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的话，刘茂源向来信以为真：“妈，您把这只玉麒麟放在我爹棺材里哪个部位了？”
“当然是塞在你爹的手里了。你爹活着的时候，那只公玉麒麟他时时不离手，母玉麒麟当然也要放他手里。”
“妈，我大哥、二弟、三弟来问这事，您也是这样回答他们的吗？”
“当爹妈的，对你们兄妹五人，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的。”
“妈妈呀，玉麒麟是我拾回来的东西，这事您只能告诉我一个人，您让我大哥、二弟、三弟都知道了这事，万一走漏了风声，不怕外人掘我爹的坟？”
刘茂源从母亲屋里出来，径直进了他大哥家屋里，他大哥正和两个弟弟在商量玉麒麟的事：“那只母玉麒麟被妈妈放进爹爹的棺材里了，咱们兄弟四人都有贪杯的德性，知道了这事，万一哪天喝醉酒了嘴上把不住门，外人知道了这事就会掘我爹的坟。”
“我爹死得够惨的了，外人再掘他的坟，多冤哪？妈妈咋这么糊涂，那只公玉麒麟祸害了爹的命，她又把母玉麒麟放进了爹的棺材里。那对玉麒麟可把我家害惨了。”
“埋怨顶屁用，咱们赶快把爹的坟挖开，取出那个玉麒麟不就没事了。”刘茂源排行老二，说话的威力却往往超过他大哥。
“对对对，眼下唯一的办法是赶快取出爹爹棺材里的玉麒麟。”一呼百应。
“这事得劝通妈妈，说明玉麒麟放在爹棺材里的害处。”
老大认为他是刘家的长子，母亲将不久人世，从父亲棺材里取出玉麒麟，理应归他保管，他去劝服母亲掘坟取出玉麒麟的事。母亲明白了玉麒麟放在棺材里的弊端，没阻拦，并要同他们兄弟四人一道去坟上，再看一眼她的老伴。
翌日上午，天异常的闷热，地面上的积雪迅速融化。刘家兄弟四人，轮换着把老母亲背到南山脚下的祖坟跟前，先把熟肉和青稞酒摆放在他们父亲的坟前，点香烧纸。祭祀完毕，兄弟四人先挖掉坟堆上的土，挖坟坑里土时，坑道狭窄，兄弟四人轮换着挖土。
罗氏由长孙女秀秀陪坐在坟前一块石头上。秀秀长得稀罕，小嘴儿甜，由奶奶带到十三岁。
挖坟坑的时候，以长兄自居的老大，光指手画脚，不肯下坟坑挖土。坟坑挖到人把深了，他跳进坑里，从兄弟手里夺过十字镐，抡镐刨土。每刨一下，坟坑里都发出空洞的响声。罗氏沙哑着嗓门儿大声喊：“大娃子，你轻点刨，快到你爹的棺材盖了，别把灰土震进你爹的棺材里。”她一连喊了几声，大儿子仿佛没听见，十字镐抡得很欢。
红漆棺材盖露出来了，坑下的两个儿子拿铁锨铲干净棺盖上的土，打开棺盖，争先恐后地跳进狭窄的棺材里翻找玉麒麟。
罗氏又扯大嗓门儿喊：“你们的脚上都穿着厚底棉鞋，小心别踩着你爹了。唉，你们这些忤逆种呀……”
老大和老四在棺材里把父亲的尸骨翻过来，顺过去，找遍了棺材里每个角落，都没找到玉麒麟；又解开父亲的寿衣扣，里外仔细摸了一遍；最后解开父亲的裤带，手伸进父亲裤裆里摸了几遍，仍一无所获。盖上棺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出坟坑，唉声叹气地说：“日了怪了，玉麒麟哩？棺材里翻遍了咋没有玉麒麟？”
“妈妈，您再仔细想想，您把玉麒麟放在棺材的哪个角落里了？”
“棺材里就那么大的空间，你们两个人都挨着找遍了，用得着问妈妈把玉麒麟放到棺材里哪个角落吗？”
“会不会爹被毛贼杀了，妈妈伤心糊涂了，没往爹的棺材里放玉麒麟，或者妈妈往爹的棺材里放玉麒麟的时候，被外人看见了？”
“我是趁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用红布包着玉麒麟偷偷塞进你爹棺材里的。”罗氏抹了把泪说。
“会不会我爹的坟被人盗过？不然，玉麒麟咋不见了？”
“可是，棺材里没有被人盗过的痕迹。”
“盗墓贼光偷玉麒麟，没拿棺材里别的东西，不易留下痕迹。刚才挖坟的时候，咱们没有注意看坟被人动过没有。”
罗氏打圆场：“这对玉麒麟，本是吉祥物，可它们祸害死了你们的爹爹，也险些害死我。它们被人盗去了也好，从今往后，咱们家就平安了。”
兄弟四人把他们父亲的坟埋住，用石头砌好，太阳已经不高了。他们轮换着把老母亲背回家。一阵大风呼啸而来，很快就天地一片昏暗，房檐和草木被大风刮得发出刺耳的怪叫声。天麻黑时分，扬风卷雪铺天盖地泼洒下来。
一大家人早早吃过晚饭，回各自屋里躺下休息。自奶奶死而复生后，别的孙子孙女们都不敢来陪奶奶睡了，只有秀秀还离不开奶奶。
半夜时分，甜梦中的秀秀被奶奶推醒。她睁开眼睛，屋里亮着洋油灯，炕跟前站着一个头顶红盖头，身穿红棉袄、红棉裤，手拿红手绢，露着半张脸没了牙齿又老又丑的女人。她吓得“哇——”地尖叫了一声，缩到炕角处。
“秀秀，我是奶奶，你别怕。我这身红衣裳，是当年当新娘子嫁到你爷爷家来穿过的新嫁衣。好看不？”
听见奶奶的声音，秀秀不害怕了，朝奶奶跟前爬过来。
奶奶掀掉红盖头，脸上拍了粉，两腮抹了红胭脂，描了眉。秀秀说：“奶奶，您的脸上不抹胭脂不拍粉不难看，抹了胭脂拍了粉，穿上这身红衣裳，怪模怪样的挺吓人。”
奶奶深深叹了口气：“奶奶老了，不好看就脱了。奶奶的这身新嫁衣，自你爷爷把我娶进门，就再没舍得穿过，今夜才拿出来穿给你看的。”
奶奶脸上的表情沉浸在回忆里：“我娘家，是北山板房沟有名的大户，家里光羊就有上万只，骆驼上千峰。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个头虽不高，却长得圆头方脸的，眉眼挺周正。他每回去我家看我都说一大堆好听的话。他娶我过门儿的那天，平地积雪两尺厚，他家雇了八十个轿夫，用八抬大轿从八十里外的我娘家把我抬到城里。他身披红绸戴大红花，骑大膘红枣骝马，威风凛凛地走在我的轿子前头，我的轿子前后拥着上百个敲锣打鼓吹唢呐的人。全城的人都拥到东大街来看热闹。那个风光场面呀，简直没法说。刚才我又梦见当年你爷爷娶我的场面了……”
秀秀毕竟是孩子，没睡醒，对奶奶的这番话不感兴趣，打起了瞌睡。
堂屋里有一对大红柜，奶奶脱了红嫁衣和红盖头，放进衣柜里，从红柜里拿出一个红布包，走到炕跟前：“秀秀，你看，这是啥东西？”
秀秀睁大了眼睛：“玉麒麟……奶奶，玉麒麟不是被人盗走了吗？咋在您的手里？”
奶奶急忙伸手捂住了秀秀的嘴巴：“这个宝贝东西，奶奶根本就没放进你爷爷的棺材里。奶奶要是把它放进你爷爷棺材里了，你从小陪奶奶睡，一直陪到大，奶奶将来没了，拿啥东西留给你做念想？这个东西从今往后就归你了。哪一天奶奶没了，你想奶奶了，就把它拿出来看看。但这一对东西已经给咱家带来灾祸，你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拿出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把它拿出来，它说不定能帮你渡过难关。你可要牢记，这个东西跟你的命一样重要。”
秀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奶奶把玉麒麟放进大红柜里，爬上炕，搂着秀秀躺下，奶孙俩很快进入了梦乡。
又是天亮前人最瞌睡时分，秀秀被奶奶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声惊醒：“秀秀，抓贼，快来抓贼啊，秀秀……”
秀秀看见奶奶在炕下，屋里地面上露出一个圆东西，奶奶全身压在小板凳上。秀秀跳下炕，但不敢走近只三步远的奶奶和那个圆东西。
奶奶说：“秀秀，快拿砸炭的铁锤，砸贼的脑瓜子。”
秀秀在火炉跟前摸索到了砸焦炭的铁锤，不敢砸贼的脑瓜子，将铁锤递给奶奶。奶奶使出全身力气，手起锤落砸在那颗人头上，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秀秀急忙呼唤奶奶。
堂屋里的叫声惊醒了全大院里的人，他们都跑来敲门。奶奶每晚睡觉都把门反扣上，秀秀吓得连门都不知道开了。爹爹捅破门窗上的纸喊：“秀秀，发生了啥事，你别怕，爹爹来了，你开门呀。”
听见爹爹的声音，秀秀胆子大了，开了门。爹爹、二爹、三爹和妈妈、婶婶们一哄而入，问秀秀发生了啥事？秀秀吓得不会说话了，嘴里光重复着：“奶奶抓贼，人脑瓜子，人脑瓜子……”
妈妈点亮屋里洋油灯，大家七手八脚把奶奶抬上炕，奶奶已经断了气。大家才看清小板凳腿卡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取掉小板凳，那颗人头不见了，地面上出现一个小洞。
妈妈和婶婶们趁奶奶的身体还未全凉透，为奶奶擦身穿寿衣。爹爹和二爹、三爹去找从地洞里伸进屋，又缩进去的那颗人头。
大家拿马灯照见可容一个人身体粗的洞，伸向屋外。屋外窗户墙根下有个可贮存供全家人吃一冬又一春、数千斤容量的洋芋窖。窖里堆了半窖洞新沙土，那个小洞由洋芋窖掏挖进堂屋里。二爹和三爹钻进洋芋窖里抬出那个贼，贼的头脸被鲜血染红了，脖颈里有被小板凳卡过的紫印，还有一口气。擦掉贼脸上的血，大家都惊呆了，这个贼竟然是秀秀的四爹。
妈妈把受了惊吓的秀秀搂进怀里，要秀秀把堂屋里发生的事细说一遍。惊魂未定的秀秀语无伦次地说：“夜里扬风卷雪，我太瞌睡了，半夜奶奶推醒我，叫我看她年轻时候的新嫁衣，还有那个玉麒麟……”
“玉麒麟？玉麒麟哩？”大家齐声问。
“玉麒麟奶奶放进红柜里了，上炕和我睡下……”
没等秀秀说完，大家又在堂屋里翻找那只玉麒麟。最后连洋芋窖里，奶奶的尸体上都找了一遍，仍无所获。
妈妈气喘吁吁地走过来问：“秀秀，你真看见你奶奶的玉麒麟了？你没被吓糊涂吧？”“我真看见玉麒麟了，奶奶还说玉麒麟从今往后归我了，她将来死了，留给我做念想。”
“日了怪了，你看见奶奶把玉麒麟放进红柜里了，咋又不见了？”妈妈推测，这个风雪夜，除头上挨了奶奶一铁锤的四叔，还有一双眼睛一直睁着。这双眼睛是谁呢？
四爹被抢救活了，留下终身走路歪着身子、斜着嘴巴流哈喇子说话不清楚的毛病。十多天后，刘家兄弟仨把他叫到跟前，问他见那只玉麒麟没有？他用手比划着嘴里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说，风雪夜他听堂屋里窗根，光听见母亲说那只母玉麒麟还在，屋内窗户上有布帘子，没能看见玉麒麟。
三个哥哥不信，动用了家法，扒了他的裤子，在他的光屁股上抽了十马鞭，他仍说没看见玉麒麟。
玉麒麟再次得而复失，又成了个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