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生活,温柔处世-厚积而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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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青年的心理病态

    这题目是一位青年读者提议要我谈的。他的这个提议似显示青年们自己感觉到他们在心理上有毛病。这毛病究竟何在,是怎样酝酿成的,最好由青年们自己做一个虚心的检讨。我是一个中年人,和青年人已隔着一层,现时代和我当青年的时代也迥然有别,不能全据私人追忆到的经验,刻舟求剑似的去臆测目前的事实。我现在所谈的大半根据在教书任职时的观察,观察有时不尽可据,而且我的观察范围限于大学生。我希望青年读者们拿这旁观者的分析和他们自己的自我检讨比较,并让我知道比较的结果。这于他们自己有益,于我更有益。

    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大半固靠自己的努力,环境的影响也不可一笔抹杀。“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但是多数人并非豪杰之士,就不能不有所凭借。很显然地,现时一般青年所可凭借的实太薄弱。他们所走的并非玫瑰之路。

    先说家庭。多数青年一入学校,便与家庭隔绝,尤其是来自沦陷区域的。在情感上他们得不到家庭的温慰。抗战期中一般人都感受经济的压迫,衣食且成问题,何况资遣子弟受教育。在经济上他们得不到家庭的援助。父兄既远隔,又各个为生计所迫,终日奔波劳碌,既送子弟入学校,就把一切委托给学校,自己全不去管。在学业品行上他们得不到家庭的督导。这些还只是消极的,有些人能受到家庭影响的,所受的往往是恶影响。父兄把教育子弟当作一种投资,让他们混资格去谋衣食,子弟有时顺承这个意旨,只把学校当作进身之阶,此其一。父兄有时是贪官污吏或土豪劣绅,自己有许多恶习,让子弟也染着这些恶习,此其二。中国家庭向来是多纠纷,而这种纠纷对于青年人常是隐痛,易形成心理的变态,此其三。

    次说社会国家。中国社会正当新旧交替之际,过去封建时代的许多积弊恶习还没有涤除净尽,贪污腐败欺诈凌虐的事情处处都有。青年人心理单纯,对于复杂的社会不能了解。他们凭自己的单纯心理,建造一种难于立即实现的社会理想,而事实却往往与这理想背驰,他们处处感觉到碰壁,于是失望、惊疑、悲观等情绪源源而来。其次,青年人富于感受性,少定见,好言是非而却不真能辨别是非,常轻随流俗转移,有如素丝,染于青则青,染于黄则黄。社会既腐浊,他们就不知不觉地跟着它腐浊。总之,目前环境对于纯洁的青年是一种恶性刺激,对于意志薄弱的青年是一种恶性引诱。加以国家处在危难的局面,青年人心里抱着极大的希望,也怀着极深的忧惧。他们缺乏冷静的自信,任一股热情鼓荡,容易提升到高天,也容易降落到深渊。一个人迭次经过这种疟疾式的暖冷夹攻,自然容易变成虚弱,在身体方面如此,在精神方面也如此。

    再次说学校。教育必以发展全人为宗旨,德育、智育、美育、群育、体育五项应同时注重。就目前实际状况说,德育在一般学校等于具文,师生的精力都集中于上课,专图授受知识,对于做人的道理全不讲究。优秀青年感觉到这方面的缺乏而彷徨,顽劣青年则放纵恣肆,毫无拘束。即退一步言智育,途径亦多错误,灌输多于启发,浅尝多于深入,模仿多于创造,揣摩风气多于效忠学术。在抗战期中,师资与设备多因陋就简,研究的空气尤不易提高。向学心切者感觉饥荒,凡庸者敷衍混资格。美育的重要不但在事实上被忽略,即在理论上亦未被充分了解。我国先民在文艺上造就本极优越,而子孙数典忘祖,有极珍贵的文艺作品而不知欣赏,从事艺术创作者更寥寥。大家都迷于浅狭的功利主义,对文艺不下功夫,结果乃有情操驳杂、趣味卑劣、生活干枯、心灵无寄托等种种现象。群育是吾国人向来缺乏的,现代学校教育对此亦毫无补救。一般学校都没有社会生活,教师与学生相视如路人,同学彼此也相视如路人。世间大概没有比中国大学教授与学生更孤僻更寂寞的一群动物了。体育的忽略也不自今日始,有些学生们还在鄙视运动,黄皮刮瘦几乎是知识阶级的标志。抗战中忽略运动之外又添上缺乏营养。我常去参观学生吃饭,七八人一席只有一两碗无油的蔬菜,有时甚至只有白饭。吃苦本是好事,亏损虚弱却不是好事。青年人正当发育时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缺乏最低限度的营养,结果只有亏损虚弱,甚至于疾病死亡。心理的毛病往往起于生理的毛病,生理的损耗必酿成心理的损耗。这问题有关于民族的生命力,凡是远见的教育家、政治家都不应忽视。

    家庭、社会、国家和学校对于青年人的影响如上所述。在这种情形之下,青年人在心理方面发生下列几种不健康的感觉。

    第一是压迫感觉。青年人当生气旺盛的时候,有如春日的草木萌芽,需要伸展与生长,而伸展与生长需要自由的园地与丰富的滋养。如果他们像墙角生出来的草木,上面有沉重的砖石压着,得不着阳光与空气,他们只得黄瘦萎谢,纵然偶尔能费力支撑,破石罅而出,也必变成臃肿拳曲,不中绳墨。不幸得很,现代许多青年都恰在这种状况之下出死力支撑层层重压。家庭对于子弟上进的企图有时做不合理的阻挠,社会对于勤劳的报酬不尽有保障,国家为着政策有时须限制思想与言论的自由,学校不能使天赋的聪明与精力得充分发展,国家前途与世界政局常纠缠不清,强权常歪曲公理。这一切对于青年人都是沉重的压迫,此外又加上经济的艰窘,课程的繁重,营养缺乏所酿成的体质羸弱,真所谓“双肩上公仇私仇,满腔儿家忧国忧”。一个人究竟有几多力量,能支撑这层层重压呢?撑不起,却也推不翻,于是都积成一个重载,压在心头。

    其次是寂寞感觉。人是富于情感的动物,人也是群居的动物,所以人需要同类的同情心最为剧烈。哲学家和宗教家抓住这一点,所以都以仁爱立教。他们知道人类只有在仁爱中才能得到真正幸福。青年人血气方刚,同情的需要比中年人与老年人更为迫切。我们已经说过,现代中国青年不常能得到家庭的温慰,在学校里又缺乏社会生活,他们终日独行踽踽,举目无亲,人生最强烈的要求不能得到最低限度的满足,他们心里如何快乐得起来呢?这里所谓“同情心”包含异性的爱在内。男女中间除着人类同情心的普遍需要之外,又加上性爱的成分,所以情谊一日投合,便特别坚强。这是一个极自然的现象,不容教育家们闭着眼睛否认或推翻。我们所应该留意的是施以适当教育,因势利导,纳于正轨,不使其泛滥横流。这些年来我们都在采男女同学制,而对于男女同学所有的问题未加精密研究,更未予以正确指导。结果男女中间不是毫无来往,便是偷偷摸摸地来往。毫无来往的似居多数,彼此摆在面前,徒增一种刺激。许多青年人的寂寞感觉,细经分析起来,大半起于异性中缺乏合理而又合体的交际。

    第三是空虚感觉。“自然厌恶空虚”,这个古老的自然律可应用于物质,也可应用于心灵。空虚的反面是充实,是丰富。人生要充实丰富,必须有多方的兴趣与多方的活动。一个在道德、学问、艺术或事业方面有浓厚兴趣的人,自然能在其中发见至乐,决不会感觉到人生的空虚。宋儒教人心地常有“源头活水”,此心须常是“活泼泼的”。又教人玩味颜子在箪食瓢饮的情况之下“所乐何事”,用意都在使内心生活充实丰富。据近代一般心理学家的见解,艺术对于充实内心生活的功用尤大,因为它帮助人在事事物物中都可发见乐趣。观照就是欣赏,而欣赏就是快乐。现在一般青年人对学术既无浓厚兴趣,对艺术及其他活动更漠不置意,生活异常干枯贫乏,所以常感到人生空虚。此外又加上述的压迫与寂寞,使他们追问到人生究竟,而他们的单纯头脑所能想出的回答就是“空虚”。他们由自己个人的生活空虚推论到一般人生的空虚,犯着逻辑学家所谓“以偏概全”的错误。个人生活的空虚往往是事实,至于一般人生是否空虚则大有问题,至少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不是这么想。

    以上所说的三种不健康的感觉都有几分是心病,但是它们所产生的后果更为严重。在感觉压迫、寂寞和空虚中,青年人始而彷徨,身临难关而找不着出路,踌躇不知所措;继而烦闷,仿佛以为家庭、社会、国家、学校以至于造物主,都有意在和他们为难,不让他们有一件顺心事,于是对一切生厌恶,动辄忧郁、烦躁、苦闷;继而颓唐麻木,经不起一再挫折,逐渐失去辨别是非的敏感与向上的意志,随世俗苟且敷衍,以“世故”为智慧,视腐浊为人情之常。彷徨犹可抉择正路,烦闷犹可力求正路,到了颓唐麻木,就势必至于堕落,无可救药了。我不敢说现在多数青年都已到了颓唐麻木的阶段,但是我相信他们都在彷徨烦闷,如果不及早振作,离颓唐麻木也就不远了。总之,我感觉到现在青年人大半缺乏青年人所应有的朝气,对一切缺乏真正的兴趣和浓厚的热情。他们的志向大半很小,在学校只求敷衍毕业,以后找一个比较优裕的差缺,姑求饱暖舒适,就混过这一生。自然也偶尔遇着少数的例外,但少数例外优秀的青年势孤力薄,不能造成一种风气。现时代的青年,就他所表现的精神而论,决不能担当起现时代的艰巨任务。这是有心人不能不为之忧惧的。

    这种现状究竟如何救济呢?照以上的分析,病的成因远在家庭、社会、国家与学校所给的不良的影响,近在青年人自己承受这影响而起的几种不健康的感觉。治本的办法当然是改良环境的影响,尤其是学校教育。这要牵涉许多问题,非本文所能详谈。这里我只向青年人说话,说的话限于在我想是他们可以受用的,就是他们如何医治自己,拯救自己。

    第一,青年人对于自己应有勇气负起责任。我们旁观者分析青年人的心理性格,把环境影响当作一个重要的成因,是科学家所应有的平正态度。但是我们也必须补充一句,环境影响并非唯一的决定因素,世间有许多人所受的环境影响几完全相同而成就却有天渊之别,这就是证明个人的努力可以胜过环境的影响。青年们自己不应该把自己的失败完全推诿到环境影响,如果这样办,那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为自己不努力去找借口。我们旁观者固不能以豪杰之士期待一切青年,但是每一个青年自己却不应只以庸碌人自期待。旁人在同样环境之下所能达到的成就,他如果达不到,他就应自引以为耻。对自己没有勇气负责的人在任何优越环境之下,都不会有大成就。对自己负责任,是一切向上心的出发点。

    其次,青年人应知实事求是,接受当前事实而谋应付,不假想在另一环境中自己如何可以显大本领,也不把自己现在不能显本领的过失推诿到现实环境。自己所处的是甲境,应付不好,聊自宽解说:“如果在乙境,我必能应付好。”这是“文不对题”,仍是变态心理的表现。举个具体的例:问一位青年人为什么不努力做学问,他回答说:“教员不好,图书不够,饭没有吃饱。”这样一来,他就把责任推诿得干干净净了。他应该知道,教员不好,图书不够,饭没有吃饱,这些都是事实,他须接受这些事实去应付。如果能设法把教员换好,图书买够,饭吃饱,那固然再好没有;如果这些一时为事实所不允许,他就得在教员不好,图书不够,饭没有吃饱的事实条件之下,研究一个办法,看如何仍可读书做学问。他如果以为这样的事实条件不让他能读书做学问,那就是承认自己的失败;如果只假想在另一套事实条件之下才读书做学问,那就是逃避事实而又逃避责任。

    第三,青年人应明了自己的心病须靠自己努力去医治。法国有一位心理学家——库维——发明一种自治疗术,叫作“自暗示”。依这个方法,一个人如果有什么毛病,只要自己常专心存着自己必定好的念头,天天只朝好处想,绝不能朝坏处想,不久他自会痊愈。他实验过许多病人,无论所患的是生理方面的或是心理方面的病,都特著奇效。他的实验可证明自信对于一个人的心理影响非常之大。自信是一个不幸的人,就随时随地碰着不幸事,自信是一个勇敢的人,世间便无不可征服的困难。许多青年人所缺乏的正是自信心。没有自信心就没有勇气,困难还没有临头就自认失败。

    比如上文所说的三种不健康的感觉,都并非绝对不可避免的。如果能接受事实,有勇气对自己负责任,尽其在我,不计成败,则压迫感觉不至发生。每个人都需要同情,如果每个人都肯拿一点同情出来对付四周的人,则大家互有群居之乐,寂寞感觉不至发生。人生来需要多方活动,精力可发泄,心灵有寄托,兴趣到处泉涌,则生活自丰富,空虚感觉不至发生。这些事都不难做到,一般青年人所以不能做到者,原因就在没有自信,缺乏勇气,不肯努力。

    谈性爱问题

    这问题的重要性是无可否认的。圣人说得好:“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许多人的活动和企图,仔细分析起来,多少都与这两种基本的生活要求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整个的人类文化动态也大半围着这两个轴心旋转。单提男女关系来说,没有它,世间就要少去许多纠纷,文艺就要少去一个重要的母题,社会必是另样,历史也必是另样。但是许多人对这样重要的问题偏爱扮面孔,不肯拿它来郑重地谈、郑重地想。已往少数哲学家如卢梭、康德、斯宾诺莎诸人对这问题所发表的议论,依叔本华看,都很肤浅。至于一般人的观念更不免为迷信、偏见和伪善所混乱。许多负教养之责的父母和师长对这问题简直有些畏惧,讳莫如深,仿佛以为男女关系生来是与淫秽相连的,青年人千万沾染不得,最好把他们蒙蔽住。其实你愈不使他们沾染而他们偏愈爱沾染;对这重要问题你想他们安于愚昧,他们就须得偿付愚昧的代价。

    从生物学的观点看,这问题本很简单。有生之伦执着最牢固的是生命,最强烈的本能是叔本华所说的生命意志。首先是个体生命。我们挣扎、营求、竭力劳心,都无非是要个体生命在物质方面得到维持、发展、安全、舒适;在精神方面得到真善美诸价值所给的快慰。一切活动的最终目的都在“谋生”。但是个体生命是不能永久执着的,生的尽头都是死。长生不但是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而且也不是一个好理想。你试想:从开天辟地到世界末日,假如老是一代人在活着,世界不就成为一池死水?一代过去了,就有另一代继着来,生生不息,不主故常,所以变化无端,生发无穷。这是造化的巧妙安排。懂得这巧妙,我们就明白种族不朽何以胜似个体长生,种族生命何以重于个体生命,种族生命意志何以强于个体生命意志。男女相悦,说来说去,只是种族生命意志的表现。种族生命意志就是一般人所谓“性欲”。“爱”是一个较好听的名词,凡是男女间的爱都不免带有性欲成分。你尽管相信你的爱是“纯洁的”“心灵的”“精神的”,骨子里都是无数亿万年遗传下来的那一点性的冲动在作祟,你要与你所爱的人配合,你要传种。你不敢承认这点,因为你的老祖宗除了遗传给你这一点性的冲动以外,还遗传给你一些相反的力量——关于性爱的“特怖”(Taboo),你的脑筋里装满着性爱性交是淫秽的、可羞的、不道德的之类观念。其实,你须得知道:假如这一点性的冲动被阉割了,人道就会灭绝。人除着爱上帝以外,没有另一种心灵活动,比男人爱女人或女人爱男人那一点热忱,更值得叫作“神圣”,因为那是对于“不朽”的希求,是要把人人所宝贵的生命继续不断的绵延下去。

    传种的要求驱遣着两性相爱,这是人与禽兽所公同的。但是有两个因素使性爱问题在人类社会中由简单变为很复杂。

    第一个因素是社会的。社会所赖以维持的是伦理、宗教、法律和风俗习惯所酿成的礼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没有礼法更不足以维持。关于男女关系的礼法大约起于下列两种:第一是防止争端。性欲是最强烈的本能,而性欲的对象虽有选择,却无限制。一个人可以有许多对象,而许多人也可以同有一个对象。男爱女或不爱,女爱男或不爱。假如一个人让自己的性欲做主,不受任何制裁,“争风”和“逼奸”之类事态就会把社会的秩序弄得天翻地覆。因此每个社会对于男女交接和婚姻都有一套成文和不成文的法典。例如一夫一妻,凭媒嫁娶,尊重贞操,惩处奸淫之类。其次是划清责任。恋爱的正常归宿是婚姻,婚姻的正常归宿是生儿养女,成立家庭。有了家庭就有家庭的责任。生活要维持,子女要教养。性的冲动是飘忽游离的,常要求新花样与新口胃,而家庭责任却需要夫妻固定拘守,“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假如一个人随意杂交,随意生儿养女,欲望满足了,就丢开配偶儿女而别开生面,他所丢下来的责任给谁负担呢?在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这种不负责的行为是不能不受裁制的。世界也有人梦想废除家庭的乌托邦,在那里面男女关系有绝对的自由,但是这恐怕永远是梦想,男女配合的最终目的原来就在生养子女,不在快一时之意;家庭是种族蔓延所必需的暖室,为了快一时之意而忘了那快意行为的最终目的,破坏达到那目的的最适宜的路径,那是违反自然的铁律。

    因为上述两种社会的力量,人类两性配合不能全凭性欲指使,取杂交方式。他一方面须满足自然需要,一方面也要满足社会需要。自然需要倾向于自由发泄,社会需要却倾向于防闲节制。这种防闲节制对于个体有时不免是痛苦,但就全局着想,有健康的社会生命才能保障个体生命与种族生命。性欲要求原来在绵延种族生命,到了它危害到种族生命所藉以保障的社会生命时,它就失去了本来作用,于理是应受制止的。这道理本很浅显,许多人却没有认清,感到社会的防闲节制不方便,便骂“礼教吃人”。极端的个人主义常是极端的自私主义,这是一端。同时,我们自然也须承认社会的防闲节制的方式也有失去它的本来作用的时候。社会常在变迁,甲型社会的礼法不一定适用于乙型社会,一个社会已经由甲型变到乙型时,甲型的礼法往往本着习惯的惰性留存在乙型社会里,有如盲肠,不但无用,甚至发炎生病。原始社会所遗留下来的关于性的“特怖”,如“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望门守节”、孕妇产妇不洁净带灾星之类,在现代已如盲肠,都很显然。

    第二个使人类两性问题变复杂的因素是心理的。从个体方面看,异性的寻求、结合、生育都是消耗与牺牲,自私是人类天性,纯粹是消耗牺牲的事是很少有人肯干的。于此造化又有一个很巧妙的安排,使这消耗与牺牲的事带有极大的快感。人们追求异性,骨子里本为传种,而表面上却现得为自己求欲望的满足。恋爱的人们,像叔本华所说的,常在“错觉”(illusion)里过活。当其未达目的时,仿佛世间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到了种子播出去了,回思虽了无余味,而性欲的驱遣却不因此而灭杀其热力,还是源源涌现,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东奔西窜。它的遭遇有顺有逆,有常有变,纵横流转中与其他事物发生关系复杂微妙至不可想象,而身当其冲者的心理变迁也随之幻化无端。近代有几个著名学者如韦斯特·马克(West Maik)、埃利斯(H.Ellis)、弗洛伊德(Freud)诸人对性爱心理所发表的著作几至汗牛充栋。在这篇短文里我们无法把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都描绘出来,只能略举数端,以示梗概。

    男女相爱与审美意识有密切关系,这是尽人皆知的。我们在这里所指的倒不在男爱女美、女爱男美那一点,因为那很明显,无用申述。我们所指的是相爱相交那事情本身的艺术化。人为万物之灵,虽处处受自然需要驱遣,却时时要超过自然需要而做自由活动,较高尚的企图如文艺、宗教、哲学之类多起于此。举个浅例来说,盛水用壶是一种自然需要,可是人不以此为足,却费心力去求壶的美观。美观非实用所必需,却是心灵自由伸展所不可无。人在男女关系方面也是如此。男女间事,如果止于禽兽的阶层上,那是极平凡而粗浅的。只须看鸡犬,在交合的那一顷刻间它们服从性欲的驱遣,有如奴隶服从主子之恭顺,其不可逃免性有如命运之坚强,它们简直不是自己的主宰,一股冲动来,就如悬崖纵马,一冲而下,毫不绕弯子,也毫不讲体面。人要把这件自然需要所逼迫的事弄得比较“体面”些,不那样脱皮露骨,于是有许多遮盖,有许多粉饰,有许多作态弄影,旁敲侧击,男女交际间的礼仪和技巧大半是粗俗事情的文雅化,做得太过分了,固不免带着许多虚伪与欺诈;做得恰到好处时,却可以娱目赏心。

    实用需要壶盛水,审美意识进一步要求壶的美观,美观与实用在此仍并行不悖。再进一步,壶可以放弃它的实用而成为古董、纯粹的艺术品;如果拿它来盛水,就不免煞风景,男女的爱也有同样的演进。在动物阶层,它只是为生殖传种一个实用目的,继之它成为一种带有艺术性的活动,再进一步它就成为一种纯粹的艺术,徒供赏玩。爱于是与性欲在表面上分为两事,许多人只是“为爱而爱”,就只在爱的本身那一点快乐上流连体会,否认爱还有借肉体结合而传种那一个肮脏的作用。爱于是成为“柏拉图式的”、纯洁的、心灵的、神圣的,至于性欲活动则被视为肉体的、淫秽的、可羞的、尘俗的。这观念的形成始于耶稣教的重灵轻肉,终于十九世纪浪漫派文艺的“恋爱至上”观。这种灵爱与肉爱的分别引起好些人的自尊心,激励成好些思想、文艺和事业上的成就;同时,它也使好些人变成疯狂,养成好些不康健的心理习惯。说得好听一点,它起于性爱的净化或“升华”;说得不好听一点,它是替一件极尘俗的事情挂上一个极高尚的幌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人心怎样爱绕弯子,爱歪曲自然。近代变态心理学所供给的实例更多。它的起因,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是自然与文化、性欲冲动与社会道德习俗的冲突。性欲冲动极力伸展,社会势力极力压抑。这冲突如果不得到正常的调整,性欲冲动就不免由意识域压抑到潜意识域,虽是囚禁在那黑狱里,却仍跃跃欲试,冀图破关脱狱。为着要逃避意识的检查,取种种化装。许多寻常行动,如做梦、说笑话、创作文艺、崇拜偶像、虐待弱小,以至于吮指头、露大腿之类,在变态心理学家看,都可以是性欲化装的表现。性欲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有如奔流,须有所倾泻,正常的方式是倾泻于异性对象;得不到正常对象倾泻时,它或是决堤而泛滥横流,酿成种种精神病症;或是改道旁驰,起升华作用而致力于宗教、文艺、学术或事功。因此,人类活动——无论是个体的或社会的——几乎没有一件不可以在有形无形之中与性爱发生心理上的关联。

    这里所说的只是一个极粗浅的梗概,从这种粗浅的梗概中我们已可以见出人类两性关系问题如何复杂。要得到一个健康的性道德观,我们需要近代科学所供给的关于性爱的各方面知识,一种性知识的启蒙运动。我们一不能如道德学家和清教徒一味抹杀人性,对于性的活动施以过分严厉的裁制,原始时代的“特怖”更没有保留的必要;二不能如浪漫派文艺作者满口讴歌“恋爱至上”,把一件寻常事情捧到九霄云外,使一般神经质软弱的人们悬过高的希望,追攀不到,就陷于失望悲观;三不能如苏联共产党人把恋爱婚姻完全看成个人的私行,与社会国家无关,任它绝对自由,绝对放纵。依我个人的主张,男女间事是一件极家常极平凡的事,我们须以写实的态度和生物学的眼光去看它,不必把它看成神奇奥妙,也不必把它看成淫秽邪僻。我们每个人天生有传种的机能、义务与权利。我们寻求异性,是要尽每个人都应尽的责任。一对男女成立恋爱或婚姻的关系时,只要不妨害社会秩序的合理要求,我们就用不着大惊小怪。这句话中的插句极重要:社会不能没有裁制,而社会的裁制也必须合理。社会的合理裁制是指上文所说的防止争端和划清责任。争婚、逼婚、乱伦、患传染病结婚,结婚而放弃结婚的责任,这些便是法律所应禁止的。除了这几项以外,社会如果再多嘴多舌,说这样是伤风,那样是败俗,这样是淫秽,那样是奸邪,那就要在许多人的心理上起不必要的压抑作用,酿成精神的变态,并且也引起许多人阳奉阴违,面子上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在人生各方面,正常的生活才是健康的生活,在男女关系方面,正常的路径是由恋爱而结婚,由结婚而生儿养女,把前一代的责任移交给后一代,使种族“于万斯年”地绵延下去。传种以外,结婚者的个人幸福也不应一笔勾销。结婚和成立家庭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人们就应该在里面希冀快乐,且努力产生快乐。到了夫妻实在不能相容而家庭无幸福可言时,在划清责任的条件之下离婚是道德与法律都应该允许而且提倡的。

    “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

    —考证、批评与欣赏

    把快感认为美感,把联想认为美感,是一般人的误解,此外还有一种误解是学者们所特有的,就是把考证和批评认为欣赏。

    在这里我不妨稍说说自己的经验。我自幼就很爱好文学。在我所谓“爱好文学”,就是欢喜哼哼有趣味的诗词和文章。后来到外国大学读书,就顺本来的偏好,决定研究文学。在我当初所谓“研究文学”,原来不过是多哼哼有趣味的诗词和文章。我以为那些外国大学的名教授可以告诉我哪些作品有趣味,并且向我解释它们何以有趣味的道理。我当时隐隐约约地觉得这门学问叫作“文学批评”,所以在大学里就偏重“文学批评”方面的功课。哪知道我费过五六年的功夫,所领教的几乎完全不是我原来所想望的。

    比如拿莎士比亚这门功课来说,教授在讲堂上讲些什么呢?现在英国,学者最重“版本的批评”。他们整年地讲莎士比亚的某部剧本在某一年印第一次“四折本”,某一年印第一次“对折本”,“四折本”和“对折本”有几次翻印,某一个字在第一次“四折本”怎样写,后来在“对折本”里又改成什么样,某一段在某版本里为阙文,某一个字是后来某个编辑者校改的。在我只略举几点已经就够使你看得不耐烦了,试想他们费毕生的精力做这种勾当!

    自然他们不仅讲这一样,他们也很重视“来源”的研究。研究“来源”的问些什么问题呢?莎士比亚大概读过些什么书?他是否懂得希腊文?他的《哈姆雷特》一部戏是根据哪些书?这些书他读时是用原文还是用译本?他的剧中情节和史实有哪几点不符?为着要解决这些问题,学者们个个在埋头于灰封虫咬的向来没有人过问的旧书堆中,寻求他们的所谓“证据”。

    此外他们也很重视“作者的生平”。莎士比亚生前操什么职业?几岁到伦敦当戏子?他少年偷鹿的谣传是否确实?他的十四行诗里所说的“黑姑娘”究竟是谁?“哈姆雷特”是否是莎士比亚现身说法?当时伦敦有几家戏院?他和这些戏院和同行戏子的关系如何?他死时的遗嘱能否见出他和他的妻子的情感?为着这些问题,学者跑到法庭里翻几百年前的文案,跑到官书局里查几百年前的书籍登记簿,甚至于跑到几座古老的学校去看看墙壁上和板凳上有没有或许是莎士比亚画的简笔姓名。他们如果寻到片纸只字,就以为是至宝。

    这三种功夫合在一块讲,就是中国人所说的“考据学”。我的讲莎士比亚的教师除了这种考据学以外,自己不做其他的功夫,对于我们学生们也只讲他所研究的那一套,至于剧本本身,他只让我们凭我们自己的能力去读,能欣赏也好,不能欣赏也好,他是不过问的,像他这一类的学者在中国向来就很多,近来似乎更时髦。许多人是把“研究文学”和“整理国故”当作一回事。从美学观点来说,我们对于这种考据的工作应该发生何种感想呢?

    考据所得的是历史的知识。历史的知识可以帮助欣赏而却不是欣赏本身。欣赏之前要有了解。了解是欣赏的预备,欣赏是了解的成熟。只就欣赏说,版本、来源以及作者的生平都是题外事,因为美感经验全在欣赏形相本身,注意到这些问题,就是离开形相本身。但是就了解说,这些历史的知识却非常重要。例如要了解曹子建的《洛神赋》,就不能不知道他和甄后的关系;要欣赏陶渊明的《饮酒》诗,就不能不先考定原本中到底是“悠然望南山”还是“悠然见南山”。

    了解和欣赏是互相补充的。未了解决不足以言欣赏,所以考据学是基本的功夫。但是只了解而不能欣赏,则只是做到史学的功夫,却没有走进文艺的领域。一般富于考据癖的学者通常都不免犯两种错误。第一种错误就是穿凿附会。他们以为作者一字一画都有来历,于是拉史实来附会它。他们不知道艺术是创造的,虽然可以受史实的影响,却不必完全受史实的支配。《红楼梦》一部书有多少“考证”和“索隐”?它的主人究竟是纳兰性德,是清朝某个皇帝,还是曹雪芹自己?“红学”家大半都忘记艺术生于创造的想象,不必实有其事。考据家的第二种错误在因考据而忘欣赏。他们既然把作品的史实考证出来之后,便以为能事已尽,而不进一步去玩味玩味。他们好比食品化学专家,把一席菜的来源、成分以及烹调方法研究得有条有理之后,便袖手旁观,不肯染指。就我个人说呢,我是一个饕餮汉,对于这班考据家的苦心孤诣虽是十二分的敬佩和感激,我自己却不肯学他们那样“斯文”,我以为最要紧的事还是伸箸把菜取到口里来咀嚼,领略领略它的滋味。

    在考据学者们自己看,考据就是一种批评。但是一般人所谓批评,意义实不仅如此。所以我当初想望研究文学批评,而教师却只对我讲版本来源种种问题,我很惊讶,很失望。普通意义的批评究竟是什么呢?这也并没有定准,向来批评学者有派别的不同,所认到的批评的意义也不一致。我们把他们区分起来,可以得四大类。

    第一类批评学者自居“导师”的地位。他们对于各种艺术先抱有一种理想而自己却无能力把它实现于创作,于是拿这个理想来期望旁人。他们欢喜向创作家发号施令,说小说应该怎样做,说诗要用音韵或是不要用音韵,说悲剧应该用伟大人物的材料,说文艺要含有道德的教训,如此等类的教条不一而足。他们以为创作家只要遵守这些教条,就可以做出好作品来。坊间所流行的《诗学法程》《小说作法》《作文法》等书籍的作者都属于这一类。

    第二类批评学者自居“法官”地位。“法官”要有“法”,所谓“法”便是“纪律”。这班人心中预存几条纪律,然后以这些纪律来衡量一切作品,和它们相符合的就是美,违背它们的就是丑。这种“法官”式的批评家和上文所说的“导师”式的批评家常合在一起。他们最好的代表是欧洲假古典主义的批评家。“古典”是指古希腊和罗马的名著,“古典主义”就是这些名著所表现的特殊风格,“假古典主义”就是要把这种特殊风格定为“纪律”让创作家来模仿。处“导师”的地位,这派批评家向创作家发号施令说:“从古人的作品中我们抽绎出这几条纪律,你要谨遵无违,才有成功的希望!”处“法官”的地位,他们向创作家下批语说:“亚理士多德明明说过坏人不能做悲剧主角,你莎士比亚何以要用一个杀皇帝的麦克白?作诗用字忌俚俗,你在麦克白的独语中用‘刀’字,刀是屠户和厨夫的用具,拿来杀皇帝,岂不太损尊严,不合纪律?”(“刀”字的批评出诸约翰逊,不是我的杜撰。)这种批评的价值是很小的。文艺是创造的,谁能拿死纪律来范围活作品?谁读《诗歌作法》如法炮制而做成好诗歌?

    第三类批评学者自居“舌人”的地位。“舌人”的功用在把外乡话翻译为本地话,叫人能懂得。站在“舌人”的地位的批评家说:“我不敢发号施令,我也不敢判断是非,我只把作者的性格、时代和环境以及作品的意义解剖出来,让欣赏者看到易于明了。”这一类批评家又可细分为两种。一种如法国的圣伯夫,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作者的心理,看他的作品与个性、时代和环境有什么关系。一种为注疏家和上文所说的考据家,专以追溯来源、考订字句和解释意义为职务。这两种批评家的功用在帮助了解,他们的价值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的。

    第四类就是近代在法国闹得很久的印象主义的批评。属于这类的学者所居的地位可以说是“饕餮者”的地位。“饕餮者”只贪美味,尝到美味便把它的印象描写出来。他们的领袖是法朗士,他曾经说过:“依我看来,批评和哲学与历史一样,只是一种给深思好奇者看的小说;一切小说,精密地说起来,都是一种自传。凡是真批评家都只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这是印象派批评家的信条。他们反对“法官”式的批评,因为“法官”式的批评相信美丑有普遍的标准,印象派则主张各人应以自己的嗜好为标准,我自己觉得一个作品好就说它好,否则它虽然是人人所公认为杰作的《荷马史诗》,我也只把它和许多我所不欢喜的无名小卒一样看待。他们也反对“舌人”式的批评,因为“舌人”式的批评是科学的、客观的,印象派则以为批评应该是艺术的、主观的,它不应像餐馆的使女只捧菜给人吃,应该亲去尝菜的味道。

    一般讨论读书方法的书籍往往劝读者持“批评的态度”。这所谓“批评”究竟取哪一个意义呢?它大半是指“判断是非”。所谓持“批评的态度”去读书,就是说不要“尽信书”,要自己去分判书中何者为真,何者为伪,何者为美,何者为丑。这其实就是“法官”式的批评。这种“批评的态度”和“欣赏的态度”(就是美感的态度)是相反的。批评的态度是冷静的、不杂情感的,其实就是我们在开头时所说的“科学的态度”;欣赏的态度则注重我的情感和物的姿态的交流。批评的态度须用反省的理解,欣赏的态度则全凭直觉。批评的态度预存有一种美丑的标准,把我放在作品之外去评判它的美丑;欣赏的态度则忌杂有任何成见,把我放在作品里面去分享它的生命。遇到文艺作品如果始终持批评的态度,则我是我而作品是作品,我不能沉醉在作品里面,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美感的经验。

    印象派的批评可以说就是“欣赏的批评”。就我个人说,我是倾向这一派的,不过我也明白它的缺点。印象派往往把快感误认为美感。在文艺方面,各人的趣味本来有高低。比如看一幅画,“内行”有“内行”的印象,“外行”有“外行”的印象,这两种印象的价值是否相同呢?我小时候欢喜读《花月痕》和《吕东莱博议》一类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赧颜,究竟是我从前对还是现在对呢?文艺虽无普遍的纪律,而美丑的好恶却有一个道理。遇见一个作品,我们只说“我觉得它好”还不够,我们还应说出我何以觉得它好的道理。说出道理就是一般人所谓批评的态度了。

    总而言之,考据不是欣赏,批评也不是欣赏,但是欣赏却不可无考据与批评。从前老先生们太看重考据和批评的功夫,现在一般青年又太不肯做脚踏实地的功夫,以为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这都是很大的错误。

    给苦闷的青年朋友们

    朋友们:

    我是中年以上的人,处在现在这个环境,几乎没有一天不感觉苦闷,你们正当血气旺盛、感觉锐敏、情感丰富的时候,苦闷的程度当然比我的更深。因为年龄的悬殊,我们在经验与见解上不免有些隔阂;但是我也经过了青年时代,我想你们的心绪是我能够了解的,而且能够同情的,你们的环境之中哪一件叫你们能不苦闷呢?先说家庭。你们多数人一进了学校,就和家庭隔绝,在教育上得不到家庭的督导,在经济上得不到家庭的援助,在情感上得不到家庭的温慰,你们就像失巢的孤雏,伶仃孤苦地在这广大而残酷的世界里自奔前程,自寻活计。并且在一般穷困流离的情况之下,许多家庭都不免有些不如意的事,有些是贫病交加,有些是家败人亡,这尤其使流亡在远方的子弟们时时抱着一种沉忧隐痛。

    其次说到学校,这些年来我都厕身教育界,说起来不能不惭愧,学校对于你们都没有尽到它应尽的职责。它只奉行公事,贩卖一点知识,没有顾到真正的学术研究,没有顾到校里的社会生活,更没有顾到人格熏陶。你们虽是处在一大群人之中,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寂寞的,与教师无往来,与同学往来也不多,终日独行踽踽,茫茫不知所之,加以经济压迫,使你们多数人在最需要营养的发育期,缺乏最低限度的营养,以致由虚而弱,由弱而病,在应该活泼泼的青春就感到病的纠缠与死的恐怖。你们许多人都像破墙脚下石头压着的萎黄的小草,无论在生理上或是在心理上,很少有是健康的。最伤心的当然还是时局。抗战胜利带来了多么大的喜悦与希望!而这喜悦与希望不到一两年就打得粉碎。于今战氛蔓延全国,经济濒于破产,眼看全体崩溃与侵略势力的闯入就在目前,这怎能叫人不忧惧,不愤恨?这事实纠葛之中又夹杂着政治思想的问题,而这问题是青年人所特别关心的。在中国和在全世界一样,很显然地摆着两个路线,两个壁垒,一是英美所代表的民主制度,一是苏联所代表的共产制度。究竟哪一条路是将来世界的出路呢?哪一条路比较适合现在中国的国情呢?青年朋友们未必有资料与时间对这些问题作周密的检讨,往往凭着片面的带有哄骗性的宣传文字,把自己摆到某一方的旗帜之下,这与其说是思想的归宿,毋宁说是情感的寄托。在情感酝酿之中产生了某一面政治理想,而任何一面政治理想在中国都和事实起剧烈的冲突,甲路碰了壁而乙路也未必走得通,究竟中国有没有出路呢?世界有没有出路呢?原来想在一种政治理想上寄托情感与希望,而事实到处予以强烈的否认,于是情感与希望仍然是落空虚悬。不仅在中国,在整个世界,战争与毁灭的黑影都常在面前晃摇,这怎能叫人不心焦气闷?

    在这种种情形之下,人人都感觉到压迫、窒息,寂寞和空虚,而你们青年人所感觉到的当然更尖锐。于今世界已成为一个息息相关的有机体,世界没有出路,国家不会有出路,国家没有出路,个人也绝没有出路。这一连串的铁环是没有人能打破的。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假如要把世界和国家扭转到正轨,必需个别分子的努力。“事在人为”,于今谁可为呢?不消说得,要有一批有朝气的人才能做出一番有朝气的事业,造就一种有朝气的乾坤。像我们这辈子中年以上的人们在心理发展上都已成为定型,暮气已深;因循坐误大事的是我们这一辈子人,要想我们变成另样的人来把世事弄好,那希望恐甚渺茫。我们说这话也很痛心,但是不幸这是事实。所以我们不能不殷切寄望于你们这一辈子青年人,望你们不再像我们这样无能,终有一日能挽回这个危亡的局面。但是目睹你们的苦闷消沉的情形,我们也不免栗栗危惧。你们能否如我们所殷切属望的,担当得起这个重大的责任呢?我们中年以上人之中常有人窃窃私语,说我们这一辈子人固然不行,下一辈子人还更不如我们。如果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中国不就完事大吉了吗?我们忏悔自己种因不善,造成一种环境,叫你们不得不苦闷消沉;同时,我们也不甘心就这样了局,尽管病已垂危,一息尚存,我们仍望能起死回生,而这起死回生的力量就来自你们。在这忏悔与希望之中,我们想以过来人的资格,向你们进一点苦口婆心的忠告。

    苦闷本身不一定就是坏事,它可能由窒息而死,也可能由透气而生。它是或死或生之前的歧途,可以引入两个极端相反的世界。我知道有许多人由苦闷而消沉,由消沉而堕落;也有许多人由苦闷而挣扎,由挣扎而成功。苦闷总比麻木不仁好,苦闷至少表示对现实的缺陷还有敏感,还可以激起求生的努力;麻木不仁就只有因循堕落那一个归宿,苦闷是波澜,麻木不仁就是死水。处在现在这样的环境而能不苦闷,那就是无心肝,那就是社会血液中致死的毒素。现在你们青年人还能苦闷,那就表现中国生机未绝。我们中国的老教训是国家与个人“恒存乎灾患疚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有一种苦闷是孤臣孽子苦闷,也有一种苦闷是失败主义者的苦闷。你们的苦闷自居哪一种呢?这是必须深加省察的。如果是孤臣孽子的苦闷,那就终有“达”的一日;如果是失败主义者的苦闷,那就是暮气的开始,终必由消沉而堕落了。

    苦闷是危难时期青年人所必经的阶段,但是这只能是一个阶段,不能长久在这上面停止着。若是止于苦闷,也终必消磨锐气,向引起苦闷的恶势力缴械投降。我所谓孤臣孽子的苦闷是奋斗的激发力,挣扎的前序曲。问题是:向什么目的或方向去奋斗挣扎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改造社会挽救中国是你们所要做的“事”,你们自己的品格、学识和才能就是“器”。我们中年以上这一辈子人所以把中国弄得这样糟,就误在这个“器”太不“利”了。比如说,现代国家离不开工业,我们工业人才不如人,所以落后;民主国家要有够水准的公民,我们的教育不如人,所以产生一些腐败无能的官吏和视国事不关痛痒的人民。其他一切事没有做好,也都由于做事人的质料太差。你们埋怨旁人没有把事做好,假如让你们自己来,试问你们的品格是否能保证你们能不像过去人那样贪污腐败?你们的学问才具是否能保证你们不像过去人那样无能?假如你在学外交,你是否比现在办外交的人有较深切的国际关系的认识和令人较能钦佩的风度与才具?假如你在学医,你是否有希望能比过去的医生或你的老师较高明?假如你们的品格、学识和才能都不比过去人强,让你们来接他们的事,你们就绝不会比他们有较好的成就。那么,你们就不配埋怨旁人,更不配谈什么革命或改造社会,你们凭什么去改造呢?社会并不是借一些空洞的口号标语所可改造得了的,也不是借一些游行集会可改造得了的。我们在青年时代也干过这些勾当,可是不幸得很,社会到现在比从前还更糟;而我们现在还要以过来人的资格向你们这一辈子青年人作这样苦口婆心的劝告,这是命运给我们的一种最冷酷的嘲笑,我们只希望你们的下一辈子人不致再“以后人哀前人”。

    (载《周论》第1卷第17期,1948年5月)

    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给现代中国青年

    我在大学里教书,前后恰已十年,年年看见大批的学生进来,大批的学生出去。这大批学生中平庸的固居多数,英俊有为者亦复不少。我们辛辛苦苦地把一批又一批的训练出来,到毕业之后,他们变成什样的人,做出什样的事呢?他们大半被一个共同的命运注定。有官做官,无官教书。就了职业就困于职业,正当的工作消磨了二三分光阴,人事的应付消磨了七八分光阴。他们所学的原来就不很坚实,能力不够,自然做不出什么真正的事业来。时间和环境又不容许他们继续研究,不久他们原有的那一点浅薄学问也就逐渐荒疏,终身只在忙“糊口”。这样一来,他们的人生就平平凡凡地溜过去,国家的文化学术和一切事业也就无从发展。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生活的压迫和恶势力的引诱,由很可有为的青年腐化为土豪劣绅或贪官污吏,把原来读书人的一副面孔完全换过,为非作歹,恬不知耻,使社会上颓风恶习一天深似一天,教育的功用究竟在哪里呢?

    想到这点,我感觉到很烦闷。就个人设想,像我这样教书的人把生命断送在粉笔屑中,眼巴巴地希望造就几个人才出来,得一点精神上的安慰,而年复一年地见到出学校门的学生们都朝一条平凡而暗淡的路径走,毫无补于文化的进展和社会的改善。这种生活有何意义?岂不是自误误人?其次,就国家民族的设想,在这严重的关头,性格已固定的一辈子人似已无大希望,可希望的只有少年英俊,国家耗费了许多人力和财力来培养成千成万的青年,也正是希望他们将来能担负国家民族的重任,而结果他们仍随着前一辈子人的覆辙走,前途岂不很暗淡?

    青年们常欢喜把社会一切毛病归咎于站在台上的人们,其实在台上的人们也还是受过同样的教育,经过同样的青年阶段,他们也曾同样地埋怨过前一辈子人。由此类推,到我们这一辈子青年们上台时,很可能地仍为下一辈子青年们不满。今日有理想的青年到明日往往变成屈服于事实而抛弃理想的堕落者。章宗祥领导过留日青年,打过媚敌辱国的蔡钧,而这位章宗祥后来做了外交部长,签订了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汪精卫投过炸弹,坐过牢,做过几十年的革命工作,而这位汪精卫现在做了敌人的傀儡,汉奸的领袖。许多青年们虽然没有走到这个极端,但投身社会之后,投降于恶势力的实比比皆是。这是一个很可伤心的现象。社会变来变去,而组成社会的人变相没有变质,社会就不会彻底地变好。这五六十年来我们天天在讲教育,教育对于人的质料似乎没有发生很好的影响。这一辈子人睁着眼睛蹈前一辈子人的覆辙,下一辈子人仍然睁着眼睛蹈这一辈子人的覆辙,如此循环辗转,一报还一报,“长夜漫漫何时旦”呢?

    社会所属望最殷的青年们,这事实和问题是值得郑重考虑的!时光向前疾驶,毫不留情去等待人,一转眼青年便变成中年老年,一不留意便陷到许多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厄运。这厄运是一部悲惨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悬一个很高的理想,要改造社会;第二部是发见理想与事实的冲突,意志与社会恶势力相持不下;第三部便是理想消灭,意志向事实投降,没有改革社会,反被社会腐化。给它们一个简题,这是“追求”“彷徨”和“堕落”。

    青年们,这是一条死路。在你们的天真烂漫的头脑里,它的危险性也许还没有得到深切的了解,你们或许以为自己决不会走上这条路。但是我相信:如果你们没有彻底的觉悟,不拿出强毅的意志力,不下坚苦卓绝的功夫,不做脚踏实地的准备,你们是不成问题地仍走上这条路。数十年之后,你们的生命和理想都毁灭了,社会腐败依然如故,又换了一批像你们一样的青年来,仍是改革不了社会。朋友们,我是过来人,这条路的可怕我并没有夸张,那是绝对不能再走的啊!

    耶稣宣传他的福音,说只要普天众生转一个念头,把心地洗干净,一以仁爱为怀,人世就可立成天国。这理想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可是也深刻到不能再深刻。极简单的往往是正途大道,因为易为人所忽略,也往往最不易实现。本来是很容易的事而变成最难实现的,这全由于人的愚蠢、怯懦和懒惰。世间事之难就难在人们不知道或是不能够转一个念头,或是转了念头而没有力量坚持到底。幸福的世界里绝没有愚蠢者、怯懦者和懒惰者的地位。你要合理地生存,你就要有觉悟、有决心、有奋斗的精神和能力。

    “知难行易”,这觉悟一个起点是我们青年所最缺乏的。大家都似在鼓里过日子,闭着眼睛醉生梦死,放弃人类最珍贵的清醒的理性,降落到猪豚一般随人饲养,随人宰割。世间宁有这样痛心的事!青年们,目前只有一桩大事——觉悟——彻底地觉悟!你们正在做梦,需要一个晴天霹雳把你们震醒,把“觉悟”两字震到你们的耳里去。

    “条条大路通罗马”。实现人生和改良社会都不必只有一条路径可走。每个人所走的路应该由他自己审度自然条件和环境需要,逐渐摸索出来,只要肯走,迟早总可以走到目的地。无论你走哪一条路,你都必定立定志向要做人;做现代的中国人,你必须有几个基本的认识。

    一、时代的认识——人类社会进化逃不掉自然律。关于进化的自然律,科学家们有不同的看法。依达尔文派学者,生物常在生存竞争中,最适者生存,不适者即归淘汰。依克鲁泡特金,社会的维持和发展全靠各分子能分工互助,互助也是本于天性。这两种相反的主张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国际政治理想。一种理想是拥护战争,生存既是一种竞争,而在竞争中又只有最适者可生存,则造就最适者与维持最适者都必靠战争,战争是文化进展的最强烈的刺激剂。另一种理想是拥护和平,战争只是破坏,在战争中人类尽量发挥残酷的兽性,愈残酷愈贪摧毁,愈不易团结,愈不易共存共荣;要文化发展,我们需要建设,建设需要互助,需要仁爱,也需要和平。这两种理想各有片面的真理,相反适以相成,不能偏废。我们的时代是竞争最激烈的时代,也是最需要互助的时代。竞争是事实而互助是理想。无论你竞争或是互助,你都要拿出本领来。在竞争中只有最适者才能生存,在互助中最不适者也不见得能坐享他人之成。所谓“最适”就是最有本领,近代的本领是学术思想,是技术,是组织力。无论是个人在国家社会中,或是民族在国际社会中,有了这些本领,才能和人竞争,也才能和人互助,否则你纵想苟且偷生,也必终归淘汰,自然铁律是毫不留情的。

    二、国家民族现在地位的认识——我国数千年来闭关自守。固有的文化可以自给自足,而且四围诸国家民族的文化学术水准都比我们的低,不曾感到很严重的外来的威胁。从十九世纪以来,海禁大开,中国变成国际集团中的一分子,局面就陡然大变。我们现在遇到两重极严重的难关。第一,我们固有的文化学术不够应付现时代的环境。我们起初慑于西方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威力,把固有的文化看得一文不值,主张全盘接收欧化;到现在所接收的还只是皮毛,毫不济事,情境不同,移植的树常不能开花结果,而且从两次大战与社会不安的状况看来,物质文明的误用也很危险,于是又有些人提倡固有文化,以为我们原来固有的全是对的。比较合理的大概是兼收并蓄,就中西两方成就截长补短,建设一种新的文化学术。但是文化学术须有长期的培养,不是像酵母菌可以一朝一夕制造出来的。我们从事于文化学术的人们能力都还太幼稚薄弱,还不配说建设。总之,我们旧的已去,新的未来,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和其他民族竞争或互助,几乎没有一套武器或工具在手里。这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其次,我们现在以全副精力抗战建国。这两重工作中抗战是急需,是临时的;建国是根本,是长久的。多谢贤明领袖的指导与英勇将士的努力,多谢国际局面的转变,我们的抗战已逼近最后的胜利。这是我们的空前的一个好机会,从此我们可以在国际社会中做一个光荣的分子,从此我们可以在历史上开一个新局面。但是这“可以”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由“可能”变为“必然”,还需要比抗战更坚苦的努力。抗战后还有成千成万的问题亟待解决,有许多恶习积弊要洗清,有许多文化事业和生产事业要建设。我们试问,我们的人才准备能否很有效率地担负这些重大的工作呢?要不然,我们的好机会将一纵即逝,我们的许多光明希望将终成泡影。我们的青年对此须有清晰的认识,须急起直追,抓住好时机不让放过。

    三、个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关系的认识——世界处在这个剧烈竞争的时代,国家民族处在这个一发千钧的关头,我们青年人所处的地位何如呢?有两个重要的前提我们必须认识清楚:

    第一,国家民族如果没有出路,个人就绝不会有出路;要替个人谋出路,必须先替国家民族谋出路。

    第二,个人在社会中如果不能成为有力的分子,则个人无出路,国家民族也无出路。要个人在社会中成为有力的分子,必须有德有学有才,而德行学问才具都须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可以得到。

    以往我们青年的错误就在于对这两个前提毫无认识。大家都只为个人打计算,全不替国家民族着想。我们忙着贪图个人生活的安定和舒适,不下功夫培养造福社会的能力,不能把自己所应该做的事做好,一味苟且敷衍,甚至用种种不正当的手段去求个人安富尊荣,钻营、欺诈、贪污,无所不至,这样一来,把社会弄得日渐腐败,国家弄得日渐贫弱。这是一条不能再走的死路,我已一再警告过。我们必须痛改前非,把一切自私的动机痛痛快快地斩除干净,好好地在国家民族的大前提上做功夫。我们须知道,我们事事不如人,归根究竟,还是我们的人不如人。现在要抬高国家民族的地位,我们每个人必须培养健全的身体、优良的品格、高深的学术和熟练的技能,把自己造成社会中一个有力的分子。

    这是三个最基本的认识。我们必须有这些认识,再加以坚苦卓绝的精神去循序实行,到死不懈,我们个人,我们国家民族,才能踏上光明的大道。最后,我还须着重地说,我们需要彻底的觉悟。

    看戏与演戏

    莎士比亚说过,世界只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只是一部戏剧。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没有人演,就没有戏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肯演。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作姿势,拉嗓子,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是人生煞是热闹,至少是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

    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因为有这个分别,演戏要热要动,看戏要冷要静。打起算盘来,双方各有盈亏: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圜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这分别像是极平凡而琐屑,其实却含着人生理想这个大问题的大道理在里面。古今中外许多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和大艺术家对于人生理想费过许多摸索、许多争辩,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三个不同的简单的结论:一个是人生理想在看戏,一个是它在演戏,一个是它同时在看戏和演戏。

    先从哲学说起。中国主要的固有的哲学思潮是儒道两家。就大体说,儒家能看戏而却偏重演戏,道家根本藐视演戏,会看戏而却也不明白地把看戏当作人生理想。看戏与演戏的分别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与行的分别。知是道问学,是格物穷理,是注视事物变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变化而改善人生。前者是看,后者是演。儒家在表面上同时讲究这两套功夫,他们的祖师孔子是一个实行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放下他着重礼乐诗的艺术教育不说,就只看下面几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对于自然奥妙的赞叹,我们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做阿波罗式的观照,不过儒家究竟不以此为人生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最终目的在行,只不过是行的准备。他们说得很明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以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明诚,谓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着重的“教”。孔子终身周游奔走,“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我们可以想见他急于要扮演一个角色。

    道家老庄并称。老子抱朴守一,法自然,尚无为,持清虚寂寞,观“众妙之门”,玩“无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个老于世故者静观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觉妙谛。他对于宇宙始终持着一个看戏人的态度。庄子尤其是如此。他齐是非,一生死,逍遥于万物之表,大鹏与鯈鱼,姑射仙人与庖丁,物无大小,都触目成像,触心成理,他自己却“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哀乐毫无动于衷。他得力于他所说的“心齐”。“心齐”的方法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它的效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别处用了一个极好的譬喻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从这些话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所谓“抱朴守一”,庄子所谓“心齐”,都恰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观照”(contemplation)与佛家所谓“定”或“止观”。不过老庄自己虽在这上面做功夫,却并不像以此立教,或是因为立教仍是有为,或是因为深奥的道理可亲证而不可言传。

    在西方,古代及中世纪的哲学家大半以为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就是我们所说的以看戏人的态度体验事物的真相与真理。头一个人明白地做这个主张的是柏拉图。在《会饮》那篇熔哲学与艺术于一炉的对话里,他假托一位女哲人传心灵修养递进的秘诀。那全是一种分期历程的审美教育,一种知解上的冒险长征。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的共相的美。到了最后阶段,“表里精粗无不到”,就“一旦豁然贯通”,长征者以一霎时的直觉突然看到普涵普盖,无始无终的绝对美——如佛家所谓“真如”或“一真法界”——他就安息在这绝对美的观照里,就没有入这绝对美里而与它合德同流,就借分享它的永恒的生命而达到不朽。这样,心灵就算达到它的长征的归宿,一滴水归原到大海,一个灵魂归原到上帝,柏拉图的这个思想支配了古代哲学,也支配了中世纪耶稣教的神学。

    柏拉图的高足弟子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里想矫正师说,却终于达到同样的结论。人生的最高目的是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幸福是“生活得好,做得好”。它不只是一种道德的状态,而是一种活动。如果只是一种状态,它可以不产生什么好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在睡眠中;唯其是活动,所以它必见于行为。“犹如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夺锦标的不是最美最强悍的人,而是实在参加竞争的选手。”从这番话看,亚里士多德似主张人生目的在实际行动。但是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以后,到最后终于说,幸福是“理解的活动”,就是“取观照的形式的那种活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他的理解方面,理解是人类最高的活动,也是最持久、最愉快、最无待外求的活动。上帝在假设上是最幸福的,上帝的幸福只能表现于知解,不能表现于行动。所以在观照的幸福中,人类几与神明比肩。说来说去,亚里士多德仍然回到柏拉图的看法: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

    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这看与演的两种人生观也占了很显著的地位。整个的宇宙,自大地山河以至于草木鸟兽,在唯心派哲学家看,只是吾人知识的创造品。知识了解了一切,同时就已创造了一切,人的行动当然也包含在内。这就无异于说,世间一切演出的戏都是在看戏人的一看之中成就的,看的重要可不言而喻。叔本华在这一“看”之中找到悲惨人生的解脱。据他说,人生一切苦恼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动的原动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个缺乏填起来了,另一个缺乏就又随之而来,所以意志永无餍足的时候。欲望的满足只“像是扔给乞丐的赈济,让他今天赖以过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长到明天”。这意志虽是苦因,却与生俱来,不易消除,唯一的解脱在把它放射为意象,化成看的对象。意志既化成意象,人就可以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照的地位,于是罪孽苦恼变成庄严幽美。“生命和它的形象于是成为飘忽的幻象掠过他的眼前,犹如轻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真实世界已由它里面照耀出来,它就不再能蒙昧他。”换句话说,人生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看。尼采把叔本华的这个意思发挥成一个更较具体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日神高踞奥林波斯峰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时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去生命的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依尼采看,希腊人的最大成就在悲剧,而悲剧就是使酒神的苦痛挣扎投影于日神的慧眼,使灾祸罪孽成为惊心动魄的图画。从希腊悲剧,尼采悟出“从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的道理。世界如果当作行动的场合,就全是罪孽苦恼;如果当作观照的对象,就成为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如果我们比较叔本华、尼采的看法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就可看出古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的结论相同,就是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不过着重点微有移动,希腊人的是哲学家的观照,而近代德国人的是艺术家的观照。哲学家的观照以真为对象,艺术家的观照以美为对象。不过这也是粗略的区分。观照到了极境,真也就是美,美也就是真,如诗人济慈所说的,所以柏拉图的心灵精进在最后阶段所见到的“绝对美”就是他所谓“理式”(Idea)或真实界(Reality)。

    宗教本重修行,理应把人生究竟摆在演而不摆在看,但是事实上世界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最显著的当然是佛教。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贪、嗔、痴。痴又叫作“无明”。这“三孽”之中,无明是最根本的,因为无明,才执着法与我,把幻象看成真实,把根尘当作我有,于是有贪有嗔,陷于生死永劫。所以人生究竟解脱在破除无明以及它连带的法我执。破除无明的方法是六波罗蜜(意谓“度”“到彼岸”,就是“度到涅槃的岸”),其中初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在表面上似侧重行,其实不过是最后两个阶段——禅定、智慧——的预备,到了禅定的境界,“止观双运”,于是就起智慧,看清万事万物的真相,断除一切孽障执着,到涅槃(圆寂),证真如,功德就圆满了。佛家把这种智慧叫作“大圆镜智”,《佛地经论》做这样解释:

    如圆镜极善摩莹,鉴净无垢,光明遍照;如是如来大圆镜智于佛智上一切烦恼所知障垢永出离故,极善摩莹;为依止定所摄持故,鉴净无垢;作诸众生利乐事故,光明遍照。

    如圆镜上非一众多诸影象起,而圆镜上无诸影象,而此圆镜无动无作;如是如来圆镜智上非一众多诸智影起,圆镜智上无诸智影,而此智镜无动无作。

    这譬喻很可以和尼采所说的阿波罗精神对照,也很可以见出大乘佛家的人生理想与柏拉图的学说不谋而合。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佛教在中国,成就最大的一宗是天台,最流行的一宗是净土。天台宗的要义在止观,净土宗的要义在念佛往生,都是在观照上做修持的功夫。所谓“止观”就是静坐摄心入定,默观佛法与佛相,净土则偏重念佛名,观佛相,以为如此即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所谓“净土”)。依《文殊般若经》说:

    若善男子善女子,应在空间处,舍诸乱意,随佛方所,端身正向,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念无休息,即是念中,能见过现未来三世诸佛。

    这种凝神观照往往产生中世纪耶教徒所谓“灵见”(Visions),对象或为佛相,或为庄严宝塔,或为极乐世界。佛家往往用文字把他们的“灵见”表现成想象丰富的艺术作品,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之类作品大抵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往生净土是他们的最后目的,其实这净土仍是心中幻影,所谓往生仍是在观照中成就,不一定在地理上有一种搬迁。

    这一切在耶稣教中都可以找到它的类似。耶稣自己,像释迦一样,是经过一个长期静坐默想而后证道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这句话也有唤醒人返求诸心的倾向。不过早期的神父要和极艰窘的环境奋斗,精力大半耗于奔走布道和避免残杀。到了三世纪后,耶稣教的神学逐渐与希腊哲学合流,形成所谓“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于是观照成为修行的要诀。依这派的学说,人的灵魂原与上帝一体,没有肉体感官的障碍,所以能观照永恒真理。投生以后,它就依附了肉体,就有欲也就有障。人在灵方面仍近于神,在肉方面则近于兽,肉是一切罪孽的根源,灵才是人的真性。所以修行在以灵制欲,在离开感官的生活而凝神于思想与观照,由是脱尽尘障,在一种极乐的魂游(Ecstasy)中回到上帝的怀里,重新和他成为一体。中世纪神学家把“知”看成心灵的特殊功能,唯一的人神沟通的桥梁。“知”有三个等级:感觉(Cognition)、思考(Meditation)和观照(Contemplation)。观照是最高的阶段,它不但不要假道于感觉,也无须用概念的思考,它是感觉和思考所不能跻攀的知的胜境,一种直觉,一种神佑的大彻大悟。只有借这观照,人才能得到所谓“神福的灵见”(Beatific Vision),见到上帝,回到上帝,永远安息在上帝里面。达到这种“神福的灵见”,一个耶教徒就算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

    这种哲学或神学的基础,加上中世纪的社会扰乱,酿成寺院的虔修制度。现世既然恶浊,要避免它的熏染,僧侣于是隐到与人世隔绝的寺院里,苦行持戒,默想现世的罪孽,来世的希望和上帝的博大仁慈。他们的经验恰和佛教徒的一样,由于高度的自催眠作用,默想果然产生了许多“灵见”;地狱的厉鬼、净界的烈焰、天堂的神仙的福境,都活灵活现地现在他们的凝神默索的眼前。这些“灵见”写成书,绘成画,刻成雕像,就成中世纪的灿烂辉煌的文学与艺术。在意大利,成就尤其炬赫。但丁的《神曲》就是无数“灵见”之一,它可以看成耶稣教的《阿弥陀经》。

    我们只举佛耶两教做代表就够了。道教本着长生久视的主旨,后来又沿袭了许多佛教的虔修秘诀;回教本由耶教演变成的,特别流连于极乐世界的感官的享乐。总之,在较显著的宗教中,或是因为特重心灵的知的活动,或是寄希望于比现世远较完美的另一世界,人生的最高理想都不摆在现世的行动而摆在另一世界的观照。宗教的基本精神在看而不在演。

    最后,谈到文艺,它是人生世相的返照,离开观照,就不能有它的生存。文艺说来很简单,它是情趣与意象的融会,作者寓情于景,读者因景生情。比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章诗写出一串意象、一幅景致、一幕戏剧动态。有形可见者只此,但是作者本心要说的却不只此,他主要是要表现一种时序变迁的感慨。这感慨在这章诗里虽未明白说出而却胜于明白说出;它没有现身而却无可否认地是在那里。这事细想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情感是内在的、属我的、主观的、热烈的,变动不居,可体验而不可直接描绘的;意象是外在的、属物的、客观的、冷静的,成形即常住,可直接描绘而却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所体验的。如果借用尼采的譬喻来说,情感是狄俄尼索斯的活动,意象是阿波罗的观照;所以不仅在悲剧里(如尼采所说的),在一切文艺作品里,我们都可以见出狄俄尼索斯的活动投影于阿波罗的观照,见出两极端冲突的调和,相反者的同一。但是在这种调和与同一中,占有优势与决定性的倒不是狄俄尼索斯而是阿波罗,是狄俄尼索斯沉没到阿波罗里面,而不是阿波罗沉没到狄俄尼索斯里面。所以我们尽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深刻的情感,若是止于此,我们还是站在艺术的门外,要升堂入室,这些经验与情感必须经过阿波罗的光辉照耀,必须成为观照的对象。由于这个道理,观照(这其实就是想象,也就是直觉)是文艺的灵魂;也由于这个道理,诗人和艺术家们也往往以观照为人生的归宿。我们试想一想: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

    寂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王羲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

    侧身天地长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

    从诸诗所表现的胸襟气度与理想,就可以明白诗人与艺术家如何在静观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乐趣。

    就西方文艺来说,有三部名著可以代表西方人生观的演变:在古代是柏拉图的《会饮》,在中世纪是但丁的《神曲》,在近代是歌德的《浮士德》。《会饮》如上文已经说过的,是心灵的审美教育方案。这教育的历程是由感觉经理智到慧解,由殊相到共相,由现象到本体,由时空限制到超时空限制;它的终结是在沉静的观照中得到豁然大悟,以及个体心灵与弥漫宇宙的整一的纯粹的大心灵合德同流。由古希腊到中世纪,这个人生理想没有经过重大的变迁,只是加上耶教神学的渲染。《神曲》在表面上只是一部游记,但丁叙述自己游历地狱、净界与天堂的所见所闻;但是骨子里它是一部寓言,叙述心灵由罪孽经忏悔到解脱的经过,但丁自己就象征心灵,“三界”只是心灵的三种状态,地狱是罪孽状态,净界是忏悔洗刷状态,天堂是得解脱蒙神福状态。心灵逐步前进,就是逐步超升,到了最高天,它看见玫瑰宝座中坐的诸圣诸仙,看见圣母,最后看见了上帝自己。在这“神福的灵见”里,但丁(或者说心灵)得到最后的归宿,他“超脱”了,归到上帝怀里了,《神曲》于是终止。这种理想大体上仍是柏拉图的,所不同者柏拉图的上帝是“理式”,绝对真实界本体,无形无体的超时超空的普运周流的大灵魂;而但丁则与中世纪神学家们一样,多少把上帝当作一个人去想:他糅合神性与人性于一体,有如耶稣。

    从但丁糅合柏拉图哲学与耶教神学,把人生的归宿定为“神福的灵见”以后,过了五百年到近代,人生究竟问题又成为思辨的中心,而大诗人歌德代表近代人给了一个彻底不同的答案。就人生理想来说,《浮士德》代表西方思潮的一个极大的转变。但丁所要解脱的是象征情欲的三猛兽和象征愚昧的黑树林。到浮士德,情境就变了,他所要解脱的不是愚昧而是使他觉得腻味的丰富的知识。理智的观照引起他的心灵的烦躁不安。“物极思返”,浮士德于是由一位闭户埋头的书生变成一位与厉鬼定卖魂约的冒险者,由沉静的观照跳到热烈而近于荒唐的行动。在《神曲》里,象征信仰与天恩的贝雅特里齐,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天真而却蒙昧无知的玛嘉丽特。在《神曲》里是“神福的灵见”,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狂飙突进”。阿波罗退隐了,狄俄尼索斯于是横行无忌。经过许多放纵不羁的冒险行动以后,浮士德的顽强的意志也终于得到净化,而净化的原动力却不是观照而是一种有道德意义的行动。他的最后的成就也就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的实现,从大海争来一片陆地,把它垦成沃壤,使它效用于人类社会。这理想可以叫作“自然的征服”。

    这浮士德的精神真正是近代的精神,它表现于一些睥睨一世的雄才怪杰,表现于一些掀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各时代都有它的哲学辩护它的活动,在近代,尼采的超人主义唤起许多癫狂者的野心,扬谛理(Gentile)的“为行动而行动”的哲学替法西斯的横行奠定了理论的基础。

    这真是一个大旋转。从前人恭维一个人,说“他是一个肯用心的人”(A thoughtful man),现在却说“他是一个活动分子”(An active man)。这旋转是向好还是向坏呢?爱下道德判断的人们不免起这个疑问。答案似难一致。自幸生在这个大时代的“活动分子”会赞叹现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用心的人”或不免忧虑信任盲目冲动的危险。这种见解的分歧在骨子里与文艺方面古典与浪漫的争执是一致的。古典派要求意象的完美,浪漫派要求情感的丰富,还是冷静与热烈动荡的分别。文艺批评家们说,这分别是粗浅而村俗的,第一流文艺作品必定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必定是丰富的情感表现于完美的意象。把这见解应用到人生方面,显然的结论是:理想的人生是由知而行,由看而演,由观照而行动。这其实是一个老结论。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行”,孔子的“自明诚”,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意义原来都是如此。但是这还是侧重行动的看法。止于知犹未足,要本所知去行,才算功德圆满。这正犹如尼采在表面上说明了日神与酒神两种精神的融合,实际上仍是以酒神精神沉没于日神精神,以行动投影于观照。所以说来说去,人生理想还只有两个,不是看,就是演;知行合一说仍以演为归宿,日神酒神融合说仍以看为归宿。

    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宿。

    这看法容许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来演戏。上帝造人,原来就不只是用一个模型。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可以做解决本问题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Jung)的“内倾”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Introvert)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界发动变化;外倾者(Extrovert)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返观默省。简括地说,内倾者生来爱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恢宏和人生的丰富。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历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历山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吗?”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了结一个有名的会晤。亚历山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历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但是这亚历山大究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亚历山大而能见到做第欧根尼的好处。比起他来,第欧根尼要低一层。“不要挡着太阳光!”那句话含着几多自满与骄傲,也含着几多偏见与狭量啊!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历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毕生都在忙演戏,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据说罗兰夫人[1]上了断头台,才想望有一支笔可以写出她的临终的感想。我们固然希望能读到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实这是多余的。整部历史,这一部轰轰烈烈的戏,不就是演戏人们的最雄辩的供状吗?

    英国散文家斯蒂文森(R.L.Stevenson)在一篇叫作《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美,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出那话的风味,它的大意是:

    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让人可以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在一切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地想着,是否比较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业,快意而不羡慕,对一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不是那些扛旗子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而开心之后,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们。假如他们也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吗?你难道能否认?

    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

    王君光祈在本志《学生生活号》发表的《中国人之生活颠倒》那篇文章,把青年烦闷之最大原因,可算说得透辟极了。不过王君的娓娓动听的文笔很遮盖一些美中不足。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有机会自由发展,免得斫丧生机。这话固然含有至理,但是假使吾人都能及时行乐,不致有“过时之感”,世间便可以没有烦闷苦恼吗?在王君的意见,欧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及时行乐,所以他们的生活最愉快。但是我们研究欧洲近代文学,似乎觉得欧洲人心窝里也还有许多忧愁愤懑。罗素到中国看见农夫走贩,和寺庙里罗汉菩萨一样,都满面带着笑容,以为中国人是最能快乐的一个民族,非欧洲人梦想所能及。从这点看起来,各人自己的苦乐,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晓得。我们不能假定欧洲人没有过时之感,所以就没有烦闷;而推论到烦闷的原因完全由于过时之感,只要及时行乐,便不会有烦闷。

    理想上可然的事情,没有限制,事实上竟然的事情,就要受环境的因果律支配。欲望跟着理想走,是一件随时伸缩不可餍足的东西,背着太阳走路,影子比身子总要前一步。欲望和行乐的关系,也很像影子和身子。你今天及时行乐吗?你的欲望已跑前一步了。假使明天有机会餍足今天的欲望,后天又有机会餍足明天的欲望,如此辗转下去,有求必应;那么,烦闷自无从发生,王君的原理,自然可以成天经地义。但是世事不尽由人算。实际上我们许多的梦想,到底都石沉云散归于乌有。欲望不餍足,就是失望的代名词;失望又可以说是烦闷的代名词。那么,因为乐到这步田地,望到那步田地,失望便烦闷;我们可以说,今天行乐便种下明天烦闷的种子。这样凭空说话,人家或者要骂我玄之又玄。现在说一个具体的例子。吃早饭没中饭的穷措大,看见别人食前方丈,便以为到了这步田地,就尽了人生之乐事了。但是他既然狂饮大嚼,看见坐高车驱驷马的人,又想那个人何等阔绰!他自己还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咧!不多会儿,他有马车坐了,又想没有一个很亲爱的很美貌的妻子,人生究竟还没有真正的乐趣。好了,他现在有了妻子了。伉俪间遐情逸致,南面王也不能易其乐呀!可是过了几年,姣且好者变成老而丑了。他又想,“嗳!这究竟还不是我的理想的至乐。”以前希望一件就有一件,尚不免有些儿无聊赖。倘若希望这件,得不了这件,希望那件,得不了那件,生活不更加干燥无味,不更加惹人烦闷吗?实际上失望比得意似乎较普通一点。照我们的理想,世界应该不仅是如此如此。然而现实偏偏不由人算,走他自己的路。感情冷淡的人对于这般情景,还不觉得什么无可奈何,至多不过叹口气说,“天实为之,于人何尤!”于是就这样了事。可是在富于感情的人看他们亲爱的梦想都不能实现,便有些儿不服气。现实比冰还冷,比铁还硬,哪管你服气不服气哟?现实越发不如人期望,人生就越发干燥无味。于是失望,丧气,悲观厌世……都蜂拥而来了。总而言之,烦闷生于不能调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少年气盛的人总说:“什么烦闷呀,什么调和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呀,都是懦夫口里说的话。因为社会黑暗,环境困难,我们才不虚生。不然,我们生在世间就专为过太平日子吗?别的人尽管烦闷,我呢,决不屑失望和悲观。我以为人生任务只有奋斗,奋斗到征服环境为止。”我也是极端主张和环境奋斗的一个小卒,可是我同时也相信环境是极不容易征服的。

    你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面目上毫没有温热气和闪烁的光彩了。或者他们的头脑中也不复有什么高尚的意志和坚强的决心了罢!殷仲堪有一天在园里看见一棵枯树,便深深叹一口气说,“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看见没生气的冷冰的行尸走肉,怎不叫人作同样的感想!但是,我们如何能瞧他们不起。十年前他们也和你和我一样,也很兴会淋漓地用热心毅力去干事,也很有百折不挠的气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你再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看见世事一天坏似一天,心里虽然不服气,可是心力俱瘁无可奈何。个个人都在那边愁着眉毛叹气。这个人说,“神州莽莽,阴霾四布。流离浩劫,人间何世!”那个人说,“皇皇大陆,吾人将于何处觅一片干净土耶!”这个人想,像这样活着,倒不如死,还是把万事丢开,投海去罢。那个人想,世事已不堪问,我姑且寄情于醇酒妇人,借以消愁解闷罢!嗳!谁晓得这种悲观哲学消磨了几多有用之材哟?但是,我们且慢些去怜惜。他们十年前也像你和我一样,也很抱乐观,也常时说,长夜漫漫,终有时旦,只要精诚贯彻,金石都自然会破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我们说话论事,一方面要顾及当然,一方面也要顾及可然。就当然说,环境要降服,理想才可以实现。但是环境如何可以征服,我们也不可不注意。许多人起初都发愿要征服环境,何以后来大半反为环境征服?我们自然会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坚持到底。但是,他们的精神何以不能坚持到底?我们可以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超脱现实。一个人如果只能在现实界活动,现实如果顺遂,他自然可以快乐,但是现实如果使他的活动不成功,而他又没有别条路可以去求慰安,他自然要失望悲观。但是,倘若他的精神能够超脱现实,现实的困难当然不能叫他屈服,因为他还可以在精神界求慰安。现实既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那么,他自然可以坚持到底和环境奋斗了。

    超脱现实的方法也很多。最普通的要算宗教信仰。现世一切苦恼不用说罢!灵魂不灭,来世的天堂快乐还不晓得有多么可爱。现在不过是时间的太仓一粟。我们撑持肉体活着,是一件极偶然的现象。在这个撑持肉体活着一顷间,就有一些儿苦痛,哪值得愁眉蹙额?不错,现世一切奋斗,眼前似乎没有大的效果。但是,我们不必因此失望灰心,我们现在不过是播种子,将来一定有岁物丰成的日子。这些话是极浅近的极普通的宗教信仰。我自己既不是一个教徒,也不敢和打维护科学招牌的人搬唇舌。不过我很忠实地相信纯粹的宗教对于人类,利害相权,还是利多害少。倘若现世的苦乐不能叫普通人趋善避恶而宗教能够做这件事,为什么宁愿普通人做过恶不去信仰宗教?假使大家都觉得现世烦恼,假使宗教可以安慰他们的精神,为什么把烦恼的人逼到山穷水尽,不知去向?我也十分相信宗教原来是一种自欺。可是这究竟根于人性,不可免的。心理学家对我们说过,就是通常所谓理智(Rationization),也大半是自欺的结果,你说宗教靠不住,理智又靠得住吗?人类行为大部分都受感情支配。事前并不很揣摩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后追维,才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庇护自己的已往举动。这种理由和以往举动或毫无关系,不过姑且拉来自宽怀抱罢了。

    在理论上,吾人生活当全然受理性支配,但是在实际上,吾人生活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因为无意识和感情在那儿默化潜移,意识的防范实在鞭长不及马腹。所以想养成道德的习惯,与其锻炼理智,不如陶冶感情。宗教也是一种陶冶感情的工具。宗教何以能陶冶感情呢?感情是一件极活泼的东西,如果不得寄托的处所,来自由活动,便会游离不定。感情游离不定,结果就是精神失常,小而烦闷,大而疯癫。宗教的长处,就在能把游离不定的感情引到一个安顿的地方。这种陶淑作用(Sublimation),弗洛伊德(Freud)和荣格(Jung)一派的心理学家说得非常透辟,我在这里也无须多话。不过添一句话代宗教辩护:托尔斯泰、甘地一流的人物,如果没有宗教做他们的精神元素,他们的生活决不像那样可爱,那样能感发兴起;希伯来和穆斯林两个民族,如果没有宗教做团结的线索,他们已经早当让极艰苦的环境征服了。

    这番话谈给科学成见很深的人听,或者不能叫他们相信。那么,他们如果想解除烦闷,就要在美术中寻慰情剂,因为美术也很能使人超脱现实的。美术何以使人能超脱现实呢?一、就创作美术的人说,美术虽借现实做资料,但是对于资料的应用支配,美术家能够本自己的创造理想,伸缩自由。在现实范围里说话,空中决计不能起楼阁。美术便没有这种限制。所以现实界不能实现的理想,在美术中可以有机会实现。二、就欣赏美术的人说,美术能引起快感,而同时又不会激动进一步的欲望;一方面给心灵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一方面又不为实用目的所扰。譬如在实际上看见一个美人,占有欲就蠢蠢欲动。但是看雷阿那多·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如果曾经受过美术的陶冶,那时心神只像烟笼寒水迷离恍惚,把世界上一切悲欢苦乐遗忘净尽了,还有什么欲望?我有一次劝一个学数理的朋友偷暇学一点文学,或者他的心绪不像那样干枯烦躁;他说,“写实派文学把黑暗世界越发写得黑暗,读这种文学不叫人更悲观吗?”我虽然觉得我生平所经过的极乐心境,是在深夜读含有悲剧元素的文字;但是我那时不能对这位朋友解释这种心理作用,所以我的朋友把我的忠告置之一笑就算了。后来读爱宾浩斯(Ebbinghaus)的心理学美术章,才恍然大悟。吾人生机时时刻刻求活动。生机发泄,感觉愉快;生机抑郁,感觉烦闷。所以遇着悲痛,哭一场就消了劲。生机不一定要在现实界才能发泄,美术也是一个极好的发泄生机的尾闾。在美术中发泄生机,所感的快乐比在现实界还更加纯粹深厚,因为没有实用的目的来滋扰。譬如在现实界看见父子三人都被恶蛇捆绞在一起,心里只有恐惧哀矜种种的不快之感。可是欣赏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Laocoon),这种哀矜恐惧虽还有若干存在,但是他们都变成愉快的感觉了。这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实用目的来烦扰。哀矜恐惧两种感情发泄了,然而心目中没有生死存亡的念头,没有逃脱抵抗的打算,所以虽哀矜恐惧而还能十分愉快。普通人在饮食男女名誉权利场合中生机受了挫折,便不知道向他方面求发泄,所以抑郁,所以烦闷。谁肯宣传美术的福音来救济这些无数在苦海中挣扎的失望者呢?

    美术不但可以使人超脱现实,还可以使人在现实界领悟天然之美,消受自在之乐。自然界有多少美致,人生有多少妙趣,在粗心浮气的人看,都忽略过去。经美术家一指点,美就确乎是美,妙就确乎是妙。谁没有看过流水?不过在普通人看,流水只是流水罢了,孔子一看到,便叹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一指点,滚滚东流的水便含有无限生机,无限悲感。谁没有看见鸟鹊在树林里度日子?陶渊明看见,便推出一种极乐的人生观哲学。“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两句诗把宇宙写得多么可爱!美术家不但在花明风惠的境界,可以领略鱼跃鸢飞的乐趣,就是在极细微处——甚且在极悲惨处——也能寻出赏心乐事。托尔斯泰是一个最好例子。在他的《战争与和平》里面,那位彼得在牢狱中饥寒交迫,人生之苦,无不备尝。但是他一天看见天上月明如水,牢狱四围的园林山谷都空潆澄澈,一望无际,他就恍然觉悟人生的至乐,不是环境可以磨灭的。在他的《神在爱所在》那篇小说里,一个极穷苦的鞋匠梦见上帝要到他家里来,从天早候到天晚,只有一个扫雪的苦工来分他房子里的暖气,和一个抱着呱呱哭的孩子的丐妇来分他的几粒豆饭。他就因而觉悟神在爱所在的道理,心里便二十四分的畅快。这不过是偶尔想出来的几个例子。其实我所见到的何及恒河一粒沙哟!我相信人肯受美术陶冶,世界和人生决不至干燥无味。烦闷无形消灭,自然不消说了。

    除宗教家和美术家以外,最能超脱现实的要算是婴儿。他们高起兴来,就结队搬砖弄瓦呀,捉迷藏呀……玩得不公平,便打一个痛快架,打痛了,便索性地哭一场。哭过了,就揩干眼泪,开笑脸再去做别的玩意。他们天真烂漫,完全趁着一时的兴会做事,绝对不瞻前顾后,所以他们生活最愉快。人生快乐倘若想完备,一定要保存一点孩子气,这种孩子气应用非常之广。孔子有天问门弟子的志愿,许多人都说一些什么兴邦治国。曾点一个人却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过,便不迟疑地宣布“吾与点也”。曾点的长处就在能保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孔子称许他,或则也因为“大人者无失其赤子之心”罢。王徽之的故事也是一个好例子。有晚雪后初晴,月亮照得非常光澈。他忽然想到他的朋友处谈谈心,立刻间他就撑只小船去了。不多会儿到他朋友的门口了,他忽然地又抽身转去。人问他的缘故,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足为奇?像这一流人物才晓得人生在世,怎样才能怡情养性,无沾无碍咧!有些人或者骂这种习惯带着臭名士气。他们自然也许有他们的高见。不过我想这种天真烂漫无沾无碍的气象倘若不用到过分,实在对于精神的卫生有许多裨益。人的精力无论属于精神方面或者身体方面,都有一个限度。譬如弓弦,拉到满引的时候,倘若不放松一点,怎么可以再加力?纵使再加力,怎么能不崩折?普通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地认真到底,不能稍稍放肆一点。所以容易倦怠,容易灰心。孩儿气的好处就在有时使人偶尔把现实的重载卸在旁边,让心灵偷点空儿休息,好预备再出力。

    这三个方法,我个人认为可以超脱现实,解除烦闷。别人——科学家和哲学家——也许在别的地方寻出超脱现实解除烦闷的方法,不过我没有经验,不能说话。我和王君光祈的出发点都是给生机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不过王君着重的是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随时餍足。所以王君似乎主张生机只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现实界活动不成功,便使人生烦闷。我的主张是一种补充的办法。我以为生机不仅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在现实界受了挫折,不一定使人生烦闷,因为他还可以超脱现实在精神界求慰安。就积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养精蓄锐,为征服环境的预备。就消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消愁遣闷,把乐观,热心,毅力都保持住,不让环境征服。在我国现在状况之下,谁晓得有多少失望者与悲观者?我很惭愧这篇文章不能把超脱现实的道理说得透彻,使他们感发兴起;但是我很希望享受过精神上的至乐的人多用功夫来宣传超脱现实的福音,来救济众生咧。

    注释

    [1]罗兰夫人(Manon Jeanne Phlipon,1754-1793年),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政治家。吉伦特党领导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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