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草是青草，娘在青草地里生下的。

    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一场小雨过后，芝麻地里的青草格外的青，格外的翠。青草娘家里喂了两只大绵羊，大绵羊专爱吃嫩草，谷莠子、野青楼、实草蔓等。青草娘搿着满粮娘的伙一起来到村南这片芝麻地里割青草。八月中旬的芝麻，象一个不害羞的半老婆子，头顶上顶着几朵白花嫩叶，一秸却已经老了。秸上的芝麻角黑了嘴，可以剥着吃了。青草娘和满粮娘到了芝麻地里没有先割草，而是找了一块高而密的芝麻空里坐下，掰芝麻角剥着吃。芝麻秸没了她们的头，外人看不见。芝麻角剥开后用上牙往下咬，一排排的芝麻粒进了口，牙一嚼，喷香喷香。在那个缺粮少油的年代，生产队的地里下来什么，社员们就在坡里吃什么。只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搓麦粒，烧豆子，扒地瓜，捋花生。就象瓜桃李枣见了用口咬一样，禁而不止，即使被看坡的捉着，也不是什么丑事。满粮娘一边剥芝麻吃一边端详青草娘的肚子。说，快生了吧？青草娘说，快了，按日子算不到一个月了。满粮娘说，九个月零，不是今日是明日，你该歇着了。青草娘说，庄户又不是三宫娘娘宰相妻，哪能那么娇贵，临盆时再两人吃了三会芝麻，青草娘望望天，东南上的日头镜的在云里钻进钻出。就说，咱割点吧，早割满了网包家做饭。满粮娘说，割点。一人背着网包找草厚的地。网包是用茅草拧成绳编的，既背着轻快，装草又还不怕水浸，不象篓子，水湿后烂底。女人们见了草见了宝，青草越厚实，心情就越亢奋。青草娘蹲在草，右手挥动着锋利的小镰刀，左手外翻，一转就是一大把，网包很快就楦的象个牛肚子。青草娘干活麻利，在的媳妇中是出名的快手。她身体细巧，皮肤白皙，虽着个孕身子有些笨重，干手爪子营生还是比满粮娘快。青草娘把鞋脱在网包边上，穿着条青灰色半裤，白白的腿露在外边，沾满了露水和草屑，湿漉漉的象两根白玉瓜。她上身穿一件白底紫花短袖，手一动，那对已经丰满的大乳房象两个会咕容的发面馒头，因为还没奶过孩子，依然藏在乳罩里没有对外开放。满粮娘就不同了，她的满粮已经两岁了，早已摘奶了。在农村，奶过孩子的奶子就成了狗奶子，有人无人的露出来。天热了，女人在家里都不戴乳罩，只要公公大伯不在眼前，就把怀敞开，让两只憋在衣裳里的鸽子出来放放风，散发散发酸臭气。满粮娘在芝麻地里干脆把上衣脱了个净光，任凭两只布袋子似的长奶在胸前晃来晃去好不痛快。割着割着草，满粮娘突然听到青草娘一声尖叫，她以为是有男人来了，忙用衣服捂住胸。问，什么事？以往一块儿割草干活都是这样，满粮娘光着上身，只要男人来，青草娘都要喊一声。她的这声喊却带着惊吓的声音。满粮娘走过去见青草娘腿上出了血，一只大螃蟹在眼前吐着沫。青草娘说，我割草时没注意，腿被它钳了一下，出血了。满粮娘说，我还以为你临产了呱。快把螃蟹拴住，带回家蒸蒸吃，谷茬蟹子麦茬鳌，正肥呢。你真有运气，兴许你头胎是个儿；它是来报喜的吧。青草娘把蟹子用草挂在芝麻秸上，笑笑说，报啥喜，还不知道是成是秕来。这里隔河近，下雨天常有螃蟹爬进地里。

    日头正南的时候，俩女人割满了网包。青草娘先帮满粮娘把网包发到肩上，满粮娘又帮青草娘掀到背上，一边掀还一边说，慢点慢点，别伤了肚子里的那个。青草娘背起青草，低头看到拴在芝麻秸上的螃蟹，弯腰去拿。二起身，背上的网包向右一转，身子随着扭过去。她哎哟声，连人带网包歪倒在地上。满粮娘扔下网包跑过去，见青草娘的大腿里开始往下流血水。青草娘喘着粗气说，坏了坏了，孩子就要出来了。青草娘虽然没生过孩子，结婚后曾小产过，知道那滋味。满粮娘把青草娘网包里的青草倒在地上铺平，把青草娘扶在草上躺下，说，你躺好，我马上回家喊人。青草娘躺在厚厚的青草上，象躺在软绵绵的褥子上，随着下身的阵痛和努责，汗珠子豆粒似的从脸上往下滚。她脱下裤子盖住下身歹仰起身子。只觉得天在转，云在旋，日头也在摇晃，眼前的一切都在颠倒。她咬着牙，感觉到孩子在腹腔里挣扎，拼命地从骨盆里往外爬。她在暗暗地鼓励着自己，也鼓励着孩子，使劲呀，使劲呀！咱娘儿俩一齐使劲。好，快了，快了……一阵巨裂的疼痛，青草娘感觉到一个肉疙瘩从两腿之间滚出来，她浑身瘫软在青草上，连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芝麻地离村只有二里路，满粮娘带着接生婆很快赶过来。接生婆为婴儿包扎好了脐带，把孩子嘴上糊的那些东西擦了擦，肉疙瘩哇地哭出声来。一听到疎子的哭声，青草娘睁开眼，眼角上淌出了泪水。这是高兴的泪，是幸福的泪，是验证了她是一个完整女人的泪。接生婆把擦干净的孩子抱到青草娘眼前说，看看你的千金吧。青草娘笑了。

    青草爹赶着小驴车，带着衣服被褥也赶了过来。他把妻子女儿抱上车，拉回家去。青草爹商量着青草爷爷给孩子起名子时，青草爷爷说，女孩子，青草地里生的，是福里带来的名，叫青草就好。

    青草的出生没能引起全家人的极大兴致。尤其是那个盼了几年孙子的爷爷，直到满月后才去看了青草一眼。按照农村的风俗，头生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过八日，出满月，过百岁，都要摆席设宴，亲戚朋友来庆贺一番，这些青草都没享受到。只是蒸了几锅包子东邻西舍地分了分，证明她的出生。青草家上三辈子都是单传。老爷爷马盛，爷爷马旺，父亲马多。马旺本想继承父亲的遗愿，多生几个儿子使马家人丁兴旺，可是头生二生是闺女，马多出生不久，老婆就去世，他又把希望寄托在儿子马多身上。给马多说媳妇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马旺先找神婆算了卦，南北东西找哪方的媳妇能人丁兴旺。神婆取了曷多的生辰八字，煞有介事地咕哝了一遍。说南北不行，马多是土命，一火一水都不旺。东西皆可，西方金贵，东方木茂。马旺就选了东方。理由是西方金贵，找个媳妇太金贵了在土里藏不住，伺候不了。庄户人家，找个能过日子能干活能生孩子的就行。恰恰东方又属木，木在土中肯定林茂树盛。最后就定下从东方给马多找媳妇。定下了方向，马旺又找神婆来算，根据马多的属相，来确定媳妇的年龄。女大三，抱金砖，21岁的马多，就找了毛家庄比他大三岁的毛翠花。农村妇女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过门后有三项基本职能：在家里是保姆，伺候公婆男人；在地里是劳力，为多挣工分，轻活重活拼命干；夜里又是传宗接代的工具。那年代提出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无非是提高妇女在劳动中的地位，家中的地位仍然和小狗小猫是平辈。其实不提半边天，劳动强度也超过了半边天。毛翠花天生是个吃累干活的命。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影响，父母觉得女孩子读书无用，长大了找个好男人过日子就行了。毛翠花读了四年书就回家帮爹干活挣工分。她能吃苦吃累，常干些男人都觉得累的活。马旺就是看好了她这一点。这对青草以后的影响也很大。过了门后，大姑结婚走了，没有婆母小姑，便当起家庭主妇。做饭洗衣，照顾公公，伺候男人。白天到生产队里干活，空里晌午割草挖菜喂猪喂羊。一年到头，一天到晚，身子闲不下来，晚上闲下来还不忘那项神圣职责——传宗接代。毛翠花过门后，没有人叫她毛翠花。好像在娘家的毛翠花一过了门姓名就过期失效了。大辈人称她马多家的，比她小的称嫂子，婶子。有了青草后又改称青草娘。在吃粗粮，干重活，理家务，知情达理方面，与青草娘一起过门的几个媳妇都比不上她。这一点马旺很知足，马多也很自豪，常说自己是懒人有懒福。邻舍百家都拿她与自己的媳妇做比较。可是女人光能干活会理家不行，一项重要的任务完不成，好媳妇的标准就打了折扣。中国有句古语，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它指的无后不是说有个闺女就行，必须得有个儿子。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有儿子才能撑起门户，有儿子才有人为祖宗上坟拜土。与青草娘年龄差不多的媳妇都有了孩子，唯独自己生不出来。和别人站在一起，就象比人家矮了半截，脸上也无光。比如满粮他娘，当月嫁过来当月怀孕当年就生下满粮。青草娘也眼馋过，青草爹也着急过，可毕竟是生孩子，不象干一种活或制造一件农具，吃累雇人都能解决。更急的是那位想抱孙子的公公马旺。他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半年没有动静，一年过去了没有动静，。心里想，马旺马多，怎么就不旺不多呢，老天爷这不是与我过不去吗。她对儿媳不好说什么，常把儿子叫去询问，间青草娘有没有病，问儿子能不能。就吩咐儿子带儿媳去医院检查。马多用自行车带着青草娘今天上公社医院，明天上县医院，检查治疗了多次。马旺又找来乡间的土大夫看。得病乱求医，偏方，验方，土方，单方不知吃了多少付药。第二年，青草娘果然两月没见红，一检查怀上了。马旺着实高兴了一段时间，这证明儿子是个男人，是个有种的男人，也证明儿媳是个女人，是个完整的女人。只要女人男人完整，就不愁没有孙子。他盼着头一胎就生个孙子，又有点担心。万一头胎不是孙子，自己年龄大了，再象老婆那样短命就看不到了。怀了孕的青草娘，该理家的理家，该下地的下地，象没怀孕一样。她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在乎也没有法。马多不光不帮她干活，常常夜里泣忍不住偷偷爬到她肚子上去。结果怀孕四个月上，青草娘去担水，提起水筲往缸里倒水时，腰一扭，腚沟里一热，未成形的孩子就流了下来。为此，马旺把马多骂了一顿。马多是马旺的老生儿，四十七上生了他，娇惯的又馋又懒，农活不会干也不爱干。娶了媳妇后，家里坡里都靠青草娘一人顶着。公公看不过眼，农忙时也帮着干点。青草娘小产后，马多又按爹的吩咐，跑医院，请医生，求偏方，吃中药，直到第二年头上怀上青草。马旺叫过马多去嘱咐了一顿。闲不住的青草娘，还是家里地里的干。好处这次早产后，母女都无大碍。

    青草娘没给马旺生出孙子来，马旺于心不甘。他背地里常对人说，养鸡下蛋，蛋多了必出公鸡，喂猪下崽，崽多子必有稼猪。人畜同理，孩子生多了，也不能光生女的不生男的。他又叫来马多，鼓励他别灰心，继续生，多子多女多福。青草娘天生孩子稀，越急越怀不上，三年后，才又生了一个千金，取名叫香草。这年的马旺已经七十三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马旺对看到孙子的希望已是很渺茫，整天郁郁寡欢。马多和青草娘看到父亲这样悲观，心中也不好受。马多就和生小男孩多的伙伴们一块儿交流，偷着学点生育技术。马家庄有一个叫昌群的，是村里有名的“尿泥”，裤腰带以上的话不会说，外号叫大叫驴，长得人高马大的，结婚六年生了三个儿子。最近媳妇又怀了孕。他说，马多啊，马多，你媳妇怀的马不少，生下来的净骒马，想生儿马我教你。明天你到配种站去学学，人家是怎么调教的。把那返情的母马牵到种马眼前，左三圈右三圈地转，直转到种马挓挲起鬃毛，红了眼圈，拉母马往种马身前一站，种马趴上去办完那事，以后生下来的准是儿马，拉车跑套没有比得了的。羊马比君子，不信你回去试试，保证你老婆两月之内怀上，生下来就是个小子。青草地也常找满粮娘去说说话，因为满粮娘第二胎又生了个小子。青草娘话中也流露出没生个小子青草爷爷心里不好受的话。满粮娘就将自己的体会说出来。生男生女是两个人的事，看准日子后两人都放开，心情感觉都好才成。经没白取，两个月后，青草娘又怀孕了。这给马旺又带来了希望，他象一匹病重的老

    马，注射了一支强心剂后，突然兴奋起来。他拄着拐杖偷偷地去找那个神婆子算，神婆子又子午卯酉地数落了一遍，说，老哥，恭喜你，青草娘这胎给你怀了个孙子，你就好好活着等吧。马旺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神婆子，高高兴兴回家等着看孙子。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青绿草娘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牵着驴上坡走，迎面来了一辆汽车，喇叭一响，小毛驴惊的四蹄一蹦，把青草娘蹄在沟里，抬到镇医院后，胎儿没保住。马旺知道后，自己关在屋里暗暗流泪，这次，他对抱孙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当看到满粮抱着他的弟弟满仓和青草背着香草在一起玩的时侯，更加伤心。不久，他带着没见到孙子的遗憾一命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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