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县城是内地驼商队通往新疆各地的中途大站,内地战祸不断,驼道闹匪患,为以防万一,太平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昼夜关闭,有专人把守。这天落日时分,城外已看不见行人和牲口,只有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在寒风里摇曳。把守东城门的人看见两匹枣红色蒙古马背上驮着三个人,一个人在前面牵着马,朝城门走来,他们以为是来城里走亲戚的人。等来人走近了,看清是城里有名的刘掌柜和陈掌柜,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把他们迎进城,登上城门楼,双手呈喇叭状朝城内大声喊:“刘掌柜、陈掌柜回来了!刘掌柜、陈掌柜回来了……”
驼商队去包头光一个单程需要半个月,刘、陈二位掌柜怎么十来天就回来了?太平城内东西两条大街长二里半,南北街宽一里,中间是十字街,东街上如欢迎他们二人归来似的很快站满了人。
一向胆大敢于冒险,很少做赔本买卖的刘茂源、陈继祖,像两个输得精光的赌徒,牵着马,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从人们面前走过。快走到十字路口拐弯时,南、北、西三条街的人堵住了他们二人的去路,北街的赵掌柜大声说:“你们两个倒是说话呀?你们的四练子骆驼、皮毛货葡萄干哩?还有四个驼工呢?”
陈继祖抬起头,牛眼瞪得血红,吼了声:“这还用说吗,全都被劫匪抢了呗,光剩下这两匹马和四条人命。”言罢,又低下头,拐进自家那条巷道里。
“骆驼货物和驼工被抢了,你们两个人和马咋囫囵地回来了?还有马背上的女人,是咋回事?”
怀里揣着玉麒麟的刘茂源还有些底气地说:“咱们刚走进巴丹吉林沙漠,就遇上了一股几十个人的劫匪,抢走了我们的骆驼和货物,开枪打死了咱们的驼工,多亏了陈掌柜家的独眼伙计开枪一连打死十来个劫匪,咱们赢得了逃命的时间。也多亏了两匹蒙古马,紧要关头在沙漠里跑得飞快。这个女人带女儿跟随丈夫的驼队去奇台,遇上了劫匪,抢走了她家的骆驼和货物,打死了她丈夫和另一个人,她们母女俩躲进芨芨草丛里,碰上了咱们。从马鬃山去包头的驼道又被劫匪堵死了。”
他的话音刚落,死难驼工的家眷挤到他们跟前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陈继祖对死难驼工家眷们高声说:“这三位驼工是为咱家的兴旺发达死的,除按咱们县驼商会规定的命价补偿外,每户还给你们五峰骆驼。明天你们就来领命价补偿和骆驼。”
刘茂源对老朋友耳语:“除命价补偿,外加五峰骆驼,是不是多了些?”
“人家一个大活人要是活着,半辈子能挣回来多少骆驼……”陈继祖的话没说完,他身材粗胖的老婆奔过来,抱住他一阵呼天抢地地哭诉:“老天爷呀,你还总算睁着一只眼睛,咱们家祖祖辈辈行善积德,咱们当家的捡了一条命回来了……”
陈继祖挣脱老婆,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自家大院站在门口。马背上的母女俩下了马,跪倒在他老婆脚前:“大嫂,多亏了陈掌柜和刘掌柜两位好心人救了我们母女俩的命。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
他老婆立马止住了哭诉,眼睛盯住女人的脸发了一阵呆,忙说:“来了就是客,进屋进屋。”陈继祖跟随三个女人进了大院,随手关住了院子大门,把街坊邻居好奇的目光和议论声关在门外。
陈继祖的妻子名叫陈继兰。四十年前,陈继兰的父亲陈兴祖的驼商队从肃州返回新疆途中,行至甘肃尾亚,捡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小娃娃光知道他姓马。陈兴祖把他带回家,养到八岁,让他念书,取名叫陈继祖。长到十五岁教他如何经营驼商。陈兴祖生了七个女儿,他六十岁那年患肺痨,久治不愈,临终当着守在他床前全家人的面,把最小的女儿陈继兰许配陈继祖,对陈继祖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义子陈继祖和亲女儿陈继兰继承陈家的家业,经营好驼商队;二是陈继祖一辈子不能亏待陈继兰,不能纳妾,生儿育女随陈姓。陈继祖当着全家人的面磕头、发誓,应允了这两个条件。
陈继兰是个精明人,丈夫长了一副白净、棱角分明的脸膛,大高个儿,念过书,举止谈吐温文尔雅,挺招惹女人的目光。她不全信丈夫在父亲面前磕头发过的誓,处处心存戒备,表面上尽量不显山露水。丈夫死里逃生捡回来这母女俩,她热情接待,差佣人把西厢房里的炕用干骆驼粪蛋子煨热,将焦炭火炉点燃。清末民初太平县已经有了西山煤矿的焦炭。她侍候丈夫和女人母女俩吃过晚饭,西厢房里已被火炉烘热,女人带女儿去西厢房里洗了脸,擦完身,出门倒了脏水。出于礼节,陈继兰去西厢房陪客人聊聊天。当她敲开西厢房的门,看见脱了羊皮大衣,身穿红洋布棉袄,蓝洋布棉裤,把头发绾在脑后的女人,尽管历经半月的旅途劳顿,洗掉黑灰的瓜子脸依然白净,眉眼十分清爽,鼻子、嘴巴小巧周正,眼神儿能勾男人的魂。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太平县城乡,她没见过这么可人的女人。难怪奇台城里的小伙子要去数千里的包头娶这女人,又历经艰难险阻去包头接她母女俩。她跟女人拉家常,女人谈吐不俗,细言慢语的。自己矮胖的身材,相貌和谈吐,都被这女人比低了一大截。
第二天早饭,她故意差佣人把母女俩的早饭端到西厢房里去吃,她和丈夫及儿女们在堂屋里共进早餐。但女人母女俩吃过早饭,进堂屋里洗碗筷时,非凡的容貌令她丈夫乃至全家人眼前豁然一亮。女人似乎也感应到了陈继祖灼人的目光,与之对接了几秒钟。再往后一连数日,丈夫与这个女人碰了面,四目相对的时候都有种光。陈继兰感到丈夫与这个年轻女人似乎有种割不断的东西,心里十分不安地注意着丈夫和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她巴望这个女人赶快离开这里。但这里离奇台六百多里远,且多为山路,冬天积雪厚,驼道萧条后很少有驼队去奇台城里。
女人的丈夫过头七,女人要带女儿去东城门外为丈夫烧野纸。按新疆汉族人的风俗,女人不能去上千里远的丈夫坟上烧纸钱,可以在黑夜荒野里烧野纸。清末民初太平县狼多成灾,深更半夜城墙外经常有狼嚎声。为安全起见,陈继祖要带猎枪陪女人母女俩去东城门外烧野纸。心存戒备的陈继兰也要随他们同去。
陈继祖带他们一行人来到东城门跟前,叫守城门的兵卒开了城门,放下吊桥,走过护城河。女人带女儿跪在路旁点燃一堆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火光映照着四张脸,陈继兰的目光盯在女人那张周正、眉目清秀、泣泪涟涟的脸上,又移到丈夫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高鼻梁阔嘴巴的面庞上,觉得这一对男女太相配了。作为陈家女主人的她,反倒像个多余的角色。
陈继兰的父亲陈兴祖,身材粗壮,精明过人,三十多岁就谢了顶,继承她祖父传下来的一练子骆驼,赶他过世已经拥有上百峰骆驼。人们常说一半儿子长得像母亲,女儿像父亲。陈继兰继承了她父亲的身材和精明。她生了五个儿子,也都是五短身材。生了一个女儿,像陈继祖,高挑身材,脸盘俊秀,似太平城里人见人爱的雪莲花。太平城里有一所公立中学,陈继兰和丈夫读中学的时候,丈夫的个头、外表都很出众,成家立业后是太平城里数一数二的俊男子。街坊邻居背地里说丈夫是吃软饭的角儿。此话传到她耳朵里,大街上有她家三个店铺,生意上再遇什么事,她便叫丈夫处理,她在背后出谋划策。但仍然堵不住外人的嘴,又说这个陈兴祖是捡来的儿子,生意经营得再好,都是为陈家扛长工,生儿育女为陈家继承家业,传宗接代。
太平县四面环山,人口村落稀少。东西街刮过一股风,全城都会兴起一阵浪。她本来担心丈夫听见各种风言风语会有什么想法,现在丈夫又带回来这么个死了丈夫、狐媚狐眼勾男人魂魄的年轻女人,更加使她寝食难安。
随着她年过四十、容貌渐衰,丈夫不肯恋家了,冬季没事干,几乎每晚都夜猫子似的出去和一帮狗朋狐友玩到深更半夜才归家,十天半月不肯钻一回她的被窝。她担心有一天丈夫深夜归来走进西厢房里。自她有了这种担心,心神不定,脸色日渐憔悴。
果然,有天夜晚,她坐在洋油灯下算账,左眼跳得心里发慌,便放下账本算盘躺在热炕上休息,躺下后又难以入眠,深夜听见院子大门轻微地响了一下,估计夜猫子丈夫回来了。女儿已出嫁,五个儿子没有晚上串门的习惯,早早就睡下了。院子大门响后一大阵子丈夫还没进屋,她想到捉奸拿双这句话,心跳加速,快快穿上棉衣棉裤,没点洋油灯,轻轻开了屋门,看见西厢房里还亮着灯,蹑手蹑脚走近西厢房门跟前,屋里传出丈夫粗重的男中音:“我们家业这么大,不在乎你们母女俩吃饭。天这么冷,等来年开春有驼队去奇台,再把你们母女俩带过去。”
女人低得蚊子似的嗡嗡声:“求您还是帮我找个事情干吧,这样闲蹲下去,我会急出毛病来的。”
“行,我明天就去帮你找找试试,你歇着吧……”
她急忙转过身,回屋里炕上躺下,佯装睡着了,心里想,终于有了打发这个女人的法子。第二天,她怕丈夫找不到适合女人干的活儿,她去街上打问了一圈儿,回来对女人说,北街有家维吾尔族人开的羊头作坊,需要一个洗羊头羊蹄的人。洗羊头羊蹄的活儿不重,就是脏点。月工钱是女人母女俩勉强糊口的粮食。女人说洗羊头虽脏点,但羊头毕竟是人吃的东西,她不嫌脏,一个月的粮食够她们母女俩糊口,也知足了。
太平草原的人身上生虱子。对付虱子的办法是将内衣内裤放在滚水里烫,棉衣棉裤、羊皮大衣、皮裤生了虱子,拿到门外冻一个时辰,再拿起来抖几下,雪地上便能看见有零星被冻死冻红的虱子。
女人在外面干活儿,还住在她家大院里,她还是没有安全感,便想办法叫女人去外面住。她把生了虱子的皮大衣皮裤拿到外面冻一个时辰,趁丈夫、儿女不在家,佣人不注意的时候,拿到西厢房里炕上抖搂虱子。冻死或半死的虱子,落在热炕上还能复活。她想让虱子们撵走这个女人。
可是女人发现身上、炕上虱子多了,每晚干完活儿回来,把皮大衣裤、被褥、棉衣裤拿到外面冻一阵子,将虱子抖搂在雪地上。
她见一招不行,又使一招。冬天昼短夜长,女人每天去羊头店干活儿都带上女儿,到晚上天黑才回来。她抽丈夫儿女不在家的空当,把木梯搭到西厢房檐上,爬上房顶,往烟囱里塞麦草。晚上女人回来煨炕烟出不去,满屋子烟呛得她母女俩咳嗽不止。这样呛过几次,女人意识到了女房东的意图,带女儿搬出了陈家大院,租房子住。
女人搬出了她家大院,丈夫还过个三五天差几个儿子给女人母女俩送去面粉、油肉和取暖的焦炭。她又意识到,女人搬出去住,说不定更方便了丈夫跟女人秘密来往。
她又使招,先对丈夫说:“陈继祖,实话告诉你,你的小命是我爹给的,我们陈家把你养大成人,没亏待过你,你要是干出啥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们陈家人的事体,不得好死。包头女人母女俩搬出去住,是不是为了方便你们的来往?”
陈继祖解释:“当年我救了独眼伙计,这回去包头的路上他为了救我们搭上了性命。这女人和独眼伙计同是落难人。就凭独眼伙计这次为我们而死,我们也要帮人家帮到底。这女人在羊头店洗羊头挣的粮食,她们母女俩勉强糊口,这么冷的天,她们住的屋子里不能不加火炉,不能光吃面粉,没有油水。咱们既然救了人家,就得完好无损地把人家送到她公公婆婆那里。我和她,屁事没有,你别疑神疑鬼的。”
“你和她既然屁事没有,就想办法劝说她们母女俩搬回来住。她们母女俩住在这个大院里这段日子,也不许你再玩到深更半夜才归家,每晚守在家里。你深更半夜进了西厢房,我的后脑勺又没长眼睛。”
翌日夜晚,她就和丈夫去女人母女俩的住处劝说女人:“我家掌柜的既然救了你们母女俩,咱们就要对你们负责到底。咱们太平城中的男人们风流得很,你模样长得这么水灵,万一惹出啥麻烦来,咱们咋向你的公公婆婆交代?光咱们太平城里人的唾沫星子都会淹死咱们。咱们太平城里人向来不慢怠落难人。”
母女俩又搬回到陈家大院里住。陈继祖每晚再不出去玩儿了,守在家里。但陈继兰还提防着丈夫,夜里每次醒来都要伸手摸摸丈夫在不在身边。
地处天山草原腹地的太平县,一年只五个月的无霜期,只能种植一熟大麦、小麦、青稞、油菜籽、洋芋等耐寒农作物。不能种植时令瓜果蔬菜。临近年关,有几家驼商要去奇台贩运干果和其他年货,陈继祖把包头女人母女俩委托给一户牢靠的驼商,带到奇台城里。驼商队临动身,包头女人母女俩泪流满面跪倒在地向陈继祖陈继兰磕头,千恩万谢他们两口子搭救、收留了她们母女俩这么多天。
陈继兰陪同丈夫送驼商队出了北城门,丈夫一直望着驼队消失在视野里,才肯往回走。她一直悬着的心暂且放下来了。但她已经憔悴得脱了形,这个冬天感冒了几次。往年她可是一冬天也难感冒一次。
开春,一场伤寒袭击了太平县城乡,倒下上百人,体质虚弱的陈继兰首当其冲没能逃过这场劫难。毕竟是从五岁就亲兄妹般一起玩大的伴侣,陈继祖承受不了这种打击,除了放牧骆驼,就一个人闷在家里,以青稞酒做伴,打算等儿女都成了家,把家里剩下的骆驼、店铺分给儿女们,他留下十峰骆驼,每天骑着心爱的蒙古马放牧骆驼,就此打发余生。有时候也想起包头女人,很想知道包头女人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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