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经纬-论语微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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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典】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

    【译文】纣王无道,微子离他而去,箕子沦为奴隶,比干劝谏惨死。

    【诸儒注疏】箕、微,二国名;“子”,爵也。微子,纣庶兄。箕子、比干,纣诸父。微子见纣无道,去之以存宗祀。箕子、比干皆谏。纣杀比干,囚箕子以为奴,箕子因佯狂而受辱。

    【元典】

    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译文】孔子说:“商朝有三个仁人。”

    【诸儒注疏】三人之行不同,而同出于至诚恻怛之意,故不咈乎爱之理,而有以全其心之德也。杨氏曰:“此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谓之仁。”

    【理学讲评】微子是商纣之庶兄,箕子、比于是纣叔父。当理而无私心叫做仁。昔纣为无道,其国将亡。微子进谏不听,恐一旦被祸,绝了商家宗祀,遂弓身而去之。箕子谏纣不听,被纣囚系为奴,因佯狂而受辱。比干直言极谏,犯纣之怒,被纣杀之,剖其心以死。此三人者同为纣之亲臣,而或去,或不去,或以死,行各不同。孔子从而断之说:“殷有三仁焉。”盖论人者不当泥其迹而当原其心。三人者就其迹而观之,虽有不同,原其心而论之,则其忧君爱国之忠,至诚恻怛之意,一而已也。其去者欲存宗祀,非忘君也,奴者欲忍死以有待,非惧祸也。死者欲正言而悟主,非沽名也,所以说,殷有三仁焉。盖自孔子之论定,而三子之心,始白于天下后世矣。大抵人臣之义,莫不愿世平主圣,服休宠而保荣名者,不得已而逃遁、而囚辱、而杀身,则所遇之不幸耳。向使纣有纳谏之美,而三仁者得效其进谏之忠,相与救过图存,则商祀未宜遽绝也,乃拒谏饰非,淫威以逞,卒之三仁去而殷国墟,岂不可为永鉴哉?

    【心学讲评】殷之将亡也,纣剥丧元良,播弃黎老,而虐于天下。于时微子为帝乙之元子,贤而不立,箕子曾欲立之,纣忌焉。微子恐纣之贼己而伤恩,不可留,不可死也,乃行遁于野,其后殷祀赖之以存。箕子以懿亲而为父师,知殷之将亡而不忍去,佯狂,而纣奴之,不恤辱焉。比干则以去者去,奴者奴,纣终不悟,危言以谏而见杀。孔子论殷事而称之曰:三子之行不同,而心一也。不忍遗其亲,不忍陷其君,去国而不惮奔窜之劳,为奴而不恤戮辱之甚,尽谏而不惜斧锧之加,其自靖于心也,皆以自献于先王也。使三子而欲独善其身,而怒弃宗国,亦何至如此之惓惓乎!故于三子可以观仁焉。无道之世,仁者固如是夫!

    【元典】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译文】柳下惠当司法部长,三次被罢免。有人问:“你不可以离开吗?”他说:“坚持正直辅佐别人,到哪里不是要屡次被罢免?如果用歪门邪道辅佐别人,何必要离开自己的国家?”

    【诸儒注疏】“士师”,狱官。“黜”,退也。柳下惠三黜不去,而其辞气雍容如此,可谓和矣。然其不能枉道之意,则有确乎其不可拔者,是则所谓“必以其道”、“而不自失”焉者也。

    胡氏曰:“此必有孔子断之之言,而亡之矣。”

    【理学讲评】柳下惠是鲁之贤人。士师是掌刑狱的官。三黜是屡遭罢斥。父母之邦指鲁国说。昔柳下惠为鲁士师之官,屡被退黜。人或有讽之者说:“子屡摈不用如此,尚未可以去而之他国乎?”言其道不合则当去也。柳下惠答说:“我之所以屡被罢黜者,只因我直道而行,不能屈己以随入耳!今世之人,谁不悦佞而恶直?若我守定这正直之道以事人,则到处为人所恶,何所往而不被其退黜?若我肯阿意曲从,枉己以事人,则到处为人所喜,只在我鲁国亦自安其位了,又何必远去父母之邦乎?”柳下惠亦此解或人之言,盖自信其直道而行,不以三黜为辱也。要之,衰世昏乱,故正直见恶于时,惟治朝清明,斯君子得行其志,是以有道之君子秉公持正者,必崇奖而保护之,倾险邪媚者,必防闲而斥远之,则众正之路开,而群枉之门杜矣!

    【心学讲评】柳下惠,鲁之公族,当庄、僖之世,贤无有尚者。其君不知,其执政忌而不用,降而为士师,且三进而三黜。或为之不平,而谓之曰:“道之不容,天下非无邦也,子未可以去乎?”柳下惠曰:“吾之三黜,以直道也。天下之不能容直久矣。以此事人,焉往而不三黜乎?若枉道而事人也,则鲁亦不吾黜也,何必去父母之邦乎!”惠之可直而不可枉,不易之介也。而必重言“父母之邦”,则君子之仕,非但欲伸其道,而以义之不可逃者为性之所安,故:三黜而不去,有合于圣人之道焉。

    【元典】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盂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 孔子行。

    【译文】齐景公谈到对待孔子的打算时,说:“要我象鲁君对待季氏那样对待孔子,我做不到,我可以用季氏和孟氏之间的待遇对待他。我老了,不能用孔子了。”于是,孔子离开了齐国。

    【诸儒注疏】鲁三卿、季氏最贵,孟氏为下卿。孔子去之,事见《世家》。然此言必非面语孔子。盖自以告其臣,而孔子闻之尔。

    程子曰:“季氏强臣,君待之之礼极隆,然非所以待孔子也。以季、孟之间待之,则礼亦至矣。然复曰‘吾老矣,不能用也’,故孔子去之。盖不系待之重轻,待以不用而去耳。”

    【理学讲评】昔孔子适齐。齐景公素知孔子之贤,说道:“我今要把鲁君待季氏的礼待孔子,则我有所不能。但异我年已衰老,不能用其道矣。”夫孔子至齐。

    【心学讲评】夫子之不仕于齐也,非圣人之弃齐,齐自弃也。当至齐之时,景公亦若知夫子而欲用之矣,乃议所以待孔子者,曰:“以孔子之志,欲举吾国而治之,必委国听命,如鲁之待季氏而后可行其道。然而吾国有不可移之世臣,吾有所素任之贤臣,不能一旦尽以任孔子也。其视鲁之季、孟之间,大政参焉,位禄亚焉,羁旅之臣而得此,亦可谓重矣。”夫孔子非欲如季氏者,而举以听,自其宜也。景公曰不能,已不足大有为矣,然而夫子欲姑待焉。已而沮圣人之言进,而公之志衰,乃曰:“孔子之道,非旦夕之功也。吾老矣,亦且因陋而涂饰可耳,不能用也。”孔子而后决于行也。不能用而必行,固无疑于速;而必其自言不能用而始行,夫子之于齐且然,而况于鲁国乎!

    【元典】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译文】齐国人送来一些歌女,季桓子接受了,三天不上朝。于是,孔子离开了鲁国。

    【诸儒注疏】季桓子,鲁大夫,名斯。按《史记》:“定公十四年,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惧,馈女乐以沮之。”尹氏曰:“受女乐而怠于政事如此,其简贤弃礼,不足与有为可知矣,夫子所以行也。所谓‘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与!”

    范氏曰:“此篇记仁贤之出处,而折衷以圣人之行,所以明中庸之道也。”

    【理学讲评】齐人选好女子八十人,送鲁国,鲁君于是三日不复视朝。故孔子行。

    【心学讲评】孔子于鲁,由中都宰而为司寇,未尝大用也。而外服强齐,内堕郈、费,教化行,风俗美,称大治焉,以季桓子之犹可用也。乃齐人惧,馈女乐以间沮之,季桓子受焉,非但淫于声色,其心亦齐人之心也,知不可与有为矣。既受之后,三日不朝,简贤弃礼,明示夫子以不用之情见矣。于是而孔子乃行。舍鲁何适之情不能不易者,圣人亦因乎时,而非敢轻忘鲁也。

    【元典】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译文】楚国的狂人接舆唱歌路过孔子车旁,说:“凤啊!凤啊!你怎么这样倒霉?过去的不可挽回,未来的还可以赶上。算了!算了!现在的执政者很危险!”孔子下车,想同他说话。他赶快避开了,孔子没能与他交谈。

    【诸儒注疏】接舆,楚人,佯狂避世。夫子时将适楚,故接舆歌而过其车前也。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来者可追”,言其今尚可隐去。“已”,止也。“而”,语助辞。“殆”,危也。接舆盖知尊孔子而趣不同者也。孔子下车,盖欲告之以出处之意。接舆自以为是,故不欲闻而避之也。

    【理学讲评】接舆,是楚之狂士。昔周之衰,贤人隐遁。接舆盖亦佯狂以避世者也。殆字解做危字。下,是下车。辟,是躲避。昔孔子周流至于楚地,楚之狂人接舆者,口中唱歌而行过孔子之车前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说凤凰是灵鸟,能审时知世,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所以为稀有之祥瑞。如今是什么时候,乃出现于世,是何其德之衰而不知自重耶!然既往之事,虽不可谏止,从今以后,尚可以改图,趁此之际,可以止而隐去矣。我观今之出仕而从政者,非惟不能建功,且将至于取祸,亦岌岌乎危殆而难保矣,于此不止,安得谓之智乎?”接舆之意,盖以风鸟子,而讥其不能全身以远害也,然以避世为高,而不以救时为急,则其趋向之偏甚矣。孔子时在车中闻其歌词,知其为贤人,故下车来欲与之讲明君臣之大义,出处之微权。而接舆自以为是,不肯接谈,遂趋走避匿,孔子竟不得与之言焉。盖圣人抱拯溺亨屯之具,而又上畏天命,下悲人穷,是以周流列国,虽不一遇,而其心终不能一日忘天下也。彼接舆之徒,果于忘世,往而不返,何足以语此哉?

    【心学讲评】孔子于齐于鲁,皆有可用之几,而终不用。天下之无邦,已有前事之可睹矣。南将之楚,楚犹可变乎?圣人不充焉。此岂独行之士所知哉!其将至楚也,楚之狂而隐者曰接舆,怀材可用,知世不能用而徜徉以自适者也。知孔子之来,歌而过其车前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谓有道而见,则德立而盛;无道而不隐,则无以异于凡禽,而与之俱衰也。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谓已辱身于中国,无有谏其止者,而及今以隐,尚未晚也。曰:“已而!已而!”决其词,申其戒,若周详身世,而计无有出于一去之外者。曰:“今之从政者殆而!”谓大夫操倾危之心以谋国,必无有与我共功名者,而辱将及己也。接舆之意,夫子岂不知哉!可已而不已,斯以为盛德之至,非接舆之所及知也。然其人固有高远之识焉,异于晏婴、季孙斯之流。南楚固多畸人,是可取裁者也。孔子下,欲与之言,而接舆则唯恐其有言而与己异也,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焉。此接舆之所以终于狂乎!

    【元典】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译文】长沮、桀溺一起耕田,孔子路过,让子路询问渡口。【诸儒注疏】二人,隐者。“耦”,并耕也。时孔子自楚反乎蔡,“津”,济渡处。

    【元典】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

    【译文】长沮说:“驾车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是鲁国孔丘吗?“是。“他天生就应该知道渡口在那里。”

    【诸儒注疏】“执舆”,执辔在车也。盖本子路御而执辔,今下问津,故夫子代之也。“知津”,言数周流,自知津处。

    【理学讲评】长沮、桀溺都是人姓名,盖亦贤而隐者也。二人相并为耦。津是河边渡口。执舆是执辔在车。昔孔子自楚反蔡,子路御车而行。适遇隐士二人。一个叫做长沮,一个叫做桀溺。两人并耕于野。孔子经过其地,将欲渡河,不知渡口所在,因使子路下车而问于长沮。长沮问说:“那坐在车上执辔的是谁?”子路对他说:“是孔丘。”长沮素知孔子之名,因问说:“是鲁国之孔丘与?”子路对说:“是也。”长沮遂拒之说:“问者不知,知者不问。既是鲁之孔丘,他游遍天下,无一处而不到,于津渡所在,必已知之久矣,又何必问于我哉?”其意盖讥孔子周流而不止也。

    【元典】

    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缀。

    【译文】子路再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我是仲由。“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是。“坏人坏事象洪水一样泛滥,谁和你们去改变?你与其跟随避人的人,哪里比得上跟随我们这些避世的人呢?”他边说边不停地播种。

    【诸儒注疏】“滔滔”,流而不反之意。“以”,犹与也;言天下皆乱,将谁与变易之?“而”。汝也。“避人”,谓孔子。“避世”,桀溺自谓。“耰”,覆种也。亦不告以津处。

    【理学讲评】滔滔是流而不及之意。易是变易。于此不合,去而之他国,叫做辟人之士。高蹈远举,与世相违,做辟世之士。耰是田器,所以扒土覆种者。辍是止。子路问津于长沮,长沮不肯告。因又问于桀溺,桀溺问说“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素闻孔子弟子有仲由者,因问说:“是鲁国孔丘之徒与?”子路对说:“然。”桀溺遂责之说:“人贵识时,我看如今的世道,愈趋愈下,如流水滔滔,不可复反。举一世而皆然,其乱极矣!若要易乱为治,易危就安,将谁与转移之乎?今汝之师,今日之齐,明日之楚,不合于此,又求合于彼,是乃辟人之士,亦徒劳而已。你与其从着那辟人之士,奔走而无成,岂若从我辟世之士,离尘远俗,优游而自乐哉?”语毕,遂自治其田事,梗而不止,亦不告以津处。其拒之也深矣!

    【元典】

    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译文】子路回来告诉孔子,孔子失望地说:“人不能和鸟兽同群,我不同人打交道而同谁打交道?天下太平,我就用不着提倡改革了。”

    【诸儒注疏】“怃然”,犹怅然,惜其不喻己意也。言所当与同群者,斯人而已,岂可绝人逃世以为洁哉!天下若已平治,则我无用变易之;正为天下无道,故欲以道易之耳。

    程子曰:“圣人有不敢忘天下之心,故其言如此也。”张子曰:“圣人之仁,不以无道必天下而弃之也。”

    【理学讲评】怃然是怅然叹息的意思。子路问津于长沮,桀溺而不见答,反被其讥讽,于是还以二人之言告于孔子。孔子惜其不喻己意,乃怃然叹息说:“彼谓辟人不如辟世,则必高飞远举,不在人间方可耳。殊不知人生天地间,鸟兽既是异类,不可与之同群。若斯人者,固与我并生并育,同一气类,吾不与之为群而谁与哉?既与之为群,则不可绝人逃世以为洁矣!他说天下无道,谁与易之?不知我之所以周流不息,正为天下无道,故欲出而变易之也。若使天下有道,世已治,民已安,则固无用我之变易,而我岂乐于多事哉?彼二子者其亦不谅我之心矣!”盖天生圣贤本为世道计。故古之圣人,民饥则曰己饥,民溺则曰己溺。一夫不获,则曰已辜。其忧时悯世,非但其心之不容己,亦其责之不可辞耳,使如沮、溺之言,则安危理乱邈不相关,生民将何所托命平?有世道之责者,宜加意焉。

    【心学讲评】圣人之仁天下无已时,与人同类而生,则皆欲变易之而同乎道;自非与之为群,则志气无由相通,而感之也无术。且夫人未有无与群者。君子、野人,皆人也,而有辨。君子,治野人者也。易君子,则野人不待易而易矣。食其力,安其身,不相为治,野人之性固然,而其去鸟兽不远矣。为君子者,虽至无道,而犹然衣冠礼乐之遗,野人之所恃以易也。故圣人不忍弃天下之人群,而必与当世之君、大夫为群。故历聘列国,栖栖不舍,有所避,犹有所就,斯以为仁之至,而非独行之士所知也。

    孔子自楚返,止于蔡,天下已无不可避者矣,而犹未忘斯人也。行道之造次,有二人合耦而耕者,响后问之,知其为长沮、桀溺。而当其耕,无以异于鸟兽同群之野人,过之而不知其为隐者,其朴野人矣。未知津处,而使子路间焉,恶知其为沮、溺哉!乃长沮则知其为用世之士,而忆其或为孔子。子时子路御,既下,夫子代之执舆而立于舆中。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若知之,若傲之,情见乎词矣。子路以实对曰:“为孔丘。”沮曰:“是鲁孔丘与?”习闻其欲用世,而自鲁之荆,皇皇不止也。子路曰:“是也。”亦冀其知孔子乎!长沮曰:“是知津矣。”嘲其可于道途,而不安互壑也。子路不得所问,而问于桀溺。桀溺知孔子之不可动,而欲动子路,乃问曰:“子为谁?”子路曰:“为仲由。”而桀溺曰:“是鲁孔丘之徒与?”若曰,非吾徒也。子路曰:“然。”而桀溺之言长矣。曰:“子之徒孔丘而长征不息,将以其道而易今之天下乎?先王治教之休,已湮没而不返;今世诈力之可,乃流荡而不可弭;滔滔乎如水之逝,天下皆是矣,而谁可听吾之治,以古之道变今之俗乎?是孔丘之迷,而子之不觉也。且不用于中国,避而之楚;不用于楚,更避而之他。亦知人有不可易而避之,避之不已,而劳不息,且伥伥然终老而无成功。何如决之一旦,知举世之无不可避,而食其力,安其身,以保辱殆之不至乎!当世不无避之士,而尔却不从,乃役立以问津为哉!”于是耰而不辍。辞不之也,礼不修也,是果哉其为野人,而无殊于鸟兽矣!

    子路行以告,而夫子晓之曰:“夫彼且以避人为我咎。夫世不可避,人亦安可避哉!以当世之君、大夫为不可与群,似也;而能终身无所群乎?所群者野人耳,与之谋食而耕,得饱而止,言则无文,行则无礼,鸟兽而已矣!滔滔者不可群,而鸟兽可同群哉?斯人也,犹是先王所与建邦启上,以立万民者;犹是与闻《诗》《书》礼乐之遗,而可为法于群黎百姓者也。吾既为君子之列矣,非斯人之徒为与,而谁与乎?吾立于斯人,有避焉,必有就焉。旦改之,旦即吾徒也;夕改之,夕即吾徒也;吾何忍忘焉!人且不避,而况于世乎!若其曰天下滔滔而谁以易,何以谓之易哉?惟其无道也,故不忍其绝于道,而易之以道。使天下而有道乎,则君自正,臣自顺风,俗自淳,而互不与易也。用则出,不用则处,而何汲汲于道途乎?待有道而始有当世之志,天下亦何用此人为耶?是非彼之所知也。”

    于此而见圣人仁天下之心无已,而君子、野人,各有其群。则人之所以异于鸟兽者,不在狈急自好之小节,而在万物受治之至仁也。

    【元典】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

    【译文】子路跟随孔子出行,落在后面,遇到一位老人,用拐杖挑着农具。子路问:“您见到过我的老师吗?”老人说:“四肢不劳动,五谷分不清,谁是你的老师?”说完,就扶着拐杖除草。子路拱着手站在一边。老人留子路过夜,杀鸡煮饭给子路吃,又让两个儿子跟子路相见。

    【诸儒注疏】丈人,亦隐者。“蓧”竹器。“分”,辨也。五谷不分,犹言不辨菽麦耳。责其不事农业而从师远游也。“植”,立之也。“芸”,去草也。知其隐者,敬之也。

    【理学讲评】丈人是老人。蓧是竹器。去草叫芸。昔孔子周流四方,子路随行,偶相失在后,于田间遇一老人,以拄杖挑着竹器。子路问说:“你曾见我师夫子否?”丈人不对而直责之说:“汝于四体,则不知勤劳耕作以自食其力;于五谷,也不能分辨其孰为稻,孰为黍稷,孰为麦菽。舍其农业而从师远游,却来问汝夫子于我,我知谁是你的夫子?”遂植立其杖,而自于田间芸草,更不答他。子路闻文人之言,知其为贤人也,遂竦然起敬,拱手而立。丈人见子路改容相待,亦为之感动,遂留子路宿于其家,杀鸡造饭以管待之,又令其二子出见,叙长幼之礼焉。盖春秋之时,天下无道,贤人隐遁,而孔氏之徒独周游四方,欲以行道济时,故动而见沮如此,可以观世矣!

    【元典】

    明曰,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译文】第二天,子路告辞,赶上孔子一行,把情况向孔子做了汇报。孔子说:“是隐士。”让子路返回去见老人,到了他家,他已出门了。子路说:“不做官是不对的。长幼之间的礼节,不可废除;君臣之间的大义,又怎能抛弃呢?想洁身自好,却破坏了君臣之间的大伦。君子做官,只是履行人臣的义务,至于天下太平的理想,早就知道行不通了。”

    【诸儒注疏】孔子使子路反见之,盖欲告之以君臣之义,而丈人意子路必将复来,故先去之以灭其迹,亦接舆之意也。子路述夫子之意如此。盖丈人之接子路甚倨,而子路益恭,丈人因见其二子焉,则于长幼之节固知其不可废矣,故因其所明以晓之。“伦”,序也。人之大伦有五: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仕所以行君臣之义,故虽知道之不行,而不可废。然谓之义,则事之可否,身之去就,亦自有不可苟者。是以虽不洁身以乱伦,亦非忘义以徇禄也。福州有国初时写本,“路”下有“反子”二字,以此为子路反,而夫子言之也,未知是否。

    范氏曰:“隐者为高,故往而不返。仕者为通,故溺而不止。不与鸟兽同群,则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比二者皆惑也,是以依乎中庸者为难。惟圣人不废君臣之义,而必以其正,所以或出或处,而终不离于道也。”

    【理学讲评】子路遇丈人之次日,前行追及孔子。把丈人责己之言,相待之礼,一一告知。孔子说:“乃而隐遁者也。”子路说:“若不仕,则是无君臣之义矣。夫君臣、长幼并列于五伦,而君臣为尤大。丈人昨使其二子出见,是于长幼之节,既知其不可废矣,至于君臣之大义,却何其独废之耶?盖欲行此君臣之义耳。若夫衰世难挽,明君难遇,道之不行,我岂不知?”

    【心学讲评】忍于弃世者,不知有仁,则愈不知有义。故若沮、溺者,无容告之以大义之不可辞,而丈人为贤焉。人与人为群,而爱生焉;与为群而必与相接,而敬生焉。性之发于不容已,即天之所秩而不可蔑也。邂逅之际,一宾一主之间,不能傲世独立而安其心,则率天下以奉一人,不得所施敬而皇皇如也,亦此心此理而已。故君子之出,人以为行道也,不知以行义也。道可卷怀,而义不行则废也。丈人者知有此矣,故夫子因其发见而欲告之。子路从夫子以行,偶相后而相失,遇丈人以杖荷礤,居然一老农耳。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意野人而见君子之车服,必留视而能辨之。乃问之遽,而于敬老之礼疏矣。丈人责之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讥其道必不行,而徒劳劳于道路之无益也。曰:“孰为夫子!”则其意中不复有当世之士久矣。而后子路知其非老农也,拱而立。以敬感者以敬应,此何心哉?丈人有不容已者矣。止子路宿,主宾之道在焉;杀鸡为黍而食之,献酬之意存焉;见其二子,少长之谊彬彬其可观也。于时丈人不欲深言,而子路亦无告语。明日追及夫子,而以告。夫子曰:“此殆夫有可见而故隐者乎?其责人也,亦有其理;其处人也,不丧其情。其隐也,必有见为当隐者在也。虽然,隐者自有隐者所求之志也,吾恐其未知也。”使子路反见之,授之辞而使正告焉。乃子路至其家,而丈人已行矣;是其终于隐而不能感也。

    子路乃述夫子之意而告其人曰:“丈人之老于农,决于不仕也。夫不仕则无义矣。贤智聪明之志,非不可以桀然自命,而有所出以受统于君、公者,诚非是而心有所不安。恝然安其所不安,而心失其制。耳目手足之用,非不可以自养,而有所听以共效于天下者,诚非是而事有所不成。孑然不恤其成,则事失其宜。是道也,所以节孤往之情而不使过者也。在乡党则为长幼之节,幼岂不可以傲长?而自然有敬礼之节,不可废而不废,夫丈人知之矣。故我施敬,而二子报我以敬。以此推之,君臣之义亦如是而已。自勤其事,自食其力,而遂可傲天下之王、侯、君、公为不可与处也乎?废之也,以洁身也,而人之大伦乱矣。此丈人之自有心而自失之,而君子岂其然哉!天生我为人,则统之于君;天生我为君子,则所效为仕;凛然不敢亢之心,自见之皇然不敢康之志。故君子不以天下为污隆,而以此身为分义。此邦不可,去之他邦,无君而吊,未可去而姑留。凡以为仕计者,非怀才而欲见,不可见而姑已也,亦非仅哀斯民之疾苦而思援之也。盖以义在必行,而不可任贫贱骄人之气以废大伦’也。而丈人曰:道不行矣,何为辱身而劳无益之周流乎?意谓君子之懵于度世,而并暗于自度也。夫道之不行,天实为之,人无能强,君子固已知之,岂知之明而犹虚望乎!此夫子之志所欲自白于天下,以扶大伦而明大义。丈人如有心焉,其尚喻于义之深,而无徒勤四哉!”

    盖圣人之必于仕也有三:道之欲行,一也;仁之不忍忘世,二也;义之不可废大伦,也。人知仕以行道而已。言及于仁,而圣人之心合天下为一心;言及于义,而圣人之心且万世为一理。故圣人仕止久速之时中,一精义之用也,而义极至矣哉!

    【元典】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译文】隐士: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诸儒注疏】“逸”,遗逸。“民”者,无位之称。虞仲,即仲雍,与泰伯同窜荆蛮者。夷逸、朱张不见经传。少连,东夷人。

    【元典】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

    【译文】孔子说:“不降低自己的理想,不屈辱自己的身份,是伯夷、叔齐吧?”说柳下惠、少连是“降低志向、屈辱身份,但说话合乎伦理、行动合乎理智,他们只做到了这些。”

    【诸儒注疏】柳下惠事见上。“伦”,义理之次第也。“虑”,思虑也。“中虑”,言有意义合人心。少连事不可考,然《记》称其“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懈。期悲哀,三年忧”, 则行之中虑,亦可见矣。

    【元典】

    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

    【译文】说虞仲、夷逸“隐居起来,言论自由,自身保持了清白,辞官合乎情理。”

    【诸儒注疏】仲雍居吴,断发文身,裸以为饰。隐居独善,合乎道之清;放言自废,合乎道之权。

    【元典】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译文】最后说:“我同他们不一样,这样也行,那样也行。”

    【诸儒注疏】孟子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所谓“无可无可”也。

    谢氏曰:“七人隐遁不污则同,其立心造行则异。伯夷、叔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盖已遁世离群矣;下圣人一等,此其最高与!柳下惠、少连,虽降志而不枉己,虽辱身而不求合,其心有不屑也,故言能中伦,行能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则言不合先之法者多矣。然清而不污也,权而适宜也,与方外之士害义伤教而乱大伦者殊科,是以均谓之逸民。”尹氏曰:“七人各守其一节,而孔子则无可无不可,此所以常适其可,而异于逸之徒也。杨雄曰:‘观乎圣人,则见贤人’。是以孟子语夷、惠,亦必以孔子断之。”

    【理学讲评】逸民,是隐逸高尚的人。虞仲,即周太王次子,仲雍与泰伯同窜荆蛮者。伦是义理之次第。虑,是思虑。记者说,古时隐逸高尚之士,可以考见者七人,如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是也,然七人者,志节虽同,而制行则异。孔子一一而品评之说:“立志高而不肯少有贬屈,持身洁而不肯少有污染,其伯夷、叔齐欤?观他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不立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峻节清风,何凛凛也!若夫柳下惠、少连,则和同混俗,于人无忤。虽降屈其志,卑辱其身,有弗惜者,其出言则合乎伦理,行事必当乎人心,以之处世,如此而已矣,不为过高绝俗之行也。至于虞仲、夷逸则行不必其中虑,而隐居以自适;言不必其中伦,而放言以自废矣,然虽隐居独善,而洁身不污,合乎道之清,虽放言自废,而韬晦得宜,合乎道之权。盖与矫异之士,害义伤教者不同矣,然此七人者,其行虽洁,其志虽高,而未免有执一之病也。在夷、齐、虞仲、夷逸,则以绝世离俗为可,而以和光同尘为不可;在柳下惠、少连则以和光同尘为可,而以绝世离俗为不可。各是其是,各非其非,都先有个主意在,其见偏矣!若我则异于是,可仕,则仕;可止,则止,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因时制宜,不胶于一定,固无所谓可,亦无所谓不可也,此我所以异于逸民欤。要之,七人之心有所倚,故止成其一节之高,圣人之心无所倚,故优入于时中之妙。所以说,观乎圣人,则见贤人,凡行己处世者,当知所取法矣!

    【心学讲评】天下之无道也,而有逸民。夫子之历聘列国也,不逸;而其归老于鲁,又尝不终于逸。夫子之终于逸,天下逸之也。若夫子之道,夫子之志,则始终不为逸;故列古人,而自明其迹同而心异焉。

    逸之为言放也,放其身心于人群之外也;逸之为言安也,不以天下劳其心,而无险阻忧也;民者,天子诸侯所不得而臣也。当商、周之际,则有伯夷、叔齐,始而让国、中而纣、终而不食武王之粟。周之先有虞仲,兄让窜,而仲随之;兄端冕君吴,而仲自弃于蛮夷。其后有夷逸、朱张,行事不少概见,逸之尤者也。周之季也,鲁有柳下惠,东夷之子少连。惠行义至高,而连以孝闻,皆不远于人,而终于不仕,此皆有道而逸者也。

    而夫子详论之曰:逸民之所以为逸者,志与身也,志可征之于言;身之污隆,成之行。以此而论之,逸之高而不忧其亢,坚而终不可回者,则不降其志,始终无一念之因匪不辱其身,视听无一端之可苟;其唯伯夷、叔齐与!神农、虞、夏之外无志也,恶人立、恶人言之不能斯须忍也,其逸尚矣。谓柳下惠、少连,以视夫夷、齐之志则降矣,所期就者,不必黄、农、虞、夏之道也;视夷、齐之身则辱矣,所与偕者,不舍污君浊世之流也。彼以为吾尽吾道,而何问世哉?吾言中乎理之次第,吾行中乎人心之当然,所迥出人群而不求合者,惟斯而已矣;逸之近乎人者也。谓虞仲、夷逸,以视惠、连,则其居隐僻而绝乎人,非人之思虞所能安也;其言诞肆而不切乎事,非物之伦理所必然也;盖以是绝物而自全也。然而身之隐也,物不得而污,中于道之清矣;言之放也,以废于事而免于咎,中于道之权矣;逸之远于人者也。

    夫子因而自言曰:夫我终为逸民也哉!天下其能不以逸民拟我哉?而我之必为逸,非我志也;我之不为逸,自有我之不忍逸、不敢逸者存也。数子者,吾何同焉?吾志异,吾道异矣。吾处不得不逸之势,而必存乎此不欲逸之心。所俟者命耳,道之将废,不能强也,无可也;所尽者义耳,兆足以行,不容舍也,无不可也。以是而或去或止,或久或速,奉吾斯人徒与之志以时进退,而岂与彼之决于逸者同哉!天下后世无期我于逸民,而君子出处之道尚不惑乎。

    呜呼!此圣人所以为人伦之至,而仁覆天下于无穷也。

    【元典】

    太师挚适齐。

    【译文】天子的大乐师去了齐国。

    【诸儒注疏】太师,鲁乐官之长;挚,其名也。

    【元典】

    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

    【译文】二乐师去了楚国,三乐师去了蔡国,四乐师去了秦国。

    【诸儒注疏】“亚饭”以下,以乐侑食之官;干、缭、缺,皆名也。

    【元典】

    鼓方叔入于河。

    【译文】击师去了黄何附近。

    【诸儒注疏】“鼓”击鼓者;方叔,名。“河”,河内。

    【元典】

    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译文】摇鼓师去了汉水附近,副乐师、击磬师去了海边。

    【诸儒注疏】“播”,摇也。“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武”,名也。少师、乐官之佐。阳、襄,二人名。襄子所从学琴者。“海”,海岛也。此记贤人之隐遁,以附前章,然未必夫子之言也。末章放此。张子曰:“周衰乐废,夫子自卫反鲁,一尝治之,其后伶人贱工识乐之正。及鲁益衰,三桓僭妄,自太师以下皆知散之四方,逾河踏海以去乱。圣人俄顷之助,功化如此。‘如有用我,期月而可。’岂虚语哉!”

    【理学讲评】太师是乐官之长。古时国君每食,必作乐以侑食,故有亚饭、三饭、四饭之名。少师是乐官之佐。鼓、播鼗、击磬都是掌乐器的官。齐、楚、蔡、秦、河、汉、海都是地名。鲁自三家僭乱,歌雍舞佾,私家日盛,而公室反微。音乐废阙宗庙之祭,至不能备八佾之舞,于是典乐之官,皆失其职,散而之四方。有掌乐的太师名挚者,去而适齐,掌亚饭之乐名干者,去而之楚。掌三饭之乐名缭者,去而之蔡。掌四饭之乐名缺者,去而之秦。掌击鼓的官名方叔者。去而入居于河内。掌播摇鼗鼓的官名武者,去而入居于汉中。为乐官之佐名阳与击磬的官名襄者,去而入居于海岛。夫礼乐所以为国者也,鲁失其政,下陵上替,礼坏乐崩,至使瞽师乐官皆不能守其职,而纷然四散。是尚可以为国乎?记者言此,盖伤鲁之衰也。

    【心学讲评】春秋之季多隐者,自非圣人,亦乌能置身于危乱之庭乎?上无明主,下无贤侯,而大夫僭乱,不足有为,久矣。故仕于伶官,亦贤者轻世肆志之所为。然先王之礼乐仅存于声容,乃方修明之,而僭乐乱之,郑声干之,则亦不忍从其污,而去之若浼。自非圣人,其忘情于天下也必矣。

    鲁自正乐之后,六代之雅乐且兴,而一时之贤者乐于效功,亦冀古道之存,虽衰不废也。其统众之治而为升歌之主者,则有太师挚;朔食君举,分任其奏,则有亚饭干、三饭缭、四饭缺;其司六鼓而分奏之,则有方叔;其司鼙以节鼓,则有播鼗武;其佐太师则有阳;其司磬以间铸钟则有襄;一时之盛集焉。而圣人终老,鲁政日衰,乐淫而僭,诸贤不能治也。挚则适齐矣,以鲁为不可居也。干适楚,缭适蔡,缺适秦,或南焉,或西焉,去之惟恐不远也。方叔人于河滨,武人于汉上,阳、襄人于海澨,且远朝市而之荒远也。散而各适,不复言乐事焉,知天下之无可与修明之也。一伶官也,而去其国如惊,‘弃其技如忘,况君子乎!故隐士者,亦非其欲隐,而不得不隐也。故夫子倦倦焉,不以其异己而欲告之也。

    【元典】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译文】周公对鲁公说:“君子不疏远亲属,不使大臣抱怨不受重用。如果老臣旧友没犯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人求全则备。”

    【诸儒注疏】鲁公,周公子伯禽也。“弛”,遗弃也。“以”,用也。大臣非其人则去之,在其位则不可不用。“大故”,谓恶逆。李氏曰:“四者皆君子之事,忠厚之至也。”

    胡氏曰:“此伯禽受封之国,周公训戒之辞。鲁人传诵,久而不忘也。其或夫子尝与门弟子言之与?”

    【理学讲评】鲁公是周公之子伯禽。施字当作弛字,是废弃的意思。以,是用。昔鲁公伯禽受封之国,周公训戒之说道:“立国以忠厚为本。忠厚之道在于亲亲,任贤、录旧、用人而已。盖亲,乃王家一体而分者,苟恩义不笃,则亲亲之道废矣,必也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使至亲不至于遗弃可也。大臣,国之所系以为安危者,苟大臣有怨,则任贤之礼薄矣,必也推心以厚其托,久任以展其才,不使大臣怨我之不见信用,可也。故旧之家皆先世之有功德于民者,苟弃其子孙,则念旧之意衰矣。必也官其贤者,其不贤者亦使之不失其禄,非有恶逆大故,则不弃也。人之才具各有短长,在乎因材而器使之,苟责备于一人,则用才之路狭矣。必也因能授任,不强其所不能。无求全责备于一人焉。此四者皆君子之事,忠厚之道也。汝之就封,可不勉而行之,以培植国家之根本哉?”按周家以忠厚立国,故周公训其子治鲁之道,亦不外此。其后周祚八百,而鲁亦与周并传绵远,岂非德泽浃洽之深哉?此为国者所当法也。

    【心学讲评】天下不患无贤,存乎用人者之爱养而善成之耳。以思先王先公之世,其恻怛忠厚之造就而奖人于君子之道者,何如哉?文王以岂弟作人而开周,周公述之以兴治,而鲁公就封于鲁,举以诏之曰:君子者,天下君子之所待以成,而相与以奠我宗社,佑我臣民者也。是有君子之道焉:本枝之孙子,休戚与共,而皆先王令德之贻谋者;勿以疏间之而废之,公姓之振振所以盛也。辅弼之大臣,心膂所托,而必有令德以系生民之望者;勿以贱间之,而以言不听道不从为怨,腹心之赳赳所以兴也。旧学之儒,同功之士,道可师而或短于才,勋可录而或成乎过,然非有大故也。新进者勿进,刻薄之谋、节取之,勿终置之,旧者思庸,而新者亦勉也。人各有能,官各有守:用违其才,则有废人,任非其职,则有废事,可使各着其绩也。任法者勿操督责之术,多其员而互奏其成,能者劝而不能者亦勉也。君子以此而育天下之人才,亲亲贤贤并行而不相悖,为功为过,交劝而以相成。国有与立也,民有与依也,施之后世而贤良弗绝,斯周初之所以盛。而后世改其道以之于名、法,则贤者隐矣。

    【元典】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译文】周代有八个着名人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诸儒注疏】或曰成王时人,或曰宣王时人,盖一母四乳而生八子也。然不可考矣。

    张子曰:“记善人之多也。”

    愚按:此篇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士,既皆称赞而品列之,于接舆、沮、溺、丈人,又每有惓惓接引之意,皆衰世之志也,其所感者深矣。在陈之叹,盖亦如此。三仁则无间然矣。其余数君子者,亦皆一世之高士,若使得闻圣人之道,以裁其所过而勉其所不及,则其所立岂止于此而已哉!

    【理学讲评】伯、仲、叔、季是兄弟次序。记者说:贤才之生,关乎气运。昔周室盛时,文武之德泽涵育者深,天地之精英蕴蓄者久,于时灵秀所钟,贤才备出,其中最奇异者,兄弟八人同出一母,而又皆双生。其头一胎生二子,叫做伯达、伯适;第二胎生二子,叫做仲突、仲忽;第三胎生二子,叫做叔夜、叔夏;第四胎生二子,叫做季随、季骗。此八士者产于一母,萃于一门,而又皆有过人之德,出众之才。多而且贤,真乃是盛世之瑞,邦家之光。其关系一代气运,岂偶然哉?考之尧、舜之时,有八元八恺;成周则有八士,盖天将祚帝王以太平之业,则必有多贤应运而生,一气数之自然耳!顾天能生才而不能用才,举而用之,责在人主。是以,史称舜举十六相而天下治。姘》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言其能用之也。

    【心学讲评】人才之盛,作人者之休养之也。仁以育之,而人向乎仁,无果于忘世者焉;义以处之,而人喻于义,无傲上孤立者焉;此人之感于上而起也。而人之所助,天必佑之,和气充而善气集,故以先王先公之泽生其时者异焉。

    周之作人盛矣,于是贤者之生不可胜纪。尤异者,八士而集于一家,一家而八士产于一母,一母而八子四乳而生,而八子者,又皆周多士之选也。始而乳曰伯,有伯达而又有伯适,适之贤元以异于达也。继而仲矣,有仲突而又有仲忽,突且如达而忽如适也。乃其为叔者,有叔夜又有叔夏,夜且不愧为夏之兄,夏且允乎为夜之弟也。其生为季者,有季随而又有季騧,随以承达而无忝,騧以终适而愈着也。

    呜呼,岂非天哉!而天不虚佑,则先王先公亲亲尊贤、恤故抡才之德,实有以燕皇天而昌其后。乃当其盛,天不可期而期,其生也不爽;及其衰,则聚数姓之子讲治法于一堂,而且散而之四方,何怪乎田野之多贤,而圣人之道终不行于齐、鲁哉!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而圣人之栖栖不舍,以尽至仁,明大义,则不见知于人而不尤人;不见佑于天而不怨天,斯其为不可及与!记者杂着之篇,其意诚深矣。

    【心理穿梭】微子之去,若以存祀之故,则微子必殷之亡矣。知殷之亡则可,必殷之亡则不可。如父母之病,虽知其不起,不忍必也。且古之帝王失天下者,其祀必不废,则虽无微子,殷祀岂遂斩乎?

    抑云微子为殷王元子,义当存祀,则尤不审。当帝乙立纣为冢嗣之日,微子已不复以元子自居矣。若胸中更挟一“元子”二字,则微子亦建成矣。

    且纣固有必亡之道,而亡不亡则尤系乎天。复之太康,唐之懿、僖二宗,其宜亡也,亦不下于纣。使纣早死,而国立贤君,商祚再延,则微子之去以存祀者,作何收煞?盖微子之去,本以远害而全亲亲之恩。《尚书》“旧云刻子”一段,分明说得有原委。愚于《尚书引义》中辨之详矣。

    柳下惠于鲁为“父母之邦”,较孔子所云之赐氏,自无骇之卒,而惠之生去无骇不远,“父母之国”者又别。柳下惠,展氏之子。展应只是无骇之子、夷伯之孙,于鲁公室在五世袒免之中,故义不得去而云然。春秋之法,公子不得去国,自是当时通义。士师官亦不卑,但无骇为上卿,执国政,而其□为士师,则卑矣。胡泳引蚳蛙事为证,“士师在邑宰之下,官小可知”。战国之时,天下分裂,一国乃无数邑,邑宰官固不小。如楚申公、沈尹皆为大臣,而平陆距心,爵亦大夫,与今日县令不同,不得以邑宰之小证士师也。

    集注于“佞人殆”与此“殆而”之“殆”,皆云“危也”,初无异释。庆源云“既幸其或止,而又虑其殆”,则似谓孔子若从政,则有仕路风波之忧。如此下语,恐非接舆之意。接舆一流人,直是意致高远,亦不甚把祸福做件事在心里,特其愤世嫉邪,不耐与此曹为伍尔。

    人若畏祸福,直是隐不得。饥寒风雨皆危机也。又况末世人情之所乐与为难者,偏在无势位之人邪!“今之从政者殆而”,与夫子所言“斗筲之人”同意。殆,危也,危亦险也。亦其奸邪倾险,不足与同有为也。集注太略,以言佞人者参观之自得。

    伊川说荷蓧稍高。但就其待孔子、子路之礼际,见得如此不知日暮留宿,自不得不尔,与道左相逢者势异,非荷蓧之独厚于圣贤也。若云荷蓧知长幼之节,则安见接舆、沮、溺之并此不知邪?

    今此诸人,无从详考。但以风味想之,则接舆似较胜。记者加以“楚狂”之名,并且许之为狂矣。狂者,圣人之所欲得而与之者也。夫子于荷蓧,使子路反见而不自往;于沮、溺,则直不与语;于接舆则下而欲与之言。圣人待之,亦自有差等。且接舆直欲以其道感动圣人,三子则漠然自是而不顾,即此可想其胸次。接舆虽愤世嫉邪,而于心自乐。三子只气很很地埋头恁做去,且与鸟兽同群矣。楚狂自有虞仲、夷逸之风,三子则几与於陵仲子等辈。

    若谓丈人见其二子一事,与仲子避兄离母不同,则又不然。仲子之于妻,亦有冀缺、梁鸿之风,不可以其小者信其大者也。云峰以“楚狂”二字冠此三章,言沮、溺、丈人皆楚之狂士,直是不识得狂。三子者谓之为狷或可。狂不可得,乃思狷,是又其次也。

    礼,王大食三侑,则虽天子初饭亦不用乐。鲁有亚、三、四饭,明用王礼。齐氏言“不言一饭,孔子正乐而去其一”。孔子正乐,但能论定乐之声容,所云“雅、颂各得其所”者是也,岂能取鲁君之乐官而裁革之?藉令裁乐,则亦当裁四饭,而不裁其初。后儒苟欲推尊圣人之功化,如此类者,直是不通。

    乐官之去,双峰谓鲁专尚淫哇故去,是也。潜室归咎于三家强僭,则三家之僭已久,此诸子者,当其始便不应受职矣。

    读书者最忌先立一意,随处插人作案,举一废百,而圣人高明广大之义蕴隐矣。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原不屑屑与此曹争是非。及云“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则又未尝不矜其愚以召祸也。楚狂云“今之从政者殆而”,早已不中圣人之意。郑声乱雅,自是世道人心一大关系。区区自起自灭之三家,值得甚紧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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