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经纬-论语宪问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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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典】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译文】宪问耻。孔子说:“国家太平时,可以当官;社会黑暗时,当官就是耻辱。”

    【诸儒注疏】宪,原思名。“谷”,禄也。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宪之狷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固知之矣;至于“邦有道谷”之可耻,则未必知矣。故夫子因其问而并言之,以广其志,使之所以自勉,而进于有为也。

    【理学讲评】宪,是孔子弟子,姓原,名宪。耻,是羞耻。谷,是居官的傣禄。原宪问孔子说:“人不可以无耻。不知何者为可耻之事?”孔子告之说:“人之可耻者,莫过于无能而苟禄。如邦家有道,明君在上,言听计从,正君子有为之时也,乃不能有所建明,只空吃着俸禄。夫君子居其位,则必尽其职,称其职,乃可食其禄。今世治而不能有为,世乱而不能引退,乃徒窃位以素餐,贪得而苟禄,则其志行之卑陋甚矣,人之可耻,孰大于是乎?”按,原宪为人狷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盖已知之,至于际时行道,或短于设施之才,故夫子兼举以告之,乃因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心学讲评】原宪,廉洁之士也,而问士之可耻者于夫子。子曰:夫知耻者,衡之以道,度之以时,而严于吾生之大节而已。出处者,士人之大节。道所不废,时有不可违,则度身度世,受禄而无惭矣。如其邦有道焉,非能择有道而仕也,谷而已矣。邦无道焉,不暇计无道之不可仕也,谷而已矣。既有以见容于君子,而亦有以苟合于小人,无乘时行道之心,又无扶危定倾之力,不知其何面目以自安,斯则为可耻者也。若夫孑孑之操,无当于道,而亦不系于吾生之大节,则亦不足以为荣辱。知耻者辨此而已。

    【元典】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

    【译文】“好胜、自夸、怨恨、贪婪,这几种毛病都没有的人,可以算仁吗?”

    【诸儒注疏】此亦原宪以其所能而问也。“克”,好胜。“伐”,自矜。“怨”,忿恨。“欲”, 贪欲。

    【元典】

    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译文】孔子说:“可以算难得了,算不算仁我不知道。”

    【诸儒注疏】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谓难矣。仁则天理浑然,自无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

    程子曰:“人而无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难能也,谓之仁则未也。此圣人开示之深,惜乎宪之不能再问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为仁矣。然亦岂非所谓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复乎礼,则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则是未有拔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潜藏隐伏于胸中也,岂克己求仁之谓哉?学者察于二者之间,则其所以求仁之功,益亲切而无渗漏矣。”

    【理学讲评】原宪又问说:“人心至虚,物欲蔽之。好胜者谓之克,自矜者谓之伐,忿恨者谓之怨,贪求者谓之欲,有一于此,皆为心累。若能于此四者,皆制之而不行焉,则人欲既遏,天理自存,斯可以为仁矣?”孔子说:“克、伐、怨、欲,皆人情之易动者。今能制之而不行,是其力足以胜私,刚足以克欲,斯亦可以为难矣。若遂以为仁,则吾不知也。”盖仁者纯乎天理,自无四者之累。今但曰不行,则不过强制其情,暂时不发而已。譬之草根不除,终当复生;火种未灭,终当复燃。傥操持少懈,宁无潜滋暗长,而不自觉者乎?是未可便谓之仁也。要之原宪之问,徒知制其流。夫子之答,是欲澄其源。惟能致力于本源,则天理渐以浑全,私欲自然退听矣,此求仁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原思以为仁之不存,惟私与欲累之也。好胜者其气骄,自矜者其志浮,有怨者其心刻,多欲者其情溺。若于克伐怨欲偶动于心,而即有以平其情,戢其志,使无行,则清虚之体不伤,而与世相忘于淡定,可以必其为仁乎?夫子曰:夫人不相下之气,不自已之情,一动而不可复止,势也。能于此制之使不见于外而及于物,其念念操之,事事防之,以习为淡泊宁静之素,盖亦难矣。而以语于仁则未也。夫仁者,天理之流行,推其私而私皆公,节其欲而欲皆理者也。故有必胜于邪僻,而非其克;有大白其心志,而非其伐;有直道之恶怒,而非其怨;有当然之食色,而非其欲;是以终日行而不见有四者之累。今此不行者,果其纯乎天理,而自远于非几者乎?抑但虚心寡欲以安于恬退,而乃免于咎者也?吾未之能知也。子欲求仁,其尚以存理为要哉!

    【元典】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译文】孔子说:“士如果恋家,就不配作士了。”

    【诸儒注疏】“居”,谓意所便安处也。

    【理学讲评】怀,是思念。居,是意所便安处。孔子说:“士志于道,则居无求安,为其所志者大,不暇为燕安计也。苟于意所便安处,即恋恋不能舍,或怀子宫室器用之美,或怀于声色货利之私。则心为形役,而志以物损,处富贵则必淫,处贫贱则必移,其卑陋甚矣,恶足以为士乎?”

    【心学讲评】子曰:士以天下为志,以道之得失为忧。若身之所处,心之所欲,安危利病,皆听其自至而不暇计焉。如其以此为怀,未得而希望之,既得而依恋之,已失而追慕之,则心量以小,欲扩之以大而不能;志气已昏,欲澄之使清而不得。虽或顾名立行,要不离小人之习气,而何足以为士哉!故宜乎貌为士者之多,而能无愧于士者之少也。

    【元典】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译文】孔子说:“治世中,言谈正直,行为正直;乱世中,行为正直,言谈谦逊。”

    【诸儒注疏】‘危”,高峻也。“孙”,卑顺也。尹氏曰:“君子之持身不可变也,至于言则有时而不敢尽,以避祸也。然则为国者使士言孙,岂不殆哉!”

    【理学讲评】危,是高峻的意思。孙,是卑顺的意思。孔子说:“君子处世,其言行固当一出于正,不可少贬以徇人,然也看时势可如。如君明臣良,公道大行,此邦家有道之时也。则当高峻其言,明是非,辨邪正,而侃然正论之不屈,高峻其行,慎取与,洁去就,而挺然劲气之不回。盖道与时合,无所顾忌,故言行俱高而无害也。若夫君骄臣谄,公道不明,此邦家无道之时也,当此之时,其行固当仍旧高峻,不可少屈以失己之常,言则不妨于卑顺,不可太直以取人之祸。盖道与时违,不得不为此委曲以避害耳。”此可见行无时而不危,君子守身之节也;言有时而可孙,君子保身之智也,然有国者而使人孙言以苟容,岂国之福也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言行者,君子之枢机,一也,而抑有别焉。行者,所以自成者也。一日如是,终身如是,一失而无容改矣。言者,所以应世者也。若不能为益于天下,而徒自损,则亦何贵于有此言哉!君子之言行,本顺乎理之所当然,初无过高之事,乃以流俗之所不能为,遂见其卓然孤立而危。惟邦有道也,则言可危也,行可危也,率吾之独是以辨理于无可加,人能知之,能信之,即未能行,而抑能容之。若吾之出处措置,以砥砺流俗者,尤无不可惟吾行也。如其邦无道矣,行固不可不危也,而言则宜逊也。奉吾之至正,以立节于不可回,人虽不知之,虽不信之,即行之成咎,而必不可挠。若与人有所议论称说而寓规箴也,则必其所易知而不我怨者也。无所不危者行,有所必逊者言。君子之以修身而应世,道在是矣。

    【元典】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译文】孔子说:“品德好的人一定言谈也好,言谈好的人不一定品德好。高尚的人必定勇敢,勇敢的人不一定高尚。”

    【诸儒注疏】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给而已。仁者,心无私累,见义必为。勇者,或血气之强而已。

    尹氏曰:“有德者必有言,徒能言者未必有德也。仁者志必勇,徒能勇者未必有仁也。”

    【理学讲评】孔子说:“人有存诸中的是根本,有发诸外的是枝叶。即其所存,固可以知其所发,据其所发,则未可信其所存。如行道而有得于心者谓之德。有德者虽不尚夫言,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敷之议论,必然顺理成章而可听,是言乃德之符也,若夫有言者则未必其有德,盖言一也,有君子之言,有色庄之言,若但听其言而取之,则君子色庄,何从而辨别之乎?故未可遽信其为有德也。心德浑全之谓仁,仁者虽不期于勇,然心无私曲,则正气常伸,其监事之际,自然见义必为而有勇,是勇乃仁之发也。若夫有勇者,则未必有仁,盖勇一也,有义理之勇,有血气之勇,若但从其勇而观之,则义理血气何从而辨别之乎?故未可遽信其有仁也。”此可见,德可以兼言,言不可以兼德,仁可以兼勇,勇不可以兼仁。自修者固当知所以务本,而观人者亦乌可徒取其末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用者,用其体也。体立,而用自行焉。若勤于用而忘其体,则用反以伤体,而为天下之所役。夫欲明道而垂法,则有言,《六艺》与百家所以并存,以任事而立节,则有勇,志士与匹夫所以相似。而德者,言之体也。仁者,勇之体也。躬行之,心得之,规于其大,喻于其微,而抑迟之以数十年之论定,自可出之以诏天下,其必有言也,《六艺》所以兴也。而百家之论,窥天之数,察人之情,持之亦有据,引之亦有征,乃实叩其躬修,则所言者与所行异矣,不必有德也。无私矣,无欲矣,性不容已,理不可屈,而抑因乎君与父之大节,自任之而忘生死,其必有勇也,志士之所自成也。而壮夫之气,不虑其难,不恤其死,功或以之立,名或以之成,乃进求其素志,则行之足传而心之不可问者多矣,不必有仁也。所以君子之自修,必存心以存理,修道以修身,而智者之知人,必考其素行之贞邪,学问之纯疵。凡以急于体而自成乎用,不待以着述气节求实用于其末也。

    【元典】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译文】南宫括问:“羿善于射箭、奡善于水战,都不得好死;禹、稷都亲自种庄稼,却取得了天下?”孔子不回答。南宫括出去后,孔子说:“此人是君子啊,此人崇尚道德。”

    【诸儒注疏】南宫适即南容也。羿,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界,《春秋传》作“浇”,浞之子也,力能陆地行舟,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禹平水土暨稷播种,身亲稼穑之事。禹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适之意,盖以羿、界比当世之有权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适之言如此,可谓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与。故俟其出而赞美之。

    【理学讲评】南宫适,即南容。羿,是有穷国之君。奡,是羿臣寒浞之子。荡舟,是陆地行舟。南宫适问于孔子说:“羿善于射,奡,能陆地行舟,以力言之,天下无有能过之者矣。然一则为其臣寒浞所杀,一则为夏后少康所诛,皆不得正命而死。禹平水土,稷播百谷,身亲稼穑之事,以势言之,亦甚微矣。然禹则亲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夫以强,则羿奡之亡也如彼;以弱,则禹稷之兴也如此。其得失之故,果安在哉。”南宫适之问,托意甚深,且或有感而发。夫子于此,盖有难于言者,故默然不答,但俟其既出而叹美之说道:“自世俗尚力而不尚德,此君子所以不可见,而知德者鲜也。今观适之所言,进禹稷而退羿奡,贵道德而贱权力,则其人品之高,心术之正,可知矣。君子哉其此人乎,尚德哉其此人乎。”再言以赞美之,盖深有味乎其言,且以寓慨世之意也。

    【心学讲评】道德降而功力兴,迨春秋之季,遂成乎风尚。夫君子之修德,本非以邀福而致祸,而不昭示以迪吉逆凶之故,则天下之好尚迷于一时之说,而终不自知其咎。君子之用心,有出于不得已而立言者。南宫适以之而问孔子曰:今天下之论,以为古圣之道,修之而止以自困。欲争胜于天下,以自免于祸,非强勇不能。乃考之古人,则有不然者。羿以善射着,界以荡舟闻,陆战而克,水战而雄,将谓可以吞天下也,而相继以授首。人谁无死,而不得其死然也。禹定沟洫,稷教树艺,勤民之事,立民之命,不念及于得天下也,而夏、周继王天下,本非其有而终有之也。此又何也?

    适之言尽矣。善恶之分,兴亡之故,无以易矣,是其有深心乎!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夫子不答,南宫适出,不欲深论,且以失逊言之道,而人且议修德者之有为为之也。虽然,不可不表其持论之正,而有移风易俗之功也。夫子乃叹美之曰:若人之为斯人也,君子哉!秉正而不惑,旷观而自得,喻于义而不迷于功利,无所争以养其和平者哉!信之于己,而必定其论,将以昭示君子之所尚乎!贤者以益劝于善,而不肖者亦惩其恶。使天下而知尚此也,万诎而德兴,其尚有瘳乎。呜呼!此圣贤持世之深心,立论平而寄意远,《春秋》之作,亦此志也夫!

    【元典】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译文】孔子说:“君子中有不仁慈的人,而小人中却没有仁慈的人。”

    【诸儒注疏】谢氏曰:“君子志于仁矣,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未免为不仁也。”

    【理学讲评】孔子说:“仁者,心之德。心存则仁存,心放则仁失。然存之甚难,失之却易。如君子之心纯乎天理,固宜无不仁也。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人欲有时而窃发,天理有时而间断,间断即非仁矣。所以君子而不仁者尚有之也。若夫小人,则放僻邪侈之心滋,行险侥幸之机熟,纵有天理萌动之时,亦不胜其物欲攻取之累矣,岂有小人而仁者哉。”夫人而不仁,不可以为人,则小人固当为戒。然以君子而尚有不仁焉,则操存省察之功,盖不可一时而少懈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以仁求人,而遂苛求于君子,乃诚以仁求人,而岂可误信夫小人哉!夫人之必为君子而不可为小人也,明甚。所与者君子之人,所学者君子之道,是可许之君子矣。必深求之存心之地,则气之未醇,欲之未净,而不仁者,不可谓无其人也,有矣夫!然而其异于小人者,趋向之不同自在也。若小人则以利为尚,以欲为徇,虽或一念之明不昧天良,一事之当偶合人情,而所交者邪佞,所学者诈伪,未有能问心而无疚者也。故仁者所以责君子,而必不可以望小人。立行者可不慎所趋,用人者可不辨其类乎!

    【元典】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译文】孔子说:“爱护他,能不为他操劳吗?忠于他,能不对他劝告吗?”

    【诸儒注疏】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忠而勿诲,妇寺之忠也。爱而知劳之,则其为爱也深矣;忠而知诲之,则其为忠也大矣。”

    【理学讲评】劳,是劳苦之事。诲,是规谏之言。孔子说:“天下有甚切之情,则有必至之事。父母之于子,有以姑息为爱而骄之者矣。骄则将纵其为恶以取祸败,此乃所以害之,非所以爱之也。若慈亲之于子也,爱之也切,则其为虑也远。或苦其心志,或劳其筋骨,禁其骄奢淫佚之为,而责之以忧勤惕厉之事。盖其心诚望之以为圣为贤,故自不肯以姑息豢养而误之。是劳之者,正所以成其爱,爱之能勿劳乎?臣之于君,有以承顺为忠,而谀之者矣。谀则将陷君子有过,以致覆亡,此乃所以戕之,非所以忠之也。若忠臣之事君也,其敬之也至,则其为谋也周。或陈说古今,或讥评时事,不避夫拂意犯颜之罪,而务竭其纳诲辅德之忱。盖其心诚望其君以为尧为舜,故自不忍以缄默取容事之。是诲之者,正所以忠之也,忠焉能勿诲乎?”夫知爱之必劳,则为子者不可以惮劳,惮劳,非所以自爱也。知忠之必诲,则为君者不可以拒诲,拒诲,非所以劝忠也。君臣父子之间,贵乎各尽其道而已。

    【心学讲评】夫子曰:道之不明也,君臣父子之间而自诬其心者多矣。父不知爱其子,则逸之使安也;臣不知忠其君,则日姑顺之使自适也。子见父之劳之,则日是何不恤我难也;君见臣之诲己,则日是何不体我志也。而以理度之,以心体之,夫岂其然乎?惟勿爱焉,则听其自恣也可耳。爱之,则成之之心切,虑之之念深,虽欲任其逸豫而不忍也。非不恤其劳也,不能勿劳也。惟勿忠焉,则视其失道也可耳。忠焉,则在己有必尽之心,在君有必尽之道,欲自为忍隐而不敢也。非过用其诲也,不能勿诲也。然则姑息之爱,唯诺之忠,皆天性之不笃。而谓严父为寡恩,谪谏臣为沽名,其亦无人之心矣乎!

    【元典】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译文】孔子说:“郑国的法令,都是由裨谌起草的,世叔审阅的,子羽修饰的,子产润色的。”

    【诸儒注疏】裨谌以下四人,皆郑大夫。“草”,略也。“创”,造也。谓造之草稿也。世叔,游吉也。《春秋传》作子太叔。“讨”,寻究也。“论”,讲议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孙挥也。“修饰”,谓增损之。东里,地名,子产所居也。“润色”,谓加以文采也。郑国之为辞命,必更此四贤之手而成,详审精密,各尽所长,是以应对诸侯,鲜有败事。孔子言此,盖善之也。

    【理学讲评】命,是词命。裨谌、世叔、子羽、子产,都是郑大夫。草创,是造为草稿。讨,是寻究。论,是讲论。行人,是奉使的官。修饰,是增损其词。东里,是子产所居之地。润色,是加以文采。孔子说:“郑以小国,而介乎晋楚大国之间,其势甚危。然能内抚百姓,外和诸侯,使国家安宁,而强大莫之敢侵者,则以贤才众多,而用之又各当其任故也。试举一事言之。如词命,乃有国之要务,况以小国之事大国,全赖以讲信修睦,解纷息争,则尤其要者。郑国之为词命也,以裨谌善谋,则使之创为草稿,而立其大意;然一人之识见未可以遽定也,世叔博通典故,则使之寻求故事,而以义理论断之;然虽经评驳,未必多寡适中也,又使行人子羽修饰之,而加以笔削焉;然虽经裁割,未必词藻可观也,又使东里子产润色之,而加以文采焉。一词命而成于四贤之手,此所以详审精密,而应对诸侯,鲜有败事也。”即词命一事,而其他可知矣。众贤毕集而各效其长,郑之能国也宜哉。然四子之贤,亦自有不可及者。观其同心共济,略无猜嫌,此不以为矜所长,彼不以为形所短,仿佛虞廷师师相让之风,非同有体国之诚意,忘己之公心者,其能若是乎?真可为人臣事君之法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王纲解,列国分,而辞命始重。虽然,其犹贤于以干戈相见也。况郑介晋、楚之间,一彼一此,牺牲玉帛待于境上,而职贡交输于两大,终以白存者,惟为命而已。郑之为命,卑则陵,亢则激,诸大夫竭力以为之,其亦劳矣。有所从,有所违,定于始谋;裨谌,善于谋者也,则草其大旨,创其体制,而授之世叔。有旧典,有成约,必于证据;世叔,习于古者也,则讨其故实,论其因革,而授之行人子羽。繁则厌,简则略,必于明达;子羽,善于裁者也,则修其有余,饰其不足,而授之东里子产。意欲畅,言欲婉,审于时宜;子产,工于文者也,则润之以辞藻,而使有色焉。而后郑之为命,以御强大非礼之求而得其欢心,郑之所以存乎?郑之所以仅存乎?当衰世,任弱国,处必争之地,举一国之人才,殚心于此,亦不可废也已。

    【元典】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

    【译文】有人问子产怎样,孔子说:“慈善的人。”

    【诸儒注疏】子产之政,不专于宽,然其心则一以爱人为主,故孔子以为惠人,盖举其重而言也。

    【理学讲评】子产,是郑大夫,名公孙侨,执郑国之政二十余年,当时以为贤,故或人间于孔子说:“子产之为人何如?”孔子说:“子产听郑国之政,德泽浃洽于国人,乃惠爱之人也。”按,子产为相,政尚威严,芟除强梗,又铸刑书以禁民之非,其迹近于寡恩。然其心切于爱民,修法度而使人知所守,严禁令而使人不陷于罪辟。三年之后,国人皆歌颂之,终子产之身,郑国大治强于诸侯,盖其实爱之及于民者深矣,故孔子以“惠人”称之。及子产死,孔子又为之垂涕曰:“古之遗爱也。”

    【元典】

    问子西。曰:“彼哉!彼哉!”

    【译文】问子西怎样,说:“他呀!他呀!”

    【诸儒注疏】子西,楚公子申,能逊楚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号,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后卒召白公以致祸乱,则其为人可知矣。“彼哉”者,外之之辞。

    【理学讲评】子西,是楚平王之庶长子,名申。平王卒,令尹子常以其贤,欲立之,子西不许,竟立嫡长子壬为王,又能改修其政,以定楚国,当时称之,故或人又问说:“子西之为人何如?”孔子无所可否,但应之说:“彼哉!彼哉广外之之辞也。按,楚僭称五号,凭陵周室。孔子作《春秋》,嘉桓文之功,贬楚之王号,而称子,盖以夷礼外之,子西虽贤,不过僭窃之臣耳,故曰‘彼哉!彼哉’者,盖置贤否于不足论也。”

    【元典】

    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译文】问管仲怎样,说:“是个人才。伯氏被他取消了封地,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直到老死也无怨言。”

    【诸儒注疏】“人也”,犹言此人也。伯氏,齐大夫。骈邑,地名。“齿”,年也。盖桓公夺伯氏之邑以与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穷约以终身而无怨言。苟卿所谓“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拒”者,即此事也。

    或问管仲、子产孰优?曰:“管仲之德不胜其才,子产之才不胜其德。然于圣人之学,则概乎其未有闻也。”

    【理学讲评】管仲,是齐大夫管夷吾,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人也,是说此人也。伯氏,亦齐大夫。骈,是伯氏所封之邑,有三百户,盖大邑也。疏食,是粗饭。没齿,是终身。或人又问:“管仲之为人何如?”孔子说:“此人也其功足以服人者也。昔齐大夫伯氏有罪,桓公夺其所封之骈邑三百户,以封管仲。伯氏后来穷约,饭食粗饭,以至终身,曾无怨言。夫夺人之有,人之所不堪也;夺之而致其穷约终身,尤人之所不堪也。乃伯氏安焉终不以为怨,苟非有以深服其心,岂能如此。观此而管仲之功可知矣,是则管仲之为人也。”按,子产、子西、管仲三人,皆春秋之名臣,然当时议论犹有未定,子产以法严而掩其德爱,管仲以器小而昧其大功,子西以能让千乘之国,而盗一时之名,非夫子一言以定其人品,则万世之公论几不白矣。此人之所以为难知,而论人者当以圣言为准也。

    【心学讲评】人才之论,至圣人而始定。如管仲,则或讥其事二君而不仁;如子产,则谓其以法治民而过刻;如子西,则以其济一时之乱而谓其系天下之重轻。乃通天下之大辨而计之,原其心,观其成效而究之,圣人之心自有鉴空衡平之明允,以垂之万世,而论乃定焉。或问子产,而子曰:推子产之心,不忍民之贫困而求所以安全,郑之民得以免于强宗乱民之害,而有井里之利,皆其惠也。问子西,则日是何足与于中国贤士大夫之列哉!因彼之俗,用彼之道,为彼之执政而已矣。问管仲,乃许之曰:东迁以后,中国无人焉,晋、宋、秦、楚之伯,未尝有人焉。有此人,而天下为之一匡,是不愧夫天生之于无王之世者也。其以匡天下者,先修其法于国,内政作,德礼行,人无不服也。故桓公夺伯氏骈邑三百,而伯氏饭疏食矣。一予一夺,忌之府也;富彼贫此,憾之招也。乃没齿而无怨言,其大服伯氏者可知,则大服齐人,而服诸侯、服四夷者视此矣。

    呜呼!圣人有定论,而天下无能易矣。为中国立功名,而大效章矣;为夷夏分邪正,而大辨明矣;为生民计安养,而心迹着矣。徇一时之虚誉,与夫务苛察之深文者,盍亦折衷于此乎!

    【元典】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译文】孔子说:“贫穷而无怨恨很难,富裕而不骄狂容易。”

    【诸儒注疏】处贫难,处富易,人之常情。然人当勉其难,而不可忽其易也。

    【理学讲评】孔子说:“贫者多怨尤之心,富者多骄肆之失,此乃人情之常。若处贫而能安于义命,无所怨尤,斯善处贫者也。处富而能收敛谦抑,不为骄肆,斯善处富者也。然贫为逆境,非心无愧怍,而真有所得者,必不堪其忧,故贫而无怨,实乃人之所难。富为顺境,但稍知义理,而守其常分者,便可以自制,故富而无骄,犹为人之所易。知无怨之难,则人固当勉其难;知无骄之易,则人又岂可忽其易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苟欲制其情,则必于其难者而制之,始足以验吾心之有主。苟任其情而自肆,则虽其易制者而亦忽之矣。贫富不齐,亦惟所遇而已。贫而怨,陋矣;富而骄,愈陋矣。心有主焉,则两忘之。如以境而言,则贫而无怨,难也;亦知怨之无补,亦知怨之不堪,而迫之使怨者,愈欲忘而愈不能忘。富而无骄,不亦易乎?既知其不可以骄,知其骄之有咎,则不骄而无损于富也,制之而信其易制矣。乃不骄易矣,而不骄者鲜,何人情之易流?无怨,难也,而能无怨者,岂不贤乎!亦存乎人之自命而已矣。

    【元典】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译文】孔子说:“孟公绰当赵氏、魏氏的总管都能当好,但不能当滕、薛等小国的大夫。”

    【诸儒注疏】公绰,鲁大夫。赵、魏,晋卿之家。“老”,家臣之长。大家势重,而无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无官守之责。“优”,有余也。滕、薛,二国名。“大夫”,任国政者。滕、薛国小政繁,大夫位高责重。然则公绰盖廉静寡欲,而短于才者也。

    杨氏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则为弃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言此,则孔子之用人可知矣。”

    【理学讲评】孟公绰,是鲁大夫。赵、魏,都是晋之世卿,最称大家者也。老,是家臣之长。优,是有余。滕、薛,都是小国。大夫,是任国政之官。孔子说:“人之材器,各有所宜,用人者,必当因材而器使之。如孟公绰为人廉静寡欲,而才干则短,本宜于简,而不宜于繁者也。若使他做家臣之长,就是赵、魏之大家,他也为之而有余。何也?家老之职,惟在端谨以领率群僚而已,公绰之廉静寡欲,固自优于此也。若使他做大夫,就是滕、薛小国,亦所不可。何也?大夫任一国之政,非有理繁治剧之才者不能,公绰短于才,则固不足以办此矣。夫一孟公绰也,以为家老,则赵、魏且优,况小于赵、魏者乎?以为大夫,则滕、薛且不可,况大于滕薛且不可,况大于滕薛者乎?”可见人各有能有不能,任当其才,皆可以奏功;用违其器,适足以偾事。图治者,可不知人而善任之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官人,非但贤不肖之当辨也。一可用之才,而用之必当;惟明乎职之所守,而审其人之能,斯得矣。孟公绰而为大夫乎?为大夫而能优于其仕乎?若欲其优也,则惟为赵、魏老可也。家虽大,而老则以均安养家国之和,其不生事启争以激六卿之变,取货聚敛以贻官邪之羞,有余美矣。若其不可为者,大夫也,虽滕、薛亦不可也。国虽小而事强大,固疆圉,明政刑,仅然寡欲,而事失其理,奚可哉!人无不有优也,亦无不有其不可为者也。知之明,而不以虚名违实用,不以家世定班序,官人之道斯得矣。使公绰之失其优,则大夫为尸位,而公绰之长隐,岂非两失哉。

    【元典】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

    【译文】子路问怎样算完美的人,孔子说:“如果具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绰的清心寡欲,卞庄子的勇敢,冉求的才艺;再加上知礼懂乐的修养,就可以算完人了。”

    【诸儒注疏】“成人”,犹言全人。武仲,鲁大夫,名纥。庄子,鲁卞邑大夫。言兼此四子之长,则知足以穷理,廉足以养心,勇足以力行,艺足以泛应。而又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使德成于内而文见于外,则材全德备,浑然不见一善成名之迹;中正和乐,粹然无复偏倚驳杂之蔽;而其为人也亦成矣。然“亦”之为言,非其至者,盖就子路之所可及而语之也。若论其至,则非圣人之尽人道,不足以语此。

    【理学讲评】成人,是完全成就的人。臧武仲,是鲁大夫,名纥。公绰,即前章孟公绰。不欲,是廉洁无欲。卞庄子,是卞邑大夫,力能刺虎。冉求,是孔子门人冉有。艺,是多才能。子路问于孔子说:“人以一身参与三才,必何如然后可以为全人,而立于天地之间乎?”孔子说:“人之资禀,庸常者多,高明者少,或虽有高明之资,而不学不知道,往往蔽于气禀之疵,而局于偏长之目,此世所以无全人也。若似臧武仲之智识精明、孟公绰之廉静寡欲、卞庄子之勇敢有为、冉求之多才多艺,其资禀才性固已有大过人者矣。又能各就其所长者,而节之以礼,去其过中失正之病,和之以东,消其气禀驳杂之疵。则智足以穷理,而不流于苛察;廉足以养心,而不失于矫厉;勇足以力行,而不蔽于血气;艺足以泛应,而不伤于便巧,譬之美玉而又加之以砻琢,良金而又益之以磨炼,斯可以为成人矣。”惜乎四子之未能也,盖子路忠信勇敢,有兼人之才,所少者学问之功耳,故夫子以此勉之。

    【元典】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译文】又说:“现在的完人就不必这样了,见到利益时,考虑道义;见到危险时,奋不顾身;长期贫穷也不忘平日的诺言,也可以算完人了。”

    【诸儒注疏】复加“曰”字者,既答而复言也。“授命”,言不爱其生,持以与人也。“久要”,旧约也。“平生”,平日也。有是忠信之实,则虽其才智礼乐有所未备,亦可以为成人之次也。

    程子曰:“知之明,信之笃,行之果,天下之达德也。若孔子所谓成人,亦不出此三者。武仲,智也。公绰,仁也。卞庄子,勇也。冉求,艺也。须是合此四人之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然而论其大成,则不止于此。若今之成人,有忠信而不及于礼乐,则又其次者也。”又曰:“臧武仲之知,非正也。若文之以礼乐,则无不正矣”。又曰:“语成人之名,非圣人孰能之!孟子曰:睢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如此方可以称成人之名。”胡氏曰:“‘今之成人’以下,乃子路之言。盖不复‘闻斯行之’之勇,而有‘终身诵之’之固矣。”未详是否。

    【理学讲评】曰字,还是孔子说。危,是危难。授命,是舍了性命。久要,是旧约。平生,是平日。孔子既答子路之问,又说道:“吾所谓成人者,自人道之备者言之也。若夫今之所谓成人者,亦何必如此,但能见利思义,而临财无苟得;见危授命,而临难无苟免;与人有约,虽经历岁月之久,而亦不忘其平日之言。有是忠信之实如此,则虽才智礼乐有所未备,而大本不亏,亦可以为成人矣。”此又因子路之所可能者,而告之也。

    【心学讲评】人之为道也,有自然之质,有可尽之能。自然之质,则既别于物矣;可尽之能,尤人之所独,非物之能知、物之能用者也。可尽之能者,学也。人苟有才,皆可任之以行,而得当乎事,而必投之以节而始有序,养之以和而始有为善之乐,于是而礼乐兴焉。礼乐者,非天建之,地设之,而古之尽人道者之制作也;则人还以其可尽之能学焉,而以用万物而统万物之灵。故自非圣人之大中至和能尽其性者,必资学以节宣其才,而人之所以为人、乃以别于物之知觉运动之各有其能。若夫自然之质,亦性之见端也,不待学而能无丧其真,则亦有以自命,是不可谓非天之所以与人,人之所以别于物者。而人之能未尽,则人之用未充,可以自命于一时,而人道不能以存于千古。故自非圣人,必以学为成人之道,而恃其质者,自命有余而实不足也。

    子路之质美而能勿丧,于学未逮,于礼乐为已疏矣。其问成人,亦问其可以自命者耳。夫子教之以尽人之能,而复探其所以自命者,示抑扬之旨曰:成人者,亦成乎其所以为人而已。今使有人焉,其智足知,其廉足守,其勇足任,其艺足用,而行之无度,出之不和,则于伦物之缺陷既多,而纳之于士君子之林,则耳目荧而手足不适,未得满于人之心,即其有歉于人之理也。夫才则取其可以学焉者足矣。若臧武仲之智,以达于事理可也;公绰之不欲,以守其志操可也;卞庄子之勇,以不惮于为可也;冉求之艺,以不废于事可也。能以如此之才而知学焉,于礼乐也,习其文,明其数,研其理,达其情,涵泳之久,不能自已,节其才之有余,引其才之不足,则天与之以可学之姿,而自尽其涵养率由之能,则人之所以为人者无所驳杂,而以顺天地之气,精万物之用者成。故人未有不学而成者也。此古先王所为以中和立万世之人极,而天下后世人道之所自立也。

    乃至于今而能然者鲜矣。今天下犹是人也。有人之生,则具人之质,非尽无廉耻朴诚之心也。而教衰于上,学废于下,人丧其质,以趋于私利变诈之习。有得天之厚,而自守以无丧者,傲然自命日,何必学哉!礼乐,文也,吾任吾质,而文为徒饰也。天下没于利,吾而能见利而思义;人偷其生,而吾能见危而授命;人习于欺伪,而吾能久与要约,而平生之言不忘而必践;众人芸芸,与万物同其生死,而吾挺然有以自命;吾已成乎人矣。夫有是数者,亦岂非天所以生人之直道,而人所以无惭于生也乎?乃其成者,天也,而非人也。惟人有可尽之能者,学也。物所不能知,物所不能行者,礼乐也。苟有其才,皆可学而至,非待殊特卓立之气也。义自精焉,命自立焉,诚自敦焉,不求表异于一时,而可垂人道于千古。则今之成人者,成其一曲之人,而于人之有缺者多矣。故日,人之所以为人,非徒质也,文也。学以尽文而善其质,斯人事尽而天理全也。

    【元典】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

    【译文】孔子向公明贾询问公叔文子:“他不说、不笑、不取,是真的吗?”

    【诸儒注疏】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枝也。公明,姓;贾,名;亦卫人。文子为人,其详不可知,然必廉静之士,故当时以三者称之。

    【元典】

    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译文】公明贾答:“这话过分了。他该说时才说,人不厌其说;快乐时才笑,人不厌其笑;该取时才取,人不厌其取。”孔子说:“是这样吗?难道真是这样吗?”

    【诸儒注疏】“厌”者,苦其多而恶之之词。事适其可,则人不厌而不觉其有是矣,是以称之或过,而以为不言、不笑、不取也。然此言也,非礼义充溢于中、得时措之宜者不能。文子虽贤,疑未及此。但君子与人为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岂其然乎?”盖疑之也。

    【理学讲评】公叔文子,是卫大夫公孙拔。公明贾,是卫人。厌,是苦其多而恶之的意思。昔卫大夫公叔文子是个简默廉洁的人,故当时以不言不笑不取称之。夫子闻而疑焉,乃问于卫人公明贾说:“人说汝夫子平日,通不说话,不喜笑,又一毫无取于人,信有之乎?”公明贾对说:“言、笑、取、予,乃吾人处己接物之当,岂有全然不言不笑不取者?此殆言者之过也。盖多言的人,则人厌其言,吾夫子非不言也,但时可以言而后言,言不妄发,发必当理,是以人不厌其言,而遂谓之不言也。苟笑的人,则人厌其笑,吾夫子非不笑也,但乐得其正而后笑,一颦一笑,不轻与人,是以人不厌其笑,而遂谓之不笑也。妄取的人,则人厌其取,吾夫子非不取也,但义所当得而后取,苟非其义,即却而不受,是以人不厌其取,而遂谓之不取也。岂诚不言不笑不取哉。”夫时人之论文子,固为不情之言,而公明贾至以时中称之,尤为过情之誉。故夫子疑而诘之,说道:“汝谓汝夫子时言、乐、笑、义、取,其果然乎?”然此非义理充溢于中而得时措之宜者不能,汝夫子岂真能然乎?然此非义理充溢于中而得时措之宜者不能,汝夫子岂真能然乎?”夫不直言其非,而但致其疑信之词如此,圣人与人为善之心,含洪忠厚之道也。

    【心学讲评】道莫病于矫,而尤莫病于似。矫以偏而废道,似以伪而乱德,故圣人必严辨之。春秋之季,人皆习于巧言令色,而好货无厌。卫公叔文子者,能寡言笑,慎取与,自好之士也。而人遂谓其不言、不笑、不取。文子未必矫,而人以矫称之,则人之尚矫也,不可不辨也。夫子问于公明贾曰:人皆以不言、不笑、不取称夫子,是抑情已甚,而为人之所不可为。信乎?夫子如是之强力自忍,而以表异于天下乎?盖疑其非必为矫,而矫之必不可行也,以勘好异者之废道也。

    公明贾曰:言亦安能忘?笑亦何容禁?取亦安能不需于物哉?而夫子初未尝如此之异,以告者过也。人之有言、笑、取,而见为多有者,惟人厌之也。夫子则于可言之时,因事理而发至当之论,未尝多费辨说也;人见为事,不见为言也,不厌也。于可笑之际,因和乐而见颜色之舒,未尝妄为款曲也;人感其和,遂忘其笑也,不厌也。于当取之物,酌物我而有节制之求,未尝妄于多得也;人乐于与,而遂谓非取也,不厌也。不厌之,相与忘之,而不言、不笑、不取之名着焉,以告者过也。

    如贾之言,抑非文子之所能至矣。是必盛德积中,而辞气容色皆顺乎天则者也;是必精义入神,而物来顺应,惬乎人心者也。夫子曰:夫子而其然乎,何修而能然?何得而必然?天理之固然而无不然,人事之当然而自然也。抑予念之,恐有未逮也。岂其速人于圣域,而从心不逾也乎?盖夫子亦未尝为伪,而贾言之,则以似而成乎伪。似之不可乱真也,以破好伪者之贼德也。夫君子之道,无矫焉,无似焉,尽其所可至,而以勉其所未至,斯可矣。

    【元典】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日不要君,吾不信也。”

    【译文】孔子说:“臧武仲以离开自己的封地作条件,要求册立其后代做大夫,虽说表面上不是要挟君主。”

    【诸儒注疏】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有挟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白邾如防,使请立后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请,则将据邑以叛,是要君也。范氏曰:“要君者无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于君,得罪出奔,则立后在君,非己所得专也。而据邑以请,由其好智而不好学也”。杨氏曰:“武仲卑辞请后,其迹非要君者,而意实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诛意之法也。”

    【理学讲评】臧武仲,是鲁大夫臧孙纥。防,是武仲所封之邑。要,是有挟而求。武仲得罪于鲁,出奔子邾,既而自归防,使人请立臧氏之后于鲁,而后去。孔子即其事而诛其心,说道:“臧武仲既已得罪出奔,虽欲请后,只宜使人陈词于鲁,以听处分,不当又入防以请。推其心,以为若不得请,则将据邑以叛矣,是盖挟不逞之心而劫之以不得不从之势,虽日不要君,吾不信也。”夫人臣之罪,莫大于要君,武仲之所以敢于为此者,亦以鲁君失政故耳。使鲁之纪纲正,法度举,彼武仲者,其敢蹈不轨之诛乎?图治者,宜慎鉴于斯。

    【心学讲评】臧武仲之智,巧于自全,邀其实而复避其名。其奔邾也,据防邑以自请曰:“苟守先祀,无废二勋,请致防也。”以其辞逊,而人谓之求也,非要也。夫子乃就事而诛其心曰:武仲之以防求为后于鲁也,援二勋以请,愿致防而去,于是人以其不终据防而逊于请,遂日不要君。以吾观之,使不允其请而后不立,则防非鲁之防,固武仲意中之事,而亦必然之势矣。纳蔡屈请者,特其名耳。而奚足信哉!人臣之事君,废立一惟其命,有情求而无势挟。要君之罪,可弗诛乎?惜乎鲁之不能致讨以明大义也。

    【元典】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译文】孔子说:“晋文公狡诈而不正直,齐桓公正直而不狡诈。”

    【诸儒注疏】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谲”,诡也。二公皆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虽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义执言,不由诡道,犹为彼善于此。文公则伐卫以致楚,而阴谋以取胜,其谲甚矣。二君他事亦多类此,故夫子言此以发其隐。

    【理学讲评】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谲,是诡谲,与正相反。孔子说:“齐桓、晋文相继为诸侯之长。当时虽称为二霸,然文非桓比也。盖文公为人专尚诈谋,不由正道,是谲而不正者。桓公则犹知正道,不尚诈谋,是正而不谲者。即如伐楚一事,文公欲解宋围,乃伐曹卫以致楚,欲与楚战,又复曹卫以携楚,不能声罪致讨,只以阴谋取胜而已。若桓公伐楚,则以王祭不供而声其罪,又退师召陵而许其盟,名正言顺,举动光明,此桓之所以优于文也。”二公他事,亦多类此,其优劣判然矣。然夫子亦就二公之事论之耳,推其心,则皆假借仁义,同归于谲而已,其于王者之道,岂可同日而语哉。

    【心学讲评】齐桓、晋文皆伯之盛者也。晋世伯而天下崇之,世运移而风尚亦异。夫子明指其心术以示人,所以正人心,维世教也。曰:齐桓、晋文之优劣,或以成功言之,则抑桓而伸文;不然,亦均谓之伯而无别。以实考之,晋文公之得晋也,俟之惠、怀元亲之后,而托仁亲以避戕;其伯也,不欲觐王,而请王之狩;退舍避楚,而激之以败;无非谲也。而纳怀公之室,干请隧之典,报曹、卫之怨,莫能掩其不正也。桓公之人齐,在无知既诛之后,而据立长以承宗祧;其伯也,定世子之位而嫡庶辨,致戎刑之讨而夷夏分,无非正也。而子纠不避灭亲之诛,于王不为非分之求,于夷不贪诈战之功,非不知谲之可用,而不用也。齐桓继王道之终,而晋文开分争之始,则世运降矣。齐桓没而德在人心,晋伯世兴而功利成习,人心易矣。是安可以不辨!

    【元典】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

    【译文】子路说:“齐桓公杀公子纠时,召忽殉死,管仲却不去死。管仲不算仁人吧?”

    【诸儒注疏】按《春秋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而小白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子路疑管仲忘君事雠,忍心害理,不得为仁也。

    【元典】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译文】孔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不用武力,都是管仲的功劳。这就是仁,这就是仁。”

    【诸儒注疏】“九”,《春秋传》作“纠”,督也,古字通用。“不以兵车”,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谁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许之。盖管仲虽未得为仁人,而其利泽及人,则有仁之功矣。

    【理学讲评】公子纠,是齐桓公之弟。齐有襄公之乱,桓公出奔于莒,召忽、管仲奉子纠奔鲁,以与桓公争立。桓公既返国,使鲁杀子纠,而缚管、召以与齐。召忽死之,管仲请囚。既至,桓公释其缚,用以为相。九字,《春秋传》作纠,是督率的意思。子路问说:“桓公使鲁杀公子纠,召忽致命而死,于义得矣。彼管仲者,同为子纠之臣,乃独不死,而反臣事桓公,盖忘君事仇,忍心害理之人也,岂得为仁乎?”孔子说:“稽古者当论其世,论人者勿求其全。彼桓公当王室微弱,夷狄交侵之时,乃能纠合列国诸侯,攘夷狄以尊周室。且又不假车之力,杀伐之威,只是仗大义以率之,昭大信以一之,而诸侯莫不服从,若是者,皆管仲辅相之力也。使桓公不得管仲,则王室日卑,夷狄益横,其祸将有不可胜言者矣。夫仁者以济人利物为心,今观管仲之功,其大如此,则世之言仁者,孰有如管仲者乎?孰有如管仲者乎?殆未可以不死子纠之一节而遂病之也。”按,齐世家,桓公兄也,子纠弟也,以弟夺兄,于义已悖。是以忽之于纠,虽有可死之义,而仲之于桓,亦无不可仕之理,况实有可称之功彰彰如是乎。圣人权衡而折衷之,其义精矣。

    【心学讲评】仁者,人之心,天之理也。顾有一人自期之心,有天下不忍忘之心,有一端可据之理,有天下所自定之理;非圣人仁熟而明于其分量,未能辨也。管仲不与召忽同死,自当别论。而子路执之以讥仲,称其当桓公杀公子纠之时,召忽以食焉不避难之义而死之,管仲请囚而不死,乃断曰:奉是君者心也,君死而辱身以求用,又何心也?心忍而理不伸,未仁乎?子曰:是何足以论仁乎!管仲之仁不仁,未尝于杀公子纠之时论,而当于相桓公之后论也。仲之相桓公也,何如哉?王纲解而诸侯散,诸侯散而兵争亟。桓公聚已散之人心,而合之于会盟;却兵车之世局,而相见以衣裳,于是中国之势复相亲相逊以联为一体,天下之生民罢兵偃武而免于死亡。桓公有其志,而以礼招携,以德柔远,悖信明义,使同于好,而民不知兵者,皆管仲之教也。则其引天下而以一心合之,闵天下而以一人救之,侯得其度,民安其居,心尽而理得,孰有如其仁者乎?微独召忽也,天下后世之以一节自许者,又孰有如其仁者乎?斯以为仲之定论,而言仁之通也。

    【元典】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

    【译文】子贡说:“管仲不是仁人吧?齐桓公杀公子纠时,管仲不能为公子纠殉死,反做了齐桓公的宰相。”

    【诸儒注疏】子贡意:不死犹可,相之则已甚矣。

    【元典】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译文】孔子说:“管仲做齐桓公的宰相,称霸诸侯,一匡天下,人民现在还都享受到他的恩惠。没有管仲,恐怕我们还要受愚昧人的侵扰。”

    【诸儒注疏】‘霸”与伯同,长也。“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微”,无也。“衽”,衣衿也。“被发左衽”,夷狄之俗也。

    【元典】

    “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译文】岂能拘泥于匹夫匹妇的小节小信?自缢于沟渎而不为人知呢。

    【诸儒注疏】“谅”,小信也。“经”,缢也。“莫之知”,人不知也。《后汉书》引此文,

    “莫”字上有人字。

    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纠,弟也。仲私于所事,辅之以争国,非义也。桓公杀之虽过,而纠之死实当。仲始与之同谋,遂与之同死,可也。知辅之争为不义,将自免以图后功,亦可也。故圣人不责其死,而称其功。若桓弟而纠兄,管仲所辅者正,桓夺其国而杀之,则管仲之与桓,不可同世之雠也。若计其后功而与其事桓,圣人之言无乃害义之甚,启万世反复不忠之乱乎?如唐之王硅、魏徵,不死建成之难,而从太宗,可谓害于义矣。后虽有功,何足赎哉?”愚谓:管仲有功而无罪,故圣人独称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后有功,则不以相掩可也。

    【理学讲评】霸诸侯,是为诸侯之长。匡,是正。微字,解做无字。衽,是衣衿。被发左衽,是夷狄之俗。谅,是小信。自经,是自缢。昔子贡问于孔子说:“管仲之为人,其非仁者欤?当桓公杀公子纠之时,仲为子纠之臣,义当有死无二。彼不能死,是亦已矣,乃又事桓公而为之相,其忘君事仇,忍心害理如此,是岂仁者之所为乎?”孔子答说:“子徒知管仲之过,而不知管仲之功。自周之东迁,王室微弱,夷狄纵横,天下日入于乱矣。幸而有管仲者,辅相桓公为诸侯之长,攘夷狄以尊周室,天下之乱于是乎一正。非特当时赖之,至于今,吾民犹得以享字之福者,皆仲之赐也。使无管仲,则中华之地将沦为夷狄,吾其被发左衽矣,尚有今日衣冠文物之盛哉。夫仲之功如此,则其不死,亦何不可之有。岂若匹夫匹妇所见浅狭,守一己之小信,而忘终身之远图,意气感激,即自缢于沟渎之中,而竟无闻于天下后世者哉。”是可见豪杰之士将建不世大功,则不拘于一身之小节。然此不可以常理论、常情测也,彼管仲之可以无死,贤如由赐尚或疑之,非圣人孰能定其论哉。

    【心学讲评】管仲之定论,在相桓以后,而子纠之死可置焉,忠与谅之别也。君臣之分义正而致其身,忠也。一时之所从未审,而固守以不迁,谅也。若管仲则虽未自必于忠,而知谅之不可执者也。以分义言,桓公,兄也;子纠,弟也。当襄公之时,仕于二子者,皆陪臣耳,于彼于此,无有异也,非有君臣之义专属于纠也。其出奔也,皆避襄公之无道,非必入而有国也。襄公弑,无知诛,国宜为桓公之国,子纠争之,管仲从焉,非也。子纠死,仲何所嫌而不可立于桓公之廷哉?其以为当死者,固执其非义之信,舍此而无以自见者。故论管仲,当置子纠而论其相桓以后之功。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求诸心而何以自安也?桓公杀公子纠,杀其所事者也。忍隐而不能死,又倾身竭诚以相之,何为乎?子曰:管仲之仁,正于其相桓见也。仲惟审于桓公之无不可相,而可相之以大有为也,故相之。于是王统裂而霸事兴,诸侯受命焉。威足以信,恩足以孚,尊王室以正大分,合中国以立大防,而倾危涣散之天下一匡焉,继此而兴者,率由其道,以联合诸夏,而固其封守,民之得知有纲维,免于倾覆者,皆其赐也。夫桓公之时,南有楚,北有山戎,西有赤白之狄,东有淮夷,而中国诸侯,斗于室而忘其外。微管仲,四夷阑入,兵戈不戢,而衣裳之会不兴,垂至今日,吾其被发左衽矣!管仲知天下之安危存亡在此一时,后世之人心风俗系此一机,而齐有可用之势,桓公有可用之才,而己之从纠,非君臣分义之所在,决于不死,决于相之,其以是为心之安而理之得也,岂屑若匹夫匹妇者,怀其惠,守其私,事之则必从之,与之同谋则必与之同死,以为小信哉!自经于沟渎,而忠不足以见谅于君子,功不足以复及于天下,人亦何从而知之乎?

    论仲者,在奉子纠之时,则当辨其偶然之失;其不死也,当推其不可死之道;其相也,则当深志其存中国人道之功,而不可以匹夫匹妇之小信例责之也。夫子之论定,而君臣之义明,夷夏之辨昭,仁与忠、忠与谅之析之必精,无不深切着明矣。

    【元典】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馔,与文子同升诸公。

    【译文】公叔文子推荐一个佣人做了大夫,与他平起平坐。

    【诸儒注疏】“臣”,家臣。“公”,公朝。谓荐之与己同进为公朝之臣也。

    【元典】

    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译文】孔子说:“公叔文子可以称为‘文’了。”

    【诸儒注疏】“文”者,顺理而成文章之谓。谥法亦有所谓“锡民爵位日文”者。

    洪氏曰:“家臣之贱,而引之使与己并,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

    【理学讲评】公叔文子,是卫大夫公孙拔,其后谥为贞惠文子。公,是公朝。昔卫之大夫有名僭者,先为公叔文子家臣,文子因其贤,遂荐之于君,而与己为同僚。夫子闻此事而称美之,说道:“谥法‘文’之一字,最为美称,非其平生有才德行美者,不足以当之。今公叔之得谥为文,我固不知其他,然只就这一件观之,是即可以为文矣。夫知贤而能荐,明也;拔之家臣之贱,而升之公朝之间,公也;惟知为国用贤,不嫌名位之逼,忠也。一事而三善备焉,谥之曰文,夫何愧乎?”按,臧文仲不荐柳卞惠,则夫子讥其为窃位,公叔文子荐家臣僎,则夫子称其可为文。是可见荐贤为国,乃人臣之盛节,以人事君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谥以昭德而报功也,而即以垂法而为天下劝。故苟有一行之合于理,即节取之,而予以美名,以劝天下,圣人之权也。“文”,美谥也,而公叔拔以修班制得之。人以为以是称“文”而文子有愧,子以为以是称“文”而愧于“文”也,乃记其有大夫馔之事。

    大夫僎之得为大夫,其始则文子之家臣也,已而升矣。其升也,与文子同为公朝之大夫也。荐之升,乐与同升而不忌。春秋之世,锢其家臣而为己用,而忌与同尊者,众矣,而文子不然,夫子闻之曰:吾疑文子之谥“文”非其所可当也。而有斯美乎,虽班制之修亦官之故事,无足美者,而此可以为“文”矣。知人才之当为国用,顺其理矣。为大臣而修以人事君之典,成乎大臣之章矣。忘私忌而志光贤良,在位而己与有荣,以是为“文”,尚无愧焉。惜乎卫之君臣不以此事称之,而要可无负于名矣。圣人扬善劝美之心,有独至焉,所为与先王制谥之精意允合也。

    【元典】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译文】孔子说卫灵公之无道,季康子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败亡呢?”【诸儒注疏】“丧”,失位也。

    【元典】

    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译文】孔子说:“仲叔圉治接待宾客、祝鮀管理宗庙、王孙贾统帅军队,像这样,怎么会败亡呢?”

    【诸儒注疏】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卫臣,虽未必贤,而其才可用;灵公用之又各当其才。

    尹氏曰:“卫灵公之无道,宜丧也;而能用此三人,犹足以保其国。而况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贤才者乎?《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

    【理学讲评】康子,是鲁大夫季康子。昔孔子在鲁,曾谈及灵公无道之事。盖其彝伦不叙,纲纪不张,在当时诸侯中最为失德,故夫子言之。季康子因问说:“人君有道则兴,无道则亡。卫灵公既无道如此,何故能终保其位,而不到于丧亡乎?”孔子答说:“灵公虽是无道,然却有件好处,他平生最善用人。如仲叔圉长于言语者也,则用之以接待宾客,应对诸侯;祝鮀熟于礼文者也,则用之管宗庙祭祀之事;王孙贾长于武事者也,则用之以治军旅,居将帅之任。夫治宾客得其人,则朝聘往来,无失礼于邻国,而不至启畔召祸矣。治宗庙得其人,则祀事精处,神人胥悦,而人心有所系属矣。治军旅得其人,则缓急有备,而敌国不敢窥矣。这三件,乃国之大事,皆择人以任之,而用之又各当其才,此所以内外咸理,而国家可保也。灵公虽无道,何由便至于丧亡哉?”夫卫灵以无道之君,得人而任之,尚可以保国,况于有道之世,得天下之贤才而善用之乎?所以说君子在朝,则天下必治,人主为社稷计者,宜知急亲贤之为务矣。

    【心学讲评】国之治乱系乎君,而兴亡之大故则视其国之人才。有君而无臣,欲治不能,而国日弱;有臣而无君,乱不可已,而国终不倾。

    夫子与康子言,而及于卫灵之无道,干霸以启衅,纵欲而蔑伦,宜其不足与有为也。康子曰:有君不道,而至于如此,宜其丧矣;而犹终其位,保其国,何也?子曰:国非徒君之国也,臣宣力而国之存亡乃决也。灵公虽无道哉,以应邦交,则仲叔圉治之,无失礼也;以供祀典,则祝舵治之,无失敬也;以修武备,则王孙贾治之,无失守也。夫如是,四邻辑,鬼神歆,疆圉固;灵公无道,自贻祸于子孙,而卫固无衅之可乘也,奚而丧哉?君欲尽道,不可恃其有臣;臣欲全国,以自保其家,其可不勤于国计乎!盖卫多君子,夫子屡称之。三臣在位,而免于丧。使蘧、史诸贤能尽其用,其为益不更弘多乎?故曰:人才关于国运。

    【元典】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译文】孔子说:“说话大言不惭,做起来就难了。”

    【诸儒注疏】大言不惭,则无必为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践其言,岂不难哉!

    【理学讲评】怍,是惭愧。孔子说:“凡人放言易,力行难。故躬行君子,每其言而不敢易。若或轻肆大言,高自称许,略无惭愧之心,这等的人,考其所行,必不能相顾,徒妄言以欺人耳。其为之也,不亦难乎?”所以君子贵夫实胜,而听言者又当观其行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有言也,苟知之,则无不可言之。而君子当欲言未言之际,心口踌躇而若有所惭,忍而不能尽者,惟一言而即念及于为之者尔。如其知可以测而口给焉,苟可言者即言之,若其身之无不可效而理之无不可通,则当言之时而有易之之心,使之自践其言而为之,仍此一易心焉,天下之理势不相就,而吾力之勤怠不自知其难也,必矣。则一闻其言而早知其不足与有为矣。故君子之言常若不足,诚有以夫!

    【元典】陈成子弑简公。【译文】陈成子弑齐简公。【诸儒注疏】成子,齐大夫,名恒。简公,齐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

    【元典】

    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

    【译文】孔子沐浴后上朝,向鲁哀公报告:“陈恒把他的君主杀了,请讨伐他。”

    【诸儒注疏】是时孔子致仕居鲁,沐浴斋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弑其君,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况邻国乎!故夫子虽已告老,而犹请哀公讨之。

    【元典】公曰:“告夫三子。”【译文】哀公说:“向三位大夫报告吧。”

    【诸儒注疏】“三子”,三家也。时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使孔子告之。

    【元典】

    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译文】孔子说:“因为我做过大夫,不敢不报告。君主却说出‘你去向三位大夫报告’的话!”

    【诸儒注疏】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谓弑君之贼,法所必讨,大夫谋国,义所当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

    【理学讲评】陈成子,是齐大夫陈恒。简公,是齐君,名壬。讨,是兴兵以讨其罪。三子,是鲁三家: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孔子尝为大夫,时已致仕,故谦言从大夫之后。昔齐大夫陈成子,平日厚施于国,以邀人心,有篡齐之意。简公恶之,使其臣阚止图之,成子遂杀阚止而弑筒公。此时孔子虽已致仕家居,犹沐浴斋戒而朝,告于鲁哀公说道:“陈恒不道,上弑其君,此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者,请君兴兵以讨之。”当时鲁国政事都是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专擅,哀公不得自由,乃答说:“你去与三子计议何如?”孔子出而说道:“弑君之贼,法所必讨。我今虽不在位,然尝从大夫之后。此等大事,不敢不以告闻,亦以行吾义而已。君乃不能自会,而使我曰告夫三子者,何耶?”夫子此言,所以伤其君者至矣。

    【元典】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译文】孔子只好向三位大夫报告,他们不同意讨伐。孔子说:“因为我做过大夫,不敢不报告。

    【诸儒注疏】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鲁之强臣,素有无君之心,实与陈氏声势相倚,故沮其谋。而夫子复以此应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

    程子曰:“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于所以胜齐者,孔子之余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当是时,天下之乱极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复兴乎?鲁之君臣,终不从之,可胜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贼,人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

    【理学讲评】之字,解做往字。孔子奉君命而往三子之家,告以讨贼之义。彼三子者素有无君之心,实与陈氏声势相倚,故沮其谋以为不可。意以齐强鲁弱,势不相敌,且他国的事,与我何与?盖与逆臣为党,故以讨贼为非也。夫子乃应之说道:“弑君乃齐之大变,讨贼实鲁之大义。吾之所以来告者,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三子以为不可,又独何心哉。”夫子此言,所以伤其臣者至矣。按,此章所记齐简公,鲁哀公,皆衰世昏庸之君,不足道者。然亦可见人主独揽乾纲,深防祸本。不可使威福下移,而奸邪有僭逾之渐;不可使事权去已,而纪纲有陵替之忧,然后君臣相安,而国家永保矣,图治者尚监于兹。

    【心学讲评】知不可为,而不容不正者,大义也。虽不必行,而存其义,则名正法立,而可伸于天下后世者,大权也。圣人立人道之大防,亦惟尽之于己,而大义明,大权昭矣。

    陈成子弑简公,臣子莫能讨,天子方伯莫能讨。鲁为婚姻之国,近在邻封,置之罔闻。孔子已致老于家,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正罪也,请讨之!”其辞决矣。圣人于此,义愤盈于中,而大勇形于色,为人臣者之道,极于此矣。而哀公既无能讨之权,且无欲讨之心,乃曰“告夫三子”者,举而委之三子,而哀公何以为人君哉!子出而叹曰:“以吾从大夫之后,大事与知焉,大义不容诿焉,故不敢不告也。而君曰‘告夫三子’者,吾不知君之何以自废也,而犹不惮无益之烦也。”之三子告,殷勤而言之,直词无少贬焉,犹义愤之不已,而载君命以恪共也。而三子固有不欲讨之心,且不乐有请讨之语,直距以不可。讨弑君者而谓不可,何以为人臣哉?子乃正言以自明其志曰:“以吾从大夫之后,有为臣者之道焉,则有为臣者之心焉,故不敢不告也。三子而徒非人臣与?吾不知其何以处君臣之际也。”

    夫哀公与三子,君不君,臣不臣,惟不尽其道而已。圣人亦惟尽其道而已。圣人何以异于人哉?自尽与不自尽之间也。告君而君不任,告臣而臣不听,圣人亦无如之何。知其不可而必尽,则圣人之诚也。乃大讨不加,而陈恒之罪已正于万世,则圣人之大权,又何常不伸哉!故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

    【元典】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译文】子路问怎样对待上级,孔子说:“不要欺骗,可以犯颜直谏。”

    【诸儒注疏】“犯”,谓犯颜谏争。

    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难也,而以不欺为难,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后犯也。”

    【理学讲评】犯,是犯颜谏诤。子路问说:“人臣事君主之道当何如?”孔子告之说:“臣之于君,有匡弼之责。君有过,必当尽言以谏诤。虽至于冒犯威严,亦有不容自己者。然须本之以忠君爱国的诚心,不可有一毫欺罔之念。由是以进言于君,虽侃侃焉危言谠论,犯颜色甘罪谴而不顾,而其一念忠爱之诚,实有溢于言词之外者,如是而后可以谓之纯臣也已。若外沽强谏之名,而内无纳诲之实意;徒避不言之责,而故为不切之虚谈,是欺也,非忠也。臣而欺君,其罪可胜诛乎!”盖子路刚直敢言,不患其不能犯,患其无忠爱之诚耳,故孔子以是勉之。然而欺在于臣,而纳谏系于君。大舜舍己从人,闻一善言,即从之若决江河,惟求有裨于君德,有利于国家耳,何必问其心之诚与不诚乎?此又在上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子路问事君。子曰:为臣之道,求之君而不求之己,则负直臣之明,而臣心不可问;求之己而不求之君,则有纯臣之节,而臣道不能尽。故求之于己者,勿幸君之不及知,而文饰以免咎;勿谅君之不可有为,而苟以塞责。不任气而任心,不修文而修实,庶乎其勿欺也。而求之于君者,君所可,道所不可,争之而必正其非;君所不欲行,道所必行,强之而必勉以为。言无所于徇,罪无所可避,犯之不恤也。以此事君,内不负心,而上不负君,斯臣道之克尽与!

    【元典】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译文】孔子说:“君子心怀仁义,小人心怀财利。”

    【诸儒注疏】君子循天理,故曰进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污下。

    【理学讲评】达,是通透的意思。孔子说:“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始焉不过一念之少殊,终焉遂至趋向之迥绝,何以言之?天理本自高明也。君子凡有所为,都只循着天理而行,故其心志清明,义理昭着,所知者日以精深,所行者日以纯熟,渐到于为圣为贤,而造位乎天德。譬之登山者,一步高似一步,将日进于高明矣,岂非上达者乎?人欲本自污下也。小人凡有所为,都是一团私欲,故其志气昏昧,物欲牵引,良心则日以丧失,邪行则日以恣肆,渐至于为愚为不肖,而与禽兽不远。譬之凿井者,一步低似一步,将日流于污下而已,岂非下达者乎?欲脱去凡近以游高明者,当知所择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夫人志行之不齐,推而达之,其贤不肖之相去,岂有涯哉!要其所自分,君子小人而已。诚其为君子也,业已立身于循理之中,则虽所造之未深,不能即至于高明,而所与处者君子之人,所学者君子之道,渐渍于为善之乐,日进而知义之必精,有所未逮而心不安,达而之于圣域,皆其所优为者。其上也,未可量也。

    如其为小人也,托身于从欲之俗,则虽其技之未工,不即极乎卑污,而所与处者小人之人,所肖者小人之术,渐渍于为恶之利,日熟而见事之无不可为,有所未极而意不戢,达而之于败类,固其所不恤者也。其下也,乌有止也。是以择术必明,而守之必定。勿曰善不易为,而恶犹可悔也。

    【元典】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译文】孔子说:“古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今人学习是为了炫耀于人。”

    【诸儒注疏】程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

    程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愚按: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

    【理学讲评】为己,是欲得之子己。为人,是欲见知于人。孔子说:“古今人所学之事虽同,而其用心则异。古之学者,其从事于学问思辨,饬躬励行,若与今同与。然学问思辨,只为道未明也,而孜孜焉以明其道,饬躬励行,只为德未立也,而孜孜焉以进其德,所知者性分之固有,所为者职分之当然,惟求尽其在我而己,所以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其从事于学问思辨,饬躬励行,若与古同也。然学问思辨,未必其明道者如何,而汲汲焉欲见知于人;饬躬励行,未必其进德者如何,而汲汲焉欲求知于世。非矜炫以要名誉,则矫饰以媒爵禄,惟恐人之不知而已,所以说今之学者为人。为己者虽专于务内,而有诸中者形诸外,其终自至于成物。为人者虽心在务外,而虚誉隆者实德病,其终并至于丧己。学者不可不知省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欲进今人而效古人之志业,学而已矣,而不谓学之亦成乎今而异乎古也。诵习之文,言行之迹,不可信为义利公私之准也,亦问其所为者之何如耳。

    古之学者,念己之有耳目,而必尽其聪明;己之有心思,而必致其明察;己为臣子,有不忍不事之君父;己为君子,有不容不治之野人;而恐率行吾意之未中乎理也。乃取效于先觉,以求惬于心之所安;是故敬业而乐群,惟恐其不及也。

    今之学者,以利之所资,必藉人而始遂,名之所成,必待人而始着;君父亦邀名之地,功名原厚实之归;而见当世所尚之相许以文也,乃问业于师友,以求合乎时之所贵;是故从师而问道,不恤其劳焉。呜呼!为人也,而何以学为也?学而且以为人乎哉?其情变,其志移,至于学而尤远于古人,抑将何以救之哉?

    【元典】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

    【译文】蘧伯玉派使者访问孔子。

    【诸儒注疏】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于其家;既而反鲁,故伯玉使人来也。

    【元典】

    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曰:“使乎!使乎!”

    【译文】孔子请使者坐下,然后问:“蘧先生最近在做什么?”答:“他想减少错误,但没做到。”使者出去后,孔子说:“好个使者!好个使者!”

    【诸儒注疏】“与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过,而犹未能,则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见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约,而其主之贤益彰,亦可谓深知君子之心而善于辞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庄周称“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盖其进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践履笃实,光辉宣着,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理学讲评】蘧伯玉,是卫之贤大夫,名瑗。使是差人。昔孔子尝至卫,主子卫大夫蘧伯玉之家,既而反鲁,伯玉差人来问侯孔子。孔子敬其主以及其使,物命之坐而问之。说道:“尔夫子近日在家干些甚事?”使者对说:“人不能无过,而贵于能寡。我主人之心时常战战兢兢,省事克己,欲其言皆顺理而寡尤,行皆合宜而寡悔。但人欲难子净尽,天理难于纯全,恒以为学问功疏,末免于有过,此则我主人之所为也。”使者之言虽愈自卑约,而伯玉好学力行之美,自有难掩者,盖亦善为说辞者矣。故夫子于其既出而称之说道:“斯人也,其真可谓使者乎,其真可谓使者乎!”重言而叹美之,盖亦以彰蘧伯玉之贤也。大抵天下之义理无穷,人心之出入无定,故寡过未能,非使者为伯玉谦词,乃真实语也。尧、舜、禹之授受,以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成汤之检身若不及,文王之望道而未之见。古之圣贤未有不以此存心而成德者,善学者宜加意焉。

    【心学讲评】人终日于过而不自省也。苟免于过,而即自矜,既已迷而不知复矣,而为之下者又从而导谀之,是以大惑终身而不解。夫子于卫交蘧伯玉,以道相成久矣。其使人于孔子,岂寻常致问之仪哉!所使者为家人乎,为弟子乎,必伯玉之所见为可使者。夫子与之坐而问焉,礼也。曰:“夫子何为?”问其莅官之政乎?问其退修之学乎?为使者未易对也。而使者曰:“夫子非能有所为也,而未尝不欲有所为也。其不能无所为也,则正不敢轻于为也。窃见其不容已于言焉,而不敢遽言焉;其不容已于行焉,而不敢遽行焉;审之于进退默语之间,慎之于出身加民之际。夫子谓如是而可以寡过矣。吾党信之,亦谓可以寡过矣。已而夫子之自责无已也,则又未尝不悔其道之未尽,人己之未得,而二三子亦觉夫子之所以为夫子者未尽也。凡夫子终日之为,皆此之为皇皇耳。”

    于是礼成而使者出,夫子穗之曰:若斯使者,其能尽使之道乎!其不愧为君子之使乎!与闻君子之学,是以知君子之心;不侈美以张君子之能,正曲体以尽君子之美。其上不骄者,故其下不谀,是可以助伯玉而同于道者乎!而伯玉之门多沉潜之士,亦可尚矣。呜呼!此夫子所以乐交伯玉也。

    古人无奴,即有给赐罪人者,亦不使之将命。此使者,乃子华使齐之类。

    【元典】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译文】孔子说:“不在那个职位,就不要考虑那个职位上的事。”

    【元典】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译文】曾子说:“君子考虑问题从不超过自己的职权范围。”

    【诸儒注疏】此《艮卦》之象辞也。曾子盖尝称之,记者因上章之语而类记之也。

    范氏曰:“物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君子所思不出其位,而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职也。”

    【理学讲评】位,是职位。这一句是《易经》中《艮卦》的象词。曾子尝称述之说道:“凡人之居位,虽有大小尊卑之不同,莫不各有当尽之职。若舍其本职,而出位妄想,则在己为旷职,而于人为侵宫矣。君子则身之所居在是,心之所想亦在是,凡夙夜之所图虑者,惟求以尽其本分所当为之事。如居乎仓库之位,则思以审会计,明出纳,而尽乎理财之职;如居乎军旅之任,则思以勤训练,饬军令,以尽乎诘戎之职,初未尝越位而有所思也。如是,则众职毕举,而庶务咸理矣。”

    【心学讲评】君子读《艮》之象辞,而以为慎思之则也,乃称之曰:君子之存诸心者,于道无所不涵,致其知者,于理无所不穷。而当其用思,则有异焉。思者,就事而察其理之谓也。若是,则所思之事即其位,而所处之位乃其可用吾思者也。位之中有得有失,有常有变,深入而备体之,恐不尽其理也,则有研几精义之无可略者矣。若位之外,存亡者天也,顺逆者人也,古今者时也。他日之或然,今日思之,则适以乱当前之所守;他人之未得,而代为思之,则不念在我之已疏。君子于此,不侈其博闻多知之长,勿逞其泛应旁通之力,故在己尽而于物不矜。理得于己,而抑又何求哉?此艮止之学,君子用之以治思也。

    【元典】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译文】孔子说:“君子认为说到而没做到很可耻。”

    【诸儒注疏】“耻”者,不敢尽之意;“过”者,欲有余之词。

    【理学讲评】耻,是羞耻。孔子说:“人之言行贵于相顾。若喜为高论,轻肆大言,而考其所行未能如是,则为言过其行。究其归,不过便佞小人而已,故君子耻之。以是为耻,则勉不足而谨有余者,自不容不至矣。”

    【心学讲评】子曰:君子之存心,于言行见之矣。苟不以心制其言,则言苟无悖于道,可以惟吾言而无所愧;苟不以心笃于行,则行苟有功可见,可以如是以行而姑且止。君子之存心也则不然,以为言节无愧也,而吾之幸而闻道也,非欲以示人也。终日学之,而一言尽之,将谓我为知,而所不知者更多也。吾之知止于是,而遂以表章至道乎?故如有所歉于天焉,若有所馁于人焉,诚耻之也。审于无可耻而后发,而言乃为经矣。行即有成矣,而道之难于克尽也,见为尽而犹不尽也。功之所就,即过之所伏,将谓可以自信,而所难信者正多也。虽若见为无可加,而更进焉,则又有得矣。故古人有姑舍者焉,天道有难凭者焉,必过之也。极于无可过,而后行以成焉,而行乃无憾矣。

    盖惟不于言见言,而以反求自省之心,持之于出口之际;不于行见行,而以求至于道之心,奋之于躬修之时。君子之存心有如此者。人勿轻于言行哉!

    【元典】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泰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译文】孔子说:“君子的三种品德我没做到: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诸儒注疏】自责以勉人也。

    【元典】

    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译文】子贡说:“老师是在说自己呢。”

    【诸儒注疏】“道”,言也。“自道”,犹云谦辞。

    尹氏曰:“成德以仁为先,进学以智为先。散夫子之言,瑛序有不同者以此。”

    【理学讲评】忧,是忧虑。惑,是疑惑。惧,是恐惧。自道,是自家说自家的事,言道其实也。昔孔子以至圣之德,而常怀望道未见之心。说道:“君子之道有三件,反之于我,一件也不能。三者何?曰仁、曰智、曰勇是也。仁则心德浑全,而私欲净尽,凡穷通得丧,皆不足以蔽其心,故不忧;智则心体虚明,而思虑详审,凡是非邪正,皆不足以蔽其心,故不惑;勇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之决大疑,任大事,自勇往直前,而无足以动其心,故不惧。此三者,皆君子之全德,而我之所未能者也。”夫孔子道全德备,其于三者,皆已各造其极而时出之,岂复有所未能者乎?故子贡闻其言而叹说:“此乃夫子自言其实有者如是耳。”而乃以为未能,盖圣不自圣之心也,大抵圣人深见义理之无穷,其自视常以为不足,故圣而益圣。有志于希圣者,当知所惕励矣。

    【心学讲评】圣人之所必不可及者,惟心与道合而无间。道无可息之时,故圣人无可息之心。天下至变之境,道皆行乎其中,则圣人以其心与周流,而恒觉道之未易。夫天下有能如是以居心者乎?则非圣人而如是乎?故其自言也,恒见不足,而非但以谦受益也。呜呼!圣人且如是,而人之自言也,何其易也!

    夫子体诚仁诚智诚勇之天德,而历乎可忧可惑可惧之境,以从容中道焉,乃以为此非易也,而曰:君子之道,有所从人以致尽乎己,斯有所出之以应天下。因其性之所近,而致其克尽之功,所道者有三也。道之也已精已熟,则用之也不劳。乃我之泛应乎世而允协乎心者,惟日孜孜焉而未能也。夫君子于得丧之不忧也,有所道以忘忧也;安恬静而养之以纯粹,无土不安,故不忧也。君子于是非之不惑也,有所道以辨惑也,宣聪明而广之以察识,无几不审,故不惑也。君子于凶危之不惧也,有所道以免惧也,秉刚直而配之以道义,无理不伸,故不惧也。各极其一,而君子之行成,兼体其全,而君子之德备。我于三者不无勉焉,而何天下之忧、惑、惧相因而日至,而吾之仁、智、勇见为可用,而恒难不敢自信也?而我其能自已乎?

    于是子贡见道之无穷,而窥夫子不息之!心,乃曰:三者之难能,诚难能也,而非夫子之难也;乃非夫子之难能,而夫子自见为难之心,则自言固如此也。自人言之,夫子之乐,年可忘而遇可一,仁无不安矣;夫子之明,天不违而人不过,智无不昭矣;夫子之威,道常伸而义必正,勇极乎大矣。而夫子之自道,则若忧、惑、惧之有其可忘,而更有不可忘者存;仁、智、勇之已极其至,而更有其至者在。圣之不自圣,唯圣而必不自圣也。夫子且然,而况学者哉!

    夫子之自言者,不息之心,而子贡之知圣也,知其不息之诚。圣人诚不可学而至矣,而人皆有心,则皆可有不息之用。得一善而自足者,岂其心之果足哉?则人固有作圣之能,而无如其自弃之心何也!

    “道者三”,非之道三也。仁、智、勇是德,不是道。此“道”字解作“由”也,由之以成德也。“自道也”,只是自言如此意。

    【元典】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译文】子贡诽谤别人,孔子说:“子贡啊,你就那么好吗?我可没这个闲工夫。”

    【诸儒注疏】“方”,比也。“乎哉”,疑辞。比方人物而较其短长,虽亦穷理之事,然专务为此,则心驰于外,而所以自治者疏矣。故褒之而疑其辞,复自贬以深抑之。

    谢氏曰:“圣人责人,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如此。”

    【理学讲评】方,是比方。子贡平日好比方人物而较其短长。此虽穷理之一事,然专务为此,则心驰于外,而自治之功疏矣,故孔子反言以警之说:“赐也其贤乎哉?盖惟贤者,自家学问工夫极其精密,乃可以其余力而较量他人。若我则以义理无穷,工夫未到,日孜孜焉惟以进德修业,迁善改过为事,方自治之不暇,而何暇于方人哉?”夫方人之事,在圣人犹以为未暇,况学者乎?孔子言此,其所以警子贡者,至深切矣。

    【心学讲评】君子之为学,求诸己,而自顾所居者何等也。即出而见天下人品之不齐,于贤者引以自愧,不肖者取以自鉴,好恶在心,而不易出诸口。若甄别人品而高下之,惟有铨选之职者弗获已焉。而子贡取人而方之,以类相从,以等相差,何为者也?子曰:夫修己已尽,而治人之道行焉,则或可以方人矣,惟其贤也。天下之贤莫己若矣,其高卑清浊不能出我之范围,而因以宰制之。赐也,而贤乎哉?若以我自思,则我之所志者何如乎?我之所就者何如乎?拟我于人,而我何以自处?拟人于人,而且忘乎我。惟日孳孳焉以自求,惟日孳孳焉以择善而从,不善而改也,固不暇及于人之长短也。不暇者,圣人不息之心,而好恶之理求全于己者,诚不易也。故孔子作《春秋》,论而不议,圣人之诚于此见矣。非子贡之所能及也。

    【元典】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译文】孔子说:“不怕没人了解自己,就怕自己没有能力。”

    【诸儒注疏】凡章指同而文不异者,一言而重出也;文小异者,屡言而各出也。此章凡四见,而文皆有异。则圣人于此一事盖屡言之,其丁宁之意亦可见矣。

    【理学讲评】孔子说:“人之处世,常患名誉不彰,人不知己,然此不足患也。惟夫学焉而未能明其理,行焉而未能践其实,此则在己本无可知之具,反之吾心而有歉者,正学者所当患也。今乃不以此为患,而徒患人之不知,何哉?”

    【元典】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译文】孔子说:“不要事先怀疑别人欺诈,不要事先怀疑别人不讲信用,如果能预先觉察到欺诈和撒谎,就是贤人了。”

    【诸儒注疏】“逆”,未至而迎之也。“亿”,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抑”,反语辞。言虽不逆不亿,而于人之情伪自然先觉,乃为贤也。

    杨氏曰:“君子一于诚而已。然未有诚而不明者。故虽不逆诈,不亿不信,而常先觉也。若夫不逆不亿而卒为小人所罔焉,斯亦不足观也已。”

    【理学讲评】逆,是事未来而逆料的意思。亿,是事未形而意度的意思。诈,是欺诈。不信,是不实。抑,是反语词。先觉,是无心而自然知觉。孔子说:“人之于己,未必有欺诈之事也,而先意以料之,叫做逆诈。人之于己,未必有不信之心也,而先意以猜之,叫做亿,不信。这等样有心防人,固有幸而中者,亦有诬而枉者,非诚心率物之道也。然虽不为逆亿,而人或得以欺之,则又忠厚太过,甘受人瞒,亦不足为贤也。惟于人之诈者,不必先意以迎之,于人之不信者,亦不先意以度之,而其诈与不信者之情伪,自能先知之,而不为所眩,斯则虚以应物,知能通微。譬之明镜,虽未尝有心以索照,而人之美恶妍媸,自无遁形,是乃可谓之贤也已。”盖多疑生于不明,而明者自无所疑,逆诈、亿、不信,皆由不明故耳。至明之人,物至即知,孰得而欺之乎?然非有居敬穷理之功,讲学亲贤之助,则此心虚灵之体,未免为物所蔽。欲以坐照天下,亦未易能也。此又事心者所当知。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之道,诚至而明,而难言之矣。以猜忌之多失也,于是而有朴直坦遂者,以不逆诈,不亿不信为贤于彼之察察也。乃信为诚,而卒为天下所欺;其不明也,必惟其诚之不至也。以颛蒙之受蔽也,于是而有智计周密者,以先觉人之诈,不信为贤于彼之芒然也。乃自矜其察,而先丧在我之忱;其不诚也,则必其明之有穷也。惟夫不逆诈,不亿不信,而抑亦先觉者,觉其诈而不能欺,觉其不信而不自失,而不待揣之于未诈之先,度之于且信且疑之际;斯则己无苛巧之失,而天下无能生其变伪,则以较之于彼者无所表异,而多所得,是则贤乎!盖立诚于己,而道尽焉,则物理人情自着其条理,而直枉之分一寓目而即判,斯君子所以应天下者,异于曲士之愚与细人之哲也乎!

    【元典】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

    【译文】微生亩对孔子说:“你为什么四处奔波、到处游说呢?你不就是要显示自己的口才吗?”

    【诸儒注疏】微生,姓;亩,名也。亩名呼夫子而辞甚倨,盖有齿德而隐者。“栖栖”,依依也。“为佞”,言其务为口给以说人也。【元典】

    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译文】孔子说:“我不想显示口才,只是因为痛恨社会上的丑恶现象才不得不如此。”

    【诸儒注疏】“疾”,恶也。“固”,执一而不通也。圣人之于达尊,礼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理学讲评】微生亩,是当时的隐士,盖年高有德之人也。栖栖,是依依不舍的意思。佞,是便佞。疾,是恶。固,是执一不通的意思。昔孔子周流列国,欲行其道,而人皆不能用之。有隐士微生亩者,讥之说道:“孔丘,我只见你今日之齐,明日之鲁,人不见知,则亦可以已矣。何故这等栖栖然依恋不舍欤?夫世之佞人,则务为口给,以希世取宠。你今所为,无乃为佞以求用于世乎?”孔子答说:“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丘岂敢为佞人之事。但以世道污浊,挽回在人,而康济民物,当有所寄。若是守拘滞之见,以隐为高,昧变通之宜,果于忘世,则执一不通的人,又我之所恶者也。其所以栖栖然而不能忘情于斯世,盖以此耳,岂敢为佞哉!”盖微生亩是齿德俱尊的人,但其所见偏执,故圣人对之礼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心学讲评】圣人之于天下,有不忍忘之心,而有无不可明、无不可行之德教。其大行也,则泽加于天下;其小试也,亦顺应而绩成;即其不行也,而立法于万世,亦无不着成物之能。皆其不忍忘之心,所与天地同流者也,是之谓诚通也。人与我同类,则才不忍不为之尽,言不忍不为之明。彼以为用则可行,不用则不可行,恶异己而嫜嫜去之,固塞而不通甚矣。

    微生亩其人也,谓孔子曰:“某今者可以去而不去,依人而止焉,诚栖栖矣,吾不知其何为也?为上而上不我庸,为民而民非我责,无所为而栖栖焉,为某危之矣。非顺而说之,终日言而与物忤;非巧而导之,且欲安其身于世而不能,则无乃为口给说人之佞乎?”呜呼!是何其轻谅我夫子也!君子之道,自有出于直与佞两途之外者,亩特执滞而不知耳。

    子曰:“佞而可为哉?进以惑人,退而失己,某何敢焉!乃所以栖栖者,吾有吾心焉。出处因乎时,而执在我之喜怒以进退,则所见者隘;道德通乎众,而执一人为独是以非世,则所守者穷;为固而已矣。某不敢有轻天下之心与弃天下之情,则固者不容不疾。某之栖栖,岂无为乎?”夫固之为言,陋也,即孟子所谓“小丈夫”也。有可治则治之,有可教则教之,道足以下通于愚不肖而曲成之,功不必成,志不必遂,斯以为圣人之徒与!

    【元典】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译文】孔子说:“千里马值得称赞的不是它的力气,而是它的坚韧不拔的品德。”

    【诸儒注疏】“骥”,善马之名“德”,谓调良也。

    尹氏曰:“骥虽有力,其称在德。人有才而无德,则亦奚足尚哉!”

    【理学讲评】骥,是良马之名。德,指马之调习驯良说。孔子说:“君子之所以见称于世者,不徒以其有可用之才,以其有可贵之德也。譬如马中有骥,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不徒以其有驰骤之力,以其有驯良之德也。盖马之任重致远者存乎力,然使虽有力,而不免于蹄啮,难于控御,则亦凡品而已,何得为骥乎?人虽有才,而苟无其德,是亦小人而已,何得为君子乎?故人不可徒恃其才而不修其德,观人者,论其才而又当考其德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天下之所谓才,非才也;足以见长于人,而卒为天下病,何贵有才哉!请以马言之:马之有其力,足尚矣。然使恣其奔腾迅速之才,虽一日而致千里,而吉行五十里,军行三十里,将何往乎?惟其力之有余,而能调而与服骖相得,良而与衡轨相安,故车不倾,而往来如御者之志,人乃称之曰骥也。非凡马之所及也。然则有才行于天下,而天下慕之;施于后世,而后世仰之;不抑有合乎人心,顺乎天德者乎?可以省矣。

    【元典】或曰:“以德报怨,何如?”【译文】有人问:“以恩德报答怨恨,怎样?”【诸儒注疏】或人所称,今见《老子》书。“德”,谓恩惠也。

    【元典】子曰:“何以报德?”【译文】孔子说:“这样怎么报答恩德?”【诸儒注疏】言于其所怨,既以德报之矣,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报之乎?

    【元典】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译文】应该以正直报答怨恨,以恩德报答恩德。

    【诸儒注疏】于其所怨者,爱憎取舍一以至公而无私,所谓直也。于其所德者,则必以德报之,不可忘也。

    或人之言,可谓厚矣。然以圣人之言观之,则见其出于有意之私,而怨德之报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后二者之报各得其所。然怨有不雠,而德无不报,则又未尝不厚也。此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之简易易知,而微妙无穷,学者所宜详玩也。

    【理学讲评】或人问于孔子说:“人惟恩怨之心太明,故忠厚风日薄。若于人之有仇怨于我者,我皆忘其怨,而惟以恩德报之,何如?”孔子说:“酬恩报怨,也是人道之常;称物平施,乃为事理之当。人之有怨于我者,既以德报之,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报之乎?此于情理乖谬甚矣。必也于人之有怨于我者,我则不计其怨,而爱憎取舍,一惟以直道处之。使其人之可爱可取欤,我固不以私怨而昧其与善之公心;使其人之当恶当弃也,我亦不避私嫌而废夫除恶之公典,这是以直报怨。若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必以德酬之,大而捐躯以图报,小而一饭之不忘。虽其中有委曲用情,屈法从厚者,若于直道有背,而揆之天理人情,固亦未为过也,这是以德报德,如是而施报之间,庶为得其平乎。”夫观或人之言,非不近厚,而反不得其平;圣人之论,即得其平,而变未尝不厚。诚权衡万事者之准也。

    【心学讲评】春秋之世,以怨相寻,而兵戈狱讼不息。老氏之学,思以矫天下,而其言曰:“以德报怨。”其为术也,欲曲以自全,而穷天下于不可受,则使之自困,而阴用其杀贼之心。或人称之,而曰:诚以德而报怨,天下之怨且自止,此其为道何如?而岂有失哉?

    夫子曰:此其为术也巧,居心也刻,制天下以权,而诱天下以名,吾姑不暇论,而但问之曰:“何以报德?”将更有加于德之外以隆于报乎?亦将等德于怨,而待有德者如是之薄乎?于报怨而可用其术,于报德而何以自安其心?故君子之道有其至正,而非彼说之所能乱也。报怨,以直而已矣。直在彼,则忘之可也,亦不必更加以德也;直在我,则怨之可也,而何反施以德也?报德者而后以德也。大德不敢忘,所谓报生以死也;小德不徒受,所谓报赐以力也;而何忍均之于怨也?君子之顺其情,循其理,理得而情安,天下且相劝以德,而相惩于怨,岂彼说之所知哉!异端之言,以奇巧文其奸,圣人不屑深求,而但折之以正,论定而邪慝何容作哉!

    【元典】子曰:“莫我知也夫!”

    【译文】孔子说:“没人了解我啊!”

    【诸儒注疏】夫子自叹,以发子贡之问也。

    【元典】

    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译文】子贡说:“怎么说没人了解您呢?”孔子说:“不埋怨天,不责备人,我学了些平凡的知识,从中领悟了高深的道理。了解我的,大概只有天吧!”

    【诸儒注疏】不得于天而不怨天,不合于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学而自然上达。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渐进耳,无以甚异于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语意,则见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之妙。盖在孔门,惟子贡之智几足以及此,故特语以发之,惜乎其犹有所未达也。

    程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在理当如此。”又曰:“下学上达,意在言表。”又曰:“学者须守下学上达之语,乃学之要。盖凡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以上达矣。”

    【理学讲评】义理有本末精粗,从下面学起,才到得上面,所以说下学上达。昔孔子道高德厚,不求人知,当时亦罕有知之者,故发叹说:“今之人,其莫我知也夫。”子贡问说:“夫子之道德高厚如此,何故人都不知夫子?”孔子答说:“人之学问,惟是高世绝俗,与众不同,乃可以致人之知,若我则无是也。如穷通得丧,系于天者,我虽不得于天,未尝怨天;用舍予夺,系于人者,我虽不合于人,未尝尤人,只是反己自修,循序渐进。如义理有本末精粗,我只在下面这一导着实用工,使功深力到,将上面这一层渐次通达。譬如登山的,必由卑以至高;如行路的,必自近以及远。这不过职分之当为,进修之常事,无以甚异于人,何足以致人之知哉。惟是心存为己,仰不愧天,或者上天于冥冥之中能知我耳,所以说知我者其天乎。”盖甚言其必不见知于人也。夫圣人尽性至命,与天合一,其独得之妙,真有人不能知而独知之者,然下学上达之一言,乃万世学者之准则。人于可知可能者,逐一讲求,则于难知难能者,自然通透,固不当躐等而进,亦不可畏难而止也。有志圣学者,宜究心焉。

    【心学讲评】圣人之德,天德也。天日昭着于人,而人不知,故日知德者鲜矣。不知圣则何以学圣?故夫子叹曰:莫我知也夫!我有所以居心者焉;我有所以自信者焉;我有所志者焉;我有所行者焉;我有所建之于始,而即以是终者焉;我有所一致而百虑,无不可以贯通者焉;我有所无求无憾,而自不容己者焉;而知我者其谁邪?

    子贡曰:夫子之道,天下无不可由也,天下无有可及也。时有不行,而人知缺陷之在数,而非不可行也。教有不从,而人知愚不肖之在世,而非不可从也。何为其莫知子也?岂夫子尚有隐焉,而使人不易知者乎?

    子曰:吾何隐乎哉?为之也愤,而居之也乐,吾终身而何隐乎哉?在天之时数,有顺有逆,非天之过也。吾无不可因之天,奚其怨?在人之情理,有从有违,非人之咎也;吾无所待于人,奚其尤?盖吾之学,吾学之,非天人也;吾之达,吾达之,非天人也。吾所学者因乎天而近乎人,下学耳。知人之所可知,能人之所可能,知不遗,行不倦,而天理行焉,而遂已上达矣。天之体,吾以不逾之矩体之;天之用,吾以不厌之学用之;而人心顺焉。吾志在是,吾行在是,吾之以始终百虑而一致者在是,而知者其谁邪?有知我者,其天乎!天之散见于万物者,下之可学者也,天知我学之而非从事于末也;天之浑成于一理者,上之可达者也,天知我所达之非舍末而求本也。天之散见者即其浑成,浑成者之自为散见,下学上达相因之理也。天知我学之即以达之,而达之即以学之也。天有不齐之化,不损其生成;不类之物,无伤于险阻;天知我之不怨不尤,以其无可怨而无可尤也。若夫人,则知我之下学而称我博,知我之上达而拟以圣,求之天而或为我怨,求之人而或为我尤,久矣,其莫知也夫!

    呜呼!此圣人自言其合天之圣德,子贡且不知,而况下焉者乎?并行不悖,无可怨也;并育不害,无可尤也。吉凶同患,而不与圣人同忧,不怨不尤之情也。云行雨施,品物流行,下学之理也;咱强不息,下学之心也。万物资始乃统天,上达之理;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下学而上达之德也。人皆有此心,则皆有此理。天日在人之中,而人何不知?乃沉潜者忘乎广大,高明者略乎事情,信在己之所知所能,而未顺乎变化之不测,则宜乎不能知也。知天而后可以知圣,知圣而后可以学圣。孔子没,天下不复有圣人,诚有以也,是以夫子叹之也。学者苟能于下学求之,尚不失为圣人之徒与!

    【元典】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

    【译文】公伯寮在季孙氏面前诬蔑子路。子服景伯将此事告诉了孔子,他说:“季孙氏被公伯寮的谄言所迷惑,我有能力杀了他,将他陈尸街头。”

    【诸儒注疏】公伯寮,鲁人。子服,氏;景,谥;伯,字;鲁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孙,言其有疑于寮之言也。“肆”,陈尸也。言欲诛寮。

    【理学讲评】公伯寮,是鲁人。愬是谗谮。子服景伯,是鲁大夫子服何。夫子,指季孙说。杀人而陈其尸叫做肆。昔子路方仕于鲁,为季氏宰。鲁人有公伯寮者,乃谗愬之于季孙,而季孙信之。子服景伯心怀不平,因以其事告于孔子说:“季孙之于子路,固因公伯寮之言而有疑心矣。谗邪害正,法不可容。以吾之力,犹能诛伯寮,而陈其尸于市朝,以明子路之诬而报其怨。夫子以为何如?”

    【元典】

    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译文】孔子说:“理想能够得到推行,是时运决定的;理想得不到推行,也是时运决定的。公伯寮能把时运怎样?”

    【诸儒注疏】谢氏曰:“虽寮之诉行,亦命也。其实寮无如之何。”愚谓: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圣人于利害之际,则不待决于命而后泰然也。

    【理学讲评】孔子因子服景伯欲诉公伯寮,乃以理晓之说道:“士君子之心,非不欲行其道于天下,而道之或行或废,实有非人所能为者,使其道将行欤,则动见遇合,事事如意,是乃命之通也,固非人之所能使,使其道之将废,则动见阻滞,事事违心,是乃命之穷也,亦非人之所能。夫道之兴废,皆由于命如此,今仲由之或用或舍,固自有命存焉,使其命该亨通,虽有谗言何畏?若使谗说得行,则亦命之穷耳,于公伯寮何尤乎?吾子固不必深憾而欲诛之矣。”按,圣人于失利害之际,惟义是安,本不待决之于命而后泰然也,其言命者,特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然所谓不怨天,不尤人者,即此亦可见其一端矣。

    【心学讲评】穷达,命也,自一人而言之也。道之兴丧,世之治乱,命也,白天下而言之也。圣人以一人而系乎天下,引天下之治乱以为一人之穷达,故其知命也大矣。夫子道行乎鲁,子路为季氏宰,堕邱、费,兴教化,而道几行矣。小人忌之,而公伯寮者乃翘其过以诉于季孙,以挠子路,即以间夫子也。子服景伯愤焉,以其事告夫子,而言曰:夫用子而行子之道,委政于由,夫子之志也。今闻寮之言而惑焉,堕当事之心,而毁将成之绪,是祸之首也。吾与闻国政,法犹在我,尚能正其罪而诛之,肆诸市朝,小人知惧,而君子权伸,吾将行之。

    夫子曰:无然也。吾与由所欲行者,道耳,非但论遇之穷通,亦非但争党之邪正也。夫道而可以人力争也哉?如其道之将行也与,有与成之,无与毁之,此莫之劝而自动,道之兴,天之命天下以得其理者也。苟其道之将废也与,虽几成之,或以毁之,此莫之使而自生;道之丧,天之命天下以仍乎乱者也。一治一乱,惟天之命,则俟命而已矣,于寮何尤焉!夫尧、舜之兴,不乏共、欢;周公之世,不无管、蔡;而终无能如何也。则公伯寮者,能言之,不能必人之惑,而其能如之何!或若愤忮而与小人争一旦之是非,则非道也,非命也,子无容心焉。呜呼!此所以为圣人之知命也。

    【元典】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译文】孔子说:“贤者逃避浑浊的社会,其次逃避动荡的地域。【诸儒注疏】天下无道而隐,若伯夷、太公是也。去乱国,适治邦。

    【元典】

    “其次辟色。

    【译文】再次避鄙视的目光。

    【诸儒注疏】礼貌衰而去。

    【元典】

    “其次辟言。”

    【译文】最次逃避恶毒的人言。

    【诸儒注疏】有违言而后去也。

    程子曰:“四者虽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优劣也,所遇不同耳。”

    【理学讲评】孔子说:“贤者之心,未尝不欲有为于天下,然时不可为,则不得不高蹈远举,避而去之。故有见世之无道,即隐居不仕,而终身以避世者矣,其次有见此邦无道,去而之他邦者,谓之避地,其次有见吾之礼貌既衰而去者,谓之避色,共次有因君之议论不合而去者,谓之避言。此皆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者也,世有此人,世道之衰可知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贤者之于世,不多得也,而世亦未尝乏贤也。天下有道,则贤者乐归之;苟其无道,则有目不忍视,有耳不忍听,而避之矣。为贤者所避,而天下尚忍言乎!夫贤者亦未尝决于避也,故避之亦不一道。天下沦胥于无道,无不可避者也,则避世,世易而贤者亦不终避也。其次,列国之治乱不齐,有必避,有不必避者也,则避地。其次,道未可行,而犹俟其悟,以其有礼貌也;敖惰见于色,知不我庸矣,乃避之。其次,不责之于礼貌,而以言之从违为去就;言相违,不用我之实着矣,乃避之。然则贤者非乐于避也,虚拘既君子之所不欲,蒙难尤非哲人之以自保。贤者避而小人昌,天下其何望哉!

    【元典】

    子曰:“作者七人矣。”

    【译文】孔子说:“这样做的有七个人。”

    【诸儒注疏】李氏曰:“作,起也。言起而隐去者,今七人矣。不可知其谁何。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

    【理学讲评】作,是隐遁。孔子说:“当时之君子,不见用于世,作而隐遁者,有七人矣。”七人,今不知其姓名,夫子叹之,盖深为世道虑也。

    【心学讲评】夫子留意于天下,有七人者,皆可与有为之人也。而闻其皆隐,乃叹曰:天下有道,贤者兴焉。即其犹可为也,尚观望而不决,抑或一人决于去,而众不尽然也。乃今之起而隐者七人矣。此倡而彼和,乃志同而趣合也。其志坚,其情忘,虽欲挽之止而不得,可叹也夫!

    【元典】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译文】子路在石门睡觉,看门的说:“哪来?”子路答:“从孔子那里来。”问:“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诸儒注疏】石门,地名。晨门,掌晨启门,盖贤人隐于抱关者也。“自”,从也。问其何所从来也。栅已曰:“晨门知世之不可而不为,故以是讥孔子;然不知圣人之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也。”

    【理学讲评】石门,是地名。晨门,是管门启闭的官,盖贤而隐于下位者。奚字,解做何字。自,是从。昔子路相从孔子周流四方,晚宿于石门。时有守门官问说:“汝从何来?”子路说:“我从孔氏而来。”晨门说:“我闻君子相时而动,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彼孔氏者,既已知时事之不可为,即卷而怀之可也。乃犹遑遑焉奔走四方,必欲有为于天下,其亦不智甚矣。子之所从者,得非此人乎?”盖讥孔子之不隐也。夫晨门之言,盖亦士君子进退之常。但圣人道高德大,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特时君不能用耳,此又非晨门之所知也。

    【心学讲评】天下之可为也,不一途;圣贤之为之也,不一道。因治而为之,舜、禹之所以兴治;因乱而为之,伊、吕之所以拨乱;而况夫子乎!无不可为者,圣道之大;即使终不可为,而为之也无损于吾之知,而世教亦因之以明,则圣德之弘也。隐士之流,守一端之得失而有待于人,故合其志则见为可为,不合其志则见不可为,晨门是已。

    子路从夫子而宿于石门。晨门者,隐于下吏者也,知其为君子之徒,而问之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天下无不知有夫子,告之,可无疑其徒为奔走也。而晨门曰:“夫孔氏,则闻其知不可为而为之者,子之所从,其是与?”若嘲焉,若鄙焉。晨门之知夫子,止此而已矣。夫不可,诚未见其可也,而无亦晨门之所不可也。知之,夫子未尝不知之也,而特非晨门之所知之。夫子之为也大而知之也远,此岂晨门之所能与乎!

    【元典】

    子击磐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

    【译文】孔子在卫国击磬,一个背背篓的人从门前走过,他说:“击磬的人,有心思啊!”

    【诸儒注疏】“磬”,乐器。“荷”,担也。“蒉”,草器也。此荷蒉者亦隐士也。圣人之心未尝忘天下,此人闻其磬声而知之,则亦非常人矣。

    【理学讲评】荷字,解做担字。蒉,是草器。昔孔子处春秋衰乱之世,而其康济天下之心,有不能一日忘者。时在卫国,偶然南磬以寓其忧世之心。适有一隐士,担着草器行过孔子之门,闻磬声而知之。说道:“有心哉,斯人之击磬乎?”盖人心哀乐之感,每托之乐音以宣其意。夫子忧世之志,寓于磬声之中,隐士贤者故能审音而识其心也。

    【元典】

    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

    【译文】一会又说:“硁硁之声真庸俗?没人理解有什么关系?独善其身就是了。好比过河,水深就索性穿着衣服游过去,水浅就撩起衣服趟过去。”

    【诸儒注疏】“硁硁”,石声,亦专确之意。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曰“揭”。此两句《卫风·匏有苦叶》之诗也。讥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适浅深之宜。

    【理学讲评】硁硁,是小石之坚确者。“深则厉”一句,是《卫风·匏有苦叶》之诗,带衣涉水叫做厉,褰衣涉水叫做揭。荷蒉者闻孔子之南磬,既叹其为有心。乃又讥之说道:“斯人也,鄙哉硁硁乎,何其专确固执,而不达夫时宜也。夫君子相时而动,智者见而作。今世莫我知,道与时违,则亦惟洁身以去乱而已,何为周流四方,可止而不止乎?观诸《卫风》之诗说道:‘凡徒步涉水者,遇着水深的去处,则穿着下体之衣而过之;遇着水浅的去处,则揭起下身之衣而过之。’”夫涉水者,必视其水之深浅以为厉揭;则君子处世,当视其时这治乱以为进退。今斯人也,世不见知,犹栖栖然而不止,是深不知厉,浅不知揭矣,岂不鄙哉其乎?荷蒉之讥孔子如此,是不知圣人之心者矣。

    【元典】

    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译文】孔子说:“说得真干脆!没有什么可责问他的了。”

    【诸儒注疏】“果哉”,叹其未忘于世也。“末”,无也。圣人心同天地,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闻荷蒉之言,而叹其果于忘世,且言人之出处若但如此,则亦无所难矣。

    【理学讲评】孔子闻荷蒉之言而叹,说:“观斯人之言,何其果于忘世哉。夫君子之欲行其道于天下,非以为利也,将以救世也。若只要洁其一身,委而去之,亦有何难?然则荷蒉者之果,我非不能为,直不忍为耳。”盖圣人心同天地,天地不以时之闭塞而废生物之心,圣人不以时之衰乱而忘行道之志,诚上畏天命,下悲人穷,非得已也。彼荷蒉之流,何足以知之。

    【心学讲评】圣人非欲为人之所难为,而一曲之士,则非其所及而见其难矣。知我则出,不知我则隐,不与流俗同污,而安于贫贱,亦世之所谓难也。乃任气而自适,决之一朝,而守之终身,自君子观之,亦何难之有哉!

    夫子居卫,卫无能知夫子者,而夫子修礼乐之事,不改其度,击磬焉。有荷蒉者过门而闻之,叹曰:“礼乐不兴,而先王之以治天下者,不讲久矣。今之击磐者,犹是雅乐之音也。有心哉,其欲以先王之道易今之天下乎!”已而知其为孔氏也,乃曰:“夫孔氏而为此栖栖也,何其执必行之志,乐与浊世相亲鄙哉?不能超出末流,而径径乎其不知变计也。当世之莫己知也,明矣;彼无求于我,我亦何求于彼哉!世自世也,吾自吾也,斯可以止,而何不可止也?时有通塞,道有污隆,不可以执一也。《诗》不云乎:‘深则厉’,惟深也,揭不可也,必于厉矣;‘浅则揭’,惟浅也,无容厉焉,揭而可矣。浅深因乎时,厉揭变于我。不因时而进退,其不濡裳而罔济者几何哉!”夫子闻之曰:“夫彼之所谓,果哉!一曲之知,成乎一己之意,一己之意,以一往之气行之,决于须臾,而持之末世,此其理岂难知,而事岂难为者哉?君子之出处,精研之而惟恐知之未当,慎处之而惟恐行之未宜,参乎天之时,因乎道之数,达乎人之情,非彼之所知也。无怪其以我为径径也。”曲士之操难而易,圣人之时易而难,荷蒉者不足与深言者也。

    【元典】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译文】子张问:“书上说:‘商朝的高宗守孝,三年不议政。’是什么意思?”【诸儒注疏】高宗,商王武丁也。“谅阴”,天子居丧之名,未详其义。

    【元典】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三年。”

    【译文】孔子说:“不止是高宗,古人都这样。君主死了,百官三年内都听从宰相安排,各司其职。”

    【诸儒注疏】言君薨,则诸侯亦然。“总己”,谓总摄己职。“冢宰”,太宰也。百官听于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

    胡氏曰:“位有贵贱,而生于父母无以异者,故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子张非疑此也。殆以为人君三年不言,则臣下无所禀令,祸乱或由以起也。孔子告以听于冢宰,祸乱非所忧矣。”

    【理学讲评】《书》,是《商书·说命》篇。高宗,是商王武丁。谅阴字,当作梁暗,是天子居丧之处。总己,是总摄己职。冢宰,是宰臣之长。昔子张问于孔子说:“《商书·说命》篇说,商王高宗武丁居春父小乙之丧,三年不亲政事,不发言语。夫人君一日万几,若三年不言,则臣下何所禀令乎?不识此书之旨果何谓也。”孔子说:“亲丧乃人子之大变,哀慕乃人子之至情。三年不言,何必高宗为然,自古为君的都是如此。考之古礼,君薨,则嗣君居庐守丧,不亲政事,不发号令;百官各总摄己职,以听处分于冢宰,如此者三年。夫既有冢宰可托,则嗣君虽三年不言,何忧国之乱哉?然托孤寄命,国家大事,必有忠贞不二心之臣,而后可使百官总己以听。苟非其人,又不若嗣君躬亲听览,以守先业之为大孝。故古今异时,宜此礼之不行于后世也。”

    【心学讲评】三年之丧,宅忧而不正南面之治。天子之为子,唯尽乎人子之心;则大臣之为臣,自守其为臣之节。惟仁孝衰于上,而忠诚亦薄于下,于是当丧制命,而不敢移其柄于大臣。大伦之敦,有自来矣。自康王即位于丧次,其后因之,蔑丧践阼,至于春秋之季,并不知有此礼。故子张读《说命》而疑焉,问曰:《商书》有云,高宗居谅阴之庐,而三年不行号令。使然,殷将旷三年无君矣,何谓也?子曰:《书》之纪此,为传说记始末也。若此礼,则何必高宗!古之人以人子之心不忍践先君之位,代先君之政,而哀毁之下不足以听政,自殷而上皆然,人子之达情,古今之通制也。于其时,国政之典,因先君之人而用之,百官各仍其职,于岁终总己所行,以昕黜陟于冢宰。凡若此者三年,子道尽而国事不废。古之天下久安长治,亦何不可哉!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为子者不以天下易其亲,则为臣者自不敢以大权私于己,人伦正而天下化。后世上偷而下窃,下僭而上疑,而废此也久矣。此周道之所以不及殷,而圣人论礼必折衷于三代也。

    【元典】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译文】孔子说:“领导尊崇道德规范,群众就乐意听指挥。”

    【诸儒注疏】谢氏曰:“礼达而分定,故民易使。”

    【理学讲评】礼,是尊卑上下的礼节。孔子说:“有国者常患民之难使,然民之难使,由其不知礼耳。盖礼所以别尊卑,辨上下,其节文度数之间至严至肃。若为上的心诚好之,修之于身,而视听言动必以礼;达之于政,而教训正俗必以礼。则等威辨而纪纲振,那百姓每都安分循理,而无敢抗违。不假刑驱势迫,而趋事赴工之恐后矣,岂不易使乎?若上之人,先自畏拘检而乐简傲,则下皆化之,而僭逾凌迫,固其所也,岂民之难治哉?”所以说礼达而分定,有天下者所宜深念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有国者不能不以国事使民也,而所患者民之难使也。上疑而下愈忌,上严而下愈玩,则有诱之不可,惩之不胜者矣。是法有所不行,威有所难制也。其唯上好礼乎!修之于躬,而非礼则不安;布之为治,而非礼则不尚。言法言,行法行,明其教,崇其术,则礼行于上而达于下。一家之中有尊卑,一事之为有次序,上制令而下从令,天经地义,确不可移,而民心定矣。何使之之难哉?故礼者,齐民之要道,非一切政刑之所可及也。

    【元典】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译文】子路问君子,孔子说:“提高自己的修养,对人恭敬谦逊。“这样就行了吗?“提高自己的修养,使人心安。“这样就行了吗?“提高自己的修养,使百姓过上太平的生活。

    这一点,尧舜都难做到。”

    【诸儒注疏】“修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尽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积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无他道也。“人”者,对己而言。“百姓”则尽乎人矣。“尧、舜犹病”,言不可以有加于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诸近也。盖圣人之心无穷,世虽极治,然岂能必知四海之内果无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尧、舜犹以安百姓为病。若曰“吾治已足”,则非所以为圣人矣。

    程子曰:“君子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唯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而四灵毕至矣。此体信达顺之道,聪明睿智皆由是出,以此事天飨帝。”

    【理学讲评】病,是有歉于心的意思。子路问说:“人必何如而后可以为君子?”孔子告之说:“人之为学,不外乎一心而已。能庄敬,则此心惕励,而日进于高明;才安肆,则此心放逸,而日流于污下。必须静而存养,动而省察,使戒慎恐惧之心无时而少懈,则身无不修,而德无不成矣。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以此而已。”子路问说:“君子之道大矣,乃止于如此而已乎?”盖以为未足也。孔子说:“这敬不但可以成身,乃人己合一之理。诚能敬以修己,而至于充积之盛,则己正物格,此感彼通。虽推之而至于安人者,亦不外是矣。”子路又问说:“君子之道大矣,乃止于如此而已乎?”盖犹以为末足也。孔子说:“这敬不但可以安人,乃天下为公之理。诚能敬以修己,而至于充积之盛,则处无不当,感无不通。虽极之而至于安百姓者,亦不外是矣。夫功用至于安百姓,岂易能哉?虽尧舜至圣,以钦明温恭之德,致时雍风动之休,而当时之民亦难保其无一夫之不获,在尧舜之心,犹有歉然不能自宁者矣。夫观尧舜且以为病,则修己以敬,岂不足以尽君子乎?”按,修己以敬,乃千圣相传之要,而尧舜犹病,实圣人无穷之心。人君诚能法尧舜之敬以修身,而推尧舜之心以图治,何患德不符于二帝,而世不跻于唐虞哉。

    【心学讲评】君子之道,操之至约,而用之至大。盖一颦一笑,而喜怒劝威由之而生;一言一动,而得失安危成乎不测。其本,身也。其立本者,心之主乎身,而恪恭严肃之不懈者也。一室之修,万方之宰,岂有异哉!

    子路问君子何如而德成于己,而见于天下也。子曰:君子之道大矣!而要皆君子之躬修为之也。夫人之有己,有意焉,有欲焉,任之而行,则不期于肆而自肆矣。以道裁意,以理制欲,严审其非几而慎持其志气,先之以莫敢不敬之心,而敬成矣。视听自无越也,举动自无荒也,庄肃成乎度,而勤谨见乎行,此君子之敬也。敬之为君子,肆之为小人,明矣。至于敬而德皆成矣。

    而子路以为成乎己而未及于物也,曰:“如斯而已乎?”子以为谓不如斯而已者,何其易言修也?若谓如斯而已者,又未足以尽修之用也。虽然,岂外修己哉?曰:“君子之修己也,知一己之所为,人必受之,则人之所待治于君子,亦于其躬行已耳。故凡己之所为,任其意则违人之志,任其欲则逆人之情。修之修之,言无过言,行无过行,人性咸若,人伦攸叙,而人之情以得,人得其理而安矣。无徇人求安之心,不外求安人之术,人自安矣。君子一己及物之功如此也。”

    子路以为人易安,积而至于不易安之众,非修己之所能逮也,曰:“如斯而已乎?”子以为谓不如斯而已,则人之安不安,其所包者广也;乃谓如斯而已者,视己之修不修,所系者小也。虽然,又岂外修己哉!曰:“君子之修己也,知人之所自安,天下莫能易焉,则天下之所待治于君子,亦于其笃恭焉耳。故凡己之所为,通人之志,而不通乎天下,必己意之未融也;达人之情,而不达乎天下,必己欲之未静也。修之修之,言必其可法,行必其可则,知天下无不明,处百姓无不当,而百姓之理咸得,百姓受治而安矣。不使吾之所为于人有安有不安,不于百姓之不一计其或安或不安,百姓安矣。君子一己及物之大如此也。惟然,而岂易言哉!子毋日己不道天下以非僻之易也,己不伤天下之生理之易也。诚合百姓之理于一身,而慎一身之举动以遍宣于百姓,慎之堂皇,而德被四海,民无扰也,政无烦也,此恭己之盛德,以一心妙存神之大用,而智愚逆顺罔不孚焉。是道也,尧、舜之所求,而惟恐不得,且犹病之者也。子勿易视之也。”

    盖私意忘而大公见,私欲尽而至正行,存之于静,慎之于动,万物之理在焉。有加于物者,功名之事;物成于己者,天德王道之全。子路未详而不已,固君子无穷之心;而不知无穷在己而不在物,圣人所以极乎大以言之,而圣功蔑以尚矣。

    俗解三“以”字不相通。云以敬修己,则“以安人”、“以安百姓”说不去;云修己而人自安、百姓自安,则“以敬”说不去。“以敬”二字,是修己成德之效。以敬修之,修之而成乎敬;以安人、安百姓之道修己,修之而人安、百姓安。两层俱有“敬”字,与“于缉熙敬止”“敬”字同,自其得之成而言也。

    【元典】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译文】原壤叉开双腿坐着等孔子,孔子说:“你小时候就不懂礼貌,长大了一事无成,你这个老不死,真是个害人精。”用手杖敲打他的小腿。

    【诸儒注疏】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见孔子来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犹称也。“贼”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老,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胫”,足骨也。孔子既责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

    【理学讲评】原壤,是孔子的故人,平素从老氏之教,放旷于礼法者。夷,是蹲踞。俟,是待。叩,是击。胫,是足骨。昔原壤见孔子之来,而蹲踞以待之,其疏放不检如此。孔子责之说道:“礼法乃检身之要,傲惰为恶德之尤。汝自年幼时,则任情傲物,而不知逊弟之道。及至长大,则蹉跎岁月,而无一善状之可称。今又老而不死,徒败常乱俗,为风化之蠹而已,非害人之贼而何?”孔子既责之,而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圣人于败坏礼教之人,深恶而痛责之如此。

    【心学讲评】春秋之世,法制繁而文成乎伪。于是而旷达之士,矫其太过,以放诞任情为教,人且乐于恣情而从之,则以害道而为祸于人伦者,不可复止。其人固可教之人也,而其道则不容不斥也。

    原壤蔑礼任情以养生,而夫子之故人也。其为可教之人,故弗绝焉。往而过之,方欲正之,而壤蹲踞以俟,不揖不迎,有以其学易夫子之心焉。夫子乃指其陷于恶之由而数之曰:尔其以是为情之安、性之顺乎?此幼志而已。幼未知孙弟,遂谓此为天真也,而不孙弟尔。其以为言可忘而名可逃乎?而不知无可逃也。长矣,可以有为而不为,遂谓此为无为也,而无述焉尔。其以为己不劳而生不伤乎?而不知未死者有生之事,死者天之命也。求免于死,而遂谓此全其天年也,而幸而不死。夫率子之道,幼且失其本心之敬,长且同于草木之无知,老且不知天命之不可违,而人纪废,人道裂矣。以贼道也,即以贼天下也,罪奚辞焉!于以杖叩其胫。知痛知痒之形,其可忘乎?放恣自便之小体,其可从乎?壤其尚有省哉!不绝之者,以其人可教也;必斥之者,以其道之不可容也。此圣人裁成异端之大用也。

    【元典】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

    【译文】孔子外婆家的童子来传话,有人问:“是个要求上进的孩子吗?”

    【诸儒注疏】阙党,党名。“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宾主之言。或人疑此童子学有进益,故孔子使之传命,以宠异之也。

    【元典】

    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译文】孔子说:“我见他与长辈同坐同行。他不是个要求上进的人,而是个急于求成的人。”

    【诸儒注疏】礼:童子当隅坐随行。孔子言吾见此童子不循此礼,非能求益,但欲速成尔。故使之给使令之役,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也。

    【理学讲评】阙党,是地名。将命,是传宾主之言。益,是进益。昔阙党之中,有童子者来学于孔子。孔子使之答应宾客,而传往来之命,或人问于孔子说:“传命亦非易事也。此童子必学有进益,故夫子使之为此,以宠异之欤?”孔子答说:“在礼童子当隅坐随行。今此童子,吾见其居于长者之位,而不循夫隅坐之礼;见其与先生并行,而不循夫随行之礼。夫为童子而不安其分如此,是乃进修无渐,积备无基,非求益者也。但欲凌节躐等,而速进于成人之列耳。故我使之给使令之役,观少年之序,而习揖逊之容,所以折其少年英锐之气,而令其日就于规矩法度之中也,岂宠而异之哉?”由是观之,可见圣门之教,虽以敏求为先。亦以躐等为戒。盖躐等,则欲速而不达;循序,则日益而不知,所以夫子亦自云下学而上达,为此故耳。学者,宜知所从事焉。

    【心学讲评】道莫病于速成,学莫患于有速成之心。渐积而成章,持之终身而如将不逮,圣功之要术,亦学者必不可不遵者也。速成之欲生于骄。忘人之长于己而不知自愧;轻视道之易而无敬畏之心。骄故欲速,欲速则小就而不大,有名而无实,欲为上而常出于人下。气质之偏,幼志不广,故裁成之务于其始,圣人之大用也。阙党童子游于夫子之门而将命,或人见其瞻视之稍敏,举止之有容,遂矜异之,而曰:此子殆可施益而日见其益者与?子曰:天下安有自益者哉!不求益,未有能益者也。此童子也,吾尝省之于其退矣。吾见其操席而坐,不隅而居于位也;与先生同行,不肩随而行,与先生并行也;其志骄矣!夫不见大则骄,不图大则骄,骄则见人之长而忌心生,闻己之过而不喜。求益者如是乎?其欲速成而已,不知道之不可速成也,不知人之速则不成也。欲速成而终不成,尚或有悔心焉。欲速成而遂成,则所成者小,而大不通;所成者名,而实无得;终身于迷而已矣。而子何轻许以益者乎?

    呜呼!欲速之病,千古一辙。速以济骄。速而骄,则安佚而便于琐屑之图、利欲之得,学者之免此难矣。可弗戒哉!

    或人之问,不因将命,而疑以童子有成人之色也。时讲非是。

    【心理穿梭】因执药病之说,遂向药求病,谓“邦无道谷”之为耻,为宪之所已知已能,唯“邦有道谷”之为耻,非宪所及。宪仕于孔子,可谓遇有道矣,与之粟则辞,岂漫然于有道之谷者邪?

    圣人言语,一皆十成,如春夏秋冬,合同而化。此二句不可分析。如“邦有道,贫且贱焉”,“邦无道,富且贵焉”,便下两“耻也”;此以一“耻也”该之。盖唯不问有道,无道而一以得禄为事,不复问所以居此禄者,然后为君子之所耻。耻者已贱之词也。

    如魏征事无道之建成,不能止其邪谋,徒耽宫僚之荣而不去,及事太宗,便恁地犯颜敢谏,此无道谷,而有道非徒以谷。刘琨当西晋未乱之日,且与贾谧为友,以固其位,及永嘉之难,大节凛然,此有道谷,而无道则不安于谷。若此两者,虽不得为全人,而于征则可云遇主而后志行,于琨则可云小不正。而大正唯皆不然,遇昬乱则为持禄之魏征,遇安宁则为附势之刘琨,斯则虽具官修职,而与厮役同矣。

    硬直说个“耻也”,是最下一流,故圣人必以此当之。而不然者,则犹不谓之耻。固圣人不轻绝人之德,亦广原思之狷隘,使知不至于是,则无容引以为耻,同匹夫匹妇之节,如鲍焦之见穷于子贡,仲子之见讥于孟子也。即为药病之说,亦无宁取此。

    先儒疑原思之言,冠“克、伐、怨、欲”于“不行”之上,为有“克、伐、怨、欲”在里,特“不行”于外,便谓其但能强制,而根苗常留。如此看文字,殊未通透。若不当云“克、伐、怨、欲不行”,则且云“不行克、伐、怨、欲焉”,即不成文句,抑似人所固有而不行之矣。

    且如怀着一腔怨恨,但不仇害,但不诅骂,其可谓之怨不行乎?天下尽有阴险柔密之流,有此四者,全不能见之于事。又如措大未中第时,预想如何以广田宅,如何以报睚眦,虽终老无可行之日,而岂其能不行邪?则知所言“不行”者,亦必无“克、伐、怨、欲”而后可以当之也。若满腹私欲,遏捺教住,正如病人寒中阴藏,其毒弥甚,而孔子何以云“可以为难”邪?

    “可以为难”,明非容易事。子之言仁,曰“为之难”,又曰“先难”,难亦求仁者事也。且人之情才,不甚相远。业已有“克、伐、怨、欲”矣,一事忍之,他事不能,一日忍之,他日不能,如善饮人终不免醉。使终日怀挟四者于心,而禁之一丝不露,恐尽天下,通古今,无此强力之人也。明乎此,则知“克、伐、怨、欲不行”,即是克己。即或当念未尝不动,而从事于非几将构之际,以力用其遏抑,而不能纯熟净尽,则学者之始事,固无不然者。先儒言克己之功,云“难克处克将去”,正此谓也。亦安得以强制病之哉?

    乃朱子抑有“合下连根铲去”之说,则尤愚所深疑。合下不合下,连根不连根,正释氏所谓“折服现行烦恼”、“断尽根本烦恼”之别尔。欲得一刀两断,当下冰释,除用释氏“白骨微尘观”法。无已,则亦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已极矣。圣学中原不作此商量。

    乃“克、伐、怨、欲不行”,既即为克己,而子曰“仁则吾不知”,此固大疑之归也。虽然,无容疑。子之言仁,曰“克己复礼为仁”,初不徒言克己,抑曰“能行五者于天下”,初不徒言不行不仁。以体言之,则有所复也,而乃以克;所克克所克矣。而尤必复所复。以用言之,则其所不当行者不行,尤必其所当行者行之也。

    盖必使吾心之仁泛应曲当于天下而无所滞,天下事物之理秩然咸有天则于静存之中而无所缺,然后仁之全体大用以赅存焉。故存养与省察交修,而存养为主,行天理于人欲之内,而欲皆从理,然后仁德归焉。

    故子之言克己,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奉一礼以为则。其为礼也,既视、听、言、动之所必由;而其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者,一取则于礼以定其非。则克己以复礼,而实秉礼以克己也,不辨之己而辨之礼。

    故由其成而观之,则克、伐、怨、欲固不行矣;由其致功之实而考之,则不仅克、伐、怨、欲之不行,亦不仅己私之克,而清虚澹泊于人欲已也。从不仁者而反观之,则但其克己之无余;若从其为仁也而体察之,则固有所复之礼,静与立而动与行,非但克己而毕也。今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则是徒于己致克,而未讲夫复礼之功,恶知其中存者之礼与非礼哉?

    礼之中无己,而己之外非即是礼。故“居处恭”,必其恭也。非但不慢而已也;“执事敬”,必其敬也,非但不肆而已也;“与人忠”,必其忠也,非但不诈而已也。天理充周,原不与人欲相为对垒。理至处,则欲无非理。欲尽处,理尚不得流行,如凿池而无水,其不足以畜鱼者与无池同;病已疗而食不给,则不死于病而死于馁。故曰“仁则吾不知也”。此圣学、异端之大界,不可或为假借者也。

    胡氏以“无愧怍而真有得”论“贫而无怨”者,真体验语。知必此而后无怨,则无怨之胜无谄也,明矣。

    盖人处贫而怨,非必不甘贫也。凡怨之起,必因人情有可怨之端而后怨焉。而天下之加非分于我者,则唯贫婴之。不但横逆之施,畏用之富而偏用之贫;且在我既贫,则其所致于人者,即人所应得于我者而亦不能致之,于是人固疑我之骄吝刻薄,而因以不惬于我。我乃反而自思,凡吾所不满于人者,非有他故,而特以贫。贫固遇之穷也,而何不相谅以遇之穷,而相求于无已哉?此其为怨,即甘贫而不动心于富贵者,亦不免矣。

    然人之以贫故责我,其所责者以贫也;而我之所以不满于人者,若但以贫故而他无不尽,则虽横逆之施,自可安受之而无校于物矣。何也?以人之责我以贫,曲自在彼,而无待我怨也。此所谓无愧怍而不怨也。如其不然,则此事之启衅也但以贫故,而我居平之所自立与自他之接物者,或以利,或以欲,乃于彼则屈己以徇物,于此则称有无以径行;则人之非分责我也,在彼亦持之有故,而在我则但据此事之曲直以归其咎于贫,于是乎匿其所诎,标其所伸,以与天下争而怨炽矣。

    故知非终身之行不愧天、不怍人者,固不能受物之笑骂欺陵而甘之也。若无谄者,则苟可以胜一时之食淡衣粗,极至于忍饥耐寒,而优为之矣;不必终身所为,屋漏所觉,皆顺天理而无邪僻也。何得易言无怨哉!

    自修身而言,则言必中伦,行必中虑,而愧怍免矣。自所以修身者而言,则非有得于斯道者,固不能必其行之无愧怍也。此以推其制行之原,必本之心得以为躬行,则几与“不改其乐”者同矣。双峰易夫子之所难,而以与“富而无骄”并言,谓与无谄者同科。不知经传之文,浅深各致,初不可以例求。盖无谄与乐,相去自远,贫而乐者,固不可以谄不谄论;若富而好礼,则亦就无骄者而深言之耳。故无谄与乐之中,更有无怨之一位;而无骄之与好礼中间,更不容着一位次也。贫境逆,故屡进而后极其至。富境顺,则由无骄以好礼,亦直截而易几。通于身世之故,而反求之身心,当自知之。

    自苟、孟有贵王贱伯之说,儒者遂为已甚之论,虽折衷以圣人之言而犹未定也。子曰“齐桓公正而不谲”,既已以正许之矣,而朱子犹曰“心皆不正”。夫舍心而言正,则圣人岂但正以其迹哉?如以迹,则宋襄“不重伤、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亦可许之正矣,而况于晋文?藏武仲之要君,微生高之不直,亦唯其心尔。则圣人之不略心而言迹,审矣。孟子曰“以力假仁者伯”,又云“五伯,假之也”,凡此皆统论五伯之词,而要未可以定齐桓。何以知之?即以夫子许以正者知之也。若王则必贵之,伯则必贱之,凡言伯者无不贱,因而小伯者之事功,而以王业之成为汤、武之所可贵,此又非已。

    浸使孔子而当齐桓之时,居齐桓之位,必且如汤、武乎?抑且如齐桓邪?放伐之事,既夫子之所靳言。若夫文王,则其伐密伐崇,三分有二,相率以修职贡者,亦大略与齐桓同。其所异者,则文王遇凶暴之主,而桓之时,主非纣尔。主非纣,则固可奉天子而不当搂诸侯,凡有所为,必请命而行。乃桓主虽非纣,而陷溺昏庸之惠王,其不足与为善,一也。楚,夷也,亢王之罪人也,而阳使王世子为首止之会,阴召郑伯,欲抚之以从楚,是尚足请命而行乎?其王国之臣,虽非崇侯、恶来等也,而宰孔、齐盟于葵邱,口血未干,已阴使晋背齐,而不恤五禁之申。使桓一一而受命,其可哉?若云君不君,臣不可以不臣,此卿大夫之义,而不可通于诸侯。文王而唯纣命是听,伐崇之役,又岂纣所乐从邪?以斯知不请命之未足为桓责也。

    乃桓之不能望文王者,以夫子之言考之,于文王曰“至德”,于桓公曰“正而不谲”,其相去已远矣。夫正亦德也,而其去德之至者,其差犹甚。盖德无不正,而正不足以尽德之什一。故《易》屡言“贞凶”。贞者,正而固也。正而能固,乃足以干事,而凶或随之。则正者德之郛郭,而不足以与其精蕴,明矣。故曰“正而不谲”,则已知其于治道之大端不失而已疏也。

    君子之以其道应天下之事者,初不恃一正而无忧。是故义必精,仁必熟,聪明睿知而必神武之不杀,然后尽天德、王道之微,而非孤奉名义之可以裁物而止,斯文王之所以为“文”也。桓公则唯其所秉者正,遂奉一正以急正夫物,是以隘不可大,迫不可久,身没而周即内乱,楚即干盟,嗣子即失伯而陵夷。然亦唯其秉正以行,而不屈计成败,是以诈谋不行而未流于邪。

    若晋文之谲而不正,则委曲以赴事几,而其为谋之深,反有密到于齐桓者,是以世主夏盟,而楚不能与争。

    盖凡不能体天德以备王道,而亦足以建功业者,恒有二途,而得失各因之:其守正以行者,恒患其粗疏,而无以致远行久。密谋曲计者,可以持天下之成败,而人心风俗,亦由以坏。功之迟速,效之浅深,莫不各肖其量也。故齐桓图伯三十年而后成,而晋文得之于五年之中;齐不再世,而晋以久长。乃其假仁义,尚诈利,如苟、孟、董、贾所讥,则皆晋文之所为,而非桓之过也。

    故以桓之大事论之:使桓必欲得天子之欢心,挟持以令天下,则必不违惠王偏爱子带之心而开隙于王与宰孔,抑将为王立带而周之君唯桓是听矣;然而桓不为也,正也。莒,奉桓者也;鲁,桓之仇也;哀姜,桓娣也。终庄公之世,鲁未尝为齐下,哀姜托于莒以坏鲁。桓党莒挟娣以多求于仇雠之鲁,可以得志;而桓终讨哀姜,定鲁难,而不徇莒之请。若此者,皆所谓皎然揭日月而行,内求自正,外以正人,而不区区于求成求可者矣。斯岂三代以下唐宗、宋祖之所能及哉?“正而不谲”,迹之正,亦唯其心之无邪也。唯其正,是以不谲。唯其不谲,是以谋不深而功易败。唯其不谲,是以不致坏人心而蛊风俗。乃唯其止于正而不至于德,是以功不可大,而业不可久。以此论桓,圣人之意见矣。何事过为已甚,与圣言背驰哉?

    德为体,功为用。天下无无用之体,无无体之用。使不必有是德而有是功,圣贤亦何事为此规规者邪?苟无其德,则虽仿佛以图其功,而去之愈远。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而子曰“管仲之力也”。夫曰“力”,则其所以能胜此者,其本领不可昧矣。庆源但以“不假威力,无所杀伤”称其功之大,岂仲才一进不以兵车之谋而侥成其功,夫子遂以亟称其仁邪?宋襄公亦尝以乘车会诸侯矣,而适为楚人之擒,则知无其力者,虽以兵车而且不胜任,况不以哉?周公东征,斧破斨缺,斯亦岂必废兵,而其所以仁覆天下者,则在有“四国是皇”之力也。

    德者,得于心也。得于心者有本,则其举天下也,任无不胜。春秋之时,诸侯之不相信而唯兵是恃者,已极矣。“不以兵车”,而能志喻信孚于诸侯,便有合天下为一体,疴痒相知,彼此相忘之气象。此非得于心者有仁之实,而能任此而无忧其不济乎?

    力者,仁之力也。其所为讲信修睦于天下,悖信明义于国中,而以全乎“爱之理”为“心之德”者,固非虚枵袭取之仁,明矣。世所传《管子》书,言多诡杂,盖后人之赝作。而仲之言见于《春秋传》者,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曰“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曰“子父不奸之谓礼,守命共时之谓信”。体道已实,而执德已固,于此验矣。故君子称之曰“岂弟君子,神所劳矣”。斯非正谊明道而不谋利计功之实哉?而必曰管仲无其德,何也?

    孟子之讥仲,以救时也。无仲之力,而袭仲之迹,则趋人于功利而不仁,非仲之过也。孟子以仲伯而不王,鄙其功烈之卑,亦初不言其心术之不正。而宋儒以诡遇获禽拟之,终为深文中人,而非论之正。诸子之论,折衷于圣人。圣人难言仁而以许仲,又何必吹毛求疵而后快哉!

    程子谓王珪、魏征害于义,功不足赎;朱子则谓王、魏功罪不相掩。如实求之,程子之言,自为精允。

    夫子不辨管、召之不宜党弟以争国,想来初不以此宽仲而鄙忽。盖齐之难,起于襄公之见弑,则为襄公之子者,俱有可反国以存宗社之义,非国家无事,长幼有定序,而纠故作逆谋以争兄位也。

    桓公与纠皆避难而出,彼此不相通谋。雍廪既杀无知,齐人亟于得主,从鲁受盟,而《春秋》书曰“公及齐大夫盟于兢”。言“大夫”者,众词也。桓之自莒来也,在盟蔑之后,故《春秋》于盟兢无贬鲁之文,而但讥其纳纠。当其始时,齐大夫且不知小白之存亡,而况为管、召者,亦安得舍现在可奉先君之子,而远求其兄于不可知之域哉?迨其后,桓公已自莒返,而鲁与召忽辈乃犹挟纠以争,斯则过也。先君之贼已讨,国已有君,而犹称兵以向国,此则全副私欲小忿,护其愆而侥幸富贵,以贾无益之勇,故曰“匹夫匹妇之为谅”。

    若王、魏之于建成,则兄弟当父在之日而构大难,俱为不仁不义;而建成则高祖所立之冢嗣也,已受父命而正大位,非纠比矣。王、魏受命于高祖为宫僚,则义不容于不死。又况夫子之称管仲,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向令唐无王、魏,天下岂遂沦胥乎?

    管仲是周室衰微后斯世斯民一大关系人。王珪既无赫赫之称,即如征者,特粉饰太平一谏臣耳。有太宗为君,房、杜为相,虽无王、魏,唐自晏然,其视管仲之有无,远矣。管仲不死请囚之时,胸中已安排下一个“一匡天下”底规模,只须此身不死,得中材之主而无不可为。魏征不死之时,有何把柄?幸逢纳牖之主,遇事有言,遂见忠效;倘遇愎忌之君,则更无可白见矣。管仲是仁者,仁之道大,不得以谅不谅论之。魏征所欲为者,忠臣也。忠则不欺其君者也。不欺生君而欺死君,口舌之功,安足以赎中心之慝!故朱子之宽假王、魏不如程子之明允。而管仲、魏征之得失,不仅在子纠幼而建成长也。

    “思不出其位”,只如集注自当。看圣贤言句,却须还他本色,无事攀缘求妙。此处原是说思,与先儒所言“主一为存心之功”不同。黄勉斋早已鹘突,云“当食则思食,当寝则思寝”,直不成义理。使人终日之间言行居止,截分千百段,立之疆界,则无论气脉间断,不成规模,且待事至而后思,则思之力亦不给矣。

    夫所谓思食思寝者,思其理乎?则理之当豫立,而不待事至以困跲也,固也。若云心在是而以应其事之谓思,则夫寝食者,亦何所容其思?岂将以求安求饱邪?夫子不食不寝以思,然则当食当寝,而所未睹未闻之事理为君子之所经纶者,多矣。

    知此,则唯南轩“时、地”之说为得之。然所谓地者,亦自有分地者而言也。所谓时者,亦自时有所任而言也。出位以思,则适以弛时、地中之当思者耳。若为君而不思臣道,则何以知人而任之?为臣而不思君道,则何以引君当道而格其非?《易》言“不获其身,不见其人”,亦但谓内不顾己私,外不求人之知我助我而已。若拘分时地,而置天下古今之理于不思,则岂君子之学哉?故此“位”字,必如范氏之以职言而后显。徒为深妙,则不陷入释氏“行住坐卧”之说者,鲜矣。

    “过”字,唯朱子引《易》小过象传之言为当。双峰、厚斋乃谓欲使行过其言,因而有“说七分而行十分”之鄙论。使然,则“善言德行”者之行为倍难,而期期艾艾之夫,苟欲自过其言,亦甚易矣。

    双峰错处,只煞将中庸、过、不及,作一块疑团,遂尔周章遮避。今求行之过者,至于不惮死而止矣。乃匹夫匹妇之自经,疑若过也,要其实,大概是下梢头,气萧索而神昏瞀,收煞不下,无已而为此耳。若仁人之杀身成仁,峥嵘猛烈,则唯其过也,是以仁也。故成仁者,亦仅免于不及,而匹夫匹妇之非能过也。夫至于死而且多失之不及,而不患其过,而况其力之所得为与事之所当尽者哉?

    朱子于“耻”下一“意”字,于“过”下一“意”字,贴补有实味。当其慎言敏行之心,必如此而后得耳。及至言之已出,则危论昌谈,固不嚅嚅嗫嗫,如《易》之所谓“其辞惭”者;行之已成,则亦恰与理及,而又未尝过也。尽古今人,无有能过其行者,而亦何必以太过为防!

    鲍焦、申屠狄似过矣,乃过于求人,而不能过于求己。君子之过其行,求己者也。“小人求诸人”,求诸人者,皆小人之属。故焦、狄之死,直与匹夫匹妇之自经等。匹夫匹妇之自经,有不因怨忿于人而决裂者乎?于己之不及,不肯自求者多矣。

    微生亩,看来亦老、庄之徒。老子曰“善者不辨,辨者不善”,又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他看得道理直恁高峻,才近人情即亏道体。故庄子以胪传发冢为儒诮。自家识得,更不须细碎与人说,一有辨论,则是非失其固然而为佞矣。其意只直待解人自会。若人之不能“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者,则置之可也。

    即此是他固执不通处。将者道理,死拿定作一处,而视天下无可喻者。其离人以立于独,既已贱视生人之同得,而删抹半截道理,孤寻向上去,直将现前充塞之全体、大用,一概以是非之无定而割之。故其言曰:“子之依依然与不知者言道,而删定述作,以辨是非于不已,则无有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而徒资口给者乎?”熟绎本文,意自如此。新安以立身待人言之,亦谓此也。

    双峰但从仕隐上说,于亩语中作一曲折,云“丘何为是栖栖者与!夫栖栖者必佞,而无乃为佞乎”!殊失本文之旨。而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则以辨其务通理而非,乱是非其言正相登折。如双峰解之,则此二语亦多扦格。集注记微生为隐者,则以名不见于史策,而释其为人之生平,初非谓其欲率孔子以隐也。

    “不怨天,不尤人”,如何“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妙”?此处最难见得。故朱子又有“及其上达而与天为一焉,则又有非人之所及知者”一解。乃此语不可混看。“及其上达”,自言上达之所至;“与天为一”,则以赞不怨不尤之妙也。

    不怨不尤,非忘情之谓。集注“反己自修”,是顺夫子之言,那下着实说。“与天为一”,则推夫子之言而观其深。“反己自修”者,下言之也。“与天为一”,上言之也。上下分,而合辙者一也。非圣人之始而“反已自修”,继而“与天为一”也。“反己自修”,用其功与学者等,而反圣人之己,修圣人之修,则有“与天为一”之实焉。

    胡氏《春秋传》云“于土皆安而无所避也,于我皆真而无所妄也”,只此是“反己自修”,只此是“与天合一”。若未及于圣人者,反己而未尽己之量,自修而未造修之极,有所偏见独得,则必有所独是;有所独是,则有所独非;有私是非,则有私得失。天下之故万变,撞他学术不着,而无余地以自处,则怨尤之所必起。藉令不怨不尤焉,而其所以自命者失矣。如屈原不作《离骚》,其忠孝亦无以自显。以此求之,夷、惠、孟子,俱所未免。“反己自修”而“与天为一”,即以“与天为一”者“反己自修”,非孔子无此大用,亦无此全体也。则固夫人思虑之所不至矣。

    今举一端而言:如《春秋》一书,本孔子不得志于时之所作,后人读之,不敢不以为大经大法之宗,乃至乱臣贼子亦知惧焉。然求其疾恶忧乱之迹,慷慨动人于百世之下者,固不若屈氏之骚也。是以游、夏不能赞一辞,而后之传经者,且合且离,而无以见圣人之情。其体备于己,而上合天载者,世莫知也。圣人之言行,何一而不如此哉!

    即此以思,岂不与天之生杀不以喜怒者一理。若雷动、风人,晴云、甘雨,则六子之用,有所欣而有所拒,感人固深,而要非易简之大德;唯其有独至,是以有独违也。呜呼,微矣!

    只下学处有圣功在,到上达却用力不得。故朱子云“下学而不能上达者,只缘下学得不是当”。此说最分明。乃朱子抑有“忽然上达”之语,则愚所未安。若立个时节因缘,作迷悟关头,则已人释氏窠臼。朱子于《大学补传》,亦云“一旦豁然贯通焉”,“一旦”二字亦下得骤。想朱子生平,或有此一日,要未可以为据也。

    孟子曰“是集义所生者”,一“生”字较精切不妄。循循者日生而已,豁然贯通,固不可为期也。曰“一旦”,则自知其期矣。自知为贯通之“一旦”,恐此“一旦”者,未即合辙。“下学而上达”,一“而”字说得顺易从容。云“一旦”,云“忽然”,则有极难极速之意,且如悬之解,而不谓之达矣。“忽然上达”,既与下学打作两片,上达以后便可一切无事,正释氏“砖子敲门,门忽开而砖无用”之旨。释氏以顿灭为悟,故其教有然者。圣人“反己自修”而“与天为一”,步步是实,盈科而进,岂其然哉!故曰天积众阳以自刚,天之不已,圣人之纯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圣人之上达,不得一旦忽然也,明矣。

    朱子“也不须拣”一语,包括甚富。下文说“不是拣大底理会”,则亦偏指一端之不须拣者也。

    学者之病,急于大而忘其小者固多,乃亦有于下,见下而不于上见下者,则亦未足以尽下学之量。如“坐如尸,立如齐”,此中便有“无不敬,俨若思”全副道理,达上“圣敬日跻”去,及早便须知得。然则人之所见为极难极大者,亦不撇下,待之他日,而且就其易知易得者埋头做去也。即此是下学,即此是“先难”。以其但为下学,若不足以上达,却须与一倍体认,到浃洽融贯处,即此是“先难”工夫。朱子抑云“撞着便与理会”一语,极好。有始有卒,不可分为两截也,何拣之有!

    圣人有圣人之不怨尤,贤人有贤人之不怨尤;乃至天资淡泊和缓者,亦自有其不怨尤。居德既别,当境亦异。若疑其不待圣人而能,则总是未见圣人阶级在。如朱氏可传所云,此“圣人自道之辞”,素位之君子亦能之,则又何以云“知我者其天”也?

    今且以当境言之。夫子摄行相事,乃至化成俗易,郈、费已堕,男女别途,一旦舍之而去齐,乃斯道兴衰、天下治乱、生民生死之一大关,却更有反己自修、安土合天之道以处此。是岂寻常“宠辱不惊”者可得施其恬淡之雅量哉?而奈何其易言之!

    “辟地”以下,三言“其次”,以优劣论固不可,然云“其次”,则固必有次第差等矣。程子以为所遇不同。乃如夫子之时,天下之无道甚矣,岂犹有可不避之地哉?而圣人何以仅避言、色也?盖所云“次”者,就避之浅深而言也。“避世”,避之尤者也;“避地”以降,渐不欲避者也,志益平而心益苦矣。

    磬之为声,古人以为乐节,故《诗》云“依我磬声”。其为响也,戛然而已,如后世之用拍板然,非有余韵可写深长之思,若琴瑟笙箫之足以传心也。荷蒉者虽达乐理,亦何能以此而见圣人之志哉?

    磬无独击,必与众乐俱作。子击磬于卫者,盖与弟子修习雅乐,缘磬为乐节,夫子自击之,故专言击磬。荷蒉以谓礼乐者,先王治定功成以和神人者也,明王不作,礼乐固不兴矣,而犹修习此应世之文焉,则志虽深而不达于时矣。集注之说深妙,而不称其实。

    但不忘天下,亦不可谓之难。集注“圣人心同天地”一段,是因此以赞圣人语,非实指出难处。故云“且言人之出处,若但如此,则亦无难”。“且言”二字转入本解。

    庆源云“因时卷舒,与道消息”,所谓“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又云“济世之用,其出无穷”,所谓“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只此是实见得圣人难处。双峰但言知,新安但言心,俱未达圣意。知出处之不可偏,是见处自然见得大;心不能忘世而不隐,也是索性做去;圣人不以此二者为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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