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裸体男人,哦不,是裸体青年……或者少年。不管怎样,他在薄荷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中无比镇定地穿上了裤子。是一条米色休闲裤,把他修长的双腿衬得格外好看。然后他问月清,我的衣服呢?
月清哦了一声,从隔燕的床铺上捡起一件黑色衬衫丢了上去。
衣服遮住他身上红的紫的伤痕,他扣好第三枚纽扣,利索地跳下床铺。
月清扯住他的衣角说:“城光你等等。”
然后她跑到窗边探出头去,看到舍管阿姨端着饭盆往食堂去了,才又说:“好了,你现在出去吧。别跑太急,你身上有伤。”
城光回过头露出一抹痞子气十足的笑容,阳光落在他的两枚小虎牙上分外明亮。他说:“女人,再见。”
然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几乎艰难地朝我撤出一个失落的笑容,又兀自摇了摇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又一时想不起。
直到城光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薄荷才怔怔地发出一句感慨:“我说五月,这算不算我们的初夜!?我薄荷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个陌生人睡了一夜啊!”
我哪有心思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只问月清怎么回事?
月清垂下眼,开始弯腰收拾隔燕的床铺,我和薄荷都沉默地看着她。月清的手指修长,骨骼生得细长,在隔燕纯棉的挤满可爱小兔子的床单上轻轻地扫过,然后拿起她的被子,哗啦一声在空气里弹开,再仔细地折叠整齐。
她的头发披在肩上,不乱,柔软妥帖,落着霜白的晨光。
她拿起从家乡带来的桃木梳子开始细细地梳理长发,这样的木梳她带来四把,寝室里每个人都有,带着清淡的桃木香气。
一疏,疏到发尾。
“城光是酒店的VIP客人。”月清终于开口说话:“有一次他喝多了,正好轮到我整理客房,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他蜷缩在地板上,孩子一样闭嘴眼睛哭,睫毛上、鼻尖上、脸上,都是眼泪。”
月清的声音很轻,湿漉漉的,像是沾染了城光的泪。
“我过去扶他起来,却被他忽然抱住,冰凉的脸埋进我的颈窝。五月,你知道我的脾气,本该推开逃跑的,可是那时候我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推开他失温发抖的身子。”
那是月清第一次看到男生的眼泪,在窗外透进来的暖光里,城光倚在月清的怀里,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像是海底遗落的星辰,有点凉。他迷迷糊糊地问月清,心里,像是有个巨大的黑洞,我他妈快被吞掉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凉索,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说完,哇的一声吐出来。月清并不嫌脏,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城光一边吐,一边哭,一边喊着凉索,凉索,我他妈真的要死了啊。
后来,月清耐心地等他睡着,帮他擦干净身子,又换了套干净的睡衣,将地板上的秽物收拾干净,然后为他点了一片安息香。
就是从那时候起,城光开始有意无意地找月清。买烟、买酒、买避孕套,他的房间里从来没断过女人,冷艳的、高傲的、清纯的、放浪的、妩媚的、泼辣的,他们在房间里喝酒、做爱,然后女人离开,城光就开始吐,不停地吐,不停地喊着凉索。而后月清又要进去帮他收拾干净,轻手轻脚地盖上被子。
不过是应了那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城光玩儿错了女人,人家的男人跑来酒店泄恨,追着他从楼上打到楼下,十几个人跟玩儿老鼠一样地打他一个。
月清下了班,刚出门就看到这副光景。城光在十几个成年男子的拳打脚踢下蜷缩着身子,在浮起的尘埃里像个破旧的娃娃,也不闪躲,只微微闭着眼睛,身子吃痛地瑟缩着。见月清出来,竟然冲她傻兮兮地笑,眼睛亮晶晶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月清拿出电话故意放高了音量说:“喂,警察局吗,这里是XX酒店,有人受伤了。”
那几个人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又在城光身上补了几脚便走了,有几个人还回过头来对月清露出个寓意不明的笑。
月清跑过去,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将城光从地上扶起,她说:“我送你进去。”
城光却摇摇头,说:“我不进去,我要去你那里。”
“我住学校的寝室。”
“我进酒店,还是会被他们找到。”
“可这不关我的事。”
“OK,我在这里睡,你走你的。”
城光躺在地上,血似红莲妖娆了他的衣衫,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僵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顶着月清。
他们在四周藏青的夜色里对峙,谁也不再说话。直到霓虹灯的眼睛开始在黑暗中苏醒,月清走过去,扶起满身伤痕的城光回到寝室。
所以薄荷后来总结说,月清不会是城光的对手。良久又补上一句,就连隔燕那种人精也不会是城光的对手。
城光这种妖孽,谁沾了准死。
而感情这回事,如果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面来分个伯仲,也就不会被叫做感情了吧。因为不受自己控制,不受任何人哪怕不受上帝的控制,所以才显得那般珍贵了。
这世上,唯一可以与命运抗争的存在,那时候的我曾经这样定义过爱情。
【002】
周末回家的时候顺便收拾好了行李,打算考完试直接回家迎接寒假的到来。去找梁小柔时她不在,服装设计班的学生提前一节课放学,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夏莫一个人。
他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耳朵里塞着耳塞,入冬以来少有的阳光暖融融地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鹅黄的光晕。
班级里凉沁沁的,我走过去,夏莫均匀的呼吸渐渐清晰起来。他睡觉的样子就像个误入凡间的天使,也许这样形容一个男生有些过于浮夸,但是他柔软的头发,干净的眉间,以及熟睡时眼角眉梢之上的毫无防备,的确只能让人联想到这样的词语。
虽然大多时候他睡觉的容颜也带着些许的不安和长久以来似成习惯的恐慌。
我不忍叫醒他,便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惶惶的,竟然也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肩上披着一件外衣,夏莫早就醒了,乖巧地坐在旁边等着我醒来。
“校门要锁了吧,我不起来你打算等多久?”我把衣服披在夏莫的肩上问他。夏莫揉了揉眼睛说:“不知道……反正……不想把你叫醒。”
夏莫干净的眼神那么漂亮,像某种刚刚出生的小动物,像是怎么也长不大。
回家的路上我问夏莫:“认识青猫吗?”
夏莫一怔,好看的眉头微微地皱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神色,像是蜻蜓点水,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表情。
我没有继续追问,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了,远处,青猫正像一团七彩的火焰席卷而来,尖细的嗓子爆发出可怕的分贝:“五——月——夏——莫——你们等等我!”
我松了一口气,特别怕以青猫的个性会用“狗男女”来代替“等等我”。
夏莫一惊,脚步不经意间朝后退了一步,纯真的脸上露出胸闷的表情。
而青猫已经安全地降落在我和夏莫之间,心情极其愉悦地告知我,她饿了。
看着她笑眯眯的,涂了不知道多少层黑色眼影的眼睛,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她看了眼夏莫,眼睛里闪过一丝鲜有的羞涩,然后细长的胳膊搂住我的手臂说:“五月,带我去你们家吃饭吧,我真的饿了。”
见我答应了,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问夏莫:“看见我你总跑什么啊,我给你写的血书看了吗?那是我第一次写情书,浪费了我多少鲜血啊,还有,上次我亲你,你脸红成那样,不会是初吻吧?哎,我跟你说啊,我觉得我们真的是火树银花的一对璧人儿啊……”
夏莫的脸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冷冷地说了句不是。
说完转身对我说:“五月,我去找薄荷,你们先走吧。”随即拦了辆车子逃也似的钻进去。
青猫的眼神黯淡下去,很快又恢复了以往亮闪闪的模样问我:“我能住你家吗,我的房子被烧了,我的猫也死了,还有就是,我没有钱住旅馆了。”
我想反正我的屋子还算宽敞也就应下来,看着青猫看向汽车尾气的眼中掩饰不住的落寞,心想不管怎样特立独行嚣张跋扈的姑娘,在自己喜欢的男孩子面前总会如暗地里的山茶花一样悄然绽放出温柔的一面吧。比如青猫,比如薄荷。
到家的时候球球迎出来,厨房里飘出浓浓的饭菜香气。青猫抱起球球跟着我进了屋,这才看见梁小柔也在,梳着高高的马尾正围着围裙摆放碗筷。
见我来了,上来拉我的手,自动忽略了我身后的青猫,说:“怎么才回来,快去洗洗手吃饭吧。”
青猫放下球球被我拉到洗手间去了,她问我:“谁啊?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呢?”
我按出薄荷香味的洗手液倒入她的掌心,青猫的手很小,很软,骨骼也是纤细的,我说:“她是梁小柔,我和薄荷的发小。”
青猫抬眼想了想,像是怎么也想不起,郁闷地说:“猪脑子,总觉得是见过的,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想了想,说:“你以前教训过他爸爸,兴许是那时候见着了呢。”
青猫摇摇头:“不对不对,是这几天之内的事儿,让我好好想想。”
饭桌上,朗朗表现得分外绅士,青猫对朗朗很是喜欢,觉得他又像包子又像寿桃,分外讨人喜欢,便吧唧一下给了他脸蛋一记香吻。朗朗圆圆的小脸泛着红色,强装镇定地说:“你的衣服我不是很喜欢,不过,你亲了我,我长大了还是会娶你的。”
青猫一脸恐怖至极的娇羞,笑嗔道:“那你可快着点,姐姐行情很好的。”
我再度开始为朗朗的择偶标准感到忐忑,这孩子也许不该再去读艺术培养班了,不然喜好越来越趋向“抽象派”,这很不好。
老单又端上来几盘拿手好菜,虽然对青猫的奇装异服以及根本看不清她本来面目的大浓妆有些无法接受,但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反感。对此,我打心眼里觉得感激,现在的父母已经很少有老单的这般胸襟。
饭桌上青猫问梁小柔:“哎,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梁小柔露出一抹疏离的笑容淡淡地说:“你见的人多,觉得我面熟也不奇怪。我认识的人十个手指都数的过来,并不记得见过你。”言下之意,青猫这种“见多识广”的人与她并不是同一个世界。
青猫撇撇嘴,并不再多说。吃过饭后,梁小柔要走:“我和同学约好了,要通宵做出考试作品。”然后眼神朝老单望过去,清凉的眼睛里一层一层的,别人怎么也看不懂的意思。老单正收拾着碗筷,青猫自来熟,上去抢着收拾:“单叔叔你去休息,饭我吃了,要是还要你刷碗就是我欠抽了。”
老单笑着让出位置,正对上梁小柔看过去的目光。
他笑着说:“小柔注意身体,不要总是熬夜。想吃什么随时告诉单叔叔。”语气和目光都是父亲该有的温度。梁小柔的目光却瞬间熄灭,咬了咬唇,丢下一句单叔叔再见跑出了屋子。
【003】
入夜,朗朗一直粘着青猫下五子棋。我和老单围在旁边看,得出一个规律,青猫必是输三把才能赢一把,然后再输三次,赢一次。
我捏朗朗肉呼呼的脸问他:“怎么跟我下棋的时候不知道放个水?”
朗朗一本正经地说:“男人嘛,面子固然重要,但也要适当地让她赢一次,这就不是棋艺的事了,我输了的那一把青猫姐姐笑了,算回来,还是我赢了。”
一番话,说得老单和我震惊不已,青猫也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信誓旦旦要在数年后迎娶自己小孩儿,我们都默默无语地望了好一会儿天空。
也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朗朗和夏莫灵魂交换了,这并不是单靠人类科学研究就能得到正解的谜团。
临睡前我去给青猫倒水,看见老单一个人倚在窗前抽烟,这是我第一次见老单拿烟。黑魆魆的屋子里,通红的火光像一团忽明忽暗的花朵,挣扎着怒放。
“老单……”
“哦,五月啊。”老单掐灭了烟,屋子里完全暗下来:“怎么还不睡?”
“这就睡了,你呢?”
黑暗中,我看不见老单的表情,空气里缓慢弥漫而开的烟草味忽地转淡,渐渐消散干净。老单伸出的手准确地落在我的头顶,揉了揉我的发,朴实的声音轻轻地说:“爸爸也这就去睡了,月月……小柔是个受了很多苦的孩子,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你和薄荷都不要放开她好吗?”
我不知道老单怎么会突然说起小柔,但仍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小柔是我的朋友,永远是。”
进屋的时候我听到老单的叹息,很轻很轻,在浓烈的黑色空间里显得缓慢而悠长。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梁小柔不再每个周末都来我家吃饭,即使来了,也是吃过饭后早早地就离开。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退了寝。
青猫住了几日也走了,说是找到了新家,生活又有了新希望。
只是当我发现青猫所谓的“家”竟然是一个被废弃的工厂的时候,我便把她强行拉到家里来了。去接青猫的时候她正来着例假,脸色发青地蜷缩在没有暖气没有地板甚至没有被子的工厂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无助地搂着自己单薄的肩膀躺在一地尘埃里。
我带她回家,煮了一碗红糖水喂她,青猫端着热腾腾的红糖水,忽然就红了眼眶。她说:“五月,我十三岁来例假,每一次都疼得死去活来,可是你却是第一个给我煮红糖水喝的人。”
她的淡淡眉眼耷拉下去,鼻尖上凝着薄薄的水雾。嘟起嘴吹散了碗里的热气,喝了口红糖水就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说:“五月,你对我真好,我青猫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我点点头,微笑问她:“名字就叫青猫的吗?”
青猫咧嘴一笑:“才不呢,叫青苗,后来我妈总骂我畜生,好像生我的不是她一样。我就给苗字加了个反犬旁,畜生就畜生,我还就畜生到底了。”
我看着青猫一脸的无所谓,生气又心疼:“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再不许见了别人也这样瞎说,只说喜欢猫就好了。”
青猫丢下碗,上来搂住我的脖子笑着说:“遵命,要是别人,我才懒得跟她说。”
顾西铭来的时候我正跟青猫聊天,朗朗趴在客厅里看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电话响起,我嘱咐青猫乖乖和朗朗一起看家,便披了件外衣出去。
我所看见的顾西铭,一如既往安静地等在那里。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稀薄的雪花,若有似无的落在他棕色的柔软头发上,见我出来,冲我露出一个欣喜的温暖笑容,走上来牵我的手。
顾西铭的掌心很暖,没有一丝汗水,总能将我的整个手掌牢固地圈住,这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
车子飞快地穿梭在楼宇之间,街上的行人匆匆赶路,没有人注意头顶的天空是否飘着雪花,也没有人愿意多看身边的人一眼,每个人都像一颗独立的星球,不停地自我旋转,那么疲惫。
我们在医院下车。
我与顾西铭第一次遇见的那家医院。
顾西铭的手始终牵着我,我们站在医院门口,抬起头看着医院外立面透明的玻璃窗子,昏暗暗的,没有阳光落在上面。我隐约看到四楼的窗子上有一个女孩子姣美的面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眼珠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看,又仿佛她只是在发着呆,只是目光恰巧落在我们身上罢了。
顾西铭朝她挥了挥手,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她是小幽,我的妹妹。我答应过她,如果有了女朋友一定要让她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当顾西铭揽着我的肩膀走进这家医院时,我忽然间觉得内心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抗拒着我向前的脚步。
是的,我是那样不愿意走上去,不愿意推开四楼那间VIP病房的乳白色大门,不愿意走进去,面对那个叫纪小幽的女孩儿。
我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们撞击在我的耳鼓上,疼。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总是这样,我们的故事,总是不能够按照我们最初的心愿那般安稳地进行下去,我们脚下的星球孤单地旋转着,旋转着,让我们迷失了方向。
【004】
纪小幽看到我,微微扬起了嘴角,对我展开一抹完美而得体的笑容。
然后她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顾西铭,她不再看我一眼。
即使是这样,病房里的气氛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仿佛我的确是该被忽视的那一个,而纪小幽,这个面容精致,带着些林黛玉气质的姑娘却完美地掌控着这间八十平米大的病房里所有的气息,她让顾西铭融入她的世界里,却将我轻描淡写地拒之门外。
我想起来,曾经在去找麦萧的途中,那个走在顾西铭的身边,裙摆如海浪几乎将我淹没的女孩子就是此刻虚弱地陷在稀薄阳光中看着顾西铭微笑的纪小幽。如今想来,果真是我多心了,原来她竟是顾西铭的妹妹。
她躺在雪白病床上,四周都是惶惶的白,白的墙,白的被子,白的暗纹蕾丝窗帘,乳白的钟,白的笔记本电脑……而她也是一袭白色病服,身子软软地陷在四周的白色里,仿佛就要被吞没。
苍白消瘦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反而看起来清丽出尘,这样的女孩子,是需要男子全心全意去保护去爱惜的。
顾西铭伸手在她的额上探了探,放下心来:“成医生说你昨夜有些发热,还好现在退了。”
纪小幽浅浅地笑着说:“下午不用打针,你带我去植物园好不好?”
声音细细软软,像盛夏时节带着甜香的棉花糖缓缓地覆盖过去。
顾西铭面露难色,伸手帮她盖好了被子说:“今天和五月约好了的,下次再带你去好吗?”
谢天谢地,顾西铭终于记起我的存在,我也得以在这个病房里找到一丝的存在感。
纪小幽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眼睛上浮起淡淡的雾气,随即又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说:“那好吧,我们拉钩。”
说着,朝顾西铭伸出纤细的小指。
我看着顾西铭的手与她的纠结在一起,心里有点闷,特别是纪小幽看过来的那一记眼神,带着轻蔑,带着挑衅,带着不容置疑的厌恶轻轻地扫过我的脸,仿佛隔空挥来一巴掌一般让我难受。
当然,背对着我的顾西铭看不到我们之间那一瞬间的计较。他看着天使一样脆弱又美好的纪小幽软生软语地起身告别:“记得按时吃药,我晚些再过来。”
然后他在纪小幽小鹿一样澄澈干净的目光里牵着我走出病房。
外面起了风,顾西铭打开大衣的扣子将我拥进怀里,我的耳朵贴上他的心脏,砰砰的心跳在我耳蜗里跳跃。
顾西铭说:“我的妹妹从小心脏不好还伴有哮喘,所以常年在医院里。”
我们像两个连体婴儿那样紧紧地拥在一起向前走,顾西铭毛衣上的绒毛贴在脸上很暖和。大街上人迹稀少,我们走进饮品店要了两杯热牛奶。
顾西铭曾经说过,要把他讲给我听。
我始终记得。
牛奶的香味在我们四周弥漫,热气氤氲在我们的睫毛上,化成亮晶晶的水珠滚落下来。
在顾西铭的世界里,纪小幽曾经为他自杀过,在十三岁那年盛夏,因为我。
我们无从分析十三岁孩子的爱究竟可不可以被称为爱情,但是十三岁的纪小幽为了阻止顾西铭对我青涩的恋慕而选择了伤害自己,这是不容置疑的事。锋利的刀子划破纤细的手腕,她把自己藏在医院雪白的被子里,直到床单上开出猩红艳丽的血色花朵。
被发现时,她笑着对顾西铭说:“你若是告白,我会一次一次杀死自己,信不信由你。”
这是属于纪小幽十三岁那一年的爱情,爱情的奇妙就在于,它不受限制,不受控制,那么疯狂,来去匆匆。
顾西铭在这样的爱情下妥协,撕毁了米色信笺上工工整整的清秀字体。
牛奶的温度渐渐散去,我问顾西铭:“她真的是你妹妹?”
顾西铭的声音有些沙哑:“对,是我的妹妹。我在七岁的时候被纪叔叔收养,他答应让我不必改名换姓,但一直都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小幽对我的恋慕是因为那时候她还小,分不清依赖和爱情。纪叔叔和婶婶都是政府高级官员,小幽从小就过得衣食无忧,相对的,他们也要牺牲掉大量的时间投入到事业上。因此小幽从小就觉得孤单,后来我到了纪家,她很开心,我是她的哥哥,也是她唯一的玩伴。”
“她是怕我有了女朋友就会丢下她一个人。”
“还好她后来想明白了,我们说好如果我有了喜欢了女孩子一定会第一个让她知道,前提是我必须陪伴她直到我升上高中。”
顾西铭低下头,微笑着望着我。
【005】
寒流毫无征兆地来了,那个冬天,雪水一直沤着云彩,湿漉漉的,不冷,就只是湿漉漉的,让人觉得分外没有精神。
而第二年我们又没有遇到春天,因为夏天来得太过突然。从冬天到夏天,递进得太过猛烈,让市民的情绪十分的不稳定。
我与顾西铭之间的感情却十分的稳定,每日短信电话地聊着,我见他柔我头发时温暖的笑容就觉得整个情绪都十分的稳定。
青猫在市区的一家酒吧找了份工作,唱歌,我去过一次那家叫“逝水”的酒吧,青猫为我点了杯软饮,然后提着把吉他坐在湖蓝色沙发里浅浅地唱起来。
为了听你说那句我爱你 我可以毫不犹豫瞬间就老去
我们的曾经曾经 他们的过去过去和你的未来未来
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爱情
那天酒吧里的人并不多,灯光也调的极其柔和,幽绿的光影斑斑驳驳地落在青猫的脸上,唇上,以及拨弄着吉他的纤细手指间。
一首歌没有听完,我的手机就陆续收到了四条短信和两条彩信。我冲青猫做了个“走了”的手势,提着包包走出逝水。
是沉闷的下午,我在稀稀拉拉却很有温度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打开短信。
他们分别来自薄荷、夏莫、月清以及顾西铭。
薄荷:咱大爷的,我发誓我要弄死隔燕这个贱人!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大妈级别的棉布内裤挂在我的床头,学生会那群男男女女现在看我的眼神简直是像在看着变态!
夏莫:五月,如果和青猫在一起,记得别让她喝太多酒。
月清:你夜里回寝室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顾西铭:下午不能陪你去图书馆了,学校里要忙月考的事,记得吃饭。
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我穿了高跟鞋,虽然并不是青猫那种15cm高的款式,但是对于第一次穿高跟鞋的我来说,脚下5cm的高度已经是极限。
是的,第一次穿,想要穿给顾西铭看。
顾西铭的个子很高,一米八四的瘦高身材导致一米五八的我走在他身边时视觉效果并不十分和谐。
而根据薄荷的目测观察显示,纪小幽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六五。
于是,为我弥补这视觉上十分不和谐的距离感,薄荷特地大放血,给寝室里每一个人都买了一双高跟鞋。
高跟鞋敲击在水泥路面的声音也许会显得很俏皮,又或者很干练,但是我却只听到一声一声的都是弥漫整个胸腔的耻辱感。
春末夏初的夜色总是来得突然,前一秒钟还是霜蒙蒙的一片,下一秒钟就已经是密密绵绵的藏青夜色。
下班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匆匆赶往地铁站,仿佛鱼之回溯汹涌而来。我在人群里挤了一会儿,泄气地在街角转弯,拐进一个小型夜市当中。
很多摊贩才刚刚开始摆摊,擦洗油汪汪的桌面,挂上条幅制作的招牌,喝一口矿泉水准备着客流高峰时卖命地吆喝客人。
“喂,棉布内裤,这里这里!”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微微怔了怔神,在脑海里迅速搜索了一下今天所穿内裤的质地,确定不是棉布的,才又继续往前走。
可身后的那个声音却不屈不挠地喊:“等等我啊,那个……五月!对,就是你,别看了,这里这里。”
路人的目光跟随他的确认目标望过来,我绝望地回过头去,看到一身干净休闲装的城光扬起唇角笑看向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望着他那张俊美到近乎邪气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的庆幸,在这个阴沉沉的傍晚,在麻木而匆忙的人群当中,有这样一个人,他跟我并不熟悉,但却叫住垂头丧气满怀悲伤的我,给我一个好看的笑容。
并且问我:“要一起吃饭吗?”
“当然要!”鬼才知道此刻我的口袋里连买块面包的钱都没有,钱包丢了,本打算和顾西铭见面后就有饭吃,谁知到最后竟然是和裸体少年一起混饭吃,虽然他今天穿了衣服。但是在薄荷这个淫女的长期调教下,我对男性躯体的想象力得到了一次全方位的升华,因此,看着穿着妥帖的城光,我还是十分不幸地想到了裸男。
城光的头发染成近乎发白的烟灰色,左耳上钉着一枚亮闪闪的耳钉。他带我走进一家小海鲜店,并且解释了叫我棉布内裤的理由。
“那天夜里醒过一次,你有踢被子的习惯,我就借着月光看见了,恩……是熊猫吗?”
“是兔子!……”
“哦。我还给你盖了被子。”城光又露出那种灿烂到近乎天真的笑容。
“……谢谢。”
老板端上来的麻辣蟹打破了我们之间诡异之极的对话。
外面的凉风吹进来,凉爽之极的夜晚,我和城光叫了一打酒开始喝。
螃蟹很辣,显得酒很甜。
我记得伤城里,梁朝伟问金城武,你知道酒为什么好喝吗,因为它难喝。
我们就酒鬼一样一瓶接着一瓶地喝,喝到最后我们成为了朋友。酒有时候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它让人在飘飘然的状态里容易伤感,也容易感动和敞开胸怀。我与青猫就是以酒相识,与城光亦是。
城市喧哗的夜色里,我们都醉了,开始傻笑,说胡话。
城光果然如月清所言,一喝醉了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凉索啊凉索,我就跟着喊,顾西铭啊顾西铭。
再后来,城光依旧喊凉索啊凉索,我却开始喊纪小幽啊纪小幽。
当我和城光勾肩搭背地从海鲜馆出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万家灯火像一双双冷漠而沉寂的眼睛疏离地盯着我们。
城光的身上有很淡很淡的香气,类似于婴儿身上的奶香与成熟男子身上那种沉淀的烟草香气相互混杂而生的味道。
月清说那是淡淡的檀木香气,我不置可否。
这种味道离我的鼻息越来越近时我才发觉自己正被城光完全摁在怀里。
有灼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耳边,城光痴痴地笑着说:“凉索啊,你的腰被诅咒了吗,好粗。”
我也痴痴地笑,手摁在城光的胸上疑惑地说:“纪小幽啊,你的胸真大啊。”
说完一把推开企图将全部的重量放到我肩上的城光,扶住一根电线杆“呕……”的一声吐出来。
城光揉了揉眼睛看我,又看了看地上一摊呕吐物,估计是视神经收到了刺激,也扶住电线杆开始吐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们陷入了一场可怕地拉锯战:看谁吐得更彻底。就像两个相互传染的病人,谁也没有办法止住腹内翻涌的食物以及顺着眼角滑落的咸腥的泪水。
对于那天最后的记忆,是城光嗵的一声倒在地上,我挣扎着撑住自己的身子想要去看看他有没有摔死自己时,无奈脑子被酒精泡得发胀,也晕乎乎地倒了下去。
我陷入梦里面,梦境单薄而纠结,我梦见顾西铭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对我笑,我头晕的厉害,就叫他过来给我倒一杯水。可是平日里温柔善良对我凡事体贴的顾西铭却怎么也不过来,他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着我,眼睛里盛满了寂寞。我一直喊他的名字,后来实在是喊不出来了,就疲惫地问他,你怎么不过来啊。顾西铭不说话,慢慢转身看向一边,然后我就看见纪小幽,她牢牢地牵住顾西铭的手,裙摆翻飞地朝我天真地笑。
似真似幻的思绪里,有人轻柔地用暖烘烘的毛巾擦我的脸颊、脖子,以及掌心。
眉心隐隐的疼,这种焦躁的疼痛蔓延开来,在我的周身铺展开一张黑魆魆的网,我终于完全睡死过去。
清晨的街道,早起的人们踏出城市间第一声步伐的音量,天边一弯雾白的月亮也躲进白得刺目的云层当中。街灯依次熄去,天边有喷薄而出的阳光瞬间吸干昨夜遗留的雾气,就这样,新的一天来临,光吞噬掉昨夜所有的伤疤,我们又可以完好无损地继续向前。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但我却遇见了意外。
当灼热的阳光刺进我的眉心,我终于有力气抬起手背揉了揉疲惫不堪的眼睛。隐约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逆着光坐在我的床边,目光逐渐清晰,男子桀骜冷漠的面容也一一显现在我的瞳孔里。
在他清冽的目光里,我坐起来,仍处于混沌的大脑开始拼命搜索他的名字,终于,城谏两个字以最夸张的字体跳跃出我的思维。
对,城谏。
怪不得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城光,原来他和城谏的眉目是这样的神似,只不过城谏看起来更像是个高高在上的神,眉眼之间透露出的气息冷漠而又理智,带着一份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疏离。相比之下,城光的邪恶简直可以用可爱这个词语来形容。
城谏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我的思维已经正常归位才开口:“为什么喝成这样,你是女孩子。”
言下之意是我该懂得自爱。
我懒得解释,因为觉得完全没有对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解释我为何宿醉的理由。
比起这个……
“你为什么会在这?”我将被子往身上使劲儿地拉了拉,义正言辞地问。
城谏好脾气地回答我:“这里是我家。”
我的思维又开始变得迟缓,哦,这里是成谏的家啊。哎,早说嘛……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
很快,他又回到他对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上:“你还没回答我。”
然后,他打开手里的女式手机,将它伸到我面前,问我:“是因为这个?”
手机是我的,城谏打开了我的彩信。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唯美如画的照片,照片里,纪小幽娇羞的容颜染着一层淡淡的桃红,睫毛上落满阳光。她踮起脚尖,裙摆随着风的方向轻轻荡开。她的对面是少年顾西铭温柔的脸,他们以恰到好处的姿态亲吻着对方的唇。
“你凭什么翻我的手机!”我扑过去夺过城谏手里的手机,狠狠地朝地面砸下去。
成谏看着蓬头垢面满身酒气的我,并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并且在我责怪的怒吼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看着我,冷静得令人发指地说:“我没有随意乱翻他人手机的恶习,如果你忘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么我来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说完,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将我往他怀中一拉,自己顺势躺在了床上。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我上他下的暧昧姿势简直是太过少儿不宜了,我满脸通红地瞪着身下的成谏,脑子里胀得厉害。
“昨天晚上,你就是这样饿狼扑虎地将我压在床上,自己翻出手机,硬是逼着我看这张角度和技巧看起来都不十分完美的照片。”成谏的声音好听得要命,说出来的内容也真是要命。
后来的后来,我是说,当我和成谏已经很熟悉很熟悉,当我可以事无忌惮地将眼泪鼻涕往成谏带着松木香气的衣服上擦得时候,成谏告诉我,那天晚上我特别臭流氓地吻了他,不过鉴于我满嘴的酒气,他毫不客气地将我一脚踹到了地上。
怪不得当天我的头疼得特别厉害,估计是摔在了地上,撞坏了。
我听见成谏半带戏虐的声音,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整个人已经被完全抽干,没有半点力气,我爬过去,抓住城谏的衣领,将自己狼狈不堪的脸深深地埋进去。
成谏的身子怔了怔,随即容我放肆地在他怀里哭,微凉的手掌犹豫着轻拍我的背部,耐心地等我哭完。
没有人知道,在那个被我摔得碎裂的手机里,除了顾西铭与纪小幽接吻的照片以外,还有一张彩信。
那张照片是夜幕中相拥而过的两个人,女孩子依偎在男生怀里,眼角带笑,他们的身后是一家旅店的大招牌,在黑乎乎的夜色里闪烁着低俗的红的绿的彩光。
两条彩信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而第二张照片里的两个人,是麦萧,和梁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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