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世交家住西街,腿脚不灵便,当晚刘家备好酒菜,差两个儿子牵马去将老世交接来。热情款待后,屋内只留下他父亲和老世交,刘茂源待在一旁为两位老人端茶斟酒。他父亲性子急,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对玉麒麟,放在炕桌上。
老世交见了一对玉麒麟,顿时两眼放光,抖动着花白的胡须连声说:“稀罕东西,稀罕东西,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东西。”尔后拿起一只玉麒麟,从怀里掏出放大镜,反复仔细看了一遍。一只玉麒麟肚子底下有个小桩,表明它是公麒麟;另一只玉麒麟肛门下方有阴门,是母麒麟。他掂了掂这对玉麒麟的分量说:“这对玉麒麟连阳具阴门都雕刻得如此逼真,起码是皇宫里皇上的爱物,或者是王爷府里的镇宅宝物。它们的分量不重,肚子里是空的,可能是皇上或王爷的玉酒壶。它们的独角是酒壶嘴子,尾巴是壶盖子。壶内斟满酒,皇上或王爷从玉麒麟的独角处吮吸酒液。”
言毕,他两根手指头捏住玉麒麟的短尾巴,轻轻一拧,壶盖就开了。他拿起银酒壶,往玉麒麟里倒了少许青稞酒,青稞酒便呈琼浆玉液之成色了。
他父亲接过玉麒麟,嘴对着玉麒麟的独角吮吸了一口酒,摇头晃脑地说:“这个玉酒壶的嘴子含进嘴里,有种绵柔润滑的感觉。青稞酒倒进它肚子里,仿佛也成了琼浆玉液,入口绵软醇厚。皇上和王爷们真会享福,咱们有了这个玉酒壶,从今往后也沾沾皇上王爷的光。您也品一口它肚子里的酒。”
老世交接过玉麒麟,嘴对着壶嘴子吮吸了一口酒,捋着长胡须,回味悠长地说:“用这个玉酒壶吃酒,真是妙不可言。从这对玉麒麟的光泽看,是真正的和田玉。”
“您能不能帮我再看看,这对宝物出自哪个年代?”
老世交又手举放大镜,反复看了几遍玉麒麟,说:“我只能看出它们是正宗的和田玉,雕工之精细,形状之巧妙,断定它们出自皇宫或王爷府,或者出土于皇陵里,但看不出它们出自哪个朝代。不管它们出自哪个朝代,反正它们是皇上王爷的宝物,您留下来慢慢享用就是了。”说完,嘴又对着玉麒麟的独角吮吸了一大口酒,把玉麒麟还给刘昌盛,咂巴着嘴巴离去。喜欢冒险的刘茂源,听了父亲和他老世交的一番对话,觉得只要这对宝物能抵消他在巴丹吉林沙漠里折掉的两练子骆驼就行了。
骆驼客们年轻的时候拉骆驼长途跋涉,饱经风霜雨雪严寒,上年纪了,大都患了关节炎。刘昌盛的腿脚不灵便,平常很少出门,在自家院子里转悠,或坐在炕桌旁练毛笔字,消磨时光,一只公玉麒麟时时放在身边,出门时也拿在手里,时不时地嘴对着玉麒麟的独角吮吸一口酒。太平城里酿制的青稞酒,味儿醇,经过玉麒麟的肚子过滤一遍,仿佛真成了琼浆玉液,把他养得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这年阳春三月的一天晚上,太平城南关仙姑庙里唱大戏,四个儿子儿媳妇陪老伴去看戏,他和一只狼狗留下看家。清代中期往后,太平县以庙宇冠全疆著称。月月有庙会,有时一月数会,逢庙会必唱大戏,县境内有戏班子。这天晚上是六百多里远的奇台古城戏班子来唱大戏,他家倾巢出动。
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自有了孙子孙女,院子里成天闹哄哄的,全家去看大戏,院子里难得的安静。他端起玉麒麟,吮吸了几口酒,飘飘欲仙地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听见大院里狼狗汪汪了几声,再不吱声了。他可能预感到院子里有什么不对劲,下了炕,拄着龙头拐棍走到门口,刚伸出头看院子里情况,眼前闪过一道亮光,就跌倒在地,再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伴带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看完大戏回来,走进院子里,先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打着灯笼看见大门一侧的大狼狗躺在血泊里。儿子们喊了好几声爹,没人应,走近屋门口看见父亲的头皮球似的滚在他身边几步远。几间屋子里被翻得一片狼藉。他时时不离手的玉麒麟也不翼而飞。
老伴急忙推开搀扶她的两个儿媳妇,一双小脚很麻利地跨过他的尸体,进了屋,很快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双用麻绳捆住的丁宛子鞋,在灯笼下拆开麻绳,那只母玉麒麟安然无恙地呆在鞋窠儿里。她松了口气,双腿一软,倒在儿子的怀里。
几个儿子当即跑到西街警察局报了案。警察们及时赶来,一连查了好几天,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个人命案子就不了了之了。
这年冬季太平草原积雪厚,清明时节了,四面山体和整个草原还一派冰天雪地景象。太平县城傍山而筑,城内有人过世了,都埋在城南天山脚下的山坡上。人站在山坡上,四面山体和整个草原的景色能尽收眼底。
清明节这天,太阳悬到头顶上的时候,刘昌盛的老伴罗氏带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骑毛驴或步行去南山坡上坟。天山腹地草原海拔两千余米,南山坡两千四五百米高,罗氏有心脏病,她骑在毛驴背上赶到家坟跟前,已经气喘吁吁,心跳加速。儿子儿媳妇扶她下了毛驴,她跪在丈夫坟前长嚎了一声:“娃他爹呀,你死得好惨哪……”身子一软,瘫倒在坟前昏迷过去了。四个儿子轮换着背她下山,进了家门,把她放在炕上,她已经命若游丝。大儿子刘茂盛埋怨弟弟们:“刚才妈妈在坟前昏倒,咱们应该先想办法弄醒她,让她先说出那只母玉麒麟放在哪里,再背她回来就好了。”
此话似乎提醒了大家,大家都丢下母亲,在屋里屋外胡乱翻腾寻找那只母麒麟。翻腾了一大阵子,一无所获,停下来走近母亲的炕前,发现母亲已经咽了气。儿子儿媳妇一顿呼天抢地哭嚎后,把母亲停放在堂屋地中央门板上。大儿子和二儿子去远近亲友家报丧,三儿子和四儿子同媳妇们忙活着料理母亲的后事。
这天下半夜,街坊邻居各回各家休息,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挤在她儿子、女儿家休息。
守灵的儿媳妇、孙子孙女也都各回各家屋里睡觉。灵床前留下四个儿子打麻将、守灵、续香火。大儿子面向大门坐在方桌旁,老四和老大面对面坐着;老三和老二面对面坐着;刘茂源的后背紧靠母亲的灵床。
天亮前鬼龇牙时分,刘茂源觉得后背被母亲打了一把。他以为停在灵床上的母亲,双手放在腹部,用细线将她的两个衣袖缝在一起,可能线断了,母亲的手滑下来了。他没在意。他对面的老三看见母亲坐起来了,吓得没吱声慌忙跑出屋,老大老四见此情景,也夺门而出。经历过死亡的刘茂源,转过身看见母亲坐起来了,没觉着怕,眼睛盯住母亲的脸问:“妈,您咋坐起来了?”
母亲慢慢睁开了眼睛说:“源娃子,妈妈冷……你咋让妈妈睡在这么冷的床上?”他说:“妈,您找我爷爷奶奶和我爹去了,咱们把您放在这个门板上。”
母亲似乎想起了她在坟上昏倒,躺在门板上是怎么回事了:“噢,对……我上坟见你爷爷奶奶爹爹去了,不知道他们为啥生我的气,不理睬我,我就回来了……我心里头、身上都冷,你快抱我上热炕,我要喝热水……”
他把母亲抱到炕上,为母亲倒了一碗热水,等母亲喝了水,又扶母亲躺下。母亲会说话,能喝水了,真的活过来了。他高兴得扯大嗓门儿朝门外喊:“妈妈活了,妈妈活过来了,妈妈能说话能喝水了……”
他声嘶力竭的喊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显得格外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两个弟弟缩在各自家的屋子里,听见他的喊声还不敢出门。他大哥半信半疑地壮胆走近堂屋门口,看见母亲躺在炕上,手臂在动,才大声朝院子里喊:“妈妈真的活过来了,妈妈真的活过来了……”
他的两个弟弟和亲友街坊邻居的男人才敢来堂屋里,看奇迹般死而复生的母亲。女人们都还不敢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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