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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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东欧知识分子在美国的“巢”

    这部小说《巢》(罗马尼亚语原文为Vizuina),是罗马尼亚作家诺曼·马内阿(Norman Manea)2009年的作品。

    译文是从罗马尼亚语直接译为汉语的。

    出版者希望我能为这个译本写一个序言,因为我在几年前曾翻译过这部小说,不过,那是从2011年法国Seuil出版社的Marily Le Nir翻译的法语本 LA TANIÈRE转译的,原因很简单:我不懂罗马尼亚语。

    近日,我读了一遍这个直接来自罗马尼亚语的译文,所谓“温故而知新”。但是,对作品的主题、风格等,我的头脑中并没有太多新的想法,于是,大致借用几年前写的那篇“译后记”,稍作改动,如下:

    《巢》描写了一些生活在美国的东欧知识分子(显然是作者所熟悉的罗马尼亚人)的生活和言行。

    这些流亡知识分子大致可分为三个年代的人:最老的一代以科斯敏·迪玛教授为代表,他的弟子辈以小说的一号主人公奥古斯汀·戈拉教授为代表,还包括米赫内阿·帕拉德教授、科齐大夫等人。再下一辈的,就是另一个主要人物彼得·加什帕尔。

    由于小说的人物关系很繁复,故事细节的数量又很多,且没有一条明显的故事线索,能把零散的人物和细碎的情节连接起来,以至于阅读起来相当费力。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在此把小说的主要人物关系梳理一下,以便读者的阅读和理解。

    最早从东欧故乡来到美国的,是大师迪玛。后来,帕拉德经过在美国的迪玛和在国内的戈拉的帮助,也来到美国。再后来,帕拉德教授在美国被人杀害。这位米赫内阿·帕拉德在罗马尼亚当大学生时,曾跟戈拉教授一起参加过地下读书会,即小说中经常提到的“阁楼”上的“嫌疑者”的“聚会”。他本以为在美国能过上好日子,却不料被人莫名杀死。

    戈拉后来也来到了美国,他是靠妻子露德米拉(简称露)的家族在国内的影响力得到护照的。但露没有跟戈拉来美国。戈拉来美国时,一开始靠富布莱特奖学金,后在“美国之音”工作,再后来在州立大学获得了一个临时工作岗位,再后来当了大学教授。

    早年,戈拉教授娶露之前,跟一个叫艾娃的女人有过一段婚姻。艾娃后来嫁给了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检察官大卫·加什帕尔(早年的钟表匠),生了儿子叫彼得。

    彼得·加什帕尔也是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他跟表姐露(即戈拉的前妻)一起来到美国,一度共同生活。彼得·加什帕尔到美国时,曾有一份纽约大学博士学位奖学金,但他没有利用,而是靠打工过着艰辛的日子,他翻译过航空公司的航班菜单,开过出租车,在加油站打过工,后在学院院长和戈拉教授的推荐下,当上了大学教授。

    露在美国也干过种种零活,后来在科齐大夫的诊所工作。而这位科齐大夫,跟戈拉教授是小时候的同学。于是,后来发生了戈拉教授到科齐大夫的诊所找寻前妻露的故事。

    彼得当上教授后,曾给一个没交考试作业的女学生好分数,结果引来了该女生一系列充满“反讽”意义的信件。但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后来,他跟这位叫塔拉·尼尔森的女学生之间发生了一系列故事。

    彼得就帕拉德之死写了一篇文章,因此大概得罪了一些人,后来,他收到了匿名的死亡威胁明信片,疑心此事跟他的文章有关。为此,他曾数次打电话给智者戈拉,向他求解,不过,戈拉更多地是倾听,而不是给他答案……

    在小说的后半部,彼得·加什帕尔神秘地失踪了。失踪之前,他去了一趟科齐的诊所,留下了一个圆筒,里面是一头大象创作的绘画艺术品。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被震惊世界的“9·11事件”夺走了生命,还是去什么神秘的地方隐姓埋名了,小说一概没有交代……

    而戈拉,则受到心脏病的不断折磨,几次动手术,又几次发作……

    至于小说中若隐若现的叙述者“我”,应该也是一个罗马尼亚流亡者,至少,他跟奥古斯汀·戈拉、彼得·加什帕尔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

    小说写到最后,“我”和露在一起同居……

    众所周知,作家诺曼·马内阿是1986年离开祖国罗马尼亚来到西方世界的,而小说《巢》中,主人公所经历的事大都也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美国,很明显,《巢》在相当程度上可被看作是一部“传记小说”。

    已读过马内阿另一部作品《流氓的归来》的细心读者再来读《巢》,或许会在《巢》中看到《流氓的归来》的影子,即某种自传的影子。也就是说,小说《巢》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马内阿在西方定居生活的一种“自我虚构”化的直观反映。

    作为某种形式的自传小说,《巢》着重描写了主人公戈拉、彼得等在所谓的“自由世界”,也就是作者马内阿所经历的“第三种社会制度”下的生活。

    当然,出于交代人物关系、铺垫人物思想脉络的需要,作者马内阿在《巢》中还是回顾了戈拉、彼得等人出国之前的生活,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让作者不无忧伤地回忆了他更熟悉的“第二种社会制度”——中央集权的封闭的社会——中的机械生活,另外,为交代彼得·加什帕尔的家庭背景,小说还稍微涉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的情景。

    战争期间大屠杀带来的阴影创伤、封闭的集权社会带来的沉重精神桎梏,还有无序的自由世界带来的心灵迷惘,这前后持续的三段历史,恰恰构成了作者诺曼·马内阿迄今为止亲历的一生。而小说《巢》以回忆、提醒、复述等写作手段,反映了主人公经历的这三段错综复杂的历史过程,使得小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自传小说。

    当然,《巢》的主要情节背景还是在美国的流亡生活。而透过这段自由、混乱、艰辛、迷茫、充满诱惑与威胁的国外生活,作者对人类命运、民族命运、个人命运,对往昔与未来,对生老病死,对故国文化与人类文明之间关系的思索跃然纸上。

    也许跟一些读者所期望的相反,小说中,流亡美国的众多东欧知识分子处境坎坷,他们或多或少、或早或迟地意识到,自己选择流亡生活,就等于陷入到了一个“极端环境”中,他们得重新学习“更新的战略”。一方面,他们得努力融入陌生的美国社会,而另一方面,还要跟在远在罗马尼亚的家人保持接触,不敢轻易抛弃对往昔的记忆。

    从专制的罗马尼亚来到自由的美国后,主人公们既感觉到了思想的自由,也感觉到了语言的困惑,既体验到了自由竞争的种种机会,也面临着生存的种种危险,甚至有人死于非命。帕拉德的惨遭谋杀就是例子,而彼得也因为写了分析帕拉德被害的文章,而感到来自暗处的威胁,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彼得因此而失眠,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知道应该继续“装聋作哑”,还是“高喊着冲向现实”。

    总之,他们在美国活得并不比在国内更轻松,更自在。

    小说的题目叫《巢》,从这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名词出发,读者应能更好地想象和理解主人公们的生活。

    被称为圣奥古斯汀的戈拉教授就生活在某种“巢”中,他离群索居地独自生活,处在书籍的包围中。而在与现实隔绝的巢穴深处,他一方面为其同时代人撰写讽刺性的悼文,一方面则时时回想起他的罗马尼亚往昔,尤其是他的前妻美人儿露。

    这“巢穴”既安全,又危险,既是在自己家,又是在别处,活在巢穴中的人既想有所作为,又处处遭受限制。“巢穴”,它缺少一点人性的价值,有的只是生活的基本条件,而且这基本的生存条件还受到了威胁。

    小说借由“巢”这一地点形象,还对希腊神话中牛头怪弥诺陶洛斯把英雄忒修斯关在迷宫中的故事作了影射。

    古代的迷宫和现代的巢穴由一根谜语之线连了起来。读者不妨可以这样联想:小说主人公彼得也一样,渴望在现代美国社会这一“巢穴-迷宫”中复仇,而这迷宫,用人物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繁荣的快乐地狱”“极权的谎言殖民地”。

    多年之后,为逃避那样一种流亡生活(不然,又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呢?),彼得·加什帕尔失踪了。很可能,他认识到了,这个美国并非完美的理想国,也不是流亡者的避风港。他得选择一个终结:神秘主义?为艺术而艺术?死亡?……

    彼得·加什帕尔当然不是唯一的一个醒悟者,奥古斯汀·戈拉同样,他也时时在反思。

    此外,作者还通过一个从小说一开始就很活跃,而到小说结尾时依然很活跃的次要人物之口,说出了当年的纳粹德国,后来的东欧兄弟国阵营,以及当今美国社会的一致本质。他就是一个来自前苏联,在纽约当出租车司机的波尔坦斯基,他为读者留下了一段至理名言:

    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串串注册号了。只是不像在奥斯维辛那般将数字纹在臂膀上,而是烙上了信用卡、维萨卡、万事达卡、白金卡、社保卡、保险卡、地铁卡、居留证。外来人员居住证证号0298。这就是加什帕尔的号码了。

    很明显,社会制度虽然不同,但制度对个人的控制依然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它从意识形态转到了商业,从上层建筑转到了基本生活。小说中戈拉教授突发心脏病时,连连打电话给医生,但都得不到丝毫回音。这一故事插曲,是对“人即号码”的社会的一个精彩描述。

    飞鸟归巢,走兽归穴,落叶归根,流亡的人们,归宿又在哪里?迷途的羔羊,能够找得到归路吗?

    行文至此想起了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小说《巢》的字里行间,充分体现了马内阿的一些写作特色。

    在我看来,这些特色有那么几点:

    一是采用了时空倒置的叙事手法。

    二是故事情节多枝节、多层面充分展开;这一特色持续地体现在他的多部作品中。追求复杂,喜爱错综,这兴许跟他当年上大学时的理工科学历有某些关系吧。

    三是他对一些文学名著做了直接援引和间接影射。

    其一,小说采取了时空倒置的叙事手法,这一点用不着多分析,读者自会注意到。

    其二,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展开,是多枝节、多层面的,我们已经在上文中梳理人物关系时提到了。要不是这样,我似乎也不必专门写一篇文字充当“代序”,把整部小说的故事情节特地交代一下的。要知道,不做一下这样的交代,一般的(粗心的)读者恐怕很难把握住作品的人物关系,很难紧紧地跟上作品的情节发展。

    其三,至于文学名著,我们不得不提一下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魔山》。《巢》中主人公彼得的外号“明海尔”来自它,彼得在国内赢得的文学名声也得益于它,而且,《巢》的总体故事线索,也从《魔山》中获取了启发。

    我们可以直接地比较一下。《巢》曾用这样的文字提到《魔山》:

    痴情于阅读和肖夏夫人的彼得在忧郁的卡斯托普的照看下,一步步走向了死亡。明海尔·皮佩尔科尔恩被高烧击溃,长辞于世。在这之后,忧郁的卡斯托普也随之失踪,被战争的启示录所吞噬。

    而在《巢》中,戈拉教授得了重病,几次动手术,而忧伤的彼得也在“战争的启示录”一般的“9.11事件”的背景中神秘地失踪。

    当然,小说涉及到的文学名著,还有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小说,尤其是《死亡与罗盘》,正是阿根廷盲人博尔赫斯的这部小说,为“致彼得的威胁信”提供了谜语的引文。

    从某种意义上说,整部《巢》的情节和线索,都是由《魔山》和《死亡与罗盘》给串连起来的。马内阿的这部作品,似乎很好地阐释了在西方红极一时的所谓“互文性”的文学理论。

    马内阿对前辈文学大师托马斯·曼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如此显而易见的借鉴,不知道是不是能为这部小说增添一些光彩。或许,他这一点做得有些费力不讨好。不过,这一点应该由读者来评说。

    随便提一下,大象的形象在书中被多次提到,“大象”不仅是主人公彼得的外号之一,还是他最后留给友人的艺术作品的“作者”。另外,作品花费了不少笔墨,多处仔细地描写名画家达利那幅《太空象》的画作,以串联主人公的梦境、想象和现实生活的故事情节。

    阅读马内阿,很自然地令人联想起捷克人昆德拉和阿尔巴尼亚人卡达莱,这三位东欧作家的作品我都是翻译过的,当然,都是由法语转译的。

    这三个人,都是流亡在西方的东欧文学家,他们的文字中时时流露对母语、对祖国文化、对故乡文明的深切感情,当然,还有流亡生活的辛酸,以及在外语环境中生活的异化,在我看来,他们的这一类情感如出一辙,尽管他们使用了不同的语言:捷克语、阿尔巴尼亚语、罗马尼亚语。

    此外,阅读和翻译马内阿,还令我很自然地联想到贡布罗维奇、埃里亚德、米沃什……他们的文字中同样流露出了思乡、异化、迷惘等情感。由于他们本身的才华,他们的语言天赋,还由于他们特殊的政治生活经历,由于他们或流亡或受迫害(或……)的复杂生活,这些东欧文学大家的作品,丝毫不比西方一流的作家来得逊色。

    中国对外国文学的介绍和接受,大都以西方为中心,而西方,则又是以两“希”为中心,即所谓的希腊与希伯来,从语言上说,英语(美语)最为强势,从文明起源上说,希腊罗马最有资格,而从宗教影响上说,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新教)又是后来居上。其实,现今世界的文学已经没有了早先的中心,或者可以说,形成了若干的、诸多的中心。传统的文学大国如英国、美国、法国、德国、俄罗斯、意大利、西班牙等依然保持着文学上的繁荣景象,而很多“小语种”文学,则借由文化传播途径的便利、地球村的形成,让自己独特的文学被全世界他国的人所熟悉。文学上,甚至文化上,已经由“众星捧月”的局面,变为了“群星灿烂”的场景。拉丁美洲的文学、黑非洲的文学、中国文学(包括世界各地的华语文学)、印度文学……各有各的辉煌,各有各的特点。而东欧(或说是中欧)也更多地显现出了它自己绚丽多彩的文学样貌,捷克语、波兰语、匈牙利语、阿尔巴尼亚语、罗马尼亚语、塞尔维亚语等语言的文学,一方面,各有各绝对的语言和民族特点,另一方面又有一些相对相似的区域性面貌。这些,国内的研究者、翻译者、出版者,以及广大读者早已注意到了。我们只要读一读马内阿、昆德拉、卡达莱,我们就会体会领略其中相似又相异的味道。

    闲话少说,还是请读者来读一读马内阿吧……

    如果有兴趣的话,读者还可以再找一找贡布罗维奇、埃里亚德、米沃什、赫拉巴尔、昆德拉、卡达莱的作品,去读一读吧。

    当然,还有那个一辈子都呆在布拉格的犹太人卡夫卡……

    余中先

    依据2012年3月撰写的文字改写

    2018年1 1月于厦门大学敬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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