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暑假的时候薄荷拉着我到处寻找实习工作,事实上是她陪着我找。薄荷妈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不断地打电话预防针,要等薄荷和夏莫从学校一毕业立即飞往法国去自己旗下公司学习做事。
薄荷嘴里哼哼唧唧地应承下来,放下电话就一脸的无语问青天,她说五月,你知道老巫婆那家分公司是卖什么的吗?卖白色蝙蝠啊!OH MY GOD!
我被头顶烈日照耀得思绪混乱,困意席卷,遂有气无力地问,白色蝙蝠?
后来青猫也问过相同的问题,不过她还在后面加上了诸如卖给谁?他们买回家做什么?圈养吗?你确定不是蝙蝠变异?等等更为详细的疑问。
薄荷当场停下铿锵有力的脚步,扯着我的胳膊嗷嗷乱叫,她说五月你傻了!白色蝙蝠就是卫生巾啊——卫!生!巾!
我们站在人潮涌动的市中心,这个城市此时的温度足以成功地把一批身体素质虚弱的人群送往医院,而此刻,我在这个巨大的闷热无比的空间里,却冷得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浑身的寒毛都奇妙地竖起来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扫射出一批又一批含义复杂的眼神——疑惑的、惊讶的、鄙视的、斜视的、以及以为我们两个是精神病而略显同情的目光。
薄荷放开我,猛地拉开架势冲他们喊,看什么看啊,没见过卫生巾吗?你还看!你没用过啊?装什么幼齿少女啊,你要是没用过老娘都绝经了!
炮灰少女脸色煞白地匆匆逃走,而我也觉得自己已经瞬间中暑头晕目眩了。
虽然我这样做很不道德,很没有义气,但我还是灰溜溜地移动到人群里假装和这个疯女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薄荷怒气未消地过来找我,今天她的气场明显不太正常,以往这个时候我们都会选择“装很忙”政策,但今天是她陪我卖命找工作,忙不忙她比谁都清楚明白。所以我只好选择麦萧惯用的那一招,即沉默是金。
一路无语的走了将近四个站地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说薄荷要不我们回去吧,假期才开始,慢慢找来得及的。
薄荷冲我笑笑,说,不行,今天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杀了麦萧他全家!
这一抹扭曲之极的笑容和这一句咬牙切齿的台词让我对她今日的无名怒火有了些概念上的理解,出于对麦萧全家的人身安全考虑,我极其小心地问薄荷,麦萧他全家哪一个给你脸色看了?
薄荷立即暴怒,他们敢!?我自杀再杀他全家!
我开始觉得麦萧的家人很可怜,不过是生了个大胖小子,而这个大胖小子又和夏家的野蛮女儿看上眼了,就要整天提心吊胆地提防有人杀他全家。
哎。
薄荷忍了两分钟还是忍不住了,郁闷地嘟囔,我遇见加强版纪小幽了。
我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像是阳光猛地落在树梢,叶子轻微地打颤,但很快又恢复到被阳光不断炙烤而显得有些沉闷心情中去。
薄荷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了愧疚,我拧她的胳膊,笑问她,怎么个加强法啊?
薄荷依旧寒气逼人,两条小细腿瞪着一双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敲得地面啪嗒啪嗒地响,她说麦萧有个小学妹,就是纪小幽那种类型的,小小年纪不学好,成天跟个温柔型妈妈桑似的又是给麦萧买早餐又是给麦萧洗衣服,我怀疑她严重自虐外加心理变态!还口口声声说麦萧的女人对他不好,不懂得付出,她宁愿做个小三也要给麦萧带来全方位最暖心的被爱体验。
我抬起头用非常理解而悲痛的目光看了看薄荷。她立即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情目光回应着我,并忧郁气十足地说,就因为这样,我让麦萧彻底领略了一次全方位最惨毒的被毁体验。
我听完,默默地扫了一下胳膊上惊悚而立的寒毛。
我和薄荷满身疲惫地坐在冷饮店里喝冰饮。
周围是朝气蓬勃花枝招展的学生和终于等到假期可以“长相思守”的小情侣,女孩子稚嫩的脸上带着手法并不纯熟的妆容不断地侧过头去打量落地窗里映出的自己的模样,然后低下头紧张地看一下手表,唇边挂着忐忑的笑意,深呼吸。
我记得最开始和顾西铭约会时的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穿着寝室里妖孽们精心挑选出来的衣服,第一次往自己的素颜上扑了一层淡淡的粉,甚至还涂了点橙色的唇膏。心里面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怦怦乱窜,然后,当顾西铭第一次牵起我的手时我便在想,为什么会牵手呢,是代表了什么含义吗,还是只是他觉得手比较冷而已啊。
而当顾西铭拍着我的头说,喂,牵过手,你就是我的了——
那种糅杂着些许尴尬和惊讶,以及那种从内心的最深处一点一点流淌出来,最终蔓延包裹住整颗心脏的小幸福终于让我明白,自己成为了他心里很重要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会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毫无特色而又安于现状的我。
如今,当我和薄荷坐在冷饮店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忽然又想起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会是我呢,如果不能从始至终地在一起,如果这过程一定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伤害与猜疑,那么,为什么又要选择我,又何必。
头顶的老式风扇吱嘎作响,我揉了揉疲惫的眼睛顺着薄荷的目光看出去。半个小时前青猫让我们等在这里,说是要介绍一位姐姐给我们认识,估计是我们的兼职有了着落。青猫跟谁都自来熟,加上天生的直脾气,认识的人也大多是差不多的性子,直来直往。
只是当这位传说中的姐姐进来时,我和薄荷仍是十分土气地张大了嘴巴。
这样的女人,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形容词来给予描述的话,应该只有精致二字可以做到恰如其分。
她冲我们淡淡一笑,眉眼间的优雅和理智让满屋子叽叽喳喳的小女生顿时黯然失色,她说,我叫嫣然,比你们大了几岁,若不见外可以喊我然姐。
字字干脆利落,从容而不着痕迹。
我们叫了然姐,四个人便走出了冷饮店,朝着咖啡厅去了。平日里十分钟不说话就会怀疑人生意义的薄荷难得的一路无话,我想她一定是被嫣然的气场震撼到了。如果说青猫是她的井口,那么嫣然无疑就是井外湛蓝如洗的天空。
聊了一会儿,又觉得平日里我们几个的谈话甚显八卦而无趣,我看着嫣然精致的指甲想,这样的女子,是让男人爱到骨子里却也轻易地让女人恨得牙痒痒的吧。
回去的时候青猫说,只要然姐肯说一句话,这份工作是肯定没有问题了。
关键是她肯不肯说这一句话。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与她之间谈话的细节,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加之这份兼职也并不是非做不可,也就坦然地早早睡了,我承认,自己骨子里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又钻出来作祟。
第二天一早嫣然打来了电话,清朗的声音像是一颗颗缀了蜜糖的糯米丸子,甜滋滋地从那头传来,她说,五月,我在云上咖啡等你,三十分钟后见。
我又打给薄荷,她接了电话,说是另有节目祝我一路顺风。
我呆滞了三秒钟后立即火速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朗朗正坐在客厅里喝牛奶,见我表现出近日来少有的活力和灵敏转过头问我,姐姐,麦萧哥哥又被薄荷凌辱了吗?
我没空跟他贫,匆忙拿了一罐牛奶跑出去,挤公交的时候才发现手里抓着的不是牛奶而是咖啡,为了不让气质美女久等我只好把咖啡当高乐高喝了。到达云上的时候嫣然的车也刚驶过来,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车。
车内淡淡的棕榈香气有些是曾相识,我看着倒车镜里妆容精致的嫣然,她透着睿智的眼珠仿佛一对瓷器,上面迂回着些许天真和倔强,又有内敛深刻的悱恻辗转。如果一个女子的气场足以吸引同性仔细揣摩的目光,那便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002
车子在市中心最豪华的写字楼前缓缓停下。城市上方泛着浓烈热气的阳光海浪一样漫过忙乱的人群,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提着咖啡哭着冲进了写字楼,嫣然微凉的掌心拍了拍正在发呆的我的肩膀,说,进去吧。
我跟在嫣然身后,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耳朵里响着她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击出的冷静音节。
电梯升到十八楼时嫣然对我说,你还没有毕业,加之青猫说你要的只是一次锻炼的机会,所以分配到的工作会轻松些,相对的,工资也不会太高。
我盯着眼前“J·广告公司”的巨大牌子突然间觉得自己被嫣然带进了异时空,我的老师曾经为自己与“J”的工作人员有过一面之缘而兴奋了大半辈子,而如今,这个叫嫣然的精致女子却对我说,我就要在“J”这个人人将脑子削尖了想要往里进的公司实习工作,并且还有工资。
用薄荷的话说,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深处传来了一声翻山越岭惊天动地的尖叫,这种感觉就像有一天你走在一条街上突然想上厕所,但是又苦于没有手纸,于是便朝路人借手纸。那个路人不仅给了你一张手纸,还告诉你这张手纸里夹着一张彩票,价值五百万。
正当我感慨万千之际,嫣然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圆润的声线慢悠悠地说,城谏,这就是我昨天跟你提起的单五月。
然后又微微侧过身对我说,这是城谏。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狗血又让人热血沸腾。
我看到城谏从办公桌上冷静看过来的目光,没有半分熟稔,他摆出最具职业特质的笑容对我说,你好,请坐。
有光成柱状旋转在他狭长的眼角四周,模糊了他的轮廓,我很顺从地坐下,也摆出一张职业式笑容说,谢谢。
当我将在校作品递过去时,城谏很有风度地接过,便开始一言不发地研究起手上的作品。我偷偷抬眼打量,他垂着头,额发遮住半张脸,另外半张脸则被阳光照得明媚异常,这种一半死神一半上帝的视觉效果让我的神经不断地撕扯,然后,城谏喝了一口手边的咖啡对嫣然说,不错,你看着办就好。
至始至终,目光没有扫过我一眼。
嫣然微笑着带我走出去,在门关紧的前一秒,我看到坐在光束里的城谏在那张死气沉沉但英俊非凡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定义不明的笑容。
就这样,我有了一份工作,这真是一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
而另外一件好事则是,薄荷在与青猫遛球球的途中突然看见了顾西铭的朋友——盗版小沈阳。于是这两个心花怒放的女人便本着有仇必报的心态将其毒打了一顿。事情的发展经过有条不紊,首先,二人从附近的超市买回了一个麻袋,然后,青猫趁着小沈阳在水果摊前买水果之际突然发挥怪力将麻袋套在他的头上,小沈阳不禁惊呼,哎呀妈呀,这咋这么黑呢!最后,这两只蛇蝎便将他拖进小胡同对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摧残。
事后,两人一团和气地躺在我家的沙发上无限回味地说,这真是奇妙的感觉,身心舒展啊!
对于这两个满足于低级趣味的女人,我选择了用淡定中夹杂着无视的目光对其进行鄙视和不屑。当我抱起球球朝卧室转移的时候青猫在我的身后幽幽地说,其实球球也参与了战斗,它用喷射状的排泄物玷污了盗版小沈阳的尊严。
我默默地放下了球球,转身走进房间。
第一天去往J上班的路上遇到了城光,他穿米色锥子裤上身套着件暗纹衬衫,见到我便笑眯眯地跑过来勾住我的肩膀:“是要去辞职吗?我陪你。”
我整理了一下衣角面无表情地说:“在去辞职之前我想要和幽蓝妹妹叙叙旧,你觉得如何?”
城光漆黑的瞳仁紧了一下,搭在我肩上的手臂颓然放下,柔软的额发在眉间轻轻晃动,然后换上一副极为认真的面孔给我提醒:“五月,你不该跟我哥走得太近,你会被那个冷血动物带坏的。”
“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坏得更彻底些。”上班第一天迟到是大忌,我没打算和这个晨跑时还穿得跟时装发布会上精雕细琢的模特似的大男孩儿继续调侃,于是加快了步伐。
走了几步,感觉身后还跟着人,犹豫一会儿后还是转过身去,仍是那个笑眯眯的城光,只是眼睛里晃动着轻微的忧伤,很轻,仿佛是我自己的杜撰一样。
我说,城光,月清回了乡下。
哦……
城光微垂下头轻声应了一声。
我笑笑,心底自是想将自己的一番道理讲给他听,月清喜欢城光,此刻她的处境必然是需要喜欢的人给予一番劝慰,心灵上的慰藉往往会让人生出不可思议地勇气。
但最终我没有再与城光多说半句,感情的事情没有谁可以给以干预,心甘情愿的事情是不需要旁人提醒也能够自己产生意识,所以我朝他挥挥手,转身跑向公交车站。
进电梯的时候又看到几天前穿着白色连衣裙哭着跑进办公楼的女孩子,个头小小,看起来十分羸弱,只是今天她换了一套嫩黄色短裙和白色短袖,手里依旧提着星巴克买来的咖啡,跌跌撞撞地挤进电梯里来。由于是上班的高峰期,挤进来的姑娘得到不少的白眼,她一直垂着头不停地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对不起……”
她抬眼朝身边看了一眼,眼神扫到我,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笑,额上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下来。
后来听公司的同事说她叫Amy,刚从大学毕业,因生性怯懦不敢言语因此常常被同等级的同事当成打杂小妹使唤。注意Amy完全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条白裙子,它似梦魇,带着我对纪小幽的防备和恐惧硬生生地闯入视野。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杯弓蛇影。
第一天上班的任务并不繁重,只是将前辈的设计稿进行描摹和上色,大致上是属于最为简单又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
即使是这样,临近中午的那段时间还是让人头晕脑胀得厉害。
Amy端来一杯咖啡放到我的桌子上,我连忙道了句谢谢,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她才怯生生地笑着自我介绍:“我叫艾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我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女生,柳叶眉,瞳孔微褐眼白稀,小而挺拔的鼻子和一张古代人梦寐以求的樱桃唇,是张极为精致的面孔,矮个子,细胳膊细腿,加之穿衣的风格又多为嫩色系,所以看起来倒像个穿了童装的孩子。
我笑笑,礼貌地点点头:“咖啡很好喝。”
入职第一天,有个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愿意主动与你交好事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艾米略显苍白的脸上立即浮起腼腆的笑容,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抓了下裙摆,说:“那……中午一起吃饭,可以吗?”
“当然。”
艾米开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禁笑着摇摇头,脑海里有关白裙子与纪小幽的念头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003
入职第一天认识了全公司最为忙碌又最为不起眼的艾米,这是好事。
入职第一天被告知有一份重要的档案需要我这个“需要锻炼”的新人独自加班完成,这是件令人抓狂的事。
所谓人去楼空,就是对此刻我所在位置的最贴切形容。
艾米因为家里的门禁也早早地离开公司,偌大的办公楼里到底有我几个如我一样的倒霉鬼我不确定,但至少整个十八楼在凌晨一点早已清场这是事实。
城市的上空没有星星,只一轮残月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小时候开始就很喜欢在深夜的时候看天空,盖着被子,看夜色透过窗子一点一点压迫过来,觉得再没有比漆黑的夜空更为隐秘的存在,看得久了,就会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暗红从目光的尽头从容地鱼贯而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渐次而来的窒息,在遇到薄荷和梁小柔之前,我都是在窒息中恍惚入睡。
整个公司里只有我的位置上闪着显示器幽蓝的微光,MSN里薄荷和青猫的头像频频闪动,多是问我公司里有没有长相身材地位全面发展的新时代好青年等待她们的“开垦”。这个词语让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薄荷说,有了城谏这样的极品尤物你当然是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了,小姐,你要学会降低标准。
我将最后一张草图扫进电脑后大致讲了一下我来到公司后城谏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熟稔的现状,薄荷很快将这条消息复制给青猫,然后这两个女人开始一致怀疑起我当天的装扮和行为举止……
一直到凌晨三点半我才形同鬼魅地走出工作室,天边有一层极为细致的霜白光芒渐渐从城市的边角蔓延过来。
办公楼下静静地停着一辆奥迪,我不知道它停在这里多久了,也许很久,久到车子里的人已经静静地睡着,又或许并没有很久,所以即使我路过它时将脚步放得很轻也仍是惊扰到车内仿若玉琢的男子。
城谏揉了揉太阳穴抬眼问我:“工作做完了?”
“托你的福,做完了。”说完心里诧异了一下,觉得自己此刻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恋人间有了小矛盾时惯用的口吻,带着些埋怨和较劲儿的成分。
城谏低头淡淡一笑,下车为我开了车门。有很淡的星光将他的轮廓照得模糊,使他原本冷峻硬朗的面孔显得格外温柔。
也许那天刻意的疏离只是不想我在公司成为八卦料子,毕竟与自己的上司过于熟稔的表现会让世俗的目光首先怀疑起你的能力。“靠关系”这三个字总不会让人痛快。
想及此,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正要钻进车里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一声极轻的咳嗽声。
很轻,在初露白光的夜幕下一点点荡漾开来。
那是我所熟悉的声音,是近日来我不停地思念不停地想要听到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一刻那样坚定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是顾西铭,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的时候,心里所有的骄傲和自尊以及那些被我强制创造出来的冷静全部瞬间塌陷,我追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
没有理由,只是想看一看,想要确认那个我爱的少年过得还好,想要知道他在公司楼下是巧合,还是等待。
我追着那个并不确定的影子一路追赶,在街角拐弯处,一辆自行车擦肩而过之际,被身后突然刹车的宾利狠狠地撞出去老远。
尖锐的疼痛从脚踝处一路蔓延而来,我咬出牙齿尽量忍住锥心的疼,却仍是挡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许是在落地前我的脚踝被身边的自行车上一小块翻起的铁皮刺入,一路划过小腿,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红口子。
而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顾西铭雪白衣角在远处顿住,恍如时光停住,没有风,也没有空气,就那样以最令人心痛的姿态停顿在那里,不远也不近。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说过的话,五月,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吵架了。
不吵了顾西铭,只要你再走近一步,不要离我那样远,我就真的再也不吵了。
剧烈的疼痛让我渐渐陷入昏迷,世界安静下来的那一刻,有人心焦如火地喊我的名字,五月!五月!接着有人将我轻轻从冰冷地面抱起,犹如捧着一个易碎瓷器般小心翼翼,这样的怀抱太温暖,我终于沉沉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头顶上方的输液瓶正滴着浅褐色液体,顺着长长的输液管滑进泛青的血管。我张了张口,嘴唇干燥得裂开,刚要吸一口气来缓解就被脚踝处猛然苏醒的疼痛刺激得低呼一声。
城谏推开门进来,见我醒了,眉间的“川”字转淡了些。立刻放下手中的保温饭盒走过来轻声唤我的名字,五月,五月。
我强忍着一阵比一阵更让人发寒的疼痛勉强开口说,我现在醒了,有意识,还有……有水吗?
城谏满脸的心疼盯着我看了半响,确认此时的我的确清醒之后才转身为我倒水。
我躺在床上看向自己被白色纱布成成包裹的腿,脑海里突然闪过电视剧里常出现的狗血镜头,通常这样的造型都隐藏着一个可悲的线索,那就是这位非主角的演员,她残了。
城谏端了水走过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次性吸管放进水杯中递到我嘴边,然后虽然充满血丝但依旧让人不敢直视的漂亮眼睛顺着我的视线朝我的腿上看过去。
“放心吧,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城谏说:“没有伤到神经和骨头,昏迷是因为落地时撞到了头部。”
顿了顿,眼神暗了下去迟疑地开口:“你是不是……”
“是什么?”
“没什么。”城谏放下水杯为我盖好被子,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光芒让我捉摸不透,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有话想要问我,只是此刻他不想说我也不好追问。
“你好好休息,公司会让你带薪休假,医药费及事故的处理问题也都由公司负责,我们会尽力为你争取最大的权益。”
我无力地点点头,手背上传来的丝丝凉意让我愈发感觉出自己此刻的虚弱。
在城谏转身走出病房的前一秒我叫住他,“城谏……你看到那个影子了吗?我是说,穿着白衣服的男生,你看到了吗?”
城谏的背影略微僵住,他放在门把上的手指一点一点用力,骨节泛白。
“没看到。”他没有转过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挫败的口吻问我:“是很重要的人吗?”
我没有说话,良久,城谏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紧的那一刻,眼泪汹涌而至,我想,那一定是我的错觉,是我自己为自己编造的借口,那样虚弱的顾西铭是我自己在不断的想念中编造出来的假象。他应该是健康的,是那个在舞台上,在聚光灯下挥汗淋漓的阳光少年,而不是昨夜那个脸色苍白走起路来都会跌跌撞撞的影子。
004
这句话是这样在民间传播并被篡改的。
城谏打电话告诉老单,您的女儿被车刮伤,需要住院几天。
老单在薄荷的追问下告诉她,五月被车撞伤,需要住院几天,我正要往医院去。
薄荷立即拨通青猫的电话大喊,不好啦!五月出车祸了!快去医院!
青猫又打给夏莫哭嚎着,五月出车祸了!危在旦夕!你们快来见她最后一面!
……
如此这般,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病房立即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大家伙对我围观半响,见我掌上能站人,臂上能走马,除了腿上绑了石膏以外并无大碍于是都失望地散了,只留下老单、朗朗和城谏,其余人大致安排了一下各自的探病时间后为了不浪费掉这一次大聚头的绝佳机会直奔拉风爹的店里去了。
我看着众人背影不断地催眠自己忘记想要将热水瓶丢过去的邪恶念头。
城谏在老单面前立即从一座冰山转化为一台便携式暖瓶,贴心又温暖的那种,一点儿老板的架势都没有,那叫一个毕恭毕敬。
成功给老单留下了好印象之后又带着朗朗出去买零食,二人出去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朗朗无限谄媚地仰头对城谏说,城谏哥哥,我姐姐让你受累了。
而城谏则十分配合地回答,应该的。
我躺在雪白病床上突然有种魂归西天的无力感。
老单坐在床边为我削苹果,手有些抖,削着削着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想必城谏的一通电话虽然极力说得令人安心仍是吓到他了。
我说,老单,我没事,看我多朝气蓬勃啊,就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
老单将苹果一块一块分好,用牙签叉起来递给我,并不说话。
我想起十一岁那年,我突然高烧昏迷,那时候的老单也是这样,彻夜守在我身边一脸焦灼的担忧,独独不肯说话,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光线很强烈地自老单身后的玻璃窗子里穿透进来,老单疲惫地坐在这明亮的光线中,微微地驼着背,身边放着用了很多年都不曾换过的拐杖,他亲手为自己做的拐杖。
我看着老单,他似乎在我和朗朗轻松的成长之间变得不再年轻,我看着他的肩膀,忽然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悲凉感呼呼地穿过体内。我伸手环住老单的脖子,像每一个撒娇的孩子那样用脸颊轻轻地蹭他的发,我说老单,还有两个半月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和朗朗给你准备一个前所未有的生日礼物好吗?
老单终于笑了,像是被赋予诺言的小孩儿那般单纯剔透的笑容,他说,只要五月和朗朗开开心心的,我就每天都是在庆祝生日了。
在医院里度日如年的半个月里,以薄荷为首的“探病党”以每日翻新的人选来看我,先来的是薄荷和麦萧,两人笑眯眯地用补品在病房里堆积木玩儿,薄荷跟我说,瞧见没,我跟老巫婆说我从楼梯上滚下去了,看吧,有个提款机做妈就是好啊,这都是空运来的咧!
我看着堆积如山的“XX蛋白粉”、“XX壮骨粉”、“XX软白蛋白”、“XX天然鹿茸”以及形状各异的人参之类头都大了,没病的人吃完这些也会爆血管而死。
接着是青猫和夏莫,一个负责给我讲黄段子逗乐,一个负责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强忍着跳动的太阳穴为我洗水果。
然后是梁小柔和城光,这两人不是一路来的,只是在门口遇到了便一道进来了。梁小柔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盒子,这是洛城的习俗,小时候生病时家里的大人都喜欢去蛋糕店为孩子买回一块奶油蛋糕,甜腻的奶香和可爱的卡通造型很容易勾起孩子的食欲。
她在我床边坐下,问了几句贴心的话,又问,什么时候出院?单叔叔的生日也快到了吧。我点点头,说,你一定要来。
梁小柔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声好,又坐了没一会儿便说有事先走了。
至于一直倚在门边的城光则在梁小柔走出病房的那一刻立即生龙活虎地朝我扑来。
……
他搂着我的脖子将微凉的脸颊埋进我的颈窝撒娇似的口吻说,我的小五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看城谏那个冰柜脸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走吧,现在立即辞职,离开“J”那个冷血动物聚集地。
城光的身上有很淡的婴儿香,与夏莫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不同,城光身上的香气充满了不安全感,像一个时刻处于惊慌中的孩子才有的细致哀伤。
这样的拥抱我没有勇气狠心地推开,窗外是午后但如云烟的雨水,湿漉漉地挂满对面大楼上茂密的爬山虎。
“放开她。”城谏牵着朗朗推门进来,目光森然地看向我们。
我一听,心中就暗暗喷出一口兴奋过度的血,这台词多经典啊,再看看此刻我虚弱的模样,手背上还打着点滴,而城光这个俊邪的少年也完全有做男一号的潜质,如此看来,如果朗朗举起摄像机我就可以直接升华为琼女郎了。
还有就是,我很想拽过朗朗来厉声质问,你什么时候跟城谏好到可以手牵手一起来探病的地步了!
城光放开我,吊儿郎当地坐在我身边,修长的身子微微向后靠着,掌心支撑住身体的重量。用薄荷对这一姿势的定义来说,这是一个刚刚得到肉体上的满足而神情猥琐姿态慵懒的最权威造型。
他笑嘻嘻地望向城谏,狭长眼角透着嘲弄意味,曲线完美的下巴挑衅似的微微扬起。
“滚。”城谏面无表情地说,仿佛此刻在他对面坐着的并不是他的兄弟,而是路边一个肮脏得令人唾弃的乞丐。
城光依旧笑嘻嘻地坐着,只是撑在身后的手指一点一点用力,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笑着说:“哥,你有没有觉得,五月长得很像一个人?”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异常凝重,城光脸上的笑容透着霜意凝在唇边,城谏嘴唇紧抿,眼睛深得像一潭随时会将人吞没的泥沼。
窗外有飞鸟低低地飞过,翅膀交叠着略过散发出植物特有芳香的爬山虎直冲云霄。
城光笑得愈发邪魅:“是不是很像……”
城谏牵着朗朗的手放开,一个箭步冲上来拎起城光的衣领,砰的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城光的唇角立即绽开皮肉,城谏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顿时失去了灵魂的人。
我不明白城谏到底为什么被彻底激怒,只是兄弟间的互相残杀并不好看。
我拔掉手上的吊针将坐在地上放声大笑的城光扶起来,他的笑声一声一声,似困兽的啼哭。我用说城光你别吓我,话没说完他的鼻血已经涌出,我又喊朗朗你快去拿毛巾来啊。
朗朗哒哒地转身去柜子里拿毛巾时城光忽然甩开我站了起来。他看着城谏,眼眶红得可怕,血落在他的衣摆,如猩红的花一朵覆盖住一朵的芬芳,他喃喃地说:“你在害怕什么啊哥哥,恩?你是怕我告诉五月一些什么呢?”
“是怕我告诉五月,你其实是一个杀人犯吗?”城光说完这句话,眼底有光龟裂开来,他笑着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的尽头,这个邪恶而忧伤的少年缓缓地抬起手臂,遮住了那张逝去了笑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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