是这些城市中的小儿女,又是多么需要一个耐心倾听他们吐诉的人啊!那倾听者,不仅应有耐心,还应有充满心间的爱心。还应在他们渴望安慰和体恤之时,善于安慰,善于劝解,并且,由衷地予以体恤……于是,他们后来都非常信赖也不无庆幸地选择了母亲。于是,母亲也就以她母性的本能,义不容辞地将他们庇护在自己身边。像一只母鸡展开翅膀,不管自家的小鸡抑或别人家的小鸡,只要投奔过来,便一概地遮拢翅下……那些城市中的小儿女啊,当年他们并没有什么可回报母亲的。只不过在年节或母亲生病时,拎上一包寻常点心或两瓶廉价罐头聚于贫寒的我家看望母亲。

    再就是,改叫“大娘”为叫“妈”了。有时混着叫,刚叫过“大娘”,紧接着又叫“妈”。与点心和罐头相比,一声“妈”,倒显得格外的凝重了。

    既被叫“妈”,母亲自然便于母性的本能而外,生出一份油然的责任感。母亲关心他们的许多方面在单位和领导和工友的关系;在家中是否与亲人温馨相处;怎样珍惜友情,如何处理爱情;须恪守什么样的做人原则,交友应防哪些失误;不借政治运动之机伤害他人报复他人;不可歧视那些被政治打入另册的人,等等……母亲以她一名普通家庭妇女善良宽厚的本色,经常像叮咛自己的亲儿女一样,叮咛她的干儿女们不学坏人做坏事,要学好人做好事。

    此世间亲情,竟延续了三十年之久。我曾很不以为然过,但母亲对我的不以为然也同样不以为然。她不与我争辩,以一种心理非常满足的、默默的矜持,表明她所一贯主张的做人态度。直至她去世前三天,还希望能为她的一个干女儿和一个干儿子促成一次大媒……而他们,一个帮着四弟将母亲送入医院,一个一小时后便闻讯匆匆赶到医院,三十几个小时不曾回家,不曾离开过医院!母亲逝后,她的干儿女们都纷纷来到了弟弟家。我说不必在家中设灵位了吧!他们说要设。我说不必非轮守四十八小时灵了吧!他们说要守。这些三十年前的城市平民家庭的小儿女啊,三十年前是小徒工们,如今仍是工人们。只不过,有的“下岗”了。只不过,都做了父母了。他们都是些沉默寡言之人。我离开哈市时,仍分不清他们中几个人的名字。他们不与我多说什么,甚至根本就不主动与我说话。他们完完全全是冲他们与母亲之间那一种三十年之久的亲情,而为母亲守灵,为母亲烧纸,为母亲送丧的。三十年间,我下乡七年,上大学三年,居京二十年,我曾给予母亲的愉快时日,比他们给予的少得多。回到北京,我常默想从今后,我定当以胞弟胞妹视待他们和她们啊!至于我自己的几名中学挚友与母亲之间的亲情,比三十年更长久,从我初一时就开始着了。那是世间另一种亲情,心感受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每独坐呆想,似乎有了一种答案那时时浮现过我眼前的画面中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是否便意味着是人世间的一种温馨亲情呢?母亲的母亲,给予在母亲心里了。而母亲只不过从内心里荡出了一些,便获得了多么长久又多么足以感到欣慰的回报啊!这么想很唯心,但请不要责怪儿子的痴思。

    愿此亲情在我们中国老百姓间代代相传。没了它,意味着是我们普通人的人生多么大的损失啊!母亲我爱您。

    母亲安息吧……

    父亲的遗物

    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我站在椅上打开吊柜寻找东西,蓦地看见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旧的,拉锁已经拉不严了,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虽然在吊柜里,竟也还是落了一层灰尘。

    我呆呆站在椅上看着它,像一条走失了多日又终于嗅着熟悉的气味儿回到了家里的小狗看着主人……那是父亲生前用的手拎包啊!父亲病故十余年了,手拎包在吊柜的那一个角落也放了十余年了。有时我会想到它在那儿。如同一个读书人有时会想到对自己影响特别大的某一部书在书架的第几排。更多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我会忘记它在那儿。忘记自己曾经是儿子的种种体会……十余年中,我不止一次地打开过吊柜,也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父亲的手拎包,但是却从没把它取下过。事实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伤。从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至现在,我几乎一向处在多愁善感的心态中。我觉得我这个人被那一种心态实在缠绕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状的亲情的回忆。我承认我每有逃避的企图……然而这一次我的手却不禁地向父亲的遗物伸了过去。近年来我内心里常涌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倾诉愿望,但是我却不愿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实也有此愿。这一种封闭在内心里的愿望,那一时刻使我对父亲的遗物倍觉亲切。尽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亲的遗物而是父亲本人仍活着,我也断不会向父亲倾诉我人生的疲惫感。

    我的手伸出又缩回,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把手拎包取了下来……我并没打开它。我认真仔细地把灰尘擦尽,转而腾出衣橱的一格,将它放入衣橱里了。我那么做时心情很内疚。因为那手拎包作为父亲的遗物,早就该放在一处更适当的地方。而十余年中,它却一直被放在吊柜的一角。那绝不是该放一位父亲的遗物的地方。一个对自己父亲感情很深的儿子,也是不该让自己父亲的遗物落满了灰尘的啊!

    我不必打开它,也知里面装的什么一把刮胡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父亲用那一把刮胡刀刮胡子。父亲的络腮胡子很重,刮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父亲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用窄了,大约只有原先的一半那么宽了。因为父亲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亲的胡子又长得快,一个月刮五六次,磨五六次,四十几年的岁月里,刀刃自然耗损明显。如今,连一些理发店里,也用起安全刀片来了。父亲那一把刮胡刀,接近于文物了……手拎包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牛皮套,其内是父亲的印章。父亲一辈子只刻过那么一枚印章。木质的,比我用的钢笔的笔身粗不到哪儿去。父亲一生离不开那印章。是工人时每月领工资要用,退休后每三个月寄来一次退休金,每月六十余元,一年仅用数次……一对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五十元为父亲买的。父亲听我说是玉石的,虽然我强调我只花了五十元,父亲还是觉得那一对健身球特别宝贵似的。他只偶尔转在手里,之后立刻归放盒中。其中一只被他孙子小时候非要去玩,结果掉在阳台的冰泥地上摔裂了一条纹……父亲当时心疼得直跺脚,连说:“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败家,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亲身份证的影印件了。原件在办理死亡证明时被收缴注销了。我预先影印了,留作纪念。手拎包的里面,还有一层。那道拉锁是好的。影印件就在夹层里。

    除了以上东西,父亲这一位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再就没留下什么遗物了。仅有的这几件遗物中,健身球还是他的儿子给他买的。

    手拎包的拉锁,父亲生前曾打算换过,但那要花三元多钱。花钱方面仔细了一辈子的父亲舍不得花三元多钱。父亲曾试图自己换,结果发现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线了,自己没换成。我曾给过父亲一只开什么会发的真皮的手拎包。父亲却将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来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没往那真皮的手拎包里装过任何东西……他那只旧拎包夹层的拉锁既然仍是好的,父亲就格外在意地保养它,方法是经常为它打蜡。父亲还往拉锁上安了一个纽扣那么大的小锁。因为那夹层里放过对父亲来说极重要的东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亲一生的积攒。他常说是为他的孙子我的儿子积攒的……父亲逝前一个月,我为父亲买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约用了近三千元钱。我明知那绝不能治愈父亲的癌症,仅为我自己获得一点儿做儿子的心理安慰罢了。父亲那一天状态很好,目光特别温柔地望着我笑了。

    可母亲走到了父亲的病床边,满脸忧愁地说:“你有多少钱啊?买这种药能报销吗?你想把你那点儿稿费都花光呀?你们一家三口以后不过了呀?……”

    当时,已为父亲花了一万多元,父亲的单位效益不好,还一分钱也没给报销。母亲是知道这一点的。在已无药可医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之间,尤其当母亲看出我这个儿子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延缓父亲的生命时,她的一种很大的忧虑便开始转向我这一方面了……当我捧着药给父亲看,告诉父亲那药对治好父亲的病疗效多么显著时,却听母亲从旁说出那种话,我的心情可想而知……仰躺着已瘦得虚脱了的父亲低声说:“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听你妈的话,别浪费钱了……”沉默片刻,又说:“儿子,我不怕死。”再听了父亲的话,我心凄然。那药是我求人写了条子,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医院去买回来的呀!进门后脸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呀……结果我在父亲的病床边向母亲大声嚷嚷了起来……“妈妈,你再说这种话,最好回哈尔滨算了!……”我甚至对母亲说出了如此伤她老人家心的冷言冷语……母亲是那么地忍辱负重。她默默地听我大声嚷嚷,一言不发。而我却觉得自己的孝心被破坏了,还哭了……母亲听我宣泄够了,离开了家,直至半夜十一点多才回家。如今想来,母亲也肯定是在外边的什么地方默默哭过的……哦,上帝,上帝,我真该死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能以感动的心情去理解老母亲的话呢?我伤母亲的心竟怎么那么的近于冷酷呀?!一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回哈尔滨了……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母亲留下的遗物就更少了。我选了一条围脖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围脖当年的冬季我一直围着,企图借以重温母子亲情。半导体收音机是我为母亲买的,现在给哥哥带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了。他也不听。我想哪次我去看他,要带回来,保存着。

    我写字的房间里,挂着父亲的遗像一位面容慈祥的美须老人。书架上摆着父亲和我们兄弟四人一个妹妹青少年时期的合影,都穿着棉衣。我们一家竟没有一张“全家福”。在哈尔滨市的四弟家里,有我们年龄更小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是夏季的合影。那时母亲才四十来岁,看上去还挺年轻……父亲在世时,常对我儿子说:“你呀,你呀,几辈子人的福,全让你一个人享着了!”现在上高三了的儿子,却从不认为他幸福。面临高考竞争的心理压力,也使儿子过早地体会了人生的疲惫……现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这个字了。我也不怕死。只是觉得,还有些亲情责任未尽周全。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之存在的。但有时也孩子气地想,倘果有冥间,那么岂不就省了投胎转世的麻烦,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儿子了吗?那么我将再也不会伤父母的心了。

    在我们这个阳世没尽到的孝,我就有机会在阴间弥补遗憾了。阴间一定有些早夭的孩子,那么我愿在阴间做他们的老师。阴间一定没有升学竞争吧?那么孩子们和我双方的教与学一定是轻松快乐的。我希望父亲做一名老校工。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做得非常敬业。我希望母亲为那阴间的学校养群鸡。母亲爱养鸡。我希望阴间的孩子们天天都有鸡蛋吃。这想法其实并不使我悲观。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觉到某种乐观的呼唤。故我又每每孩子气地在心里说:爸爸,妈妈,耐心等我……兄长如果,谁面对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长”二字的话,那么大抵,谁已老了。并且,谁的“兄长”肯定更老了。

    这个“谁”,倘是女性,那时刻她眼里,几乎会漫出泪来。而若是男人,表面即使不动声色,内心里也往往百感交集。男人也罢,女人也罢,这种情况之下的他或她以及兄长,又往往早已是没了父母的人了。即使这个人曾有多位兄长,那时大概也只剩对面或身旁那唯一的一个了。于是同时觉得变成了老孤儿,便更加互生怜悯了。老人而有老孤儿的感觉,这一种忧伤最是别人难以理解和无法安慰的,儿女的孝心只能减轻它,冲淡它,却不能完全抵消它。

    有哥的人的一生里,心底是不大会经常冒出“兄长”二字的。“兄长”二字太过文化了,它一旦从人的心底冒了出来,会使人觉得,所谓手足之情类似一种宗教情愫,于是几乎想要告解一番,仿佛只有那样才能驱散忧伤……几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对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长”二字。那时我忧伤无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将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会前去祈祷一番的。我的祷词将会很简单,也很直接:“主啊,请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长……”我一点儿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祈求而感到羞耻。

    我的兄长大我六岁,今年已经六十八周岁了。从二十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当我是一个退休之人了,他才会有自由。我祈祷他起码再活十年,不病不瘫地再活十年。我不奢望上苍赐他更长久的生命。因为照他现在的健康情况看来,那分明是不实际的乞求。我也祈祷上苍眷顾于我,使我再有十年的无病岁月。只有在这两个前提之下,他才能过上十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较自由的生活。对于一个四十八年中大部分岁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过的,并且至今还被软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认为我的乞求毫不过分。如果有上帝、佛祖或其他神明,我愿与诸神达成约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长离开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结束的话,那我也宁愿,绝不后悔!

    在我头脑中,我与兄长之间的亲情记忆就一件事:大约是我三四岁时,我大病了一场,高烧,母亲后来是这么说的。我却只记得这样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对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的母亲说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过春节时吃到过一块,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外边下着瓢泼大雨,母亲保证说雨一停,就让我哥去为我买两块。当年,在街头的小铺子里,点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论块买的。我却哭了起来,闹着说立刻就要吃。于是当年十来岁的哥哥脱了鞋、上衣和裤子,只穿裤衩,戴上一顶破草帽,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冒雨去为我买回来。母亲被我哭闹得无奈,给了哥哥一角几分钱,于心不忍地看着哥哥冒雨冲出了家门。外边又是闪电又是惊雷的,母亲表现得很不安,不时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觉得似乎过了挺长的钟点哥哥才回来,他进家门时的样子特滑稽,一手将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上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有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铺子才买到的。说着,哭着,弯了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原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时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汤鸡,而是像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那时刻他也有点儿像在变戏法,是被强迫着变出蛋糕来的。变是终归变出来了两块,却委实变得太不容易了,所以哭,大约因为觉得自己笨。

    母亲说:“你可真死心眼儿,有长白糕就买长白糕嘛,何必多跑两家铺子非买到蛋糕不可呢?”

    他说:“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长白糕嘛!”还说,母亲给他的钱,买三块蛋糕是不够的,买两块还剩下几分钱,他自作主张,还为我买了两块酥糖……“妈,你别批评我没经过你同意啊,我往家跑时都摔倒了。”其实对于我,长白糕和蛋糕是一样好吃的东西。我已几顿没吃饭了,转眼就将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而母亲却发现,哥哥的胳膊肘、膝盖破皮了,正滴着血。当母亲替哥哥用盐水擦过了伤口,对我说也给你哥吃一块糖时,我连最后一块糖也嚼在嘴里了……是的,我头脑中只不过就保留了对这么一件事的记忆。某些时候我试图回忆起更多几件类似的事,却从没回忆起过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时,当年他那种像娃娃鱼又像变戏法的少年的样子,就会逐渐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内心里的恨意也就会逐渐地软化了,像北方人家从前的冻干粮,上锅一蒸,就暄腾了。只不过在我心里,热气是回忆产生的。

    是的此前我许多次地恨过哥哥。那一种恨,可以说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这么祈祷:上帝呵,让他死吧!并且,毫无罪过感。

    我虽非教徒,但由于青少年时读过较多的外国小说,大受书中人物影响,倍感郁闷、压抑了,往往也会像那些人物似的对所谓上帝发出求助的祈祷。

    千真万确,我是多次憎恨过我的哥哥的。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哥哥已经在读初三了,而我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三年里,正是哥哥从高一到高三的阶段。那时,我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而实际上,家中似乎只有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四个孩子。除了过年过节和星期日,我们四个平时白天是不太见得到哥哥的。即使星期日,他也不常在家里。我们能见到母亲的时候,并不比能见到哥哥的时候多一些。而是建筑工人的父亲,则远在大西南。某几年这一省,某几年那一省。从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起,父亲就援建“大三线”去了每隔两三年才得以与全家团圆一次,每次十二天的假期。那对父亲如同独自一人的万里长征,尽管一路有长途汽车和列车可乘坐,但中途多次转车,从大西南的深山里回到哈尔滨的家里,每次都要经历五六天的疲惫途程。父亲的工资当年只有六十四元,他每月寄回家四十元,自己花用十余元,每月再攒十余元。如果不攒,他探家时就得借路费了,而且也不能多少带些钱回到家里了。到过我家里的父亲的工友曾同情地对母亲说:“梁师傅太仔细了,舍不得买食堂的菜吃,自己买点儿酱买几块豆腐乳下饭,二分钱一块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那话,我是亲耳听到了的。

    父亲寄回家的钱,十之八九是我去邮局取的。从那以后,每次看着邮局的人点钱给我,我的心情不是高兴,而竟特别地难受。正是由于那种难受使我暗下决心,初中毕业后,但凡能找到份工作,我一定不读书了,早日为家里挣钱才更要紧!

    那话,哥哥也是当面听到了的。父亲的工友一走,哥哥哭了。

    母亲已经当着来人的面落过泪了,见哥哥一哭,便这么劝:儿子别哭,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学对不对?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到大学毕业!等你大学毕业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缓了吗?爸妈不就会得你的济了吗?弟弟妹妹不就会沾你的光了吗……从那以后,我们见到哥哥的时候就更少了,学校几乎成了他的家了。从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学习尖子生,也是学生会和团的干部,他属于那种多项荣誉加于一身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在当年,少接受一种荣誉也不可能,那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将学校当成家,一半是出于无奈,一半也是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我们的家太小太破烂不堪,如同城市里的土坯窝棚。在那样的家里学习,要想始终保持全校尖子生的成绩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他整天在学校里,为那些给予他的荣誉尽着尽不完的义务,也为考上大学刻苦学习。

    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费,是不够母亲和我们五个儿女度日的。母亲四处央求人为自己找工作。谢天谢地,那几年临时工作还比较好找。母亲最常干的是连男人们也会叫苦不迭的累活儿脏活儿。然而母亲是吃得了苦的。只要能挣到份儿钱,再苦再累再脏的活儿,她也会高高兴兴地去干。每月只不过能挣二十来元吧。那二十来元,对我家的日子作用重大。

    一年四季,我和弟弟妹妹们的每一天差不多总是这样开始的:当我们醒来,母亲已不在家里,不知何时上班去了。哥哥也不在家里了,不知何时上学去了。倘是冬季,那时北方的天还没亮。或者,炉火不知何时已生着了,锅里已煮熟一锅粥了,不是玉米粥,便是高粱米粥。或者,只不过半熟,得待我起床了捅旺火接着煮。也或者,锅火并没生,屋里冷森森的,锅里是空的,须我来为弟弟妹妹们弄顿早饭吃。煮玉米粥或高粱米粥是来不及了的,只有现生火,煮锅玉米面粥……我从小学二三年级起就开始做饭、担水、收拾屋子,做几乎一切的家务了。在当年的哈尔滨,挑回家一担水是不容易的。我家离自来水站较远,不挑水也要走十来分钟。对于才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挑水得走二十来分钟了,因为中途还要歇两三歇。我是决然挑不起两满桶水的,一次只能挑半桶。如果我早上起来,发现水缸里居然已快没水了,我对哥哥是很恼火的。我认为挑水这一项家务,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哥哥的事。但哥哥的心思几乎全扑在学习上了,只有星期日他才会想到自己也该挑水的,一想到就会连挑两担,那便足以使水满缸了。而我呢,其实内心里也挺期待他大学毕业以后,能分配到较令别人羡慕的工作,挣较多的钱,使全家人过上较幸福的生活。这种期待,往往很有效地消解了我对他的恼火。

    然而我开始逃学了。因为头一天晚上没写完作业或根本就没顾得上写,第二天上午忙得顾此失彼,终究还是没得空写我逃学。

    因为端起锅时,衣服被锅底灰弄黑了一大片,洗了干不了,不洗再没别的衣服可换(上学穿的一身衣服当然是我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了)我逃学。

    因为一上午虽然诸事忙碌得还挺顺利,但是背上书包将要出门时,弟弟妹妹眼巴巴地望着我,都显出我一走他们会害怕的表情时我逃学。

    因为外边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而家里若炉火旺着,我转身一走不放心;若将炉火压住,家里必也会冷得冻手冻脚我逃学。

    因为外边在下雨,由于房顶处处破损,屋里也下小雨,我走了弟弟妹妹们不知如何是好我逃学……我对每一次逃学几乎都有自认为正当的辩护理由。而逃学这一种事,是要付出一而再、再而三的代价的。我头一天若逃学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唯恐面对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的训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结果第二天又逃学,第三天还逃学。最多时,我连续逃学过一个星期,并且教弟弟妹妹怎样帮我圆谎。纸里包不住火,谎言终究是要被戳穿的。有时是同学受了老师的指派到家里来告知母亲,有时是老师亲自到家里来了。往往的,母亲明白了真相后,会沉默良久。那时我看出,母亲内心里是极其自责的,母亲分明感觉到对不住我这个二儿子。

    而哥哥却生气极了,他往往这么谴责我:“你为什么要逃学呢?为什么不爱学习呢?上学对于你就是那么不喜欢的事吗?你看你使妈妈多难堪,多难过!你是不对的!还说谎,会给弟弟妹妹们什么影响?!明天我请假,陪你去上学!”

    却往往的,陪我去上学的是母亲。母亲不愿哥哥因为陪我去上学而耽误他的课。

    哥哥谴责我时,我并不分辩。我内心里有多种理由,但那不是几句话就自我辩护得明白的。那会儿,我是恨过我的哥哥的。他一贯以学校为家,以学习为“唯此为大”之事。对于家事,却所知甚少。以他那样一名诸荣加身的优秀学生看来,我这样一个弟弟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一个令他蒙羞的弟弟。在我的整个小学时期,我是同学们经常羞辱的“逃学鬼”,在哥哥眼中是一个令他失望的、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的弟弟。

    1962年,我家搬了一次家。饥饿的年头还没过去,我们竟一个也没饿死,几乎算是奇迹。而哥哥对于我和弟弟妹妹,只不过意味着有一个哥哥。他在家也只不过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那一年我该考中学了,哥哥将要考大学了。六月,父亲回来探家了。那一年父亲明显地老了,而且特别瘦,两腮都塌陷了。他快五十岁了,为了这个家,每天仍要挑挑抬抬的。他竟没在饥饿的年代饿倒累垮,想来也算是我家的幸事了。一天,屋里只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在的时候,父亲忧郁地说“:我快干不动了,孩子们一个个全都上学了,花销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资却十几年来一分钱没涨,往后怎么办呢?”母亲说:“你也别太犯愁,那么多年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再熬几年就熬出头了。”

    父亲说:“你这么说是怪容易的,实际上你不是也熬得太难了吗?我看,千万别鼓励老大考大学了,让他高中一毕业就找工作吧!”

    母亲说:“也不是我非鼓励他考大学,他的老师、同学和校领导都来家里做过我的工作,希望我支持他考大学……”

    父亲又对哥哥说:“老大,你要为家庭也为弟弟妹妹们做出牺牲!”

    哥哥却说:“爸,我想过了,将来上大学的几年,争取做到不必您给我寄钱。”

    父亲火了,大声嚷嚷:“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难道我在这件事上就一点儿也做不了主了吗?!”

    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其实我只不过趴在外屋小炕上看小说呢。那一时刻,我的同情是倾向于父亲一边的。

    在父亲的压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复习,托邻居的一种关系,到菜市场去帮着卖菜。

    又有一天,哥哥傍晚时回到家里,将他一整天卖菜挣到的两角几分钱交给母亲后,哭了。那一时刻,我的同情又倾向于哥哥了。

    他的同学和老师都认为,他天生似乎是可以考上北大或清华的学生。我也特别地怜悯母亲,要求她在父亲和哥哥之间立场坚定地反对哪一方,对于她都未免太难了。

    是我和哥哥一道将父亲送上返回四川的列车的。父亲从车窗探出头对哥哥说:“老大,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再三考虑吧!”父亲流泪了。哥哥也流泪了。列车就在那时开动了。等列车开远,我对哥哥说:“哥,我恨你!”依我想来,哥哥即使非要考大学不可,那也应该暂且对父亲说句谎话,以使父亲能心情舒畅一点儿地离家上路。可他居然不。

    多年以后,我理解哥哥了。母亲是将他作为一个“理想之子”来终日教诲的,说谎骗人在他看来是极为可耻的,那怎么还能用谎话骗自己的父亲呢?

    哥哥没再去卖菜,也没重新开始备考。他病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躺了三天。同学来了,老师来了,邻居来了,甚至街道干部也来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目光短浅,不要听父亲的。连他的中学老师也来了,还带来了退烧消炎的药。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关心我的哥哥,以至于当年使我心生出了几分嫉妒。直至那时,我在街坊四邻和老师同学眼中,仍是一个太不让家长省心的孩子。

    哥哥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他是为母亲考那所学院的。哈尔滨当年有不少老俄国时期留下的漂亮的铁路员工房。母亲认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铁道工程师,我家也会住上那种漂亮的铁路房。

    父亲给家里写了一封有一半错字的亲笔信,以严厉到不能再严厉的词句责骂哥哥。哥哥带着对父亲对家庭对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内疚踏上了开往唐山的列车。

    我上的中学,恰是哥哥的母校。不久全校的老师几乎都认得我了。有的老师甚至在课堂上问:“谁是梁绍先的弟弟?”哥哥虽然考上的不是清华、北大,但他是在发着烧的情况之下去考的呀!而且他放弃了几所保送大学,而且他是为了遵从母命才考唐山铁道学院的!1962年,在哈尔滨市,底层人家出一名大学生,是具有童话色彩的事情。这样的一个家庭,全家人都是受尊敬的。

    我这名初中生的虚荣心在当年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我开始以哥哥为荣,我也暗自发誓要好好学习了。第一个学期几科全考下来,平均成绩九十几分,我对自己满怀信心。

    饥饿像一只大手,依然攥紧着大多数中国人的胃,从草根草籽到树皮树叶,底层中国人几乎将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吃光了,并尝试吃许多自认为可以吃的,以前没吃过不敢吃的东西。父亲在大西北挨饿,哥哥在大学里挨饿,母亲和我们在家里挨饿。哥哥居然还不算学校里家庭生活最困难的学生,他每月仅领到九元钱的助学金。他又成了大学里的学生会干部,故须带头减少口粮定量,据说是为了支援亚非拉人民闹革命。父亲不与哥哥通信,不给他寄钱,也挤不出钱来给他寄。哥哥终于也开始撒谎了他写信告诉家里,不必为他担什么心,说父亲每月寄给他十元钱。那么,他岂不是每月就有十九元的生活费了么?这在当年是挺高的生活费标准了,于是母亲真的放心了,并因父亲终于肯宽恕哥哥上大学的“罪过”而感动。哥哥还在信中说他投稿也能挣到稿费。其实他投稿无数,只不过挣到了一次稿费,后来听哥哥亲口说才三元……哥哥第一个假期没探家,来信说是要带头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第二个假期也没探家,说是为了等到父亲也有了假期,与父亲同时探家。而实际上,他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探不成家。

    哥哥上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学校发来的电报“梁绍先患精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

    电文是我念给母亲听的。母亲呆了,我也呆了。

    邻居家的叔叔婶婶们都到我家来了,传看着电报,陪母亲研究着,讨论着精神病与疯了是一个意思,抑或不是?好心的邻居们都说肯定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从旁听着,看出邻居们是出于安慰。我的常识告诉我,那完全是一个意思,但是我不忍对母亲说。

    母亲一直手拿着电报发呆,一会儿看一眼,一直坐到了天明。而我虽然躺下了,却也彻夜未眠。第二天我正上最后一堂课时,班主任老师将我叫出了教室在一间教研室里,我见到了分别一年的哥哥,还有护送他的两名男老师。那时天已黑了,北方迎来了第一场雪。护送哥哥的老师说哥哥不记得往家走的路了,但对母校路熟如家。

    我领着哥哥他们往家走时,哥哥不停地问我:家里还有人吗?父亲是不是已经饿死在大西北了?母亲是不是疯了?弟弟妹妹们是不是成了街头孤儿……我告诉他母亲并没疯时,不禁泪如泉涌。那时我最大的悲伤是母亲将如何面对她已经疯了的“理想之子”?哥哥回来了,全家人都变得神经衰弱了。因为哥哥不分白天黑夜,几乎终日喃喃自语。仅仅十五平方米的一个破家,想要不听他那种自语声,除非躲到外边去。母亲便增加哥哥的安眠药量,结果情况变得更糟,因为那会使哥哥白天睡得多,夜里更无法入睡。但母亲宁肯那样。那样哥哥白天就不太出家门了,而这不至于使邻居们特别是邻家的孩子们因为突然碰到了他而受惊。如此考虑当然是道德的,但我家的日子从此过得黑白颠倒了。白天哥哥在安眠药的作用下酣睡时,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尽量补觉。夜晚哥哥喃喃自语开始折磨我们的神经时,我们都凭意志力忍着不烦躁。六口人挤着躺在同一铺炕上,希望听不到是不可能的。当年城市僻街的居民社区,到了夜晚寂静极了。哥哥那种喃喃自语对于家人不啻是一种刑罚。一旦超过两个小时,人的脑仁儿都会剧痛如灼的。而哥哥却似乎一点儿不累,能够整夜自语。他的生物钟也黑白颠倒了。母亲夜里再让他服安眠药,他倒是极听话的,乖乖地接过就服下去。哥哥即使疯了,也还是最听母亲话的儿子。除了喃喃自语是他无法自我控制的,在别的方面,母亲要求他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他都表现得很顺从。弟弟妹妹们临睡前都互相教着用棉团堵耳朵了。母亲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不久我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两个月后,精神病院通知家里有床位了。于是一辆精神病院的专车开来,哥哥被几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强制性地推上了车。当时他害怕极了,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对他怎么样。母亲为了使他不怕,也上了车。家人的精神终于得以松弛,而我的学习成绩一败涂地。我又旷了两天课。也不用服安眠药,在家里睡起了连环觉。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在家中休养了一年。他的精神似乎基本恢复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师将他推荐到一所中学去代课,每月能开回三十五元的代课工资了。据说,那所中学的老师们对他上课的水平评价挺高,学生们也挺喜欢上他的课。

    那时母亲已没工作可干,家里的生活仅靠父亲每月寄回的四十元勉强维持。忽一日一下子每月多了三十五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简直接近着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黄金时期。家里还买了鱼缸,养了金鱼。也买了网球拍、象棋、军棋、扑克。在母亲,是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知道这一点的至关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玩。

    如今想来,那也是哥哥人生中的黄金时期。他指导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习十分得法,我们的学习成绩都快速地进步了。

    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特别尊敬他了,他也经常表现出对我们每个弟弟妹妹的关心。

    母亲脸上又开始有笑容了。甚至,有媒人到家里来,希望能为哥哥做成大媒。又半年后,哥哥的代课经历结束了。

    他想他的大学了。精神病院开出了“完全恢复正常”的诊断书,于是他又接着去圆他的大学梦了。那一年哥哥读的桥梁设计专业迁到四川去了,而父亲也仍在四川。父亲的工资涨了几元,他也转变态度,开始支持哥哥上大学了。父亲请假到哥哥的大学里去看望了哥哥一次,还与专业领导们合影了。哥哥居然又当上了学生会干部,他的老师称赞他跟上学习并不成问题,同意他从大三第一学期开始续读。因为他在家里自学得不错,大二补考的成绩还是中上。

    一切似乎都朝良好的方面进展。那一年已经是1965年了。

    然而哥哥的大三却没读完转年“文革”开始,各大学尤其乱得迅猛,乱得彻底。有人“大串联”去了,有人赴京请愿告状了,有人留在学校打“派仗”。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里。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疯子。

    他见到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妈,我不是‘反革命’!”哈尔滨也成了一座骚乱之城,几乎每天都有令人震动的事发生,也时有悲惨恐怖之事发生。全家人都看管不住哥哥了,经常是,一没留意,哥哥又失踪了。也经常是,三天五天找不到。找到后,每见他是挨过打了。谁打的他,在什么情况下挨的打,我和母亲都不得而知。母亲东借西借,为哥哥再次住院凑钱。钱终于凑够了,却住不进精神病院去。精神病人像急性传染病患者一样一天比一天多,床位极度紧张。盼福音似的盼到了入院通知书,准备下的住院费又快花光了。半年后才住上院。那半年里,我和母亲经常在深夜冒着凛冽严寒跟随哥哥满城市四处去“侦察”他幻觉中的“美蒋特务”的活动地点。他说只有他亲自发现了,才能证明自己并非“反革命”。他又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语了。他很可怜地对母亲解释,他不是自己非要那样折磨亲人,而是被特务们用仪器操控的结果,还说他的头也被折磨得整天在疼。母亲则只有泪流不止。

    在那样的一些日子里,我曾暗自祈祷:上帝啊,让我尽快没了这样的一个哥哥吧!

    即使那时我也并没恨过哥哥,只不过太可怜母亲。我怕哪一天母亲也精神崩溃了,那可怎么办呢?对于我和弟弟妹妹们,母亲才是无比重要的。我们都怕因为哥哥这样了,哪一天再失去母亲。怕极了。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花去了不少的钱,都是母亲借的。报销单据寄往大学,杳无回音。大学已经彻底瘫痪了。而续不上住院费,哥哥被母亲接回家了,他的病情一点儿也没减轻。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全家人的精神又倍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胆。哥哥接连失踪过几次,有次被关在某中学的地下室,好心人来报信,我和母亲才找到了他,他的眼眶被打青了。还有一次他几乎被当街打死,据说是因为他当众呼喊了句什么反动口号。也有一次是被公安局的“造反派”关押了起来,因为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笔和纸,写了一张反动的大字报贴到了公安局门口……“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毫不犹豫地第一批就报了名。

    每月能挣四十多元钱啊!我要无怨无悔地去挣!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费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获拯救了。

    我下乡的第二年,三弟也下乡了。我和三弟省吃俭用寄回家的钱,几乎全都用以支付哥哥的住院费了。后来四弟工作了,再后来小妹也工作了。他俩的学徒工资头三年每月十八元。尽管如此,还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费,因为那每月要八十几元。但毕竟的,我们四个弟弟妹妹都能挣钱了。幸而街道挺体恤我家的,经常给开半费住院的证明。而半费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较排斥的。故每年还有半年的时间,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亲,家里的窗上安装了铁条,钉了木板,玻璃所剩无几。镜子、相框,甚至暖壶,一概易碎的东西一件没有了,菜刀、碗和盘子都锁在箱子里。

    我发现,母亲额上有了一处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开肉绽所造成的。我还在家里发现了自制的手铐、脚镣、铁链。四弟的工友帮着做的。四弟和小妹谈起哥哥简直都谈虎变色了。四弟说哥哥的病不是从前那种“文疯”的情况了。而母亲含着泪说,她额上的伤疤是被门框撞的。那时刻,我内心里产生了憎恨。我认为哥哥已经注定不是哥哥了,而是魔鬼的化身了。那时刻,我暗自祈祷:上帝啊,为了我的母亲、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让他早点儿死吧!以往我回家,倘哥哥在住院,我必定是要去看望他两次的。第二天一次,临行一次。那次探亲假期里,我一次也没去看他。临行我对四弟留下了斩钉截铁的嘱咐:

    能不让他回家就不让他回家!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亲是民政部的领导,住院费你们别操心,我要让他永远住在精神病院里!我托了那种关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费常住患者……而我回到兵团的次年,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这件事,我是颇犯过犹豫的。因为我一旦离开兵团,意味着每月不能再往家里寄钱了,并且,还需家里定期接济我一笔生活费。我将这顾虑写信告诉了三弟,三弟回信支持我去读书,保证每月可由他给我寄钱。这样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况当时,我自觉身体情况不佳,有些撑不住抬大木那么沉重的劳动了,于是下了离开兵团的决心。

    在复旦的三年,我只探过一次家,为了省钱。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我又将替哥哥付医药费的义务承担了。为了可持续地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实行到底。两个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母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又将母亲接来北京,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问题……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

    1977年母亲去世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在精神病院里……”

    当天午夜,母亲也“走了”……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像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算来,我竟二十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

    对不起……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一返回北京,我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一个弟弟“二小”一块儿来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我给他开一份工资,由他来照顾哥哥,可谓一举两得。他对哥哥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终于接近是一种人生了。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胖了。

    我每星期去看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却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时,某日不慎从高处跌下,不幸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

    我对哥哥说:“哥,二小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哥哥怔愣良久,竟说:“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得住院了。”哥哥说:“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六十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哥哥说:“我听你的。”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了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一所医院,据说是北京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每月费用四千元左右。幸而我还有稿费收入,否则,即或身为教授,只怕也还是难以承担。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他聊天。在我们眼前,几只野猫慵懒大方地横倒竖卧。而在我们对面,另一张长椅上坐着一对老伴儿,他们中间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健壮患者,专心致志、大快朵颐地吃烧鸡。那一对老伴儿,看去是从农村赶来的,都七十五六岁了。二老腿旁,也都斜立着树杈削成的拐棍。他们身上落了一些尘土,一脸疲惫。

    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一种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我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他看着我苦笑。原来哥哥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我心一疼,黯然无语,呆望着他,像呆望着另一个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将塑料盒扔入垃圾筒,复坐下后,看着一只猫反问:“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

    “什么事?”我的心还在疼着。“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想来,那一种保证,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始终记着。他显然也一直在盼着。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头发几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几颗了,背驼了,走路极慢了,比许多六十八九岁的人老多了。而他当年,可是一个一身书卷气、儒雅清秀的青年,从高中到大学,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心又是一疼。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视自己的老了,对哥哥的迅速老去,却是不怎么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几分慌恐、恓惶,正如当年从心理上排斥父亲和母亲无可奈何地老去一样。

    “你忘了吗?”哥哥又问,目光迟滞地望着我。我赶紧说:“没忘,哥,你还要再耐心等上两三年……”“我有耐心。”他信赖地笑了,话说得极自信。随后,眼望向了远处。

    其实,我晚年的打算从不曾改变更老的我,与老态龙钟的哥哥相伴着走向人生的终点,在我看来,倒也别有一种圆满滋味在心头。对于绝大多数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参透此谛,爱情是缘,友情是缘,亲情尤其是缘,不论怎样,皆当润砾成珠。

    对面的大娘问:“是你什么人呀?”我回答:“兄长。”

    话一出口,自窘起来。现实生活中,谁还说“兄长”二字啊!大娘耳背,转脸问大爷:“是他什么人?”大爷大声冲她耳说:“是他老哥!”我问大娘:“你们看望的是什么人啊?”她说:“我儿子。”看儿子一眼,她又说,“儿子,慢点儿吃,别噎着。”大爷说:“为了给他续上住院费,我们把房子卖了。没家了,住女婿家去了……”

    他们的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似乎老父亲老母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我心接着一疼。这一次,疼得格外锐利。我联想到了电视新闻报道的那件事一位崩溃了毅忍力的母亲,绝望之下毒死了两个一出生便严重智障的女儿。也联想到了电影前辈秦怡在接受采访时讲述的实情她的患精神病的儿子一犯病往往劈头盖脸地打她……中国境内,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个有稿费收入的小说家,或一位著名的电影演员啊!

    我又暗自祈祷了:上帝啊,人间有些责任,哪怕是最理所当然之亲情责任,亦绝非每一个家庭只靠伦理情怀便承担得了的!您眷顾他们吧,您拯救他们吧……这一次,在我意识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们的国……第一支钢笔它是黑色的,笔身粗大,外观笨拙。全裸的笔尖、旋拧的笔帽。胶皮笔囊内没有夹管,吸墨水时,捏一下,缓慢鼓起。墨水吸得太足,写字常常“呕吐”,弄脏纸和手。我使用它,已经二十多年了。笔尖劈过,断过,被我磨齐了,也磨短了。笔道很粗,写一个笔画多的字,大稿纸的两个格子也容不下。已不能再用它写作,只能写便笺或信封。

    它是我使用的第一支钢笔,母亲给我买的。那一年,我升入小学五年级。学校规定,每星期有两堂钢笔字课。某些作业,要求学生必须用钢笔完成。全班每一个同学,都有了一支崭新的钢笔。有的同学甚至有两支。我却没有钢笔可用,连支旧的也没有。我只有蘸水钢笔,每次完成钢笔作业,右手总被墨水染蓝。染蓝了的手又将作业本弄脏。我常因此而感到委屈,做梦都想得到一支崭新的钢笔。

    一天,我终于哭闹起来,折断了那支蘸水笔,逼着母亲非立刻给买一支吸水笔不可。

    母亲对我说:“孩子,妈妈不是答应过你,等你爸爸寄回钱来,一定给你买支吸水笔吗?”

    我不停地哭闹,喊叫:“不,不,我今天就要。你去给我借钱买。”

    母亲叹了口气,为难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月买粮的钱,是向邻居借的;交房费的钱,也是向领导借的;给你妹妹看病,还是向领导借的钱。为了今天给你买一支吸水笔,你就非逼着妈妈再去向邻居借钱吗?叫妈妈怎么张得开口啊?”

    我却不管母亲好不好意思再向邻居张口借钱,哭闹得更凶。母亲心烦了,打了我两巴掌。我赌气哭着跑出了家门……那天下雨,我在雨中游荡了大半日不回家,衣服淋湿了,头脑也淋得平静了,心中不免后悔自责起来。是啊,家里生活困难,仅靠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每月寄回几十元钱过日子,母亲不得不经常向邻居开口借钱。母亲是个很顾脸面的人,每次向邻居家借钱,都需鼓起一番勇气。

    我怎么能为了买一支吸水笔,就那样为难母亲呢?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对不起母亲了。

    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要靠自己挣钱买一支钢笔。这个念头一产生,我就冒雨朝火车站走去。火车站附近有座坡度很陡的桥,一些大孩子常等在坡下,帮拉货的手推车夫们推上坡,可讨得五分钱或一角钱。

    我走到那座大桥下,等待许久,不见有推车来。雨越下越大,我只好站到一棵树下躲雨。雨点劈劈啪啪地抽打着肥大的杨树叶,冲刷着马路。马路上不见一个行人的影子,只有公共汽车偶尔驶来驶去。几根电线杆子远处,就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楚什么了。

    我正感到沮丧,想离开,雨又太大,等下去,肚子又饿,忽然发现了一辆手推车,装载着几层高高的木箱子,遮盖着雨布。拉车人在大雨中缓慢地、一步步地朝这里拉来。看得出,那人拉得非常吃力,腰弯得很低,上身几乎俯得与地面平行了,两条裤腿都挽到膝盖以上,双臂拼力压住车把,每迈一步,似乎都使出了浑身的劲儿。那人没穿雨衣,头上戴顶草帽。由于他上身俯得太低,无法看见他的脸,也不知他是个老头儿,还是个小伙儿。

    他刚将车拉到大桥坡下,我便从树下一跃而出,大声问:“要帮一把吗?”他应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应的是什么,明白是正需要我“帮一把”的意思,就赶快绕到车后,一点也不隐藏力气地推起来。车上不知拉的何物,非常沉重。

    还未推到半坡,我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双腿发软,气喘吁吁。那时我才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钱并非容易挣到的。即使一角钱,也是并非容易挣到的。我还空着肚子呢。又推了几步,实在推不动了,产生了“偷劲”的念头。反正拉车人是看不见我的。我刚刚松懈了一点力气,就觉得车轮顺坡倒转。不行,不容我“偷劲”。那拉车人,也肯定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在坚持,在顽强地向坡上拉。我不忍心“偷劲”了。我咬紧牙关,憋足一股力气,发出一个孩子用力时的哼唷声,一步接一步,机械地向前迈动步子。

    车轮忽然转动得迅速起来。我这才知道,已经将车推上了坡,开始下坡了。手推车飞快朝坡下冲,那拉车人身子太轻,压不住车把,反被车把将身子悬起来,腿离了地面,控制不住车的方向。幸亏车的方向并未偏往马路中间,始终贴着人行道边,一直滑到坡底才缓缓停下。

    我一直跟在车后跑,车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车人刚转过身,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大声说:“给钱。”那拉车人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也不掏钱,也不说话。我仰起脸看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来是母亲。雨水,混合着汗水,从母亲憔悴的脸上直往下淌。母亲的衣服完全淋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了她那瘦削的两肩的轮廓。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望着母亲,母亲望着我,我们母子完全怔住了。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钢笔,梦寐以求的钢笔。母亲将它放在我手中时,满怀期望地说:“孩子,你要用功读书啊。你要是不用功读书,就太对不起妈妈了……”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母亲满怀期望对我说的这番话。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母亲变成老太婆了。那支笔,也可以说早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但我,却要永远保存它,永远珍视它,永远不抛弃它。

    我的小学

    一

    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件事:某年冬天,市里要来一个卫生检查团到我们学校检查卫生,班主任老师吩咐两名同学把守在教室门外,个人卫生不合格的学生,不准进入教室。我是不许进入教室的几个学生之一。我和两名把守在教室门外的学生吵了起来,结果他们从教员室请来了班主任老师。

    班主任老师上下打量着我,冷起脸问:“你为什么今天还要穿这么脏的衣服来上学?”

    我说:“我的衣服昨天刚刚洗过。”“洗过了还这么脏?”老师指点着我衣襟上的污迹。我说:“那是油点子,洗不掉的。”老师生气了:“回家去换一件衣服。”我说:“我就这一件上学的衣服。”

    我说的是实话。

    老师认为我顶撞了她,更加生气了,又看我的双手,说:“回家叫你妈把你两手的皴用砖头蹭干净了再来上学!”接着像扒乱草堆一样乱扒我的头发“,瞧你这满头虮子,像撒了一脑袋大米!叫人恶心!回家去吧!这几天别来上学了,检查过后再来上学!”

    我的双手,上学前用肥皂反复洗过,用砖头蹭也未必能蹭干净。而手的生皴,不是我所愿意的。我每天要洗菜,淘米,刷锅,刷碗。家里的破屋子四处透风,连水缸在屋内都结冰,我的手上怎么不生皴?不卫生是很羞耻的,这我也懂,但卫生需要起码的“为了活着”的条件,这一点我的班主任老师便不懂了。阴暗的,夏天潮湿冬天寒冷的,像地窖一样的一间小屋,破炕上每晚拥挤着大小五口人,四壁和天棚每天起码要掉下三斤土,炉子每天起码要向狭窄的空间飞扬四两灰尘……母亲每天早起晚归去干临时工,根本没有精力照料我们几个孩子,如果我的衣服居然还干干净净,手上没皴头上没有虮子,那倒真是咄咄怪事了!我当时没看过《西行漫记》,否则一定会顶撞一句:“毛主席当年在延安住窑洞时还当着斯诺的面捉虱子呢!”

    我认为,对于身为教师者,最不应该的,便是以贫富来区别对待学生。我的班主任老师嫌贫爱富。我的同学中的区长、公社书记、工厂厂长、医院院长们的儿女,他们都并非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的甚至经常上课吃零食、打架,班主任老师却从未严肃地批评过他们一次。

    对班主任老师尖酸刻薄的训斥,我只有含侮忍辱而已。我两眼涌出泪水,转身就走。这一幕却被语文老师看到了。

    她说:“梁绍生,你别走,跟我来。”扯住我的一只手,将我带到教员室。她让我放下书包,坐在一把椅子上,又说:“你的头发也够长了,该理一理了,我给你理吧!”说着就离开了办公室。学校后勤科有一套理发工具,是专为男教师们互相理发用的。我知道她准是取那套理发工具去了。

    可是我心里却不想再继续上学了。因为穷,太穷,我在学校里感到一点尊严也没有。而一个孩子需要尊严,正像需要母爱一样。我是全班唯一的一个免费生。免费对一个小学生来说是精神上的压力和心理上的负担。“你是免费生,你对得起党吗?”哪怕无意识地犯了算不得什么错误的错误,我也会遭到班主任老师这一类冷言冷语的训斥。我早听够了!语文老师走出教员室,我便拿起书包逃离了学校。我一直跑出校园,跑着回家。

    “梁绍生,你别跑,别跑呀!小心被汽车撞了呀!”我听到了语文老师的呼喊。她追出了校园,在人行道上跑着追我。我还是跑,她紧追。

    “梁绍生,你别跑了,你要把老师累坏呀!”我终于不忍心地站住了。她跑到我跟前,已气喘吁吁。她说:“你不想上学啦?”

    我说:“是的。”她说:“你才小学四年级,学这点文化将来够干什么用?”

    我说:“我宁肯和我爸爸一样将来靠力气吃饭,也不在学校里忍受委屈了!”她说:“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小学四年级的文化,将来也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我说:“那我就当一个不好的工人!”她说:“那你将来就会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师,尤其会恨我。因为我没能规劝你继续上学!”

    我说:“我不会恨您的。”她说:“那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我满心间自卑、委屈、羞耻和不平,哇的一声哭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哭,跟老师回学校吧,啊?我知道你们家里生活很穷困,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什么值得自卑和羞耻的。你要使同学们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师都喜爱你,今后就得努力学习才是啊!”

    我只好顺从地跟她回到了学校。

    二

    如今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后怕。没有我这位小学语文老师,依着我从父亲的秉性中继承下来的那种九头牛拉不动的倔犟劲儿,很可能连我母亲也奈何不得我,当真从小学四年级就弃学了。那么今天我既不可能成为作家,也必然像我的那位小学语文老师说的那样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一位会讲故事的母亲和从小的穷困生活,是造成我这样一个作家的先决因素。狄更斯说过穷困对于一般人是种不幸,但对于作家也许是种幸运。的确,对我来说,穷困并不仅仅意味着童年生活的不遂人愿。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从童年起就开始怀疑生活,思考生活,认识生活,介入生活。虽然我曾千百次地诅咒过穷困,因穷困感到过极大的自卑和羞耻。

    我发现自己也具有讲故事的“才能”,是在小学二年级。认识字了,语文课本成了我最早阅读的书籍,新课本发下来未过多久,我就先自通读一遍了。当时课文中的生字,标有拼音,读起来并不难。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的楼梯台阶上正聚精会神地看语文课本,教语文课的女老师走上楼,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我立刻站起,规规矩矩地回答:“语文课本。”老师又问:“哪一课?”我说:“下堂您要讲的新课《小山羊看家》。”“这篇课文你觉得有意思吗?”

    “有意思。”“看过几遍了?”“两遍。”“能讲下来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能。”

    上课后,老师把我叫起,对同学们说:“这一堂讲第六课《小山羊看家》。下面请梁绍生同学先把这一篇课文讲述给我们听。”

    我的名字本叫梁绍生,梁晓声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文革中兴起过一阵改名的时髦风,我在一张辞去班级“勤务员”职务的声明中首次署了现在的名字梁晓声。

    我被老师叫起后,开始有些发慌,半天不敢开口。老师鼓励我:“别紧张,能讲述到哪里,就讲述到哪里。”我在老师的鼓励下,终于开口讲了:“山羊妈妈有四个孩子,一天,山羊的妈妈要离开家……”

    当我讲完后,老师说:“你讲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师心里很高兴。全班同学都很惊异,对我十分羡慕。

    一个穷困人家的孩子,他没有任何值得自我炫耀的地方,当他的某一方面“才能”当众得以显示,并且被羡慕,并且受到夸奖,他心里自然充满骄傲。

    以后,语文老师每讲新课,总是提前几天告诉我,嘱我认真阅读,到讲那一堂新课时,照例先把我叫起,让我首先讲述给同学们听。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主张教学方法灵活的老师。她需要我这样一名学生,喜爱我这样一名学生。因为我的存在,使她在我们这个班讲的语文课生动活泼了许多。而我也同样需要这样一位老师,因为是她给予了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显示自己讲故事“才能”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当时对我是重要的,使我幼小的意识中也有一种骄傲存在着,满足着我匮乏的虚荣心。后来,老师的这一语文教学方法,在全校推广了开来,引起区和市教育局领导同志的兴趣,先后到我们班听过课。从小学二年级至小学六年级,我和我的语文老师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她喜爱我,我尊敬她。小学毕业后,我还回母校看望过她几次。“文革”开始,她因是市的教育标兵,受到了批斗。记得有一次我回母校去看她,她刚刚被批斗完,握着扫帚扫校园,剃了“鬼头”,脸上的墨迹也不许她洗去。

    我见她那样子,很难过,流泪了。她问:“梁绍生,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好老师吗?”我回答:“是的,您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位好老师。”

    她惨然地苦笑了,说:“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有你这样一句话,我挨批挨斗也心甘情愿了!走吧,以后别再来看老师了,记住老师曾多么喜爱你就行!”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久,她跳楼自杀了。

    她不但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还是我小学母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老师。她在同学们中组织起了全市小学校的第一个“故事小组”和第一个“小记者委员会”。我小学时不是个好学生,经常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除了语文成绩较好,算术、音乐、体育都仅是个“中等”生,直到五年级才入队。还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多次力争下有幸戴上了红领巾,也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力争下才成为“故事小组”和“小记者委员会”的成员。对此我的班主任老师很有意见,认为她所偏爱的是一个坏学生。我逃学并非因为我不爱学习。那时母亲天不亮就上班去了,哥哥已上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兼学生会主席,也跟母亲一样,早晨离家,晚上才归,全日制,就苦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得给他们做饭吃,收拾屋子和担水,他们还常常哭着哀求我在家陪他们。将六岁、四岁、二岁的小弟小妹撇在家里,我常常于心不忍,便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班主任老师从来也没有到我家进行过家访,因而不体谅我也就情有可原,认为我是一个坏学生更理所当然。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还因为穿在我身上的衣服一向很不体面,不是过于肥大就是过于短小,不仅破,而且脏,衣襟几乎天天带着锅底灰和做饭时弄上的油污。在小学没有一个和我要好过的同学。

    语文老师是我小学时期在学校里的唯一的一个朋友。我至今不忘她,永远都难忘。不仅因为她是我小学时期唯一关心过我喜爱过我的一位老师,不仅因为她给予了我唯一的竖立起自豪感的机会和方式,还因她将我向文学的道路上推进了一步由听故事到讲故事。

    三

    语文老师牵着我的手,重新把我带回了学校,重新带到教员室,让我重新坐在那把椅子上,开始给我理发。语文教员室里的几位老师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她。一位男老师对她说:“你何苦呢?你又不是他的班主任。曲老师因为这个学生都对你有意见了,你一点儿不知道?”

    她笑笑,什么也未回答。她一会儿用剪刀剪,一会儿用推子推,将我的头发剪剪推推摆弄了半天,总算“大功告成”。她歉意地说:“老师没理过发,手太笨,使不好推子也使不好剪刀,大冬天的给你理了个小平头,你可别生老师的气呀!”教员室没面镜子。我用手一摸,平倒是很平,头发却短得不能再短了。哪里是“小平头”,分明是被剃了一个不彻底的秃头。虮子肯定不存在了,我的自尊心也被剪掉剃平。我并未生她的气。随后她又拿起她的脸盆,领我到锅炉房,接了半盆冷水再接半盆热水,兑成一盆温水,给我洗头,洗了三遍。只有母亲才如此认真地给我洗过头。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脸盆里。她给我洗好头,再次把我领回教员室,脱下自己的毛坎肩,套在我身上,遮住了我衣服前襟那片无法洗掉的污迹。她身材娇小,毛坎肩是绿色的,套在我身上尽管不伦不类,却并不显得肥大。教员室里的另外几位老师,瞅着我和她,一个个摇头不止,忍俊不禁。她说:“走吧,现在我可以送你回到你们班级去了!”

    她带我走进我们班级的教室后,同学们顿时哄笑起来。大冬天的,我竟剃了个秃头,棉衣外还罩了件绿坎肩,模样肯定是太古怪太滑稽了!

    她生气了,严厉地喝问我的同学们:“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哄笑一个同学迫不得已的做法是可耻的行为!如果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谁再敢哄笑我就把谁赶出教室!”

    这话她一定是随口而出的,绝不会有任何针对我的班主任老师的意思。我看到班主任老师的脸一下子拉长。班主任老师也对同学们呵斥:“不许笑!这又不是耍猴!”班主任老师的话,更加使我感到被当众侮辱,而且我听出来了,班主任老师的话中,分明包含着针对语文老师的不满成分。语文老师听没听出来,我无法知道。我未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她对班主任老师说:“曲老师,就让梁绍生上课吧!”班主任老师拖长语调回答:“你对他这么尽心尽意,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市教育局卫生检查团到我们班检查卫生时,没因为我们班有我这样一个剃了秃头,棉袄外套件绿色毛坎肩的学生而贴在我们教室门上一面黄旗或黑旗。

    他们只是觉得我滑稽古怪,惹他们发笑而已……从那时起直至我小学毕业,我们班主任老师和语文老师的关系一直不融洽。

    我知道这一点,我们班级的所有同学也都知道这一点,而这一点似乎完全是由于我这个学生导致的。几年来,我在一位关心我的老师和一位讨厌我的老师之间,处处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力不胜任地扮演一架天平上的小砝码的角色。扮演这种角色,对于一个小学生的心理,无异于扭曲,对我以后的性格形成不良影响,使我如今不可救药地成了一个忧郁型的人。

    我心中暗暗铭记语文老师对我的教诲,学习努力起来,成绩渐好。班主任老师却不知为什么对我愈发冷漠无情了。

    四

    四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语文和算术破天荒地拿了“双百”,而且《中国少年报》选登了我的一篇作文,市广播电台“红领巾”节目也广播了我的一篇作文,还有一篇作文用油墨抄写在儿童电影院的宣传栏上。同学对我刮目相待了,许多老师也对我和蔼可亲了。

    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的语文老师,充分肯定了在我这个一度被视为坏学生的转变和进步过程中,她所付出的种种心血,号召全校老师向她那样对每一个学生树立起高度的责任感。

    受到表扬有时对一个人不是好事。在她没有受到校长的表扬之前,许多师生都公认,我的“转变和进步”,与她对我的教育是分不开的。而在她受到校长的表扬之后,某些老师竟认为她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了。“文革”期间,有一张攻击她的大字报,赫赫醒目的标题“看机会主义者××是怎样在教育战线进行投机和沽名钓誉的!”

    而我们班的几乎所有同学,都不知掌握了什么证据,断定我那三篇给自己带来荣誉的作文,是语文老师替我写的。于是流言传播,闹得全校沸沸扬扬。

    四年级二班的梁绍生,是个逃学精,

    老师替他写作文,

    《少年报》上登,真该用屁崩!

    一些男同学,还编了这样的顺口溜,在我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包围着我讥骂。班主任老师亲眼看见过我被凌辱的情形,没制止。

    班主任老师对我冷漠无情到视而不见的地步。她教算术。在她讲课时,连扫也不扫我一眼了。她提问或者叫同学在黑板上解答算术题时,无论我将手举得多高,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一天,在她的课堂上,同学们做题,她坐在讲课桌前批改作业本。教室里静悄悄的。

    “梁绍生!”她突然大声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立刻怯怯地站了起来。全体同学都停了笔。“到前边来!”班主任老师的语调中隐含着一股火气。我惴惴不安地走到讲桌前。

    “作业为什么没写完?”“写完了。”“当面撒谎!你明明没写完!”“我写完了,中间空了一页。”

    我的作业本中夹着印废了的一页,破了许多小洞,我写作业时随手翻过去了,写完作业后却忘了扯下来。

    我低声下气地向她承认是我的过错。她不说什么,翻过那一页,下一页竟仍是空页。我万没想到我写作业时翻得匆忙,会连空两页。她拍了一下桌子:“撒谎!撒谎!当面撒谎!你明明是没有完成作业!”

    我默默地翻过了第二页空页,作业本上展现出了我接着做完了的作业。她的脸倏地红了:“你为什么连空两页?!想要捉弄我一下是不是?!”我垂下头,讷讷地回答:“不是。”她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是?!我看你就是这个用意!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个出了名的学生了,还有一位在学校里红得发紫的老师护着你,托着你,拼命往高处抬举你,我就不敢批评你了!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的小学鉴定还得我写呢!”

    我被彻底激怒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在我面前侮辱我的语文老师!我爱她!她是全校唯一使我感到亲近的人!我觉得她像我的母亲一样,我内心里是视她为我的第二个母亲的!

    我突然抓起了讲台桌上的红墨水瓶。班主任以为我要打在她脸上,吃惊地远远躲开我,喝道:“梁绍生,你要干什么?!”

    我并不想将墨水瓶打在她脸上,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人,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是会愤怒的!

    我将墨水瓶使劲摔到墙上。墨水瓶粉碎了,雪白的教室墙壁上出现了一片“血”迹!我接着又将粉笔盒摔到了地上。一盒粉笔尽断,四处滚去。教室里长久的一阵鸦雀无声,直至下课铃响。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大门外守候着语文老师回家。她走出学校时,我叫了她一声。

    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我垂下头去,低声说:“我要跟您走一段路。”她沉思地瞧了我片刻,一笑,说:“好吧,我们一块儿走。”我们便默默地向前走。她忽然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我说:“老师,我想转学。”

    她站住,看着我,又问:“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我们班级!在我们班级我没有朋友,曲老师讨厌我!要不请求您把我调到您当班主任的四班吧!”

    我说着想哭。“那怎么行?不行!”她语气非常坚决“,以后你再也不许提这样的请求!”我也非常坚决地说:“那我就只有转学了!”眼泪涌出了眼眶。她说:“我不许你转学。”

    我觉得她不理解我,心中很委屈,想跑掉。她一把扯住我,说:“别跑。你感到孤独是不是?老师也常常感到孤独啊!你的孤独是穷困带来的,老师的孤独……是另外的原因带来的。你转到其他学校也许照样会感到孤独的。我们一个孤独的老师和一个孤独的学生不是更应该在一所学校里吗?转学后你肯定会想念老师,老师也肯定会想念你的。孤独对一个人不见得是坏事……这一点你以后会明白的。再说你如果想有朋友,你就应该主动去接近同学们,而不应该对所有的同学都充满敌意,怀疑所有的同学心里都想欺负你……”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她已成泉下之人近二十年了。我只有在这篇纪实性的文字中,表达我对她虔诚的怀念。

    教育的社会使命之一,就是应首先在学校中扫除嫌贫谄富媚权的心态!而嫌贫谄富,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小学、中学乃至大学,在21世纪的今天,依然不乏其例。

    因为我小学毕业后,接着进入了中学,而后又进入过大学,所以我有理由这么认为。

    我诅咒这种现象!鄙视这种现象!

    我和橘皮的往事

    多少年过去了,那张清瘦而严厉的、戴六百度黑边近视镜的女人的脸,仍时时浮现在我眼前,她就是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老师。想起她,也就使我想起了一些关于橘皮的往事……其实,校办工厂并非是今天的新事物。当年我的小学母校就有校办工厂,不过规模很小罢了。专从民间收集橘皮,烘干了,碾成粉,送到药厂去,所得加工费,用以补充学校的教学经费。

    有一天,轮到我和我们班的几名同学,去那小厂房里义务劳动。一名同学问指派我们干活的师傅,橘皮究竟可以治哪几种病?师傅就告诉我们,可以治什么病,尤其对平喘和减缓支气管炎有良效。

    我听了暗暗记在心里。我的母亲,每年冬季都为支气管炎所苦,经常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可是家里穷,母亲舍不得花钱买药,就那么一冬季又一冬季地忍受着,一冬季比一冬季气喘得厉害。看着母亲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的痛苦样子,我和弟弟妹妹每每心里难受得想哭。我暗想,一麻袋又一麻袋,这么多这么多橘皮,我何不替母亲带回家一点儿呢?……当天,我往兜里偷偷揣了几片干橘皮。以后,每次义务劳动,我都往兜里偷偷揣几片干橘皮。

    母亲喝了一阵子干橘皮泡的水,剧烈喘息的时候,分明地减少了,起码我觉着是那样。我内心里的高兴,真是没法儿形容。母亲自然问过我从哪儿弄的干橘皮?我撒谎,骗母亲,说是校办工厂的师傅送给的。母亲就抚摸我的头,用微笑表达她对她的一个儿子的孝心所感受到的那一份儿欣慰。那乃是穷孩子们的母亲们普遍的最由衷的也是最大的欣慰啊!……不料想,由于一名同学的告发,我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先是在全班同学眼里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后来是在全校同学眼里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

    那是特殊的年代。哪怕小到一块橡皮,半截铅笔,只要一旦和“偷”字连起来,也足以构成一个孩子从此无法刷洗掉的耻辱,也足以使一个孩子从此永无自尊可言。每每的,在大人们互相攻讦之时,你会听到这样的话“你自小就是贼!”那贼的罪名,却往往仅由于一块橡皮,半截铅笔。那贼的罪名,甚至足以使一个人背负终生。即使往后别人忘了,不再提起了,在他或她内心里,也是铭刻下了。这一种刻痕,往往扭曲了一个人的一生,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毁灭了一个人的一生……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被迫当众承认自己偷了几次橘皮,当众承认自己是贼。当众,便是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啊!……于是我在班级里,不再是任何一个同学的同学,而是一个贼。于是我在学校里,仿佛已经不再是一名学生,而仅仅是,无可争议地是一个贼,一个小偷了。

    我觉得,连我上课举手回答问题,老师似乎都佯装不见,目光故意从我身上一扫而过。我不再有学友了。我处于可怕的孤立之中。我不敢对母亲讲我在学校的遭遇和处境,怕母亲为我而悲伤……当时我的班主任老师,也就是那一位清瘦而严厉的、戴六百度近视镜的中年女教师,正休产假。她重新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觉察出了我的异常处境。放学后她把我叫到了僻静处,而不是教员室里,问我究竟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我哇地哭了……第二天,她在上课之前说:“首先我要讲讲梁绍生(我当年的本名)和橘皮的事。他不是小偷,不是贼。是我嘱咐他在义务劳动时,别忘了为老师带一点儿橘皮。老师需要橘皮掺进别的中药治病。你们再认为他是小偷,是贼,那么也把老师看成是小偷,是贼吧!……”

    第三天,当全校同学做课间操时,大喇叭里传出了她的声音。说的是她在课堂上所说的那番话……从此我又是同学的同学,学校的学生,而不再是小偷不再是贼了。从此我不想死了……我的班主任老师,她以前对我从不曾偏爱过,以后也不曾。在她眼里,以前和以后,我都只不过是她的四十几名学生中的一个,最普通的最寻常的一个……但是,从此,在我心目中,她不再是一位普通的老师了。尽管依然像以前那么严厉,依然戴六百度的近视镜……在“文革”中,那时我已是中学生了,没给任何一位老师贴过大字报。我常想,这也许和我永远忘不了我的小学班主任老师有某种关系。没有她,我不太可能成为作家。也许我的人生轨迹将彻底地被扭曲、改变,也许我真的会变成一个贼,以我的堕落报复社会。也许,我早已自杀了……以后我受过许多险恶的伤害,但她使我永远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坏人,像她那样的好人是确实存在的……因此我应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真诚热爱!

    父母是最朴素的人文

    一年一度,又逢母亲节、父亲节。我的意识中,母亲像一棵树,父亲像一座山。他们教育我很多朴素的为人处世道理,令我终身受益。我觉得,对于每一个人,父母早期的家教都具有初级的朴素的人文元素。我作品中的平民化倾向,同父母从小对我的教育和影响密不可分。

    我出生在哈尔滨市一个建筑工人家庭,兄妹五人,为了抚养我们五个孩子,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到外地工作,每月把钱寄回家。他是国家第一代建筑工人。母亲在家里要照顾我们五个孩子的生活,非常辛劳。母亲给我的印象像一棵树,我当时上学时看到的那种树秋天不落叶,要等到来年春天,新叶长出来后枯叶才落去。

    当时父亲的工资很低,每次寄回来的钱都无法维持家中的生活开支,看着我们五个正处在成长时期的孩子,食不饱腹,鞋难护足,母亲就向邻居借钱。她有一种特别的本领,那就是能隔几条街借到熟人的钱。我想,这是她好人缘所起的作用。尽管这样,我们因为贫困还是生活得很艰难,五个孩子还是经常挨饿。

    一次,我小学放学回家走在路上,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无精打采往家赶时,看到一个老大爷赶着马车从我面前走过。一股香喷喷的豆饼味迎面扑来,我立即向老大爷的马车看过去,发现马车上有一块豆饼。我本来就饿,再加上豆饼香味的刺激,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拿着豆饼填饱肚子。我趁着老大爷不注意,抱起他身旁唯一的一块豆饼,拔腿就跑。

    老大爷拿着马鞭一直在后面追我,我跑进家里,他不知道我一下子跑入了哪间房子。我心惊胆战地躲在家里,可没想到他还是找到了我家。

    “你看到一个偷我豆饼的小孩儿吗?”老大爷问我母亲。母亲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老大爷就把事情的经过给母亲详细说了一遍,然后蹲在地上沮丧地说:“我是农村的庄稼人,专门替别人给城里的人家送菜,每次送完菜,没有工钱,就得到四分之一块豆饼,可没想到半路上豆饼被一个学生娃给抢了,可怜我家里还有妻子和孩子,就靠这点豆饼充饥……”

    母亲听完后,立即命令我把豆饼还给了老大爷。他走了十几米远后,母亲突然喊住了他。母亲将家中仅剩的几个土豆和窝头送给了他,老大爷看到玉米面做的窝头时,就像一个从未见过粮食的人一样,眼睛放亮,一边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流着眼泪。

    母亲回到家时,我以为她会打骂我,可她没有,她要等所有的孩子都回来。晚饭后,她要我将自己的行为说了一遍,然后她才严厉地教训我:“如果你不能从小就明白一个人绝不可以做哪些事,我又怎么能指望你以后是一个社会上的好人?如果你以后在社会上都不能是一个好人,当母亲的又能从你那里获得什么安慰?”这些道理不在书本里,不在课堂上,却使我一生受益。

    当时我家虽然非常穷,但母亲还是非常支持我读书,穷日子里的读书时光对我来说是最快乐的。当时家中买菜等事都由我去做,只要剩两三分钱,母亲就让我自己留着。现在两三分钱掉到地上是没人捡的,那时五分钱可以去商店买一大碟咸菜丝,一家人可以吃上两顿,两分钱可以买一斤青菜,有时五分钱母亲也让我自己拿着。我拿着这些钱去看小人书。《红旗谱》在同学那里借来读过后,才知道还有下集,上下两部加起来一块八毛多一点,我还清楚地记得书的封面是浅绿色的,画有红缨枪,颜色很鲜红,我很喜欢,非常想看这本书的下集。当时正读中学,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去找母亲要钱。

    那天下午两点多,我来到母亲做工的小厂。进去一看,原来母亲是在一个由仓库改成的厂房里做工。厂房不通风,也不见阳光,冬天冷夏天热,每个缝纫机的上方都吊着一个很低的灯泡。因为只有灯泡瓦数很高,才能看得见做活。厂房很热,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口罩,整个车间像一个纱厂一样,空中飞舞着红色的棉絮,所有母亲戴的口罩上都沾满了红色的棉絮,头发上、脸上、眼睫毛上也都是,很难辨认哪位是我母亲。

    我一直不知道母亲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后来还是母亲的同事帮我找到了她。见到母亲,本来找她要钱的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什么事说吧,我还要干活。”“我要钱。”

    “你要钱做什么呀?”“我要买书。”

    “梁嫂,你不能这样惯孩子,能给他读书就不错了,还买什么书呀。”母亲的工友纷纷劝道。

    “他呀,也只有这样一个爱好,读书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母亲说完把钱掏给了我。

    拿着母亲给的钱,我的心情很沉重,本来还沉浸在马上拥有新书的喜悦中,现在一点儿买书的念头都没有了。当时我心里很内疚,因为母亲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多,我一直不知道她在那里。我一次都没有看望过她,我也没有钱孝敬她,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去用母亲给的钱给她买了罐头。

    母亲看到我买的罐头反而生气了,然后又给了我钱去买书。那时我就拥有了完整的《红旗谱》和《播火记》,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以致后来参加工作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二三十元钱,给母亲买回所有款式的罐头和点心。母亲看着我买的礼物,泪流满面。她把这些罐头擦得很亮,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

    母亲最令我感动的事是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那件事。当时因为我们家里小孩儿多,所以政府给了我们家一点粮食补贴,补了五至十斤粮食吧。月底的最后一天,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揭不开锅,母亲就拿着饭盆将几个空面粉袋子一边抖一边刮,终于刮出了一些残余的面粉。母亲把它做成了一点疙瘩汤,然后在小院子里摆上凳子。正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来了一个讨饭的。那是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人,衣服穿得很破,脸看上去也有几天没洗。他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喝疙瘩汤的时候,显得非常馋。母亲给他端来洗脸水后,又给他搬凳子,把她自己的那份疙瘩汤盛给了他而自己却饿着肚子。

    然而这件事被邻居看到后,不知是谁开居委会时把这个事讲出来了,说我们家粮食多得吃不完,还在家中招待要饭的人。从这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粮食补贴了。可我母亲对这件事并没有后悔,她对我们说你们长大后也要这样。我觉得有时母亲做的某些小事对儿童和少年都具有早期人文教育的色彩。我现在教育我的学生时也经常这样讲,少写一点初恋、郁闷,少写一点流行与时尚,多想一下自己的父母,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了解,谈何了解天下。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幸福的晚年。老舍在写他的母亲时说,我母亲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我拿什么来写母亲。我能感受到作者当时的心情。萧乾在写他母亲时说,他当时终于参加工作并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拿来给母亲买罐头,当他把罐头喂给病床上的母亲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季羡林在回忆他母亲时写道,我后悔到北京到清华学习,如果不是这样,我母亲也不会那么辛苦培养我读书。我母亲生病时,都没有告诉我,等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去世,我当时恨不得一头撞在母亲的棺木上,随她一起去……这样的父母很多,如果我们的父母也长寿,到街心公园打打太极拳,提着鸟笼子散散步,过生日时给他们送上一个大蛋糕,春节一家人到酒店吃一顿饭,甚至去旅游,我们心中也会释然。如果我们少一点粗声粗气地对母亲说话,惹她生气。如果我们能多抽出一点时间来陪陪母亲,那就好了。我想全世界的儿女都是孝的,只要我们仔细看一下“老”字和“孝”字,上面都是一样的,“老”字非常像一个老人半跪着,人到老年要生病,记性不好,像小孩儿,不再是那个威严的教育你的父母,他变成弱势了,在别人面前还有尊严,在你面前却要依靠……最后我想说,爱是双向的。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没有孩子对父母的爱,这种爱是不完整的。父母养育孩子,子女尊敬父母,爱是人间共同的情怀和关爱。

    我与儿子

    一

    我曾以为自己是缺少父爱情感的男人。结婚后,我很怕过早负起父亲的责任,因为我太喜爱安静了。一想到我那十二平方米的家中,响起孩子的哭声,有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或女孩儿满地爬,我就觉得简直等于受折磨,有点儿毛骨悚然。

    妻子初孕,我坚决主张“人流”。为此她倍感委屈,大哭一场那时我刚开始热衷于写作。哭归哭,她妥协了。妻子第二次怀孕,我郑重地声明:三十五岁之前绝不做父亲,她不但委屈而且愤怒了,我们大吵一架结果是我妥协了。

    儿子还没出生,我早说了无穷无尽的抱怨话。倘他在母腹中就知道,说不定会不想出生了。妻临产的那些日子,我们都惴惴不安,日夜紧张。

    那时,妻总在半夜三更觉得要生了。已记不清我们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也记不清半夜三更,我搀扶着她去了几次医院。马路上不见人影,从北影到积水潭医院,一往一返慢慢地小心地走,大约三小时。

    每次医生都说:“来早了,回家等着吧!”妻子哭,我急,一块儿哀求。哀求也没用。始终是那么一句话“回家等着,没床位。”有一夜,妻看上去很痛苦。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大概因为自己老没个准儿,觉得一次次折腾我,有点儿对不住我。可我看出的确是“刻不容缓”了妻已不能走。我用自行车将她推到医院。医生又训斥我:“怎么这时候才来?你以为这是出门旅行,提前五分钟登上火车就行呀!”反正我要当父亲了,当然是没理可讲的事了。总算妻子生产顺利,一个胖墩墩的儿子出世了。而我半点喜悦也没有,只感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种重负。好比一个人被按在水盆里的头,连呛几口之后,终于抬了起来……儿子一回家,便被移交给一位老阿姨了。我和妻住办公室,一转眼就是两年。两年中我没怎么照看过儿子,待他会叫“爸爸”后,我也发自内心地喜爱过他,时时逗他玩一阵。但那从所谓潜意识来讲是很自私的为着解闷儿,但心里总是有种积怨,因为他的出生,使我有家不能归,不得不栖息在办公室。

    夏天,我们住的那幢筒子楼,周围环境肮脏。一到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点蚊香,喷药,也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蚊子似乎对蚊香和蚊药有了很强的抵抗力。

    有一天早晨,我回家吃早饭,老阿姨说:“几次叫你买蚊帐,你总拖,你看孩子被叮成什么样了?你真就那么忙?”

    我俯身看儿子,见儿子遍身被叮起至少三四十个包,脸肿着。可他还冲我笑,叫“爸……”我正赶写一篇小说,突然我认识到自己太自私了。我抱起儿子落泪了……当天我去买了一顶五十多元的尼龙蚊帐。

    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修晓林初次到我家,没找到我,又到了办公室,才见着我。我挺兴奋地和他谈起我正在构思的一篇小说,他打断我说:“你放下笔,先回家看看你儿子吧,他发高烧呢!”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已在办公室废寝忘食地写了两天。两天内吃妻子送来的饭,没回过家门。

    从这些方面讲,我真不是一位好父亲。人们都说儿子是个好儿子,许多人非常喜欢他。我的生活中,已不能没有他了。我欠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多,至今我觉得对儿子很内疚。我觉得我太自私。但正是在那一二年内,我艰难地一步步地向文坛迈进。对儿子的责任和自己的责任,于我,当年确是难以两全之事。儿子爱画画,我从未指导过他。尽管我也曾爱画画,指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点儿基础还是够用的。

    儿子爱下象棋,我给他买了一副象棋,却难得认真陪他“杀一盘”。他常常哀求:“爸爸,和我杀一盘行不行啊?”结果他养成了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的习惯。

    记得我有一次到幼儿园去接儿子,阿姨对我说:“你还是作家呢,你儿子连‘一’都写不直,回家好好儿下功夫辅导他吧!”

    从那以后,我总算对儿子的作业较为关心。但要辅导他每天写完幼儿园的两页作业,差不多也得占去晚上的两个小时,而我尤视晚上的时间更为宝贵白天难得安静,读书写作,全指望晚上的时间。

    儿子曾有段时间不愿去幼儿园。每天早晨撒娇撒赖,哭哭啼啼,想留在家里。我终于弄明白,原来他不敢在幼儿园做早操。他太自卑,太难为情,以为他的动作,定是极古怪的,定会引起哄笑。

    我便答应他,做早操时,到幼儿园去看他。我说话算话。他在院内做操,我在院外做操。有了我的奉陪,他的胆量壮了。

    事后我问他:“如果你连当众伸伸胳膊踢踢腿都不敢,将来你还敢干什么?比如看见一个小偷在公共汽车上扒人家腰包,你敢抓住他的手腕吗?”

    他沉吟许久,很严肃地回答:“要是小偷没带刀,我就敢。”我笑了,先有这点胆量也行。我又对他说:“只要你认为你是对的,谁也别怕,什么也别怕!”我希望我的儿子在这一点上将来像我一样。谁知道呢?总而言之,我不是位尽职的父亲。儿子天天在长大,我深知我对他的责任将更大了。我要学会做一位好父亲,去掉些自私,少写几篇作品,多在他身上花些精力。归根到底,我的作品,也许都微不足道。但我教育出怎样一个人交给社会,那不仅是我对儿子的责任,也是我对社会的责任。

    我不希望他多么有出息这超出我的努力及我的愿望。

    二

    现在,儿子是一点儿良好的自我感觉也没有了,稍微的一点儿也没有了。起码我这个父亲是这么看他的。

    由小学生到中学生,他已算颇经历了一些事,或直白曰是一些挫折。在学业竞争中呛了几次水,品咂了几次苦涩。

    儿子自小就受到邻居的喜爱“,干妈”不少。“干妈”们认他这个“干儿子”,绝非冲着我认的。一个写作者的儿子没有什么稀罕的,在人际关系中对谁都不可能有实际的帮助,犯不着走“干儿子”路线,迂回巴结。当然也绝非冲着他亲妈认的,他亲妈我的“内人”乃工人阶级之一员,更是谁都犯不着讨好的。别人喜爱他,纯粹是因为他自己有招人喜爱之处。长得招人喜爱,虎头虎脑,一副憨样儿。性情招人喜爱,不顽不闹,循规蹈矩,胆子还有些小,内向又文静。

    在小学六年里,他由“一道杠”而“两道杠”,由小组长而班委,连续三年是“三好生”。这方面那方面,奖状获了不少。而优于我的一点是“群众关系”极佳,同学们都乐于跟他交朋友。小学中的儿子,是班里的一个小“首领”,不是靠了争强好胜,而是靠了随和亲善。

    六年级下学期,他顶在乎的一件事,是能否评上“三好生”。评上了,据他自己讲,就可以被“保送”。然而儿子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亦即毕业考试,却并没有考好。在我印象中,似乎数学九十六分,语文八十五分,平均九十点五分。结果可想而知,他在全班的名次排到了第二十几名。儿子终于意识到“,保送”是绝无希望了!

    “但是我们老师说,一百二十三中也不错!以后可能升格为区重点中学呢!”

    他这么安慰他自己,也希望他的父亲能从这番话中获得安慰。我当然有些沮丧,但主要是替他感到的。我说:“儿子,好学生不只出在重点中学里,你能自己往开了想,这一点爸爸赞成。”

    在我印象中,一百二十三中是我们那一市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所中学,然而儿子连这一所中学也没去成。两天后他回到家里,表情从来没有过的那么抑郁。他说:“爸,老师说去一百二十三中的同学,名次必须在二十名以前。”我说:“那,你如果连一百二十三中也去不成的话,能去哪一所中学呢?”

    “老师悄悄告诉我,推荐我去北医大附中。”听来倒好像老师们格外惠顾着他似的。而北医大附中,据我想来,已属“最后的退却”了。

    我问:“你们老师不是说,考卷要发给家长们看看的么?”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凭着大人的社会经验,开始起了些疑心的。

    “又不发了。”“为什么?”

    “不知道。”“你自己怎么想?”“我……怎么想也没用了……”

    我说:“儿子,听着。如果你希望进一所较好的中学,爸爸是可以试着办一办的,只不过太违反爸爸的性格。但爸爸从来没给你开过一次家长会,觉得很愧疚,也是肯在你感到需要时……”

    “爸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我去北医大附中就是了。”看得出,儿子是不愿使我这个“老爸”做什么违心求人之事的。然而儿子连北医大附中也没去成。第二天他接到同学打来的一个电话后,伤心地哭了。他被分到了一所仿佛是全市最差的中学。我说:“别哭,也许是不一定的事儿呢!”发榜那一天,结果却正是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拿回了小学的最后一份“三好学生”证书。于是该轮到我安慰他了。我说:“哪怕最差的中学,只要学生自己努力,也是有可能考上最好的高中的。你难道没有信心做一名这样的中学生?”

    他流着泪说:“有的……”于是开学那一天,我亲自送他去报到……但是他的“干妈”们,和一直关心着他升学去向的我的朋友们,获知消息后,一个个都感到十分意外,纷纷登门有的严厉地批评我对子女之不负责任,有的“见义勇为”地向儿子保证着什么……在正式开学的第三天,儿子转入了一所重点中学这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扭转,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办的事,全靠别人的热心……如今,上了重点中学的儿子,仅仅一年,性情彻底变了,也成了家中最没有“业余时间”的成员早晨我还在梦乡之中,他已经离开家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晚上,妻子都已经下班了,儿子往往还没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入他自己的小房间,将门关起来。吃过晚饭,搁下饭碗就又回到他的小房间……有次我问他:“在同学中有新朋友了吗?”他摇头。摇过头说:“都只顾学习,谁跟谁都没时间建立友谊。”倒是他小学的同学们,星期天还常一伙一伙地来找他玩儿。瞧着些小学的学友们在一起那股子亲密劲儿,我真从内心里替孩子们感到忧伤缺乏友谊,缺少愉悦的时光,整天满脑子是分数、名次和来自于家长及学校双方的压力。这样的少年阶段,将来怕是连点儿值得回忆的内容都没了吧?几分之差,往往便意味着名次排列上前后的悬殊。所以为了几分乃至一分半分,他们彼此间的竞争态势,绝不比商人们在商场上的竞争性缓和……由我的儿子,我也很是体恤中国当代的所有上了中学的孩子们。他们小小年纪,也许是活得最累的一部分中国人了……致老师翁老师:

    您好!老师的来信,学生收到已半月余。本想郑重地给老师写一封长信,呈生活、身体、思想、创作“全方位”的汇报,然年终之际,诸事多多,竟不能够。

    老师的信,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学生的关怀,亦流露着替学生感到的忧虑,令学生读来顿觉温馨一片。老师谆谆所嘱,学生自将牢记。老师所虑,亦可释怀学生自离开复旦二十二年,从未敢忘老师及母校厚望,为文难免常有不当,为人却是恪守原则的。世事纷纭,人际乖张,老师教诲不无道理,学生个性也过刚愎,也过自信。甚而,有时也显教条。学生已有反思,老师可从此欣然。

    此信既不能是“汇报”,那么就给老师讲些轻松话题、有趣之事,以博老师开心一笑罢。

    我妻焦丹,现在一家国营电脑软件公司任办公室职员。收入尚可,每月千元。今年颇走“财运”,以往所购股份一万元,据言公司股份上市后,可翻数倍。于是得意。

    她觉嫁我最值得的方面是虽“无为而治”,放任不加管束,却也基本省心。最亏的方面是我心里装着不少人,似乎唯独替她着想的少。其实我也替她着想的,表现是我爱干家务,而且爱干连妻子都不怎么喜欢干的家务,比如擦窗子,拖楼道。但她说透过现象看,那本质还是自私的,无非是写累了换换脑的方式。我便暗暗要求自己以后表现得更好,比如除了擦窗子,拖楼道,似乎也还应将她的生日记在挂历上,至日买束花取悦之。反正我在家的时光长,就当是给我自己买的……我子梁爽,今年高三矣,明年该考大学了。相貌端庄,接近英俊。学习努力,成绩一般。但只要发挥正常,考上一所大学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他的智力原本是朝着文科发展的,入中学后,被我的意志硬扭向了理科。每自思之,惴惴不安。我不望子成龙,所幸梁爽的人生观也极朴素。他的最大理想,乃是以后能到他妈妈的电脑公司去,每月二三千元,一生相当于这个水平的收入,于愿足矣。我爱他这一点,但每提醒以后大学生择业必难,他得明白,他若真能实现愿望,乃是幸运,非是什么最低人生“构想”。无论任何社会,对于绝大多数青年而言,其实是以十分的努力,争取二三分的人生保障。给他讲这些,他半懂不懂。我也急不得,容他渐懂罢。

    我家所在小街,宽仅二十余米,且是一条早市街。每日六点至九点,极为热闹。我常逛早市。此乃我贴近市民生活,感受市民生活气息的一种方式。几乎每一摊主,都有一大篇人生故事。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人生的顽强和乐观。没有这两点的人,在一处摊位是不能年复一年地坚持下去的……横跨小街,登上元大都遗址的土坎,择阶而下,有小河、小桥、小片树林。我常在其间散步,与人聊天,听退休老人们唱京剧。四顾无人,自己也每扯开嗓子“引吭高歌”……老师,学生老矣。二十几年前,我入复旦时,老师还不到我现在这年龄呢!而我只不过二十五六岁青年。人生苦短,昨日如梦,今日如梦,明日亦如续梦。在享受生命和勤奋写作之间,我更迷惘。而且,除了写作,怎样才算享受着生命了,也至今没太搞明白。别种享受生命的方式,比如狂欢一夜吧,对我则是比写作还累的。饭局对我也是“牺牲”式的应酬。一个星期内若有两次,胃病就犯了。当然,和女孩子们聊天是愉快的。敬爱的焦丹同志虽“理解万岁”,并不“横加干涉”,但女孩子们一称我“老师”,我又顿觉索然。于是焦丹同志嘲问那你想她们叫你什么?叫你“宝贝儿”?我哪儿敢那么奢望呢。叫我“梁兄”也比叫我“老师”受用啊!焦丹同志便又嘲曰:那“您”就只能跟四十岁以上的“祝英台”们去聊了,自重点儿,别往二十多岁的女孩儿们跟前凑。在她们跟前,要么“您”是“老师”,要么“您”是“老花心”,还有剩给“您”的第三种角色吗?于是不但索然,而且愀然了。我的老,是焦丹同志非常之幸灾乐祸的……有次我在街头付十元钱,接受一位五十余岁的妇女颈肩按摩。忽问:“这位老师傅,退休几年了?”我心一酸,几乎泪出,凄然曰:“才退休三四年。”又说:“您这病,得引起重视啦,否则脑供血不足,会得老年痴呆呢!”按摩后,我就真的有点儿痴痴呆呆的了。心里受那么大打击,也还是有公益责任的呀!见一五六岁男孩儿折桃树枝,忍不住驻足制止:“小孩子,要爱护树木呀!”孩子他妈,三十七八岁的一位母亲,瞥我一眼,淡淡地说:“别折了,你看有老爷爷管闲事儿了吧?”

    竟不但是爷爷,而且是“老爷爷”了。一回家,简直就禁不住地照镜子,就又受焦丹同志的嘲笑。我将遭遇的“伤害”一讲,她同情地叹了口气,说:“以后出门前,我给你化化妆吧!”我说还有救吗?能年轻几岁啊!她说那得我出钱,她去学化妆术,学成了在我脸上实践,或许能将“老爷爷”化妆成“爷爷”辈儿的男人。

    还有次某报记者为我拍照,忽言我脸上“反光”。我好生的奇怪,一没擦粉,二没戴镜,怎么会“反光”呢?他说:“是您刚长出来的白胡茬反光。”于是一阵头昏,倘不刮胡子,哪天会被叫作“白胡子老爷爷”了吧?

    再有次坐出租车,三十几岁的出租汽车司机主动与我闲聊,问我“贵庚”犹豫片刻,答“六十六岁”,渴望获得这样的惊喜:“哇,您看起来可真年轻!”

    司机没“哇”,却“客观”地承认我看起来是挺年轻的。惊喜虽未获得,也心怀侥幸地急问年轻到什么程度?人家说:“也就六十二三岁的样子吧。”心内又是一阵戚戚然大为失意,大为沮丧。焦丹同志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是患上了男人的“年龄心理恐惧症”了。其实没她断言的那么严重,只不过更加惜时如金了。心里的创作愿望比从前更多长篇、中篇系列,还打算创作电视连续剧,关于大学生题材的;出一本诗集,关于爱情的;一本童话集,寓言式的,成人读了也能引起点儿感想的那一种……对话剧剧本也发生了兴趣。

    最主要的一点是,心内竟产生了尝试唯美创作倾向的念头。在几年前,我却是公开嘲讽这一种创作倾向的……这一切都和年龄有关吗?我不知道。至于针砭时弊的文章,自然还是要写的,没什么批评和假批评之名的攻击能够动摇我这一点。

    迄今为止全部对我的攻击中,其实最轻佻的乃是对我人格的挑衅和攻击。因为自青年时期至今,它总是多少经历了些较为特殊的检验的。而我又是那么清楚地知道,攻击者们本身的人格,是特别地经不起公开评说的。何况某些攻击性的文字,其炮制和产生的过程就是摆不到桌面上的,只不过我虽清楚地知道却实在懒得说。何况某些攻击,以及借我之名获钱钞之利的行径,并不能真正达到什么伤害我之目的……老师您看,话一转到写作,我又不免严肃。而我给您写此信,更为清除您心中替学生感到的忧虑,更为使您看了开心一笑。我愿此信在元旦前后发出,那么就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能同时看到了。果而如此,若老师们彼此打电话一谈,我愿电话线互通的是老师们忍俊不禁的笑语,而这也就等于送达了我对老师们的祝福。我觉得似乎胜过“近况汇报”,胜过贺卡,胜过元旦问候……昨晚我刚从京郊开会回来,今天上午信写至半,下午去北京少管所与少年犯们座谈我编剧的一部电影《成长》在那里放映过,回到家天已黑。晚饭后接着给老师写此信,然心情竟大为不同。少年犯过失,上帝都该原谅。但少年如果犯罪,如果犯邪恶之罪,那么就连上帝也会感到震惊,甚而会感到难过了。

    我却依然希望,我的信所送达的主要是愉快。几天前有几位编辑到我家来,我为他们一人沏了一杯茶。十几分钟内他们谁也不碰杯,茶凉了。我就用托盘端着所有的杯去厨房得将凉茶水倒掉才能再对热水呀。其中一位客人跟至厨房,要自己为自己服务。他目视眈眈地见我一杯杯倒掉了凉茶水,又一杯杯直接从自来水龙头接满了水……茶杯再放至每人面前,谁也不喝。我说:“大家别这么客气嘛!”还是谁也不碰杯。搞得我好生困惑。

    客人走后,儿子问:“爸,你没发现那个叔叔直对大家使眼色呀?”我反问:“没有哇,他使眼色干什么?”儿子说:“你从自来水龙头往大家茶杯里放满水,客人们会怎么想?”我说:“是吗?!……那你干吗当时不说?!”儿子说:“你一本正经地那么干,我也不明白你究竟什么意思啊!”我则只有发呆每每怀疑,是否真的如医院诊断的那样,我已因颈椎病而开始脑萎缩了?……我的写作,或许带给人们的严肃和沉重太多了?那么,就让我在生活中多带给人们开心一笑吧!尤其愿我,在新年前带给老师们的是灿烂的开心一笑……又来客人了,打住。代我问师母好!

    过几天,我会有新书寄给老师和师母。千年之交,祝万事顺遂!

    学生梁晓声

    我所站在的弧上

    有些现象是相似的比如树的年轮、比如靶环、比如影碟和音碟细密的纹,甚至比如声波……于是我常想,以上种种,正好比社会群体之构成和排列吧?

    在我的主观中,越来越认为社会是环状的。某环之外,一环又一环,环环相吻。反之,某环之内,亦是如此。

    环的正中,是实心的。就像圆的中心一样,是一个点。这个点非常重要,没有此点,圆不成其为圆。因而这个点,在中国的政治术语中,又叫“核心”。“核心”只能有一个,若居然有两个或几个,圆就不圆了。

    社会人群,一环一环地围绕此“核心”而自然分布,以其差不多的生存状态,聚集为同一环链。

    社会的阶层越细密,环越多。那么,我就常问自己我这位作家,站在社会之哪一环的哪一段弧上呢?在中国,作家是可以站在离“核心”较近的某一环的某一段弧上的。如果此时作家的眼还向内圈看,那么他或她一定是短视的,因为这是由视野的半径所决定着的。

    所以,我一向要求自己向外圈闪退,站在能离外圈较近的某一环的某一段弧上。

    这样,对于作家的创作有一个好处向内圈看,能看明白中国的大举措是怎么酝酿、怎么成熟、怎么发生的,便较为可能地对中国形成可靠的大感觉。而转身向外圈看,则能较清楚地看到芸芸众生的生存形态。我们都知道的,芸芸众生一向生存在社会构成的外圈……我出自于他们之中,我自认为相当熟悉他们。我不愿远离了他们,因为除了这一种熟悉,另外的熟悉不太能引起我创作的直接冲动。比如对当代文人的熟悉,对演艺圈的熟悉,对某几类官员以及某几类商人的熟悉……其实,我已经被我所熟悉的群体排除于外了。但是,对于其他的群体,我又实在不愿跻身其中……所以,我常觉我的处境是尴尬的。我站在一段并不容纳我的弧上。尽管如此,以我的眼向社会最边缘的几环上看,仍能较清楚地看到一群群疲惫的人们。他们的疲惫,我认为绝非我的夸张。

    我相信我的眼的可靠,因而,我不禁地同情疲惫的人们……疲惫的人们不是不想潇洒,不是不愿潇洒,而是没起码的前提潇洒,便只有疲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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