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
【译文】孟子说:“舜生在诸冯,迁居到负夏,死在鸣条,是东方边远地区的人。文王生在岐周,死在毕郢,是西方边远地区的人。”
【诸儒注疏】“诸冯、负夏、鸣条”,皆地名,在东方夷服之地。“岐周”,岐山下周旧邑,近畎夷。“毕郢”,近丰镐,今有文王墓。
【理学讲评】诸冯、负夏、呜条、岐周、毕郢,都是地名。孟子说:“天生圣人,以百王之道统,开万世之太平,非偶然也。试以虞舜、周文王论之,舜生产于诸冯,既而迁居于负夏,其后卒于鸣条,这都是东方夷服的去处,是即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产于岐周,其后卒于毕郢,这都是近西夷的去处,是乃西夷之人也。”夫在常人则生于其地者,即囿于风气之中而不能振拔;若圣人则间气所钟,旷世而一见,有非地之所能限者。孟子欲明二圣之同道,故先发其端如此。
【元典】
“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译文】两地相距一千多里,时代相距一千多年,但他们得志后在中国所推行的,像符节一样吻合,先出的圣人和后出的圣人,他们(所遵循的)法度是一样的。
【诸儒注疏】“得志行乎中国”,谓舜为天子,文王为方伯,得行其道于天下也。“符节”,以玉为之,篆刻文字,而中分之,彼此各藏其半,有故则左右相合以为信也。“若合符节”,言其同也。“揆”,度也。“其揆一”者,言度之而其道无不同也。范氏曰:“言圣人之生,虽有先后远近之不同,然其道则一也。”
【理学讲评】古时篆刻文字于玉,左右两扇,有事则合之以为信验,叫做符节,就如今之金牌铁券一般。揆,是度。孟子承上文说:“舜与文王,一生于东夷,一生于西夷,其地相距千有余里,可谓远矣。舜兴于虞,文王起于周,其世代之相后千有余岁,可谓久矣。然舜发于畎亩之中,得志而为天子;文王当有商之季,得志而为方伯;一则风动四方,一则修和有夏,都能行其道于中国,使仁、义、礼、乐灿然大明,彼此相较无毫发之差,就如合着符节的一样,何其同也。”由此而推,可见前乎千百世之既往,有圣人崛兴,后乎千百世之将来,有圣人复起。地之相去,世之相隔,虽其迹不能尽同,然以理度之,所存莫非纯王之心,所行莫非纯王之道,其致一而已矣,又岂有不同者哉?盖战国之时,正学不明,异说纷起,如杨、墨、许行之徒,皆托于圣人之道,以自为一家之言,是以师异道,人异学,而圣道为天下裂矣。孟子称圣人之同道,盖所以深辟当时之异说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圣人之道不行于天下,而或为之说曰:风土之不同,则因俗而治,不可齐也;今古之不同,则因时而治,不可执也。而旷观古圣人之道法,岂其然哉!
“夫大道为公者,圣人之志,而行道于天下,则同此中国。昔之行其志于中国而圣焉者,为舜,为文王。以今考之,舜则生于诸冯矣,其修元德于躬者,在诸冯也;迁于负夏矣,其施用中于民者,在负夏也;卒于鸣条矣,其成帝德于终者,在鸣条也。诸冯、负夏、鸣条,皆冀州之域,在大河之东,其地带洪流,有卤池平野之利,而人习于勤俭,东夷之人则然。而舜居东夷之地,以起化于东夷,则东夷之人矣。文王则生于岐周矣,其服康功田功者,于岐周也;卒于毕郢矣,其成钟鼓辟痈者,在毕郢也。岐周、毕郢,皆痈州之域,在河、渭之西,其地拥高山,为柞械芭草之区,而人习于敦朴,西夷之人则然。而文王居西夷之地以施仁于西夷,则西夷之人矣。夫自东夷以至于西夷,隔以河流,阻以邠、梁,地之相去千有余里矣,风土殊而民情异矣。乃以世考之:则夏祀四百,殷载六百,舜居其前,文王居其后,又千有余岁矣。朴略改而文明,揖让变为征伐矣。使地移而政因以殊,时易而道随以降,则舜、文之所尚,当有大不相若者矣。乃舜之升闻在位以至受终,文之受戍称伯以至有二,其治安天下之志得而行其政教于中国也,其以厚民之生者,均此什一之法也;其以正民之德者,均此五伦之叙也;若合符节,执彼以印此,而无有彼此之参差矣。
“由此言之,则先千岁而为舜、舜以圣焉;后千岁而为文,文以圣矣;则前乎舜而为开天首出之圣,后乎舜而为继往开来之圣,道无不一也。则使后乎文王而有拨乱反治之圣人者起,义恶容道之不一乎?所以一者何?同此中国则同此人,同此中国之人则同此情、则此理,而圣人所以揆度其欲恶之情、得失之理,无不见其一也。故九州异土,而风俗可一,百世异时,而道德可同。然则天下亦无圣人耳,使有圣人者兴,则不能舍舜、文所揆一之理以行焉,必矣。此吾所以兢兢于守先待后,而当时因时立变之邪说,其以诬民惑世,亦奚为哉!”
【元典】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
【译文】子产治理郑国的政事,用自己乘坐的车子帮助别人渡过溱水和洧水。孟子说:“(子产)仁惠却不懂治理政事的方法。”
【诸儒注疏】“子产”,郑大夫公孙侨也。“溱洧”,二水名也。子产见人有徒涉此水者,以其所乘之车载而渡之。“惠”,谓私恩小利。“政”,则有公平正大之体、纲纪法度之施焉。
【理学讲评】子产,是郑大夫公孙侨。溱洧,是二水名。春秋时,有子产者辅佐郑君,凡一国之政事都听他掌管,其位尊,其任重,则凡为百姓兴利除害,当自有经济之大者。乃一日偶过溱、洧之间,见人徒涉,其心不忍,便将所乘的车渡济他,一时小民亦皆感其恩泽,称为盛事。然而甚失政体矣,故孟子讥之说:“君子之存心行事,非不欲使泽及于民,然其体统有尊卑,规模有大小,若子产乘舆济人之事,惠则惠矣,其于为政的道理则未之知也。”盖君子驭众临民,自有公平正大之体;修政立事,自有纲纪法度之施;在上的不必要誉于民,在下的亦忘其恩所自出,此乃所以为政也。今子产以煦煦为仁,所及有限,人非不感其恩,只是私恩;人非不被其利,只是小利;其不知其政体甚矣,何足道哉?夫惠者王政之所不废,但惠施于一人,则虽有所及,而亦有所不及;政行于一国,则能以所爱达之于所不爱,此大小公私之判也。若好行小惠,而不知大体,则违道干誉,有名无实,民何赖焉?盖孔子称管仲之仁,而讥其不知礼;孟子称子产之惠,而病其不知政。皆所以为后世训也。
【元典】
“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
【译文】十一月份把走人的桥修好,十二月份把行车的桥修好,百姓就不会为渡河发愁了。
【诸儒注疏】‘杠”,方桥也。“徒杠”,可通徒行者。“梁”,亦桥也。“舆梁”,可通车舆者。周十一月,夏九月也。周十二月,夏十月也。《夏令》曰:“十月成梁”,盖农功已毕,可用民力,又时将寒冱,水有桥梁则民不患于徒涉,亦王政之一事也。
【理学讲评】周时十一月即今九月,十二月即今十月。方桥可通人行的,叫做徒杠。大桥可通车行的,叫做舆梁。病,是患苦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子产但知徒涉之人为可悯,而不知乘舆之济为有限,是亦不讲于先王之政耳。试以王政言之,每岁天气向寒的时节,凡道路之间有阻水难行的去处,即量起人夫修治桥梁。十一月农事才毕,民力稍暇,那徒杠可通人行的,其功易,就这时便早成了。十二月农事俱毕,工作可兴,那舆梁可通车行的,功虽难就,这时也都成了。是当未寒之时;而巳念徒行者之苦,在初寒之候,而已忧车行之艰,无不先事预图及时为备,所以水潦无阻,道路通行,国中百姓未闻有病于徒涉者也。”即此一端,可见先王之政,不必人人问其疾苦,而为之拊摩,只须事事立有规模,而贻之于安逸,此所谓纲纪法度之施,而不失为公平、正大之体者也。使子产而知此道,则郑国之民,自无有病涉者矣,何用以乘舆济之哉?
【元典】
“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译文】在上位的人搞好了政治,出行时让行人回避自己都可以的,哪能一个个地帮别人渡河呢?所以治理政事的人,对每个人都一一去让他喜欢,时间也就太不够用了。
【诸儒注疏】“辟”,辟除也,如《周礼》阍人“为之辟”之“辟”。言能平其政,则出行之际,辟除行人使之避己,亦不为过。况国中之水,当涉者众,岂能悉以乘舆济之哉!言每人皆欲致私恩以说其意,则人多日少,亦不足于用矣。诸葛武侯尝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得孟子之意矣。
【理学讲评】辟,是避除行人。孟子承上文说:“先王之政,上不求赫赫可喜之功,下不为煦煦悦人之术,惟施得其平而已。若君子之治人,能以仁心、仁闻,行先王之政,百姓每有饥寒的为之厚其生,有劳苦的为之节其力;一切兴利除害,补偏救敝的事次第施行,务要均平周遍,使人人各得其所;则所施者博,所济者众,不见其私恩小利,而百姓自然心悦诚服矣。如此,则虽出入之际,辟除行人,令他回避,亦是上下之礼宜然,何必以乘舆济人,自亵居尊之体也。况国中之水,当涉者众,举国之人望济者多,焉能以所乘之舆,人人而济之乎?若人人而济之,是欲人人而悦之也。为政者统御万民,总理庶务至为烦劳,必欲每人而求其悦,岂但曲意徇物,违道干誉,大非为政之体;且恐人多日少,不能以有限之力,应无已之求,其势必至于穷矣。善为政者固如是乎?”夫行小惠而伤大体,则理所不可;穷日力以徇物情,则势所不能。甚哉,子产之不知为政也。汉臣诸葛亮有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盖深得孟子之意。欲明治体者,宜究心焉。
【心学讲评】王政不行,世无善治,其无不忍人之心而播恶者无论已,即其爱民之念偶动,而施一惠,乃经制不立,而民不被其泽。故孟子因尚论子产而详辨之。
昔者子产之于郑,听其政矣,则郑之利所以兴,害所以去,皆为大臣者所可立法以行于一国者也。乃于时当寒月,溱、洧合流之处,水落而不可以舟涉,水寒而又难于褰裳,子产行经其地,见涉者之难,遂以其乘舆济之而渡。于是当时之人感之,后世之人传之,以为屈公辅之尊,下车而济小民,真盛德事也。孟子览其遗文而论之曰:·“若子产之所为者,可谓以私恩小利惠及于民者也;若夫为政,则固其所不知矣。夫为政者有大体焉,有大用焉。以大体行乎大用,则不费不劳,而民自有安全乐利之益;以大用全其大体、则可大可久,而上不失养尊处优之常。此先王创制显庸,具存于故府,而子产不能知也。
今即以民之涉言之,亦何致贻民以寒苦之病,而后沾沾然见其小惠哉!王政有之;岁十一月稻敛竟而潦水降矣,十二月场圃毕而水泽寒矣,秋事终而冬事始,民力暇而往来数,于十一月则徒涉者之杠成焉,于十二月则驾舆者之梁成焉。杠梁有大小难易,而先后告成。政有常经,令有常期,水侧之人无劳督责,而自不敢缓,则民有以济,而未有以徒涉履寒为病者矣。若此者,酌之天时,量之人力,以为者之有余,待涉者之不足,政之平者,民自被其泽矣。以此推之、前之君子竭心力以审民用之宜,后之君子遵古法以享不勤之利,所为王道平平,无功可见,而消天下之险阻者,类皆然也。此尽乎大用,而大体不失者也。则君子无余憾于民,而可以自全其尊矣。行而辟正行人,亦所以正上下之分也。何至屈国相之尊,亵用朝廷之典物,以晋小民而使之乘哉?
“若政之不立,而徒以车济也,则一日之间所见者有几?所济者有几?焉得日敝其车以使人人之得济乎?则前乎此,后乎此,而病涉之民多矣,惠其可以遍及乎?故为政者但以平民之情,使之自得也;非以市民之说,使之感己也。即勿论济不足于人人而惠穷,即使忘身徇物,而欲尽人而说之,乃民之所欲无穷,而上之所施有限,则尽日以图之而有所不足矣。则何如因民之力而制之常经,使不知有上之惠而自除其病,为功不费而效不穷也?此恃乎大体,而大用自行者也。惜乎子产之不知也!”
由是言之,则发仓廪以济饥,不如制其井田;集辩土以论道,不如修其学校。触念之恻隐不足恃,好民之恩惠不足矜。王政事逸而功施无穷,非为政者不易之经哉!
【元典】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译文】孟子告诉齐宣王说:“君主看待臣下如同自己的手足,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自己的腹心;君主看待臣下如同狗马,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不相识的人;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泥土草芥,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仇人。”
【诸儒注疏】孔氏曰:“宣王之遇臣下,恩礼衰薄,至于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则其于群臣可谓邈然无敬矣,故孟子告之以此。手足腹心,相待一体,恩义之至也。如犬马则轻贱之,然犹有豢养之恩焉。‘国人’,犹言路人,言无怨无德也。‘土芥’,则践踏之而已矣,斩艾之而已矣,其贱恶之又甚矣。寇仇之报,不亦宜乎!”
【理学讲评】孟子告齐宣王说:“君臣相与之间,各有当尽的道理。然下之报上,亦视上之所以待下者如何?且如君之于臣能隆之以礼貌,推之以至诚,言听计从情投意合,看他就似手足一般,有相倚为用而不可一日少者,则君之待臣厚矣;由是为臣的莫不感恩图报,矢志竭忠,务要爱养君德,使益清明,保护君身,使益强固就似腹心一般,有相依为命而终身同其休戚者矣。这是上下一体恩义兼隆,明良相遇之盛如此。此道既衰,人君有轻贱其臣如犬马者,奔走之而已,豢养之而已,这等的傲慢无礼,则人人自疏,漠然不见其可亲,必将无怨无德,视之如路人一般,尚可望以腹心之报乎?至于衰薄之极,人君有贱恶其臣如土芥者,践踏之而已,斩艾之而已,这等的惨刻少恩,则人人自危,悚然惟恐其不保,至于离心离德,避之如寇仇一般,岂但如国人而已乎?”夫尊卑之名分虽殊,而报施之厚薄则常相称,王可以惕然省矣。盖宣王待士恩礼衰薄,至于昔者所进,今日有亡去而不知者,故孟子警之如此。若人臣自处之道则不然,夫臣之事君当如子之事父,其得君行道,固当有匪躬蹇蹇之心,虽去国洁身,亦当有爱君倦倦之意,岂得自处其薄乎?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此万世不易之常道也。
【元典】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返,然后收其田里。此谓之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
【译文】宣王说:“礼制规定,(已经离职的臣下)要为先前侍奉过的君主服孝,君主怎样做,臣下就能为他服孝呢?”孟子说:“(臣下在职时)有劝谏,君主就听从,有建议,君主就采纳,使君主恩泽遍及百姓;(臣子)有原因离职(到别国去),君主就派人领他出境,并且派人先到他要去的地方作好安排;离开三年还不回来,才收回他的封地房屋。这叫三次有礼。这样,臣下就愿意为他服孝了。”
【诸儒注疏】《仪礼》曰:“以道去君而未绝者,服齐衰三月。”王疑孟子之言太甚,故以此礼为问。“导之出疆”,防剽掠也。“先于其所往”,称道其贤,欲其收用之也。三年而后收其田禄里居,前此犹望其归也。
【理学讲评】齐宣王闻孟子之言,疑其太甚,乃问说:“吾闻礼经有云:‘大夫有故而去,仕于他国者,为其旧君服齐衰三月。果如礼之所言,则已去国者尚有服礼,而况见在其国者,可以国人、寇仇视之耶?不知旧君如何相待,乃为之制服如此?”孟子答说:“人君欲责人尽礼,须先以礼处人,若其臣在国之,时,有所规正,不以为拂逆,而谏则必行;有所陈说不以为迂阔,而言则必听;使他致君泽的谋略,一一展布,而膏泽下究于民,无有壅而不流者,君臣这等相得,真如手足腹心之一体,恩义何其笃也。如或议论不合,有故而去,其君犹眷恋不舍,使人导之出境,以防其剽掠之虞;又先道达于所往之国,以开其仕进之路。至于田禄里居未忍遽夺,必待三年不返,然后收之,以示望其来归之意。只这三件,何等样尽礼!所以说是三有礼焉。盖其恩义倦倦,始终不替如此。君既以礼遇臣,臣未有不以礼报君者,其为旧君有服,不亦宜乎?”昔子思对鲁缪公曰:“古之君子,进入以礼,退入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其意正与此合。孟子之言,盖有所本也。
【元典】
“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仇。寇仇何服之有?”
【译文】如今做臣下的,有劝谏,君主不接受,有建议,君主不肯听,(因此)恩泽不能遍及百姓;有原因离去,君主就要捉拿他,还想法使他在所去的地方陷入困境;离开的当天,就没收了他的封地房屋。这样就叫作仇人。(成了)仇人,哪有什么要服孝的呢?
【诸儒注疏】“极”,穷也。穷之于其所往之国,如晋锢栾盈也。潘兴嗣曰:“孟子告齐王之言,犹孔子对定公之意也;而其言有迹,不若孔子之浑然也。盖圣贤之别如此。”杨氏曰:“君臣以义合者也,故孟子为齐王深言报施之道,使知为君者不可不以礼遇其臣耳。若君子之自处,则岂处其薄乎?孟子曰:‘王庶几改之!予曰望之’,君子之言盖如此。”
【理学讲评】搏执,是拘执。极字,解做穷字。孟子承上文说:“古之人君待臣以礼,故有旧君之服。今之为臣者则不然,当其在国之时,情意不孚,议论不合,虽有规谏拒之而不行,虽有建言置之而不听;聪明日蔽于上,膏泽不究于民,盖已不能安其位而行其志矣。及有故而去,不但无人导之出境,且搏执拘禁他,似犯罪的一般,不但无人为之先容,且穷迫之于所往之国,似禁锢的一般。至于田禄里居,非惟不待三年,就于去国之日将他的都收了,是幸其去而绝其来也。夫进不能行其道,退不能容其身,则不特待之如犬马,而实视之如土芥,寡恩如此,所以谓之寇仇也。既日寇仇,又何服之有哉?”孟子斯言,欲深警齐王之失,故不觉其过激如此。然战国之士,朝秦暮燕,势交利合,臣节之不明久矣,故孟子亦据当时之习尚言之。至于君臣义无所逃,安得以去就为厚薄?礼义由贤者出,岂可以用舍为恩怨?孔子迟迟去鲁,孟子不欲悻悻去齐,此圣贤处身之道也。
【心学讲评】齐宣王不能以礼待其臣,昔进今亡,人心改而国不足以立。孟子乃直词以正告之曰:“王亦知君臣之际乎?君臣以义合者也;因义合而情以生,情至而分以定。义之不明,情之不达,而分亦不足以维之矣。君之待其臣,臣之事其君,皆因其心之视之者何如,而厚薄因之。惟君之视臣也,称其材之可能而受之任,体其利病之所在而相感以忱,如手足也,则臣之视君亦如手足之于腹心,莫之令而自从,莫之感而自相应矣。此隆古君臣之谊,一体之休也。如其不然,使之不恤其劳,养之不加以敬,如犬马矣,则臣以利禄而事君,而情实无所合,如国人焉,可合可离而无所系恋也。又不然,而蹂践而辱之,斩艾而戮之,如土芥矣,则幸脱其戮辱,而追思有余怨,如寇仇矣,避之速,报之惨,而无所忌惮也。然则分不可恃;而在乎情,情不易孚,而唯其义,而君臣之际,可易言乎?”
王惊其辞之太危,乃引礼以辨曰:“夫子之所言者情也、义也,而吾闻之礼也则不然。礼有去国之臣仕于他邦者,为其旧君服齐衰三月,期虽减于三年,而服则隆于功缌。夫谓之旧君,则必放逐不容而出奔者,乃必为之服焉,则不必有手足之谊,而固不可施寇仇之报。此又何如而可为之服乎?将无君恩可薄,而臣谊必隆,与夫子之言异乎?”
孟子曰:“可以为之服者,则有说也,此正手足腹心情义之不容已,而礼因之以设也。礼之所言者,谓当在国之时,君有过,而谏则行矣;臣有所欲陈,而言则听矣。其谏也,言也,以道匡君,而使爱养其民者也;行焉,听焉,则民被其润以利于行,受其渥以苏其困,如膏泽之下矣。膏泽虽归德于君,而君之志以行矣。若其去国也,非不合而去也,时势有所不安而以他故去也,而臣之爱念之者未已焉。使人导之出疆,而涂旅无侵暴之意;又先于所往之邦称其材能,荐以禄仕,使不至有无君之戚。乃所受于国之禄田里居,必待三年不反,安于所往之国矣,然后收之以入公焉,其始犹冀其归也。此则敬任之于未去之先,优礼之于方去之日,笃念之于既去之后,情至而礼隆,三有礼焉。如此,则君尽礼以待之,臣亦奉礼以报之,处变而不失其常,情有余而礼行,斯以为之服矣。
“乃今之为臣者,何不幸而不得遇此有礼之君也!其在国也,谏则不行,言则不听矣,虽有膏泽斯民之志,不足以行,而不下于民矣。其不合而有土芥之忧也,乃私奔而去;君忿其背己,而使人搏执之。幸而免于执也,则不惜币玉,告于所往之国,使禁锢以穷极之。若其禄田里居,则去之日即收之,使绝其后来之望焉。夫臣之所谓寇仇者,正此谓也。去不免于执,则诛戮必及;免于执,则困穷加迫。避之唯恐不速,报之不恤其逆,而又何情理之有以为之服哉?然则观于旧君之服,而君臣恩礼之厚薄益可见矣,王何疑哉!”
呜呼!此孟子之危言也。当战国之世,主骄臣贱,不容不以此警人主者也。固非后世反面背主之逆臣所可借以文其过者也。
【元典】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译文】孟子说:“无罪而杀士人,那么大夫就可以离开;无罪而杀百姓,那么士人就可以迁走。”
【诸儒注疏】言君子当见几而作;祸已迫,则不能去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之去就,惟视国家之治乱;国家之治乱,但观刑赏之当否?且如百官庶职皆君之所任用,即陷于罪犹有当宥者;若士本无罪,而在上者乘一时之怒,妄有诛杀,此淫刑之渐也。其渐一长,则将视臣如土芥,非惟士不保其首领,而且骏寻及于大夫矣。为大夫者,度不能救,则宜奉身而去之,盖不可则止,义当然也。如待其祸及于大夫,则欲去而不能矣,岂保身之哲哉?群黎百姓皆君之所子育,即罹于罪,犹有当恤者;若民本无罪,而在上者用一时之法,轻有刑戮,此滥杀之端也。其端一开,则将杀人如草营,不但民无所措手足,而且蔓延及于士矣。为士者知不可留,则远徙以避之。盖乱邦不居道当然也,如待其祸及于士,则欲徙而不得矣,岂洁身之智哉?此君子所以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也。”夫有国家者,使其大小臣工皆惧祸不安,而至于去且徙,岂不殆哉?昔赵杀二臣,孔子至河西而返,正是此意。故明君慎于行法,以系士大夫之心,亦所以为国家计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无轻于去国之情,而有见几而作之礼。国无政,尚可施其匡救也;匡救不从,尚可从容以尽君臣之义。国无刑,则匡救不能施,而祸且及于身矣。有如无罪而杀士乎,士虽卑,亦君之所尝择而登进之者也,而滥于杀矣;大夫虽尊,其能保其无一朝之忿乎,可以去矣,不可待其谴责之及身,欲去而益其杀之心也。若无罪而戮民乎,民虽贱,亦法之所必当而后加刑者也,而滥于杀矣;士虽贵,其能保无淫刑之逞乎,可以徙矣,不得待其网罗之将加,欲徙而即以徙为戮也。危哉,乱世之天下乎!而为士大夫者,怀禄固宠以偷安于旦夕,虽蹋天踏地,自求免祸而不能,亦愚矣!”
【元典】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译文】孟子说:“君主仁,就没有谁不仁;君主义,就没有谁不义。”
【诸儒注疏】张氏曰:“此章重出。然上篇主言人臣当以正君为急,此章直戒人君,义亦小异耳。”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君一身万化之原,不正其身未有能正人者。诚于法度号令之颁,一出于慈祥爱利,而无少刻薄,是自处以仁也。由是百官万民奉行德意,莫敢不兴于仁。盖有不令而行者矣,于用舍举措之间,皆归于正大公平,而无少偏陂,是自处以义也;由是百官万民遵守成式,莫敢不兴于义。盖有不言而喻者矣。夫一国化为仁义,此王道之成也。然其端始于君身,有治民之责者,可不以正身为本哉?”按此二句已见前篇,但前篇指人臣正君说,此章指人君正己说。见仁义乃端本澄源之道,上下交修皆不能外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下之所效法者,君也。君之所以移易人心而兴于道者,德也。今天下士大夫习于残忍贪辱之行,而百姓亦成乎刻薄苟且之俗,此岂天下之人不足与化哉!在昔隆古之代,敦醇厚而尚廉耻,其风俗之美,良有以致之矣。君诚净其心以无欲,而施之下者皆爱养之德,则上下相亲而孝友姻睦之化自广,莫不仁矣。君诚好义以无私,而施之下者皆裁制之宜,则名节素定而正大直方之化自成,莫不义矣。故无患乎末世之天下不易治,亦患世主不以仁义立政教之原尔。”
【元典】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译文】孟子说:“不符合礼的‘礼’,不符合义的‘义’,有道德的人是不遵行的。”
【诸儒注疏】察理不精,故有二者之弊。大人则随事而训理,因时而处宜,岂为是哉!
【理学讲评】孟子说:“所贵乎礼义者,谓其中正而不偏也。礼而合乎中,固君子之所履矣,然亦有似礼而非礼者,如礼本尚敬,而足恭则涉于谄;礼贵有文,而文胜则疑于伪;名虽为礼实非礼之正也。义而合乎中,固君子之所由矣,然亦有似义而非义者,如以执持为义,而止其所不当止;以奋激为义,而行其所不必行;名虽为义实非义之正也。若盛德之大人,乃礼义之所自出,其进退周旋,无一时不依于礼,却不为非礼之礼以取悦;其酬酢举措,无一事不由于义,却不为非义之义以要名;此所以为礼义之中正也。有志于立身者,可不知所法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学者之所终身奉以制行者,礼也,义也。乃不考正于大人之所为与所弗为,则自谓秉礼,而适以乖乎品节之经;自谓好义,而适以悖乎事理之宜;则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是矣。
“礼也者,因人心自然之节,而着为仪制,于是而文物必备焉,周旋进退有度焉。乃习于其仪者,不审其所以然之故,而宾宾然修其度数,使考之于天理人情之安,则大有不合者,即恭敬已极,而徒为文具也;其礼也,正其非礼矣。义也者,因人心不容昧之实,而定为准则,于是而取与严焉,进退死生必决焉。乃矜于其气者,不揆其所当然之故而斤斤然执为可否,考之于此心此理之宜,则固有相悖者,即私利不行,而益其乖戾也;其义也正其非义矣。
“而不观之大人乎?时酌乎过不及而执其中也。时如有过,而过其中也;时如有不及,而不及其中也;必不于仪文度数之中而求中也。参乎常变而尽其宜也。道在常,而可以通变也;道在变,而不失其常也;必不于辞受生死之中而求宜也。
“夫大人之于道宏矣,于德备矣,而要其实,则得义理之真而已矣。礼义不明,而流俗有其礼义。流俗者,小人之道也,唯其无实而徇其迹也。可弗辨哉!”
【元典】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译文】孟子说:“道德行为合乎法度的人要教育、熏陶不合法度的人,有才能的人要教育、熏陶没有才能的人,所以人们都乐于有贤能的父兄。如果道德行为合乎法度的人鄙弃不合法度的人,有才能的人鄙弃没有才能的人,那么贤能的人与不贤能的人之间的距离,就近得不能用寸来度量了。”
【诸儒注疏】无过不及之谓“中”;足以有为之谓“才”。“养”,谓涵育熏陶,俟其自化也。“贤”,谓中而才者也。“乐有贤父兄”者,乐其终能成己也。为父兄者,若以子弟之不贤,遂遽绝之而不能教,则吾亦过中而不才矣。其相去之间,能几何哉!
【理学讲评】中,是德性中和。养,是涵养熏陶的意思。孟子说:“父兄之于子弟莫不愿其贤,而不能、无不肖亦在乎教之而已。如自己有中和之德,而子弟之德性或有所偏,则必抑其过,引其不及,从容涵养,使之自至于中而后已。自己有干济之才,而子弟之才能或有所短,则必开其昏,警其惰,优游渐渍,使之自成其才而后已。如此,则不中者有变化气质之功,而不伤于骤;不才者有开发聪明之益,而不苦其难。那时德修名立,才知父兄的善教,所以乐其父兄之贤,不独生我、长我,而又能成我也。若为父兄者见子弟之不中不才,则严加督责,以求其速成;及见其难成,遽舍之而不教,是弃之而已。夫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君子惟欲与人为善,而家庭之近,子弟之亲,犹且教之无方,养之无术,则所谓中与才者,亦未免过中而不才矣。然则父兄之贤,与其子弟之不肖,相去之间能几何哉?为父兄者,慎不可轻弃其子弟矣。所以古之圣王,蚤建太子而豫教之,自孩提有识,即使之闻正言,见正事,使习与知长,化与心成,此养之之说也,为宗社长久计者,不可不知。”
【心学讲评】孟子曰:“父兄之教其子弟,非但以善其子弟,亦为父兄者之道当然也。于其所调剂,可以征父兄之性情焉;于其所裁成,可以征父兄之学术焉。故可即其教子弟者以自成其德,故曰‘教学半’也。
“夫性情之无偏无戾,而能受物之忤者谓之中;学术之有经有权,而能治物之过者谓之才。夫父兄而任教之事,则必自处于中矣,自有其才矣。而子弟之乖戾而不中者,吾以大中而知其刚柔之有偏,则沉潜以养其刚,高明以养其柔,而渐使之中焉。子弟之卑暗而不才者,吾以全才而知其识力之所穷,则扩其鄙陋以养其识,勉其退缩以养其力,而渐使之才焉。迨其能中与才矣,则耳目一新,心思一畅,居之而有得,行焉而不困,而为子弟者乃知有贤父兄之乐如此其切于身心也。
“若自见其中也,因子弟之不中,遂谓其性情之终不可革,自见其才也,因子弟之不才,遂谓其学术之终不可益,因弃之而不教焉;则情有所激而性亦为之亢,术有所诎而学不能为通,其中非中,其才非才,与不肖之子弟乖戾而卑暗者,其相去之间不能以寸矣。
“故司教者因人才之不齐而教之多术,即以涵养其和平而广其作用,岂但益于子弟而无益于己哉!”
【元典】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译文】孟子说:“一个人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为。”
【诸儒注疏】程子曰:“有不为,知所择也。惟能有不为,是以可以有为。无所不为者,安能有所为耶!”
【理学讲评】孟子说:“大凡天下之事,有才能的,才会干济;有力量的,才肯担当;非不贵于有为也。然见之不明,守之不确,则或以轻为而取败,或以锐进而无成者,有之矣。故平居之时,有所不肯为,而后于临事之日无所不能为。如道义有所未安,则虽人之所追逐而恐后者,彼独有所退避而不趋;时势有所未便,则虽人之所眩鬻以求庸者,彼独有所敛藏而不露。这等的涵养精深,执持坚定,然后干济自有余才,担当自有全力。见得事理当为,则重大艰难之任,即毅然以身当之,而无所顾忌;遇着事机可为,则祸福利害之冲,即概然以身赴之,而无所畏缩;真有举世所不敢为,所不能为者,而彼独能为之矣,是其能有为者,乃于能不为养之也。若无所不为,则其识见操持亦小矣,安能有所为耶?”尝观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非其道义,一介不轻取予,及受汤之聘,而尧舜君民之业,直任之而不辞,其能有为如此。观人者,视其所不为可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将有为于天下,恃其才足以胜之,而非然也。澹泊则可以明志,乃使人晓然知吾之所为以义而起,而不以私,则人心翕伏而行无所阻;宁静则可以致远,乃使吾力沛然有余于用,以专于所大而不分于其小,则智力毕效而行无所难。若是者,唯于其所不当为也,知其不可为也;所不必为也,知其不屑为也;而后任之以纲常名教之大,天下国家之重,皆为之而无所歉矣。则有才不如其有守,能知不如其能辨,君子之所以为大有为于天下,而非智名勇功之所及也。”
【元典】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译文】孟子说:“说人家缺点,招来了后患怎么办?”
【诸儒注疏】此亦有为而言。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故人有过失,往往曲为覆蔽,不肯播扬。此忠厚之心,亦远害之道也。若闻人有不善之事,便善谈乐道,以快一时之口;惟务攻发其阴私,不思掩护其瑕玷,于人固有损矣。岂知言悖而出,亦悖而入,不但诬善之言,流传无实,有启衅之端;即嫉恶之言,讥诋过严,亦取祸之道也。其如后患何哉?”要之圣贤之心,与人为善,惟恐其或陷于过,而不能掩。故大舜隐恶,孔子无毁,皆非因虑患而然。孟子之言,为世之轻于毁人者戒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之有言,其直而方也,可以正天下;而逊而隐也,可以容天下;要难与今之游谈之士言也。虽然,彼不顾言之得失,而抑岂不念利害乎?言人之不善者,或挟持长短以要人之畏己,或抑此伸彼以取人之欢心,或借彼胁此以希人之利赖。乃人之有不善也,弱者恒护过而生其愤,强者多疑忌而逞其威,则斯人也,其将如后患何哉!故彼之所为求利赖之术,皆自害之道。立谈取卿相,而转盼诛夷,盖有由矣。”
【元典】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译文】孟子说:“仲尼不做过头的事。”
【诸儒注疏】“已”,犹太也。杨氏曰:“言圣人所为,本分之外,不加毫末。非孟子真知孔子,不能以是称之。”
【理学讲评】已字,解作太字。孟子说:“天下之道,本有大中至正之则,不但贤智者不能抗之而使高也,虽圣如仲尼,天下后世所仰望以为不可及者,宜其有高世绝俗之行,以求异于人矣。然观其平日所为也,只是于日用常行之间,求合于天理人情之正;发为言语皆人之所易知,而无过高之谈;见之躬行皆人之所易从,而无过激之行,其不为太甚如此。一有太甚,则是求加于性分之外,而不合乎义理之中矣,何以为圣人哉?孔子尝自言不为索隐行怪,又以道之不行不明,归于贤智者之太过,正不为已甚之意也。”后世学圣人者,或持论太深,以玄虚为理奥;或处己太峻,以矫激为名高,皆叛于仲尼之道者也。可不戒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操行而为孤高不可继之节,与物而有峻厉不可近之情,彼自以为行造其极矣。乃行造其极者圣也,圣至于仲危而无以加矣,乃吾追考仲尼之已事,则因事以顺其理,因理以达乎情,道之所不得不然者,因之自尽已耳,抑何尝取人之所不能为而为之,物之不所易受而授之也哉!盖人各有所当为,即吾性之所固有,不可损也,亦不可益也。为已甚者,有余于性情之外,即不足于性情之中也。学圣人者,尚知所从哉!”
【元典】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译文】孟子说:“有德行的君子,说话不一定都兑现,做事不一定都彻底,只要落实在‘义’上就行。”
【诸儒注疏】“必”,犹期也。大人言行不先期于信果,但义之所在,则必从之,卒亦未尝不信果也。尹氏曰:“主于义,则信果在其中矣;主于信果,则未必合义。”王勉曰:“若不合于义而不信不果,则妄人尔。”
【理学讲评】必,是期必。孟子说:“君子之于言行,但当随事顺应,不可先有成心。且如言贵于信,使不择是非,而必期于信,则拘泥而不通矣。行贵于果,使不量可否而必期于果,则固执而不化矣。大人则不然,言非不信,而未尝有心于信,行非不果,而未尝有心于果,惟看义理上何如?义所当信,则久要不忘,如揆之义而不宜,则言有所不必践,义所当果则勇往不挠;如质之义而不协,则行有所不必决,是非可否惟义是视,而无所容心,此大人之言行,所以为天下法也。”孔子尝说:“君子无适、无莫,义之与比。”正与此互相发。盖必信必果便是适、莫,若取裁于义,而无所适、莫,则信果亦在其中,所谓廓然太公,物来顺应者如此。若中无所主,而以不必信果借口,则又未若小人之磋磋矣。
【心学讲评】孟子之于道,充实其善之量,而见诸作用者,备其光辉,盖已自信其为大人矣。故其言大人也为详,而于此以其用之大,言其体之全曰:“夫人德业之成,至于大人则推之天下而无不行,建之天地而不能违,其言行之用亦溥矣哉!乃于言行求之,则有所存主,而若无所存主焉者。夫为言行之存主者,义而已矣。言以信为义,而大人所言,则或后之所言不必与前之所言而相符,未尝日吾已如是言之,则必如是守之也。行则果为义,而大人之行,则或方可行而行,至于不可而又止,未尝日吾已如是行之,则必如是竟之也。所以然者何也?义者心之制,而心通众理以为制,非一念之为定制也;义者事之宜,而事协时会以为宜,非一端之为咸宜也。大人者审义精而充义广,体义全而由义熟,则义在而可信可果,以义而信果,非以信果为义也;义在可不必信可不必果,唯以信果夫义,即以义为信果也。故言出而天下之理皆得,此一时,彼一时,异不妨同也;行成而进退之几审,可以为,可以止,发必中节也。其存中发外之大用,一依于大中至正之全体,斯以为大人而已矣。”
【元典】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译文】孟子说:“有德行的君子,是不失掉婴儿般纯真天性的人。”
【诸儒注疏】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世之称大人者,以为盛德大业高出于天下,若非人之所能及,殊不知大人之所以为大者,只是不失其赤子之心而已。盖赤子之心,情窦未开,所知所能纯是一团天理,而无一毫物欲之蔽,乃心体之本然也。自知诱物化之后,情识日长,真性日漓,而纯一之心始失矣。大人者,涵养极其精纯,而内不蔽于私欲;操持极其坚定,而外不夺于物诱,故自少至老,时时刻刻,只是这一点纯一无伪之心,不曾少有断丧。虽智周万物,无所不知,实皆赤子之良知;虽道济天下无所不能,实皆赤子之良能,何尝有穿凿之智,机械之巧,加于心体之外者乎?所以说不失其赤子之心。欲为大人者,亦反求其本然之心而已。然赤子之心,由于天禀而所以能存是心者,必由于学力。若非涵育熏陶维持调护,使少成若性,习惯自然,则在孩提有识之时,已有攻取雕琢之患矣。何以不失其初心乎?”《易经》上说:“蒙以养正,圣功也。”正是此意。故欲务大人之学者,必端蒙养之功而后可。
【心学讲评】孟子指大人之心量以示人曰:“体之至大者心也,量之至大者亦心也。一心之用,可以涵万理而曲成乎万物。然唯心为有此体量,而后起之触不与焉,故必纯乎其心之德,而后体以不亏,而量以周。自耳目分心之灵,而各成其体以效其用,则视听持权,而声色相蔽,聪明尽于一曲,而志趣小矣。唯赤子也,独在此心,而耳目之用未极,则声色不能以相蔽,而私伪不兴。大人者,守其心之体以充乎心之量,盖此赤子之心无所交引,而不至随耳目以迁流而失焉者也。此天之所以与人最初之全体大用,而不分注于小体者也。得天之纯以尽人之能,大人之功用岂有穷乎!”
【元典】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译文】孟子说:“奉养父母还算不上大事,只有给他们送终才算得上大事。”
【诸儒注疏】事生固当爱敬,然亦人道之常耳。至于送死,则人道之大变。孝子之事亲,舍是无以用其力矣。故尤以为大事,而必诚必信,不使少有后日之悔也。
【理学讲评】当字,解做为字。孟子说:“人子之于亲,生事死葬,无有不当自尽者。然以缓急较之,朝夕奉养犹为人道之常,纵使尽志尽物,致养无方,皆出于从容暇豫之时,随其分量大小,可以自致,还不叫做大事。惟至于送终之礼,乃人子事亲尽头的时节,自此以后更无可以用情于亲者,设使一有未至,悔将何及,这才为人子的大事。所以先王制礼,于丧葬之际,尤极周详,盖欲为人子者,必诚必信,而不至有后日之悔也。”孟子此言,非以养生为轻,盖见当时墨子之徒,以薄葬之说惑乱天下,至于伤一本之恩,故以此警之,亦维世教之意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事亲,人子之大事也。内而情无可不尽,外而力无可不竭,终生之所为止此,而便无有加焉者,故曰事之大者也。其生也养之、其死也送之,皆不容不尽之事矣。嘫当其生而养也,则随时自尽,可以从容而致之,犹不足以当大事也。逮其死而送之矣,终吾生而致乎亲者,止此一事耳,他日而悔之,更无及矣。哀戚发于不自知,而必诚必信,又不可不曲尽其心力,以极致其情而中于礼,则人有生之事,莫此为大矣。呜呼!此为人子者所可自喻自知,而不可以强勉焉者,抑将何以勿愧悔也哉?”
【元典】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译文】孟子说:“君子要按照正确的方法深造,是想使他自己获得道理。自己获得的道理,就能牢固掌握它;牢固掌握了它,就能积蓄很深;积蓄深了,就能左右逢源取之不尽,所以君子想要自己获得道理。”
【诸儒注疏】“造”,诣也。“深造之”者,进而不已之意。“道”,则其进为之方也。“资”,犹藉也。“左右”,身之两旁,言至近而非一处也。“逢”,犹值也。“原”,本也,水之来处也。言君子务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自得于己,则所以处之者安固而不摇;处之安固,则所藉者深远而无尽;所藉者深则日用之间,取之至近,无所往而不值其所资之本也。
程子曰:“学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然必潜心积虑,优游餍饫于其间,然后可以有得。若急迫求之,则是私己而已,终不足以得之也。”
【理学讲评】造,是造诣。道,是进为的方法。资,是藉。左右,指身两旁,是形容其至近而非一处的模样。原,是本源,心为应事之本,就如水之源头一般,故谓之原。孟子说:“天下无心外之道,亦无心外之学,君子为学奋其向往的工夫,致知力行,惟日孜孜而不已。又依着进为的方法,下学上达,循循有序而不骤。似这等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何为哉?盖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真积力久,默识心通,自然而得此理于已也。夫学非自得,则心与理不相融贯,居之必不能安;既自得矣,则心与理一,理与心会,精神凝定,外物不得而摇夺,居之岂有不安?惟居之安,则一真不挠,众善成萃,溥博渊泉,自可藉用而不穷。资之岂有不深?资之既深,则事感于外,理应于中,左边事来有应左边的道理,右边事来有应右边的道理,或左或右,无不会逢其应用之本原,而天下之事,取之一心而裕如矣。自得之妙至于如此,此君子之学所以务于深造以道,而必欲其自得之者,真见其有益于得,而功不可不继,序不可不循也。向使一曝十寒,进锐退速,安望其有自得之益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学者之患,莫大乎偶有所闻见,而感乎心,因据之以为必然之理;偶有所觉于心,而自以为悟,因恃之以为必至之极。故其守之也,无以自信,而出之也,为物理之所穷。夫君子之学则不然。君子之学,未尝不有资于闻见也,未尝不求之于心也。乃其于天下之理,一无敢忽,一无敢忘,研其几,穷其理,尽其变,盖深造而不敢以己私己能遂谓道之止于此也。乃其深造也,则因象以见道,因小以通大,因显以察微,循循乎必以其道也。若此者何也?以天地万物之理,皆吾心之所可至,而闻见之量未周,则所以然之故不可得而喻。唯造之深,而以道造之,则自表达里,渐渍以会其真,则理不可易,皆吾心确见其必然,而不为迹之所泥、虚之所荡。盖其为学之初心欲其自得,故其用功如此之密也。夫自得矣,而理之在君子之心者端委咸在,即有可疑可惑之事,不能动也,居之安,自得而居之安矣。而理之在君子之心者,因本生末,即有殊途百虑之繁,致皆一也,资之深矣。至于资之深,而以应天下之至赜者,事无定也,理无恒也,皆此同归一贯之所分应而咸宜者也,取之左右,而无不与吾心之大全之理相符合,逢其原也。至于此而可经可权,可大可久,君子之道,乃以尽万事周万物而无遗。甚哉,自得之功,其妙有如此者!故君子虽有观感之心,不敢恃也;虽有乍然之觉,不敢居也。必欲尽天地万物之理,而皆为吾所自信自喻之真,故自下学以至上达,志之宏远,而修之从容,岂彼异端曲学之所可托哉!”
【元典】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译文】孟子说:“广博地学习,详细地阐述,是要由此返回到能说出其要点的境地。”
【诸儒注疏】言所以博学于文,而详说其理者,非欲以夸多而斗靡也;欲其融会贯通,有以反而说到至约之地耳。盖承上章之意,而言学非欲其徒博,而亦不可以径约也。
【理学讲评】约字,解做要字,是简明精切的意思。孟子说:“天下之理,不求于博则识见浅陋而不能旁通,不反之于约则工夫汗漫而无所归宿。是以君子为学,于凡天地民物之迹,《诗》、《书》、《六艺》之文,无不旁搜远览,偏观尽识,学之极其博矣。又于那所学的,无一事不究其折衷,无一物不穷其变化,或问于师,或辨于友,说之又极其详焉。如此者,岂是要夸多而斗靡哉?盖以理在吾心,本至约也,但散见于万殊,不能一蹴而会通之耳。今博观于事物,讨论其指归,正欲融会贯通,由支派而穷其本源,由节目而得其要领,反而说到至约之地耳。说至于约,则吾心之理方有真得,而向之博且详者,非徒从事于口耳之末也。是可见学不可以徒博,又不可以径约,由博以求约,斯为学之全功举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之学以身为要,以心为主,由一心以推及于天下,无二致也,盖甚约也;而名物不遗,事理必彻,无可遗也,则又博而且详也。乃见为约,则有孤守其心而托之于虚者;见为博且详,则有徒任其闻见而忘其本者;皆未知博约合一之理、相因之益也。夫子学也博而备之也周,说其学也详而析之也密,将以何为也哉?盖天下之理,一本而万殊,知万殊之皆原于一本者,非极尽万殊之情理,则无以会其通。故综究于天地万物之生成变化者,将以说吾心之仁有此全体也;广辨夫千圣百王之同异因革者,将以说吾心之义具此大用也;乃以反之身而身诚,反之心而心尽。不然,不知约而以博者,固徒为闻见之无实;知有约而不能博且详以说之者,抑失其固有之诚然,而终畔于道。于为己之学胥无当焉,久矣。”
【元典】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孟子说:“靠善来使人心服,没有能使人心服的;靠善来教育感化人,才能使天下的人心服。天下的人不心服却能统治好天下的,是从来不会有的。”
【诸儒注疏】服人者,欲以取胜于人;养人者,欲其同归于善。盖心之公私小异,而人之向背顿殊。学者于此不可以不审也。
【理学讲评】服,是取胜。养,是涵育熏陶的意思。孟子说:“人君孰不欲服天下,而所以服之者,有公私不同。或见力不足以服人,因欲以善去服人,不知善虽有服人之理,我不可有矜己之心,如己有一善乃即恃此以骄人,则是以善自私,谁肯倾心以服我?纵有服者,不过外貌之矫饰而已,非心服也。其必善不独善,而推以养入,涵育熏陶,务使同归于善而后已。此则以曲成万物为心,以兼善天下为度,若此者乃可以服天下,使之心悦诚服以归于我,而可为天下王矣。苟非以善养人之君,天下未必心服而能致王于天下,岂有是理哉?”夫善一也,以之服人,则人未必服;以之养人,则心服而王。心之公私少异,而人之向背顿殊,王霸之分,其端正在于此。君天下者,可不审其几乎!
【心学讲评】孟子曰:“王者,天下之所服也。故虽莫大诸侯之疆,而奉冠带,祀春秋,帖然而臣之;四海万民之众,而安井疆、效职贡以奉之。虽然,图王者莫不有服天下之心,而能服不能服异焉,则亦视乎其能而已。夫以威力服人而人不服,勿论已。若人有罪,而己执词以讨之,人有过,而己奉义以责之,自省可以无尤,因以屈人而从己,庶几可以服人乎?而贤者之声色人所忌也,不肖之恶名人所不受也,则亢不相下,未有能服人者也。则唯以善养人乎!仁义在躬;而不矜德色,恩泽及民,而不恃多助;于人之有不善者,隐其恶,匡其不逮,诱掖之以使同归于善;其能改也,则嘉与而忘其前非;其终不悛也,犹薄罚而不正其大恶;则其君虽暴,不能不生愧悔之心,其俗虽顽,不能不起观感之志。夫然后能服天下矣。其服之也以心,而不以理之屈、势之伏也。天下心服,而王业成矣。藉其不然,以德始之,以威终之,虽乍伏从而心固不服,而求以王天下,未之有也。有苗格于两阶之干羽,而葛民归于毫众之饷耕,古今不易之理,人情逆顺之司,岂有爽哉!”
【元典】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译文】孟子说:“说话没有事实根据是不好的。不祥的后果由阻碍进用贤者的人承受。”
【诸儒注疏】或曰:“天下之言无有实不祥者,惟蔽贤为不祥之实。”或曰:“言而无实者不祥,故蔽贤为不祥之实。”二说不同,未知孰是,疑或有阙文焉。
【理学讲评】蔽,是蔽塞。孟子说道:“人之言语有足以召祸启衅者,谓之不祥之言。然止于一身之吉凶,无关于天下国家之利害,不可的的确确便谓之不祥也。求其的确为不祥之言,惟是那谗邪小人,见人之有善,辄娼嫉之,使不得见知于君;见人之有技,辄排挤之,使不得见用于世。此其言,下蔽士庶之公议,上蔽人主之聪明,真个是巧言足以乱德,利口足以覆邦,贻害深而流毒远,其为不祥孰大于是?”夫蔽贤之言,其害如此,听言者诚能明以察其奸,断以除其祸,则嘉言罔伏,众贤毕进,而可拨乱为治,转灾为祥,邦其永孚于休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言者,事之所由兴也;是非之所自出,即吉凶之所自生。一言不善而身受其咎,国受其灾,非细故也。发言者可不畏,而听言者可不慎哉!夫是有是之实,非有非之实,如其实而言之,虽见之偶偏,言之已甚,而犹非不祥也。唯无据而倡为可信之说,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一言而贻无穷之害者,必召不可解之灾,不祥矣。乃使在一事之失当,一物之失所,犹未足为不祥之实也。若夫天之所佑,而违天以诬之;人之所顺,而拂人以恶之,天鉴不可欺,民心不可矫,则天灾人害之必集,而为不祥之实,其唯蔽贤者当之乎!知其贤而蔽之,自欺即以欺天;蔽其贤而贤不得用,逆一人即以逆一国之人;其为不祥更何所辞乎?故不肖者勿日此怀禄固宠之常情,有利而无害;而为之君者亦勿曰此党邪丑正之不易辨,而姑两全以靖国也;则庶几可免于不祥哉!”
【元典】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
【译文】徐子说:“孔子多次称赞水,说道‘水啊,水啊!’对于水,孔子取它哪一点呢?”孟子说:“源头里的泉水滚滚涌出,日夜不停,注满洼坑后继续前进,最后流入大海。有本源的事物都是这样,孔子就取它这一点罢了。”
【诸儒注疏】“亟”,数也。“水哉!水哉!”叹美之辞。“原泉”,有原之水也。“混混”,涌出之容。“不舍昼夜”,言常出不竭也。“盈”,满也;“科”,坎也;言其进以渐也。“放”,至也。言水有原本,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海,如人有实行,则亦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极也。
【理学讲评】徐子名辟,是孟子的门人。亟,是数。原泉,是有原之水。混混,是涌出的模样。科字,解做坎字,是低洼蓄水之处。放,是至。徐子问于孟子说:“流水之为物,不过天地间之一物耳,乃仲尼每观于水而数数称之说:‘水哉!水哉!’若有深契于心,而不觉其屡形于赞叹者。不知仲尼何取于水而亟称之如此?”孟子答说:“欲知水之可取,当观水之源流,盖有原之泉,方其出于山下则混混然涌出,昼如是而夜亦如是,无止息也。及其过坎而止,则盈满于此,而后渐进于彼,无壅滞也;由是进而不已,则沛然莫御,必至于四海而后有所归宿焉。这等看来,可见有原之水,其蓄聚者深,故能常出而不竭,其发生者远,故能渐进而不穷,有本者固如是也。水惟有本则可以渐进而至于海,如人有实行则亦可以渐进而至于极。其于圣人重本之心,若有相为契合者,其乐,取而亟称之,不以是乎!”知仲尼取水之意,则知君子务本之学矣。
【元典】
“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译文】如果没有本源,像七八月间的雨水那样,下得很集中,大小沟渠都积满了水,但它们的干涸却只要很短的时间。所以,声望超过了实际情况,君子认为是可耻的。
【诸儒注疏】‘集”,聚也。“浍”,田间水道也。“涸”,干也。如人无实行,而暴得虚誉,不能长久也。“声闻”,名誉也。“情”,实也。“耻”者,耻其无实而将不继也。林氏曰:“徐子之为人,必有躐等干誉之病,故孟子以是答之。”
邹氏曰:“孔子之称水、其旨微矣。孟子独取此者,自徐子之所急者言之也。孔子尝以闻达告子张矣。达者,有本之谓也;闻,则无本之谓也。然则学者其可以不务本乎?”
【理学讲评】浍,是田间水道。涸,是干。情字,解做实字。孟子告徐子说:“有本之水,能渐进不已而至于海者,以其源远而流长也。若水之无本者则不然,当七八月间乃大雨时行之候也,彼时雨水骤至,则沟浍之中莫不盈满,及雨止水退,则沟浍之干涸可立而待,是其来也既非混混而不舍,其流也又非盈科而渐进,忽然而盈,亦忽然而涸,水之无本者固如此,何足取哉?观于水,而君子之为学可以类推矣。故人能反身修德,使养深而蓄厚,然后实大声宏,而名誉随之,这便是有本之水,渐进而不已的意思。此君子之所贵也,如道德本无足称而声誉反过其实,则一时虽能掩饰,日久必然败露,就是沟浍之水易盈易涸的一般。岂非君子之所深耻而不居者乎?”然则仲尼之称水,盖取夫有本之学,而恶夫过情之誉也。彼躐等干誉者,可以惕然而深省矣。
【心学讲评】圣人之言,义味无穷,教者引伸之,可以随所施而养人之德性;学者切验之,可以反诸己而自警其修能;则孟子答徐子之说,其着明者也。
孔子尝称水矣,其取义无所不可通,而非定执其一象以明一理。徐子得之传闻,而以问于孟子曰:“天地之化,亦无穷矣;万有之列于两间,皆可有得矣。而仲尼独屡称夫水,一则曰“水哉!”再则曰“水哉!”若叹其盛美而不可忘者,是必有所取焉,而何取也?将尽生人之大用、学者之极功,而于水皆备焉,岂以其沛然盛大而不可御乎?抑以润被群生而皆见德乎?”
孟子曰:“夫仲尼所取于水者,原泉也。原泉者,涵之地中而出于地上,畜之也深,而乐见其有余,于是而混混然居盈积厚之势,地不足以困之矣。唯其有余,而夜以继昼,昼以继夜,无一时之或止也。至于所流之坎,高下殊形,而相依不迫,盈此科而后复进乎彼。乃不舍者终不舍矣,盈科而进者,无不盈、无不进矣,则自溪涧以达于江湖,而终放于四海焉,百曲不能为之阻,千里不能为之限也。夫仲尼于此则以感夫人之修业而进德者也。夫德有其本焉,业有其本焉。存之心而服之躬者,德之本也;习所知而敦所能者,业之本也。有本者,其静涵于深厚,如原泉之混混也;相续而不息,如昼夜之不舍也;循序而各足,如盈科之进也;夫乃出之身,加诸人,发乎迩,见乎远,御于邦家,行于天下,而德业乃着其光辉,如其放乎四海矣。以是因水而见君子言行之敷施,即以因是水而知君子退修之实学。仲尼之所取者,唯此焉耳。则于水而知所劝,抑将于水而知所戒矣。
“夫水则亦有无本者矣。苟其为无本之水乎,犹是水也,且其流之盛更有加焉者也,不见乎七八月之间乎?旱叹极而未尝有水也,于时而雨集焉,殆天幸之可侥者乎!俄顷之倾注,不须夫昼夜也;在沟而沟盈,在浍而浍盈,同时各溢,不待盈科之进也。然而其涸也,则可立而待也,勿论四海之远,即近焉而有所不能达矣。是水也,岂仲尼之所称哉!
“故君子之有声闻也,如水之流行也;其有可致声闻之情实,犹水之有原泉也。实则不逮,而名过之,行一善而自矜,人亦矜焉;得一长而自侈,人亦侈焉;德不足以相继,业不足以底成,而其声闻亦不永矣。君子早知其浮夸无据之丑,即盖誉言日进之时而已深耻之,不待其销沮之日也。有如此无本之水然者,而仲尼又何称焉!”
故学者于圣人之微言,知其所择,知其所尚,因其所奖,知其所抑,而以自警其不足,则知仲尼之称水,为原泉言可也;非但为原泉言,亦可也。徐子,其名有余而实不足、学无序而为难能者乎?则于此可以自反矣!
【元典】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译文】孟子说:“人区别于禽兽的地方只有很少一点点,一般的人丢弃了它,君子保存了他。”
【诸儒注疏】“几希”,少也。“庶”,众也。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日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实在于此。众人不知此而去之,则名虽为人,而实无以异于禽兽。君子知此而存之,是以战兢惕厉,而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正也。
【理学讲评】几希,是些少的意思。孟子说:“天地之间人为最贵,与禽兽迥然不同,人皆知之。然其所以异于禽兽者,则未之知也。盖人物之生,其初受形受性也是一般,但禽兽则有偏而不全,塞而不通的去处,惟人心这点虚灵,理会得来,充拓得去,可以尽性而践形,只这些子与禽兽分别,其相去能有几何?此所以谓之几希也。既曰几希则出乎此,入乎彼,其端甚微,而操则存,舍则亡,所关亦甚重矣。乃众人则拘于气禀,夺于物欲,把那几希之理去之而不能存,是以陷于禽兽而不自知耳。惟君子能反观内省,察识扩充其几希之理,真能存之又存,不敢失坠者,是岂庸人所能及哉?”按孟子所言“几希”,即《虞书》上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意思。盖“几希”不存,即入于禽兽,何危如之?“几希”之介,间不容发,何微如之?若择之惟精,守之惟一,则“几希”之理,自能常存矣。此圣学之渊源,而孟子独得其传者也。读者宜究心焉。
【元典】
“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译文】舜明白万事万物的道理,明察人伦关系,因此能遵照仁义行事,而不是勉强地施行仁义。
【诸儒注疏】“物”,事物也;“明”则有以识其理也。“人伦”,说见前篇;“察”则有以尽其理之详也。物理固非度外,而人伦尤切于身,故其知之有详略之异,在舜则皆生而知之也。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则仁义已根于心,而所行皆从此出,非以仁义为美,而后勉强行之,所谓安而行之也。此则圣人之事,不待存之,而无不存矣。
尹氏曰:“存之者君,子也;存者,圣人也。君子所存,存天理也。由仁义行,存者能之。”
【理学讲评】孟子说:“几希之理,君子固能存之矣。自君子而上,又有生知安行自无不存的圣人。盖物有物之理,人有人之伦,而贯彻于伦物之中者,则曰仁曰义,这就是几希的道理,未有不知之真而能行之至者也。惟舜则生而知之,见得世间万物,虽飞潜动植,形性各有不同;然成大成小,未有不待我以立命者,是物之所以异于人,其理既知之极其明矣。又见得人有五伦,虽亲,义、序、别、信施用亦各不同;然立爱立敬未有不如是而能成性者,是人之所以异于物,其理又察之极其详矣。至于吾性中之仁义,则能安而行之,其慈祥恻怛,从心上生发出来,自能无所不爱,是随其所行,无适而非仁,不是以仁为美,而有心以行仁也。其裁制区画,从心上运用出来,自能无所不宜,是随其所行,无适而非义,不是以义为美,而有心以行义也。”夫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已。舜惟由仁义行,故能尽物之性,立人之极,而于几希之理毫无亏欠,此所以绍帝尧精一之统,而开万世心学之传也。岂特如君子之能存而已哉?
【心学讲评】孟子将自言其绍述先圣之意,而列序古先圣人治教之统宗,原本于人道之必然者,以见其为君子所必尽而不容已,曰:“今予幸得与于君子之列,则君子之道安可不务白乎?君子在上则治定,君子在下则教行;其操持也极致其密,其建立也极规其大,虽然,岂有他哉?曰尽人之所以为人而已矣。
“天之化生万物,人与禽兽并生焉。皆二气五行之所妙合而成形者也。乃在禽兽则以资生人之用,而在人则可以参天地而成位乎中,逮其顽灵之既判,则相去悬绝矣。乃其所以异者,岂甚相远哉?几乎希矣。禽兽之或趋而或避者欲也,人亦非能无欲也;禽兽之时喜而时怒者情也,人亦非能无情也;人之遇事物而辨者知也,禽兽亦未尝无知也;人之具才方以为者能也,禽兽亦未尝无能也;未有异也。其所以异者:于情动欲开之际,而心有安不安之殊;可知可能之时,有善不善之别。故一念之发,以至于念念之相承,其情欲之生,推之广远而得之从容,非是则抑之焉,则人也;不然,则汲汲以求胜,而禽兽矣。其知能之致,酌之必宜而持之不失,未至则勉之焉,则人也;不然,则贸贸以冥行,而禽兽矣。若是乎终其身之与禽兽相邻,亦危矣哉!故得天之秀而最灵者为君子,则时凛其近于禽兽之戒,而于其所以异者存之于心,而人道以立。若其貌人之形而为庶民者,则任其情欲而无节,听其知能之明昧得失而不恒,其所以异者荡然无闲而去之矣。
“夫庶民繁生,而君子不数见,则使庶民虽去而终不迷人于禽兽者,君子之存之,为治为教,有以立生人之大防,而使之犹存也。故予今日者,俯念此身之大,而吾性之微、吾情之危,以上推于古之君子而各见其心焉。陶唐以上邈矣,承危微精一之训,以开万世之道统者,则请自舜始。
“舜之存之也何如哉?舜知夫物与物并生,而此物不能明彼物,且并不能自明也,而人则汇万物而达其情理,故于庶物之宜,以上哲之聪而必勤问察。凡庶物之长育裁成,皆悉其攸当,以成万事。物与物为伦,而乍然而合其伦,且乍然而判其伦也;而人则相与为伦而有其爱敬,故于人伦之叙,以忠孝之至而尤竭其心思,凡人伦之贞常达变,皆审其所安,以定大经。则其知也,果尽乎人之知也。由是而行焉,本其心之无欲以溥其慈爱者,仁也,异于禽兽啕啕之爱也;本其心之忘利以制其中正者,义也,异于禽兽一往之气也;而大仁讫乎四海,至义着于万几,性焉,安焉,自顺乎仁义以行,而非遇物而始发其恻隐,以勉致于仁,见利而始思其可否,以勉趋乎义。此则舜以圣人而任君子之道,故易上古之朴直而开万世文明之治,则一时之庶民亦赖之以风动于下,而成可封之俗。非斯道之大统所自肇,而为后之君子所必承也哉?”
【元典】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
【译文】孟子说:“禹讨厌美酒而喜欢善言。”
【诸儒注疏】《战国策》曰: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书》曰:“禹拜昌言。”
【理学讲评】旨酒,是甘美之酒。孟子说:“古昔圣帝明王,莫不以忧勤惕厉为心。自舜开心学之源,而大禹继之,为能察理欲之几,得好恶之正,故于仪狄进酒才觉酒味甘美,便惕然深虑说道:‘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夫饮酒未便至于亡国,禹岂为是过计?其心只恐嗜饮不已,必将沉湎无节,以至于乱性情,妨政事,则亡国之祸皆从此而起矣。所以于旨酒则痛绝之,要以防嗜欲之端,戒荒湛之渐也,其忧勤惕厉之心,见于遏人欲者如此。及其闻一善言,但觉有切君身,有裨治理,便欣然听纳,甚至下拜以致其敬,不难屈己以服人,虚怀以受善。夫人言未便加于圣德,禹岂为是过谦?其心只恐取善不广,或致嘉言攸伏,则无以集众思,广忠益,而乐告之诚,皆从此而阻矣。所以于善言则笃好之,要以扩取善之,量为辅德之资也,其忧勤惕厉之心,见于崇天理者如此。”夫人主一心,众欲所攻,即其恶旨酒,则凡声色货利,快意滋毒者,无不深虑豫防可知已。朝廷之上,群贤毕集,即其好善言,则凡百司庶职亮采惠畴者,无不推诚委任可知已。理欲不淆,好恶克慎,此禹所以得统于舜,而俟后圣于无穷也。
【元典】
“汤执中,立贤无方。”
【译文】汤掌握住中正的原则,选拔贤人没有一成不变的常规。
【诸儒注疏】“执”,谓守而不失;“中”者,无过不及之名,“方”,犹类也。“立贤无方”,
惟贤则立之于位,不问其类也。
【理学讲评】执,是执持。方,是方所,有区别的意思。孟子说:“继禹而王者有商汤,汤之心,只是一个忧勤惕厉而已。以其行政用人言之,彼中道为揆事宰物之准,或居常守经,或处变行权,随事而应都有定理;若处事而徒任意见,将举措颇偏,上不免于有失政矣。汤则持一中之理,定万化之衡,疑似不能淆,始终不可易;观其制事制心,以建中于天下,则可知矣。贤人为修政立事之资,或近在州闾,或远伏岩穴,随处都有,原无定在。若求贤而拘于方所,则搜罗未广,下不免于有遗才矣。汤则大延访之公广登庸之路,亲疏不问其类,贵贱不计其资,观其三使三聘,求元圣于莘野,则可知矣。夫中以处天下之事,公以用天下之人,而一毫之偏私不得而与焉。推此念也,与大禹之慎好恶,其心一矣。此汤之所以得统于禹,而接道统之传也。”
【元典】
“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译文】文王看待百姓,如同他们受了伤一样,(总是同情抚慰;)望见了‘道’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总是不断追求。)
【诸儒注疏】民已安矣,而视之犹若有伤;道已至矣,而望之犹若未见。圣人之爱民深而求道切如此;不自满足,终曰乾乾之心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继汤而兴者有周文王。文王之心,也只是一个忧勤惕厉而已。以其爱民之心而言,文王发政施仁,怀保小民,当时百姓已自安了,乃犹不遑暇食,心里常常念说:‘民生甚众,博济甚难,若政教一有未修,刑罚一有未当,不免有妨害民生者。’看着那百姓,恻然常似有伤一般,所以汲汲孳孳,必欲无一民不得其所,而后其心始慰也。其爱民之深如此。以其求道之心而言,文王敬止缉熙,先登道岸,其于圣域已优入了。然犹不自满足,心里时时念说:‘道无终穷,学无止法。若点检一时少疏,进修一日少懈,便有与道背驰者。’望着那道理,歉然常如未见的一般,所以叠盛翼翼,必欲无一理不造其极,而后其心始惬也。其求道之切如此。”夫民已安而犹若未安,故圣政益宏,道已见而犹未见,故圣德益盛,此文王所以得统于汤,而接道统之传也。
【元典】
“武王不泄迩,不忘远。”
【译文】武王不轻慢近臣,不遗忘远臣。
【诸儒注疏】“泄”,狎也。“迩”者人所易狎而不泄,“远”者人所易忘而不忘,德之盛、仁之至也。
【理学讲评】泄,是玩忽的意思。迩,是近。孟子说:“继文王而圣者,则有武王。武王之心,也只是一个忧勤惕厉而已。盖近者易于亵狎,此常情也。武王心思缜密,凡近的所在,耳目之所常接者,不敢一毫轻忽。如侍御仆从必择正士,几杖户牖皆有箴铭,虽寻常日用之间,都有个检束防闲之意,是其敬慎之心,无时或怠也,何泄之有?远者易于遗忘,亦常情也。武王志虑周详,就是远的所在,耳目之所不及者,不敢一些疏略,如封建诸侯,怀远为近,启佑后人咸正无缺。虽天下万世之远,莫不有注措经画之方,是其并包之度无处不到也,何忘之有?夫近而不泄,则修之身心者严以密,可以见其德之盛;远而不忘,则施之政事者公而溥,可见其仁之至。此武王所以克承丕显之谟,而成永清之治也。”
【元典】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译文】周公想要兼有三代圣王的功业,实践(上述)四个方面的美德;要是有不合当时情况的,就仰首思索,夜以继日;幸而想通了,就坐等天亮(以便立即实行)。
【诸儒注疏】“三王”:禹也,汤也,文武也。“四事”,上四条之事也。时异势殊,故其事或有所不合,思而得之,则其理初不异矣。“坐以待旦”,急于行也。
此承上章言舜,因历叙群圣以继之,而各举其一事,以见其忧勤惕厉之意。盖天理之所以常存,而人心之所以不死也。
程子曰:“孟子所称,各因其一事而言;非谓武王不能执中立贤,汤却泄迩忘远也。人谓各举其盛,亦非也,圣人亦无不盛。”
【理学讲评】四事,即上文禹、汤、文、武所行的事。孟子说:“禹、汤、文、武之后,以圣人而相天下者,则有周公。周公之心,亦只是忧勤惕厉而已。盖周公辅相成王,守成业而致太平,可谓盛矣。乃其心日有孜孜,不但近述诸今,觐扬文武之光烈;又欲远稽诸古,通求禹、汤之典型,务要兼着三王,把他所行的四事,件件都措之施行,无所遗失,然后望治之心始慰也。然古今之时势既殊,创守之规模亦异,容有宜于昔而不宜于今,便于此而不便于彼者,其间推移变化,宁无有不合者乎?周公则又反复思惟,求其所以然之故;日不足,则夜以继之,皇皇然真有夙夜匪懈者,何其思之切也。至于思极而通,这道理已融会于心,欣然有得了,则又勇往奋发,即欲见之行事,虽天尚未明,亦必坐以待之,汲汲然殆有不遑宁处者,何其行之决也。夫周公有圣人之德,又有辅佐太平之功,而其兢兢业业劳心焦思,乃至于此,其于禹、汤、文、武之心,岂非先后一揆者乎?”这一章书自禹以至周公,其事虽异,要旨皆以忧勤惕厉为心,故德业并隆于一时,而道统相传于万世。盖敬乃圣学始终之要,不可一息而不存者也。存之则为圣人,不存则几希一失,不免为凡人而已。《书》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希圣者宜绎思焉。
【心学讲评】孟子承舜而言三代存人道之君子曰:“嗣舜而为君子者,禹也。禹之存之也何如哉?禹以为人之异于物者,好恶而已矣。侈于欲,则好以淫;怙其私,则恶以隘。故旨酒所可欲也,而揆之于理,则迷性而废事,不可好也;见不可好而必恶焉,心之正而情定矣。善言非顺于己者,而审之以公,则导善而止恶,不可恶也;知不可恶而必好焉,心之虚而道宏矣。乃以立一代至正大公之道法,而有夏之庶民亦成乎崇俭朴、敦善行之风,则维禹之存之也。
“嗣禹而为君子者,汤也。汤之存之也何如哉?汤以为立人之道,在乎行政;成人之能,在乎用人。政有偏倚而失中,则人极不立;官人以世而有方,则人材不兴。故其建制治之法,酌乎两端之极致,而定一不易之轨则,未尝任意以或偏也。其定求贤之制,因其德器之所宜,而不拘族姓之贵贱,必有能之必达也。乃以定一代事理物情之规范,而有伤之庶民守其矩矱,兴如贤能,则维汤之存之也。
“嗣汤而为君子者,文王也。文王之存之也何如哉?文王以为人之所以为人,此心之与天下同休戚而不忘者也;此心之求合乎斯道,日进而不已者也。故西土之民,在其怀保;有二之众,依为父母。本无伤也,而视之如伤,则所以矜恤而生全之,无不至已。声色之表,有其独契;闻谏之外;有其自得。已见道矣,而望之如不见,则所以深造而体备之,无不极已。乃以尽君子修己治人之德,而使污染之庶民远于戕贼而革其骄悍,则维文王之存之也。“大业未成,而武王继之。武王之存之,又岂异于文王之心哉?武王以为习焉而不相狎,人情之贞也;睽焉而犹在念,人性之恒也。相狎而失其贞,不相念而无有恒,则人之所以为人亡矣。故人有近也,而不弛其敬;事有近也,不废其慎;人有远也,怀集不遗;事有远也,图维必至。乃以集文考将成之绪,而启一代之治焉。则周之庶民,益摄持于君子之心而成就理矣,维武王之存之也。
“功成矣,治定矣,而邦家未靖,礼乐未兴,则周公相成王,而知君子之道在己也。周公当帝降而王之世,不敢侈大舜之生安,乃集三代盛治之成,则必会四圣之道法。三王者,所当兼也。而三王之有四事也,好恶不可不贞也,用人行政不可不审也,敦仁体道不可不力也,慎微图远不可不谨也:凡此四者,推而施行之,以自治焉,以治人焉,政教于此行,礼乐于此兴,施之而尽其君子之实者,且施之而以锡庶民之极。乃其中则或有不合者矣。心何以备道,而得于此恐失于彼;道何以制事,而尽于己恐未宐于人。而周公未敢以意为裁制也,恐其道有偏失,心有偏至,而天之所以与人之全体大用不备也。乃圣同此人,人同此心,则尽吾心以思,必有其通者矣。于是仰取三王之道而思之,夜以继日,其心之慎有如此;乃幸而得之矣,此人心之固有,而三王之同归者也,则坐以待旦而举行焉,其行之敏又如此。于是而人道乃大明大行于天下,而垂之无穷,以定君子之极而作庶民之则,乃使化行俗美,而人异于禽兽矣。
“盖在舜以性之之圣,开中天而创人道,故尽其性而尽庶民之性。自禹以下,则必兢兢于人禽之异,忧勤惕厉,以自立于人纪之上,而为愚贱争异类之防。后之君子,又将何以承之哉?”
【元典】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一也。”
【译文】孟子说:“圣王采集歌谣的做法废止后,诗就没有了;诗没有之后,就出现了《春秋》一类史书。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鲁国的《春秋》,都是一样的。”
【诸儒注疏】“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诗》亡”,谓黍离降为国风,而雅亡也。“《春秋》鲁史记之名,孔子因而笔削之,始于鲁隐公之元年,实平王之四十九年也。“乘”义未详,赵氏以为兴于田赋乘马之事,或日取记载当时行事而名之也。“梼杌”,恶兽名;古者因以为凶人之号,取记恶垂戒之义也。“春秋”者,记事者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古者列国皆有史官,掌记时事,其三者皆其所记册书之名也。
【理学讲评】熄,是灭。诗有体:作于列国谓之风;作于王朝谓之雅;作于宗庙谓之颂。这诗,指二雅说。乘字,解做载字。祷杌,是恶兽名。孟子说:“群圣之道莫备于孔子,孔子之事莫着于《春秋》。《春秋》何为而作也?盖自成周盛时,王道大行,朝廷之所作,列国之所贡,其诗具存,莫非治世之音也。及平王东迁,政教号令不及于诸侯,而王者之迹熄灭无存,由是朝会宴享之乐,不奏于朝廷;规谏献纳之诗,不陈于卿士。黍离以后,体制音节与列国无异,而雅亡矣。此时上下陵夷,名分倒置,天下之乱,将不知其所止。孔子忧之,于是作为《春秋》,详述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明一王之法,使王者之政虽不得行于当时,犹可以昭示于来世,此《春秋》之所以作也。然是《春秋》虽孔子所作,亦非始于孔子,乃因《鲁史》之旧而修之耳。盖当时列国诸侯,各有史书,以记一国之事,其取名亦各不同,如晋国之史,叫做《乘》,谓其纪述事迹,如车之载物也。楚国之史,叫做《椿杌》,谓以恶兽比凶人,记之以垂戒也。鲁国之史,叫做《春秋》,谓记事者必标年月,故错举四时,以为所记之名也。这三国之史名虽不同,其为记事之书则一而已。使《春秋》不经孔子之笔削,则与晋、楚之史亦何以异乎?”
【元典】
“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窃取之矣。’”
【译文】上面记载的是齐桓公、晋文公之类的事,上面的文字,都是由史官记录而成。孔子说:‘各国史书(褒贬善恶)的原则,我私下里取来(运用到《春秋》中去)了。’
【诸儒注疏】春秋之时,五霸迭兴,而桓、文为盛。“史”,史官也。“窃取”者,谦辞也。《公羊传》作“其辞则丘有罪焉尔”,意亦如此。盖言断之在己,所谓“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者也。尹氏曰:“言孔子作《春秋》,亦以史之文载当时之事也,而其义则定天下之邪正,为百王之大法。”
此又承上章历叙群圣,因以孔子之事继之;而孔子之事莫大于《春秋》,故特言之。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春秋》虽为鲁国之史,而实足以见圣人经世之心。盖周室东迁之后,五霸迭兴,惟齐桓、晋文二君功业特盛,故《春秋》所纪多是齐桓、晋文征伐会盟的事迹;至于文词之体,亦皆当时史官据列国赴告策书以记于年月之下,原非有褒贬也。及孔子假其旧文,加以笔削,悖典庸礼,命德讨罪,明君臣之义,正夷夏之防,使王者之法灿然大明于世,然后列为六经,而非一国之史也。所以孔子常说:‘《春秋》之义,则我尝窃取而裁定之。’其词虽谦,而其断自圣心盖可知矣。此可见《春秋》一书,乃所以继雅诗之亡,而存王迹之熄者,所系顾不大哉!”汉臣司马迁有言:“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处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然则《春秋》之作,不止一代之典章,真万世之权衡也。
【心学讲评】孟子承孔子者也,故以孔子承周公而言曰:“嗣周公而为君子者,非孔子其孰归哉?故孔子之于列圣,有不同者矣。自舜至于武王皆有天下。周公,相也,而王业成焉,则亦有天下之事也。君子而有天下,其制为治教政刑、备乎人道之盛者不足论,而论其心;明乎道之盛者,唯在此一念之几希存而不去也。君子而不有天下,则其心德之存主自不待论,而论其见诸行事者;为天下万世立人禽之大辨,则孔子之作《春秋》是已。
“夫《春秋》何为而作也?古之王者,存其理于在躬,而忧天下之庶民任其性情之流,而与禽兽无别也,于是以时巡守于方岳,而令太史陈诗以观民志,审正变而纳之正,察贞淫而防之于淫,故荡僻暴乱之不作,而人乃自远于禽兽。自周东迁,下同列国,时巡典废,车辙马迹熄于周道,而陈诗之制不行,民间之所为哀音乱节不足取也,《诗》亡矣。《诗》亡,则人心无所观感、无所劝惩,而天下之大害有二:君臣之大分灭,则篡弑兴,是人而禽兽也;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于是而《春秋》作焉,以匹夫而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制,以定百王不易之法,口口口口口口口以为天下万世存几希之异焉。
“乃《春秋》之大义,亦未易知矣,夫徒取其书而观之,则古者列国皆有史官以记时事:晋有乘焉,以记载立名,而所载者非必正也;楚有《椿杌》,以惩恶为旨,而所惩非必恶也;鲁于孔子未修之前固有《春秋》,以纪年月、法天生杀为名,而非必能宪天以立法也。等之乎列国之书也,一也。等之乎列国之书,则其所纪之事,一同齐桓、晋文更霸中国之事,非有帝王大经大法之可立人道者也;其所撰之文同史官之词,所见所闻之实,非有帝王之典、谟、训、诰可明人道者也。而自孔子修之,则有其义矣。孔子曰:‘吾之于《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有大义焉,正人道之昭垂而定之于一者也;有精义焉,严人道之存忘而辨之于微者也。则丘也审之于心,揆之于理,窃取古之帝王所以肇修人纪者,而深切着明以示天下焉。’由孔子之言观之,则《春秋》之义,其易知哉?显之于霸功史笔之间,藏之有千圣百王之精意,人之所以为人者在此也,君子之所以存者在此,庶民去而为存之者在此也。义不易知,而孰与承其志事哉?予不能辞其责矣!”
【元典】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译文】孟子说:“君子道德风尚的影响,五代以后就断绝了;小人道德风尚的影响,五代以后也就断绝了。我没能(赶上)做孔子的门徒,我是私下从别人那里学习(孔子的道德学问)的。”
【诸儒注疏】“泽”,犹言流风余韵也。父子相继为一世,三十年亦为一世。“斩”,绝也。大约君子小人之泽,五世而绝也。杨氏曰:“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服穷则遗泽寝微,故五世而斩。”“私”,犹窃也;“淑”,善也。李氏以为方言,是也。“人”,谓子思之徒也。自孔子卒至孟子游梁,时方百四十余年,而孟子已老,然则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虽未得亲受业于孔子之门,然圣人之泽尚存,犹有能传其学者,故我得闻孔子之道于人,而私窃以善其身。盖推尊孔子而自谦之词也。
此又承上三章,历叙舜、禹至于周、孔,而以是终之。其辞虽谦,然其所以自任之重,亦有不得而辞者矣。
【理学讲评】君子,是有位的。小人,是无位的。泽,是流风余韵。父子相承,叫做一世。斩字,解做绝字。淑,是善。孟子说:“圣贤之生,其建立在一时而遗泽在后世,故在上而有位者,其功业闻望传于后人,须至五世而后绝;在下而无位者,其道德声名垂于后人,亦至五世而后绝。盖亲尽服穷,遗泽浸微,此理势之必然者;若在五世之内,则其泽固未亡也。况孔子继群圣之统,可传于万世之远,而我去孔子之时,乃犹在五世之内,故虽不得及门受业为之弟子,然遗泽尚存,微言未绝,渊源所自犹有可承,故得私闻孔子之道于人,以自善其身耳。”向使圣远言湮,则虽愿学孔子,亦不过闻而知之耳,安能如是其亲切哉?孟子历叙舜禹之事,至于周孔而以是终之。盖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孔子集其成,而孟子承其绪,其自任之重,见乎词矣。惜乎,孟子之没不得其传,而道统成几乎息也。继帝王之统者,可不勉哉。
【心学讲评】孟子叙列圣之存人道,至于孔子,而以身任其承也,曰:“君子之存人道,至于孔子而其防益大,其念益深,其义益隐,可以立无穷之道法,而抑不能不待于修明之者,予其何多让焉!古之君子,或君臣父子以同堂,或历世数百年而相绍。其幸而同堂者,无待于传述之有人也。其不幸而异世者,则其中必有承其泽而为之发明以俟后世焉。夫人至于五世,则见闻屡变而心迹俱亡,故君子之治法至五世,常典在而精意不传,其泽斩矣;小人之教思至五世,遗书存而微言且隐,其泽斩矣。夫自孔子以至于今,由孔氏而言之,伯鱼而下至于子高,凡五世矣;由历岁而言之,敬王而来百五十年,凡五世矣;是遗泽将斩之日也。使予生也早,而得为孔子之徒,则传孔子之心以俟后圣也易。乃予不得为孔子徒矣,而大义将隐、微言将绝之际,予犹幸而授于孔子之徒,私窃孔子之道以自淑,则及此未斩之余,体孔子之心,明孔子之道,予其能不以自任乎!
“呜呼!孔子之心何心也?孔子之道何道也?辨之于毫厘者,义利、公私而已矣;严之以防维者,君臣、夷夏而已矣;见之于事而凝之以心者,所性之仁义而已矣。则在孔子而志在《春秋》者,在今日而道于何建,以别人于禽兽?绌功利以崇王道,辟杨墨以正人心,夫岂敢日列圣之统在己哉,庶使人禽之不相杂,以无愧天地之生而已乎!”
【元典】
孟子说:“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译文】孟子说:“可以拿,可以不拿,拿了就伤害了廉洁;可以给,可以不给,给了就伤害了恩惠;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了就伤害了勇敢。”
【诸儒注疏】先言“可以”者,略见而自许之辞也;后言“可以无”者,深察而自疑之辞也。过取固害于廉,然过与亦反害其惠,过死亦反害其勇,盖犹过不及之意也。林氏曰:“公西华受五秉之粟,是伤廉也;冉子与之,是伤惠也;子路之死于卫,是伤勇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下之事,固然有一定之理确然可守,然亦有可否涉于两端,而不可不择者。今夫义不苟取谓之廉,人于交际之时,初间见利而动,恰似在所当取;及仔细思之,非其义也,非其道也,却在所不当取,则辞之而勿取可也;乃贪得而竟取之,则是有见于利,无见于义,而廉介之操,不免于损伤矣,如之何其可耶?至如分人以财谓之惠,惠所当施,君子固不吝其有矣,使或爱人利物之情,偶发于一念,似乎当与;而施不必博,济不必众,又似乎不当与,则宁勿与可也;乃市恩而竟与之,此其沾沾利泽之微,不唯不足为惠,而反有伤于惠矣,君子欲全其惠,岂可轻于与耶?又如见危授命谓之勇,勇所当奋,君子固不爱其身矣,或损躯赴难之志,偶激于一时似乎当死,而仁未必成,义未必取,又似乎不当死,则宁勿死可以;乃轻身而竟死之,此其悻悻血气之私,不惟不足为勇,而反有害于勇矣,君子欲全其勇,岂可轻于死耶?”此可见天下之事,自取与之间,以至死生之际,大小难易,皆有中道,固不当徇欲害理,以流于不及,亦不必立异好名,以涉于太过。然其可否之几,间不容发,则在乎能择而已。孟子此章正中庸择善固执之功,学者不可不审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义利生死之间,人之大节也。为大节之所自立,则有一定不可易之理。而可定者吾制义之则,不可定者事会之变,则有疑于两可而待决于心者焉。愚不肖者失之不及,贤智者失之太过,于以处两可之几,难矣!
“今夫人之有所取于物也,有必在可取者,有必在不可取者,而不尽然也。揆之理,揆之情,揆之势,见为取则可以取也,取之似无损于物也;徐而思之又可以无取也,其中有不可取者存也。于是而取之,亦可原所可之义以为名矣;然既有可以无取者在,则虽于人无怨,于己无惭,而此心之刚正不屈于外物者以贬,廉于名,未廉于实,其廉伤矣,则何如其无取也。此勉其不及而以为定理者也。
“若有所与于人也,有必在可与者,有必在不可与者,而不尽然也。揆之于己或有余,揆之于物或不足,揆之于道或无损,见为与则可以与也,与之似可以见德也;徐而思之,又可以勿与也,其中有不必与者存也。于是而与之,亦可托所可之义以为宜矣,然既有可以勿与者在,则虽示无所吝,求有所济,而此心之慈惠出于不容已者无实,惠及物,而惠不根心,其惠伤矣,则何如其勿与也。至于事遭其变,而不惜致命以殉之,有在必可死者,抑有在必不可死者,而又不尽然也。揆于分义,揆于期许,揆于志量之所期,见为死则可以死也,死焉而着无节也;徐而思之,又可以勿死也,其中有不可死者存也。于是而死焉,亦可执所可之义以自决矣;然既有可以勿死者存,则虽其志难回,其气不沮,而此心之靖献不避夫艰难者,以死谢之而有余咎,勇于气,非勇于道,其勇伤矣,则何如其勿死也。此裁其太过,而以为定理者也。
“盖理有一定者,不可以两端为疑,则全名即以全节。理有不可以一定者,抑不可以一端取决,则制其义乃以善其仁,重吾生即以重吾道。斯精义而建大中至正之矩乎!”
【元典】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
【译文】逢蒙向羿学射箭,完全学会了羿的技术,他想到天下只有羿比自己强,于是杀害了羿。孟子说:“这件事羿也有过错。”公明仪说:“好像不该有过错吧。”孟子说:“过错小一点罢了,哪能说没有过错?”
【诸儒注疏】“羿”,有穷后羿也。“逢蒙”,羿之家众也。羿善射,篡夏自立,后为家众所杀。“愈”,犹胜也。“薄”,言其罪差薄耳。
【理学讲评】羿,是有穷国之君。逢蒙,是羿之家臣。愈,是胜。从古以来皆称羿为善射,他有个家臣逢蒙从之习射,尽得其命中之巧术,亦以善射成名,却思想己之善射天下无敌,只有羿为胜己,若有羿在,难以独显其能,于是与浇浞同谋,乘羿射猎而归,杀而烹之,以专善射之名。孟子因论此事说:“逢蒙以弟子而害师,罪固不容诛矣。乃羿以射教人,反致杀身之祸,是亦有罪焉。”公明仪说:“羿为逢蒙所杀,罪在逢蒙,则羿似乎无罪。”孟子辩说:“羿之教射,始初失于择人,其终至于祸己,此其罪但比逢蒙之悖逆为少轻耳,安得谓之无罪耶?”这是孟子为取友而发,归罪于羿,然其微意犹有所在。盖兵乃不祥之器,羿身为国君,若能以道德为威,谁敢不服,乃以弓矢之能,与其家臣相角,以此取祸,固其宜也。岂但择交非人为可罪哉?
【元典】
“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曰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译文】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犯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不能拿弓,我是必死无疑的了。’问他的驾车人:‘追我的人是谁?’驾车的说:‘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我能活了!’驾车的说:‘庾公之斯是卫国善于射箭的人;您(反而)说“我能活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是跟尹公之他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跟我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正派人,他看中的朋友一定也是正派的。’庾公之斯追到跟前,说:‘先生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无法拿弓。’庾公之斯说:‘我向尹公之他学射箭,尹公之他是向您学射箭,我不忍心用您传授的技术反过来伤害您。虽然这么说,可是今天这事,是国君交付的事,我不敢不办。’说完便抽出箭来,在车轮上敲,敲掉箭头,射了四箭之后返身回去了。
【诸儒注疏】“之”,语助也。“仆”,御也。“尹公之他”,亦卫人也。“端”,正也。孺子以尹公正人,知其取友必正,故度庾公必不害己。“小人”,庾公自称也。“金”,镞也。“扣轮”,出镞令不害人,乃以射也。“乘矢”,四矢也。孟子言:使羿如子濯孺子得尹公他而教之,则必无逢蒙之祸。然夷羿篡弑之贼,蒙乃逆俦,庾斯虽全私恩,亦废公义。其事皆无足论者。孟子盖特以取友而言耳。
【理学讲评】郑、卫,都是春秋时国名。子濯孺子,是郑人。庚公之斯、尹公之他,是卫人,都是当时善射者。
【心学讲评】师弟子者以道相交,而为人伦之一,故言必正言,行必正行,教必正教,相扶以正,义定而情自合。战国之世,有好为人师者出焉,以巧智立言,动学者之信从,而引人于机变竞争之中,于是见闻皆邪,后来者益出于智巧,而务胜其师,甚则怨行而害及之。孟子以为此人伦之大变也,乃推本乱原,因往事以立断,故读遗文至羿、逢蒙之事而有感焉。
昔者羿与逢蒙,皆不道之人也,而独以射着。逢蒙学于羿,学其技耳,而与羿久俱,则不期而与羿同其败德矣。学之久,而尽习善射之道,羿亦或冀逢蒙之德我也。乃逢蒙思天下唯羿为愈己,妒心起而恶不可止,于是杀羿。斯事传于古今,以为背德戕伦,蒙之罪不容诛矣。孟子曰:“逢蒙之罪诚不可赦矣。虽然,孰使逢蒙而至此者,则开蒙之衅者羿也,成蒙之恶者羿也。人来学而使陷于大恶,是岂非羿之罪乎?
“昔之人尝断之矣。公明仪曰:“羿之见杀也,以道尽而死,非吝于教以取祸,宜若无致杀之罪焉”。夫无罪则无罪耳,而曰‘宜若’,是就宽羿者言之耳,仪固未尝以羿为免也。其意若曰:以蒙视羿,手刃其师而不忌,为不赦之辜,则薄乎云尔,而羿亦恶得无罪哉!羿而见杀,则诛心之笔在后人。倘蒙杀羿不终,蒙有今将之讨,而羿亦宜四裔之投也。
“夫吾所以谓羿有罪而与古人同其公论者何也?则有子濯孺子、庾斯之事可证焉。子濯孺子亦善射者也,然未闻以射名如羿,则其为人有出于善射之外者乎?郑人使之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此潜师以掠境,彼乘惰以掩归,不必有相害之心,而成乎不相下之势,且皆有使之者,非二子之私为敌也。乃斯且至而孺子病矣,谓其御者曰:‘两将相敌,勇者生焉。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无先发之制而坐制于人,吾死矣夫!’已而问曰:‘追我者谁邪?’亦冀其人之懦而可以逸焉耳。其仆郑重而言曰:‘庾公之斯也。’言及斯,而仆心愈惴矣。孺子忽有所见焉,而曰:‘吾生矣。’信斯乎,抑自信乎?自信以信斯,言之决而无疑,然后知孺子之素,非仅以射名者也。其仆固未知,而疑曰:‘庾公之斯岂易敌者哉!盖卫之善射者也。以善射之敌,加疾作之夫子,而曰吾生,夫子果有以信斯乎,抑将有以自信乎?何谓也?’孺子曰:‘吾有以自信,实有以信斯也。斯之善射不有所本乎,学之于尹公之他也。尹公之他则学射于我。是师友之授受,情所感,即义所不容昧也。然今天下之背其师者多矣,而吾有以信斯之不然,则尹公之他非但善射者也,其志正,其行直,无邪曲机诈之心,吾以是交他,而他亦必以此交斯。端人之与端人,志乃同,气乃孚,而所旦夕与游于志正直体之中者,必皆有忠厚长者之道以相奖,斯之见取于他,必端矣。曾端人而忍戕其所自成名者乎?故曰吾生也。’未几而庾公之斯至矣。其追也,不容不至,而其至也,且以观孺子之相待何若也。而孺子不执弓,斯乃问曰:‘夫子何为不执弓?’则不乘人之无备而务一逞矣。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信其无相害之心,而不难以诚告也。而斯之言,一孺子之言也。曰:‘小人之幸以射事君也,盖学之于尹公之他。尹公之风轨,斯固何日忘之,而尹公学射于夫子,则夫子之生平,斯抑景仰之久矣。况斯射之可以命中,夫子之道也,而忍以害夫子乎?虽然,斯有所不容已者存焉。今日之事,君命所临,胜败之几,君事也。我不忍害夫子,而忍废君事乎?借手于夫子之疾作,以不致陨越,则亦修其职事以报于君,而夫子可自此远矣。’盖抽矢叩轮以去其金,可无伤也,发乘矢而后反,亦足以示国威而告我后矣。以此观之,从容于酬对之际,而两全于君师之间,斯果端人也。孺子之信之而不爽者端人授受,心志相得,自无不可坦然信之,而岂其乘危以相害乎?则斯可无过,而孺子亦可无尤。无他,唯孺子之以道义居心,而不仅以技巧相尚,故自全而成人之美。观于此,则逢蒙之忍于相戕,皆羿导之也,而恶得无罪乎?
“故欲正天下之人心,须慎天下之师受。立教有本,躬行为起化之原;谨教有术,正道为渐摩之益。一技术之间而善恶得失如此其不同,况借口于君子之道以移易天下者乎?故杨墨之无父无君,富强之相倾相危,而授徒着书以坏风俗,皆先王之必诛而不赦者也”。
呜呼!孟子之世,以机智相为师友,而其害犹如此。况后世之糊口为师,而大坏风俗者乎!宜朋友之一伦绝之久矣。
【元典】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译文】孟子说:“(如果)西施蒙上了脏东西,那么人人都会掩着鼻子走过她跟前;即使长得丑陋的人,只要(诚心)斋戒沐浴,那么也可以祭祀上帝。”
【诸儒注疏】“西子”美妇人。“蒙”,犹冒也。“不洁”,污秽之物也。“掩鼻”,恶其臭也。“恶人”,丑貌者也。尹氏曰:“此章戒人之丧善,而勉人以自新也。”
【理学讲评】这是孟子勉人去恶从善的意思。西子,是古之美人。蒙,是冒。不洁,是污秽之物。恶人,是貌丑的人。孟子说:“善恶虽有一定之质,然其变化之机,又在人之自处何如耳?今夫西子之貌,天下之至美者也,若使被以污秽之物,则人皆恶闻其臭,至于掩鼻而过之,纵有倾城之色,亦不见其为美矣。至于丑恶之人,本人情之所憎厌者,使能斋戒沐浴以致其洁,则虽对越神明而奉上帝之祀,亦无不可。盖有精白之念,自不嫌于其恶矣。”世有材质本美而流于污贱之归,是西子之蒙不洁者也;亦有材质本陋,而反成粹白之名,是恶人之祀上帝者也。然则有善者,固不可不兢业自保以求全其善;有恶者,亦不可不洗濯自新以求易其恶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性一也,而才则不齐。才因乎气禀之偏正,而性之函于心者,心得之以灵,则尽其心之用,而才之或偏或正皆可以至于善。如弃其可尽之心而恃其才之长,则刚流于戾,柔流于靡,阴阳刚柔之正,且以见厌恶于人矣。
“夫才犹貌也。貌不同,而人之貌必异于物之貌则同;才不同,而人之才异于物之才则同。其不同者不可强也;其同者可勉也,而不可自弃也。今夫西子,貌之美者矣,可自矜也,亦人之所必好也。而使其蒙不洁焉,则犹是西子,而人恶之矣,皆掩鼻而过之矣。不洁者,西子之所本无;而蒙之者,西子之所自致。然则人有聪明之才而为机智以伤天下,有强固之才而为忿戾以争天下,为天下怨恶之归亦如此夫!
“若其能自洁也,使其貌之美,则亦美矣。虽有陋恶之人,且自恨其不美也,亦人之所不好也,而能齐戒以齐其心,沐浴以洁其身,则郊祀上帝且可使之执事以告虔矣,谁复较其美恶哉?可以祀者,人因其可而可之;齐戒沐浴者,恶人之自尽。然则人虽明有未逮,好学则知以生,即力有未足,力行则仁以守;为斯道重远之寄,亦如此夫!
“盖才之长不可恃也,其短不必疑也。同此皆善之性,各有可尽之心,亦自勉而已矣,奚论才哉!”
【元典】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
【译文】孟子说:“天下之人所说的本性,无非指万物固有的道理而已。固有的道理是以顺乎自然作根本的。”
【诸儒注疏】“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言事物之理,虽有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
【理学讲评】性,是人、物所得以生之理。故,是已然的形迹。利,是顺利。孟子说:“天下之理原于性,人惟言性未得其真,所以事不顺理,而往往多事以扰天下也。盖性具于心,本无形而难见,若徒以性论性,则言愈多而理愈晦矣。天下之言性者,惟当就其日用之间,随感而应,有那已然可见的形迹,即此已发之端倪,求其未发之精蕴。如言性之仁,必指恻隐之呈露者以为据;言性之义,必指羞恶之发见者以为征,由是因显以知微,即用以见体,而性之本然者始可得而识矣。此言性者,当求之于故也。然所谓故,却出于天理之自然,非由于人为之勉然,一有人为便不顺利而非故矣。是以言性之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而以利为本焉。如言恻隐则必本其乍见不忍之良心,而凡涉于要誉之私者,非仁也;言羞恶则惟取其弗屑哮蹴之真机,而凡涉于好名之私者,非义也。此则以天谋为能,不以人谋为能,而性之自然者始可得而识矣。”夫性征于故,故本于利,此可见天下之理,皆出于自然;人惟顺其自然之性以应事,则无所处而不当矣,何必任术以扰天下哉。
【元典】
“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
【译文】(有时)之所以要讨厌聪明,是因为它穿凿附会。如果聪明得能像禹使水顺势流泄那样,那就不会讨厌聪明了。禹使水顺势流泄,做的是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如果聪明人也能做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那聪明也就大得了不起了。
【诸儒注疏】天下之理,本皆利顺,小智之人务为穿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未尝以私智穿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润下之性而不为害也。
【理学讲评】凿,是穿凿,乃不循正理,别生意见的意思。无事,是就事处事,恰似不曾做事的一般。孟子说:“天下之理既出于自然,则明理之人宜知所顺应矣。乃若所恶于智者为何?盖智乃吾心明觉之良,而非私意揣摩之术也。有等小智的人,自作聪明,务为穿凿、索隐以为知,行怪以为能,似智非智,而反有害于智,此其智所以为可恶耳。如使智者之处事,亦如大禹之行水一般,则心不劳而事不扰,何恶之有?盖水以就下为性,禹但因其自然之性,加夫利导之功。如九河、济、漯本有赴海之势,则疏瀹而注之海;汝、汉、淮、泗本有赴江之势,则决排而注之江,虽有疏浚之劳,而未尝以私意穿凿,不过以水治水,行所无事而已。此禹之智所以为大,而古今莫及也。若使用智者以大禹行水之法,为吾身应事之准,因物付物,不矫激以为高;以事处事,不纷更以滋扰,亦如禹之行所无事,则虚灵中见的道理,自然光明;宁静中做的事业,自然俊伟,这才是有大识见大力量的人。其智之大亦将与禹并称于天下矣,尚何恶于智哉?夫智一而已,务为穿凿则小,行所无事则大,则智之贵于顺,不贵于凿也,明也。入欲称大智之名于天下,安可不务法禹,而徒用智以自私哉?”
【元典】
“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译文】天是很高的,星辰是很远的,如果能推求它们固有的(运行)规律,那么一千年后的冬至,也是可以坐着推算出来的。
【诸儒注疏】天虽高,星辰虽远,然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况于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凿为哉?必言“曰至”者,造历者以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为历元也。
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则为大智。若用小智而凿以自私,则害于性而反为不智。程子之言,可谓深得此章之旨矣。
【理学讲评】千岁之日至,是上古日南至之时,岁月日时皆会于甲子,乃造历者之历元也。孟子说:“智以无事为大,可见智不当凿矣,况以理推之,亦有不必凿者乎?且以治历言之,天之峻极何如其至高,星辰之布列何如其至远,若未易窥测矣。然天虽高,其运行却有常度;星辰虽远,其次舍却有定位;这所谓故也,治历者苟于其故而求之,循其已往之迹,用积分之法直从今日逆推上古,则虽千岁之远,年代不知其几?而岁月日时皆会于甲子,为日至之度,造历之元者可端坐而得之,而不苦于步算之难矣。夫天与星辰至难知也,顺其故而求之,无不可得,况事物之近者乎?智者何必以凿为哉!”详观此章之意,惟以顺理应事为大智,然必先有随事精察之小心,而后有顺事无情之妙用,不然则徒慕无事之名,而深居高拱适己自便,兢业之念或少疏焉,未有不至于懈弛者。君天下者宜审图之。
【心学讲评】学者不知性,则以道非己之所必由,德非己之所固有,故君子立言必以性为之本。乃性函于心而不可形求者也,非智足以知之,则欲言而无可言者。于是言性者皆冯其智以察微而显之,而智有大小之不同,大智者以其真知而为言,小智者以其一端之慧辨而为言,而言性者皆以非性为性。君子以此欲人之力行心体以得其真,而恶夫智。
孟子以为此非智之过,乃不知扩其智大以极乎天地人物之全体大用,而成乎小智耳。故概举夫言性者之为得为失而辨之曰:“君子言性,异端亦言性,而言性者盈天下矣。乃性藏形色之中,而形色不足以章其体;性行情才之际,而情才不足以定其用。故凡言性者,未有能实指何者为性,而明言其质也。故君子以已然之迹着于日月者言性之善,言其故也。异端以偶然之迹有其分别,或言有善有不善,或言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言无善无不善,亦皆因人事之或然,人心之有时而然者言之,亦无非故也。则皆故而已矣,而非能就性言性,确征其必然者矣。
“夫既皆以故而言性,则君子之言有故也,异端之言亦有故也;尧舜可为故,桀、纣亦可为故;仁义之由中达外者可为故,食色之发起于中者亦可为故;而何以见君子之得,异端之失乎?日利不利而已矣。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则顺而便也;因物而觉,因感而流,则逆而迷也。天理以得,人心以合,则与物宜之而能理以昌,人道以立也。得之于此,失之于彼,各任其流,则人无以异于禽兽,乱而不可治也。然则言性者有本焉,所以本天治人,而为治教之主,其必以故之利者乎!若夫言性而不言善非无故也,而皆不利之故也。理不得则心不安,先已不利于此心;事不顺则乱不可止,乃以不利于天下。无其本,则故非必然之故,而异端安能与君子争鸣乎?
“夫既不利矣,而彼持一偏之说,足以横行于天下者,皆其智足以节之,于是而君子重恶夫任智以立言者。乃抑岂智之可恶,而君子独非昔足以知性而言乎?所恶于彼之智者,恶其凿也。明明一共知共信之理,舍之不由,而因偶然旁出之蹊径,遂循之以为固然。及其窒碍不通,则曲折推排以求必伸,此纯朴者不能,而巧黠者能之,则其罪在智焉矣。虽然,智岂非知性者之所必资,而亦何恶哉?
“今夫水之就下,水之性也。而当禹之时,横流汛滥,则有杳不知其经流之何在,而似可随指一处为水之归者;亦无异于人当习气横流之时,不知何者为性之真,而唯人之言之。如使智者于情欲纷乱之余,独有以深知性之固然,而导天下以知其所自生,若禹之行水,经分派引,使毕归于海,而天下晏然,则于不易知之中而真知不妄,而抑何恶乎?禹之行水也,唯不凿也,九山自高,九川自下,原有固然之经流,去其璧塞,行之而已,未尝有事于堙之遏之、开之创之也。如智者因其孩提之知爱而言性之仁,因其稍长之知敬而言性之义,因之以自治,而全性乃以全其生,因之以及物,而尽吾性乃以尽人物之性;则知之所及,上足以体上天生我之大德,而无所疑于天,下足以风动乎一世之人心风俗,使之咸若而无拂于人,其为智也,岂不大乎!而又何恶乎?
“夫苟能以智而行所无事,其用智也亦甚逸矣。智而凿焉,则劳于推测而徒为害。行所无事焉,则理无不得而初不劳。而不观之治害者乎?今以天命之不易知也,人生而静之无形迹可执也,此凡言性者之难也。乃以治宪者言之,天如此其高也,其度分之阔,无形埒之可画矣;星辰之远也,其躔离之次、发敛之道,无区宇之可记矣。乃治宪者定其余分。定其秒忽,上而千岁已然之日至矣何日何时何分何秒而合乎黄道之极南者不差,下而千岁亦可因今此以积求之,而不忧其爽。乃天不能违我,星辰不能越我,此亦岂非甚不易知哉!然而有其故也,其故亦甚利也。近而一岁之相因如是也,则远而千岁亦如是也,积之有多少而数必均也;以上推往古之千岁而既然也,则下推将来之千岁亦必然也,加之以闰余而数必合也。坐而定焉,岂待穷高而视之、极远而候之哉?
“然而言性者因夫妇之知能,以知圣人之分量,因人心之不忍不敢,以知天命之至健至顺,上极于生知安行之本体,下通于鸡鸣平旦之良心;又何待索之于二气五行之变化,穷之于血气心知之参差,而后知哉?求其故者,求其利则无不利也,求其无所事则固不劳也。故君子智诚足以知性,则一言以决之日性善。彼凿智之流,虽执一故以相亢,徒见其劳神焦思,而止以贼天下,亦恶足道哉!”
【元典】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译文】公行子为儿子办丧事,右师前去吊丧。进了门,就有走上来同他说话的,(坐下后,)又有走近他的座位来同他说话的。孟子不同右师说话,右师不高兴地说:“大夫们都来同我说话,只有孟子不同我说话,这是怠慢我。”
【诸儒注疏】“公行子”,齐大夫,右师,王驩也。“简”略也。
【理学讲评】公行子,是齐国的大夫。右师,是官名,齐幸臣王驩时为此官。进,是引使就已。简,是忽略。昔齐大夫公行子有子之丧,那时齐国诸大夫以君命往吊。入门之后,众人都以右师王驩为齐王宠臣,争先趋附,有进右师使就已之位而与之言者,有自己往就右师之位而与之言者,无非示亲昵以通殷勤,盖谄媚之徒也。孟子时亦往吊,乃王驩之所敬重而望其亲己者,乃独不与右师言,其以道自重如此。王驩遂怫然不悦说道:“诸君子与驩同事,幸而不弃,无有不与驩言者,独孟子不与驩言,是必以驩为不足与言,而故示简略之意也,君子处人以礼者,固如是乎?”观王驩责望孟子,盖惟知在己之势分为当尊,不知孟子之道义尤当重,其不足与言,益可见矣。
【元典】
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译文】孟子听了这话,说:“按礼的规定,在朝廷上不能越过位次相互交谈,不能越过台阶相互作揖。我是想按礼办事,子敖却认为我怠慢了他,不也奇怪吗?”
【诸儒注疏】是时齐卿大夫以君命吊,各有位次。若周礼凡有爵者之丧礼,则职丧莅其禁令,序其事,故云“朝廷”也,“历”,更涉也。“位”,他人之位也。右师未就位而进与之言,则右师历己之位矣;右师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己历右师之位矣。孟子、右师之位又不同阶,孟子不敢失此礼,故不与右师言也。
【理学讲评】历位,是更涉他人的位次。阶,是班列。子敖,是王驩的字。异字,解做怪字。王驩有不欲孟子之言,孟子闻之乃据礼以明其故,说道:“人之相与固有交际之情,然以君命从事则自有朝廷之礼,吾且以礼言之。凡人臣在朝廷之上,有各人站立的位次,位次既定,不得更历而相与言;有众人排列的班行,班行既分,不得逾越而相揖。盖法度森严之地,以威仪整肃为先,有一毫不可不谨者。今以君命而吊公行氏,则君命之所在,即朝廷之所在也;若未就位而进与之言,则右师历我之位矣;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我历右师之位矣,岂不为失礼乎?我所以不与右师子敖言者,正恐有历位逾阶之失,故不但以礼自处,而欲以礼处人也。我欲行礼,而子敖乃谓我为简略,以敬为慢,舍公礼而言私情,不亦可怪之甚乎?”夫王驩嬖臣,众人之所媚,而孟子之所深鄙者。然一吊于滕,则以有司之事为不必言;再吊于公行,则以朝廷之礼为不当言,始终不与之言,而未尝显示之绝,其不恶而严如此。
【心学讲评】待小人之道,下焉者违礼以徇之,则与之俱为小人,固不足道矣。于是而有亢小人以明高者,务自处于孤高,而或至于违礼,则不足以服小人,而先已自居于轨物之外矣。夫君子无往而非礼,其于小人也亦即此以处之。礼不为小人而设,而君子自居于大正;礼虽非小人所知,而终不可以自致怨怒于君子;若孟子之于王驩是已。
齐大夫公行子有人子衰麻之丧,齐王临焉,卿大夫皆赴焉。王璀为右师,大夫也,往而吊之、君之所临,有司遍为卿大夫定宾次之序,右师固有定位矣。而可异者,其入门之时,众宾不安其位,则当驩未就位之时,先至者揖璀而进于其位以与之言;驩既就位之后,后至者舍其位以趋就驩之位而与之言。甚哉,齐人之唯知有右师而不顾也!乃孟子,卿也,亦与吊焉,独立其位以将吊事,自入至出,终事而退,孟子亦不自计其未与璀言也。而驩见孟子之俨然而不与言,吊者亦因其言而见孟子之肃然而不与驩言,于是而觉孟子之异矣。乃退而有不悦之言曰:“向者之吊,诸君子皆与驩言,则是驩可与言也,可相与言而不遗驩也。孟子独不与驩言,岂诸君子之可言,而孟子独否乎?此以驩为可简而简之耳”。
孟子闻之曰:“子敖以我为不与言,吾固不得与子敖言,亦不自念其未与子敖言也,夫亦有礼在而已矣。今者虽非朝廷之事,然君临之,卿大夫集之,则序宾以爵,亦犹行朝廷之礼也。同乎爵者各有位,北向以东为上而位定。位定则不可越历左右而相与言,以示肃也。异乎爵者各有阶,堂上堂下之不同而阶辨,阶辨则不可逾之升降而揖以相就。吾向者见有历位者焉,有逾阶者焉,不知其何故也,不意其与子敖言也。我生平所不敢逾越者,礼而已矣。备位客卿,与子敖而殊阶,抑与子敖而各有位。礼之所在,吾自欲行之,未尝知有子敖也,未尝念及子敖也,无筒子敖之心,而特无欲免于简子敖之虑。乃子敖以我为简,与吾行礼之心两不相涉,吾不知此猜疑之所自生,而不亦异乎!”
呜呼!孟子何尝不简子敖,而何尝以此简子敖?尊朝廷以正典法,自尽其道,初不知公行子之庭有子敖也,君子之立身,如是而已矣。若知有子敖而简之,则子敖尚重,而先自轻矣。乃正言之,而子敖亦不能复咎孟子,则小人之终无能如君子何者亦在此。
【元典】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译文】孟子说:“君子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是因为他保存在心里的思想不同。君子把仁保存在心里,把礼保存在心里。”
【诸儒注疏】以仁礼存心,言以是存于心而不忘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均,是人也,而君子独超然异于众人。其所以异于人者,果何修而能然哉?惟此一念存主之间,众人多放失而不求,君子独操存而匪懈,精神常有所管摄,德性常有所涵养,这存心便是其异于众人者耳。其心之所存者何?曰仁、曰礼而已。盖仁是吾心之恻隐,残刻者多失之。君子以太公之理克有我之私,念念时时都在仁上,造次颠沛无顷刻或违,这是以仁存心,而视他人之残刻者迥乎其不侔矣。礼,是吾心之庄敬,怠肆者多失之,君子以严翼之衷胜暴慢之气,念念时时都在礼上,视听言动无顷刻或愆,这是以礼存心,而视他人之怠肆者迥然其悬绝矣。夫仁礼之心人所同具,而君子独能存之,是其受性于天,虽与人同而善事其心,则与人异,此其所以不可及也。”然则学为君子者,惟自存心求之可矣。
【元典】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译文】仁人爱人,有礼的人尊敬人。爱人的人,别人就一直爱他;尊敬人的人,别人就一直尊敬他。
【诸儒注疏】此仁礼之施。此仁礼之验。
【理学讲评】恒字,解做常字。孟子说:“仁礼之德,既有根心之实,则自有及物之征。盖仁主于爱者也,君子以仁存心,非独有是恻隐之心而已;有是恻隐便有是慈爱,亲疏远近殆无一人而不在其所爱之中者矣。礼主于敬者也,君子以礼存心,非独有是恭敬之心而已;以礼自处便以礼处人,众寡小大殆无一人而不在其所敬之中者矣。夫爱敬既尽于己,则德意自感乎人,有恩以爱人,则凡感我之爱者皆将亲媚于我,而蔼然有恩以相与;盖必人之爱我,方才验我之能仁耳;若爱人而人不亲,则岂理之常也哉?我有礼以敬人,则凡感我之敬者皆将逊谈乎我,而俨然有礼以相接,盖必入之敬我方才验我之有礼耳;若礼人而人不答,又岂礼之常也哉?要之爱敬之在人者,虽不可必,而仁礼之在我者,则当自考。以此存心,此君子所以异于人,而非人所易及也。”
【元典】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
【译文】假设有个人,他以粗暴蛮横的态度对待我,那么君子必定会反省自己:我(对他)一定还有不仁的地方,无礼的地方,要不这种态度怎么会冲着我来呢?
【诸儒注疏】“横逆”,谓强暴不顺理也。“物”,事也。
【理学讲评】横逆,是强暴不顺理的事。孟子说:“盛德固足以感人,而事变容出于意外。我爱敬人,人亦爱敬我,此其常也。设或有人于此,不惟不相爱敬也,而反加我以暴横悖逆之事,这是常情之所不堪,忿怒之所易激者,乃君子则必自反说道:‘天下事未有无因而至前者,他这样来陵我,必是我不仁有以致之;这样来侮我,必自我无礼有以取之;不然仁至必无怨,礼至必不争,此等横逆之事何为到我之前哉?”’推其心,方自歉其仁礼之未尽,而无暇于责人矣。君子责人则轻以约,责己则重以周,其存心之厚如此。【元典】
“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
【译文】反省后做到仁了,反省后有礼了,那人的粗暴蛮横仍然如此,君子必定再反省:我(待他)一定还没有尽心竭力。
【诸儒注疏】“忠”者,尽己之谓。“我必不忠”,恐所以爱敬人者有所不尽其心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君子于横逆之来,因其不亲而益致其爱,已自反而仁矣;因其不答而益致其敬,已自反而有礼矣,宜足以感化乎小人,而使之悔过也。乃其待我以横逆,一无所改于前,而暴戾如故焉,君子于此,岂肯以一自反而遂已哉?又必自反说道:‘我虽仁,而所以爱人者,容或少恻怛之真心;我虽有礼,而所以敬人者,容或少退让之实意;一有不忠,则横逆之来不必深咎乎人。而诚意未孚在我实与有责矣,不然,天下未有至诚而不能动物者也,横逆奚宜至哉?”’夫君子由接人而反己,德既欲其无一之不修,心又欲其无一之不尽,其自治之功,可谓已密而益密矣。
【元典】
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
【译文】经过反省,做到了尽心竭力,那人的粗暴蛮横还是这样,君子就说:‘这不过是个狂人罢了。像他这样,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对于禽兽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诸儒注疏】“奚择”,何异也。“又何难焉”,言不足与之较也。
【理学讲评】妄人,是狂妄的人。择,是辩别。何难,是不足计较的意思。孟子说:“君子于横逆之来,不责人之不顺,惟咎己之不忠,凡所以爱人敬人者,不徒事乎虚文,而皆本之实意。则既自反而忠矣,宜足以感化乎小人,而使之愧服也,乃其待我以横逆终无所改于前,而暴戾如故焉。君子于此,亦岂屑介然于怀而与之校哉?”但说道:“天下无不可化之人,而此人仁不能怀,礼不能屈,是其良心已丧,积习难移,亦天地问一妄诞之人而已矣。人而妄诞至此,名虽为人实则蠢然一物,与禽兽何所分别。既与禽兽无辩,则当置之度外,处以无心可也,岂屑与禽兽校是非,论曲直哉?”然不校之量,虽足以有容,而自治之诚实未尝少间。君子之存心若此,此其所以大过人也。
【元典】
“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译文】因此君子有终身的忧虑,没有一时的担心。至于终身忧虑的事是:舜是人,我也是人;舜给天下的人树立了榜样,影响可以流传到后世,我却仍然不免是个平庸的人,这是值得忧虑的。忧虑了怎么办?像舜那样去做罢了。至于说到君子(一时)所担心的,那是没有的。不仁的事不干,不合礼的事不做。即使有一时的担心,君子也不认为值得担心了。
【诸儒注疏】“乡人”,乡里之常人也。君子存心不苟,故无后忧。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凡事变适当其前,则忧患交攻于内,此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今观君子之处横逆,自反之心有加无已,即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这是有终身之忧。至于意外之患猝然来到面前,我既置之而不校,人自相安于不争,这是无一朝之患也。”夫君子之心泰然常定,似可以无忧者乃其心之所忧,却有一段放不下处,其心常说:“舜生于天地间,此人也;我亦生于天地间,此人也;在舜则尽性尽伦而立人道之极,其修之一身者,可为法于天下而天下爱敬之,是亿兆人之一人也;其行之一时者可传布于后世,而后世爱敬之,是千万世之一人也。若我则道不加修,德不加进,犹不免为乡里之常人而已,如之何其能勿忧乎?忧之如何?亦惟反己自修,去其不如舜者,以就其如舜者。仁不如舜则自反而勉于仁,礼不如舜则自反而勉于礼,务使道德备于己,爱敬尽乎人,而后吾希圣之心始慰耳。不然,一日不如舜,一日之忧也,可但已乎?此君子所以有终身之忧也。”孟子说:“君子所以有终身之忧者,但忧仁礼之不如圣人耳。若夫横逆之来,常人不胜其忿怒之私,而至于有构争之患者则可保其必无矣。何以见得?君子以仁存心,而所为皆在于仁,一毫涉于不仁不肯为也。以礼存心,而所行皆在于礼,一毫涉于非礼不肯行也。其自治之详既有远害之道,而况盛德所感,孰无爱敬之心,即万一事出意外,一旦或有横逆之来,君子内省不疚,自反常直将卒,然加之而不惊,无故临之而不惧矣,何患之有,所以说君子无一朝之患也。”这一章书论君子存心之学,归在反己,反己之功,归在以大舜为法。盖圣贤处常而能尽道者易,处变而能尽道者难。舜父顽母器弟傲,处人伦之变而能成底豫之化,全亲爱之情,惟不见得父母兄弟有不是处,只自尽其道,积诚以感动之,此其所以为可法也。是后,商汤以六事自责,成王以小毖省躬,周宣侧身修行,汉文罪己求言,皆帝王自治之学,有得于大舜之遗意者。君天下者,宜知所取法焉。
【心学讲评】孟子曰:“夫人曰行乎忧患之涂,而忧之与患,立心之大辨存焉。同此不自宽释之念,自中出者曰忧,自外来者曰患。中有不容宽释之情,则上极于圣人之纯德,而皆其所必至;外有不能宽释之憾,则日以其心随乡人为喜惧,而无以自容。夫耻为乡人而欲希圣人者,君子也。君子者,岂有以异于人哉!不足喜而不喜,不足惧而不惧,言行一循其常,气象一安其故,本无异也;而自乡人之沉没波靡于吉凶利害之中者视之,则见其迥然有异于人者,而君子亦果异矣。乃君子之异,岂但其才之足以胜天下之变,量之足以受天下之逆哉?人之所行,莫不因其心之所存。所存者在外,则合天下而无以容己也;所存者在我,则合天下而皆责之我也;而君子于是乎异矣。君子以为吾心万物并生之理,仁也;吾心所以治万物而得其序之理,礼也。故以仁存心,唯恐私伪之伤吾生理,而保全此心者无念忘之;以礼存心,唯恐荡逸之丧吾天则,而防闲此心者无念忘之。由是而以应天下,但期不失吾仁,而于人见必爱也,则和吉之气象固与人忿戾之习气异矣;但期不逾吾礼,而于人见必敬也,则谦庄之气象固与人鄙倍之流俗异矣。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则爱人者人爱之而不忍加害焉,敬人者人敬之而不敢或傲焉,其恒也。推之一家,推之一国,推之天下,共以成君子雍和庄肃之化,而莫不尊亲焉,君子异矣。而在君子之心,未尝执情理之恒以为我如是施,人如是报,期其效乃致其功。而君子之大异于人者,亦不待人之爱敬而始显也。
“设有人于此焉,固恒情之所无,而亦恒情之所有;其待君子也,不以直道相与而横,不我敬也;不以顺理相接而逆,不我爱也。君子于此不见为难感,而益触其必仁必礼之心。乃自反曰:夫仁则人恒爱之,而待我以横者,我必不仁而未尽其爱也;有礼则人恒敬之,而待我以逆者,必我之无礼而未致其敬也。不然,则爱敬之施必相孚感,而此不爱不敬相干之事,何以宜至于吾前哉?自反焉,而必篙其爱敬者无不用矣。于是而更自反以考其得失。果仁矣,爱之曲体之矣;果有礼矣,敬之极致之矣;而其为横逆犹之乎前者也,君子之心其可以自释矣乎?乃君子以为爱敬存乎事,仁礼存乎心,吾之所不可有一念之违仁礼者,吾心之本体也,而不足以感物之化,我必不忠乎?忠于仁,而后无愧于此心之万物一体;忠于礼,而后无歉于此心之性命各正。宜至此而君子心之所存,真有流俗不能测其际者,而君子果大异于人矣。自反而忠,而君子之德又何以加哉?于是而君子之量乃益宏,君子之才乃无所可困矣。
“彼横逆者犹不改也,君子之心于是乎不复以累我神明矣,则坦然处之,曰:人有是心,人之真也,此横逆者失其真而唯血气之所使,亦妄人而已矣。至于妄,而与禽兽奚择哉!夫吾所可化者人,而不可动者禽兽,必欲处之,与为难而已,其为禽兽也,而何屑与之难焉!彼必气矜而来,我以端静而应,得丧不为之挠,生死不为之动。彼流俗之人方为君子愤、为君子惧,而君子但保其大中至和之体,以容受天下而不惊,而后君子果异矣,固区区流俗之人所不能知其何以然矣。以为君子之坦衷乎,而君子之刻责于寸心者无已也;以为君子之畏谨乎,而君子之澹忘乎外物者自定也。此无他,故唯其存心于仁礼之故。
“而君子之于忧与患,辨之早矣。忧者,人所必有者也。当前而虑,事过而忘,非忧也;朝乾夕惕,而犹恐不逮,盖终身以之矣。人所不知有,而为君子有之。患者,我所可无者也。事有可调和,物有可澹忘,非患也;猝至妄起,而非意忽生,特一朝之变耳。人所不能无,而唯君子视之若无。
“夫君子乘仁礼以应天下,坦然自信,而何忧哉!乃即此仁礼之中,而在人见为可信者,在君子则见为可虞,则诚有之矣,而不敢自安者,以仁礼未易言也。好生如舜,而后可言仁;用中如舜,而后可言礼;审于危微之几如舜,而后可言存心。乃舜亦犹是人也,其有此心而以善吾身之用者,人性之本然也,其以此心而出应天下之变者,人事之必然也。我亦人也,则内之具此理于心者同也,外之与万物相接者同此理也。舜不内而有不仁之傲弟乎?外而有不顺之三苗乎?而大仁敷焉,大礼叙焉,蒸义而克谐,舞干而苗格。其在当时也,典叙礼秩而四海风动,天下法之,实有以为之法也;讫于今日也,为典为谟,而百世为经,后世传之,实有可传者也。我反之己,而能然乎?如其未也,则亦与乡人之出没于私利之中,萦扰于近小之地,得之而喜,失之而忧,心逐物迁而贸贸以终身者同耳。夫欲为君子而至邻于乡人,其去妄人也几何哉!其去禽兽也几何哉!是犹不可忧乎?而君子之忧之也何如?不忧物之难感也,不忧道之难至也,一念尽仁尽礼而一念即舜,念念尽仁尽礼而念念皆舜;如舜则更无可忧而可已矣,必如舜而后可无忧而可已也。若是乎君子之心恒存而不释,终其身于兢业之中,故曰有终身之忧也。
“若然,则夫人之所见为可患者,乡人之鄙陋,役役于得丧顺逆之中,而君子岂有之乎?诚自反焉,而非仁无行矣,无所伤于物矣;非礼无由矣,无所慢于物矣。忽然而有妄人者出,以横逆相加而为一朝之患。君子于此,秉和平中正之心以莅之。其害在一己,而权无可伸,避之可也;不及避而受之,亦无愧也。其害在家国,而法有可,行责之使改可也;不改而诛之,亦无尤也;终不以累吾心而引为已患也。教有所不屑,而不教亦仁;刑出于无心,而刑以佐礼。舜之所以行乎天下后世,亦如是而已矣。盖求诸己则为君子,上至于圣人,而唯有反身而诚之道;求诸人则为乡人,下至于禽兽,而止此怨望于人之心。忧与患皆心为之,而其不同如此。夫人之立心可无慎哉!”
呜呼!孟子之言所以示后之学者至矣!乃其言君子之忧,则唯在未免为乡人。乡人者,非果有大恶也,而其习俗之所流必成乎大恶。吾党耳目闻乡人之言,目日见乡人之事,心且习为乡人之心,而不知所以异也。吾老而愧之弥甚,况其在初学之始志乎!
【元典】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
【译文】禹、后稷处在太平时代,三次路过家门都不进去,孔子称赞他们。颜子处在乱世,居住在僻陋的巷子里,一个小竹筐装饭吃,一个瓢子舀水喝,别人忍受不了那种清苦,颜子却不改变他的快乐,孔子称赞他。孟子说:“禹、后稷、颜回(遵循)同一个道理。”
【诸儒注疏】事见前篇。圣贤之道,进则救民,退则修己,其心一而已矣。
【理学讲评】这一章是孟子断禹、稷、颜回出处之同道。先述其事说:“自古圣贤得位行道莫盛于禹、稷;隐居乐道莫过于颜子,然其事有不同。禹、稷当尧舜之世,天下治平,列在九官之位,一则平治水土,一则教民稼穑,周历四海不惮勤劳,甚至三过家门亦不暇入,其忘身以忧民如此,孔子上嘉唐虞,每以禹、稷为贤而推尊之。颜子当春秋之世,天下大乱,隐于陋巷之中,以一箪为食,以一瓢为饮,其贫窭之状,使他人当之必有不堪,而颜子处之泰然,不改其乐,其修身以遁世如此。孔子品第门入,每以颜子为贤而称许之。夫出处异致,而皆为圣人所与,故孟子因而断之说:‘禹、稷、颜子其出处不同,然禹、稷进而救民,虽功盖天下,其道非有异于颜子;颜子退而修己,虽善止一身,其道非有异于禹稷。’”盖时可以行,则出而为禹稷;时可以藏,则处而为颜子,其心一而已矣,出处之迹,乌足以泥之哉?
【元典】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译文】禹一想到天下的人有淹在水里的,就觉得仿佛是自己使他们淹在水里似的;后稷一想到天下的人还有挨饿的,就觉得仿佛是自己使他们挨了饿似的,所以才那样急迫(地去拯救他们)。
【诸儒注疏】禹、稷身任其职,故以为己责而救之急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禹、稷、颜回同道,而事有不同者,以所处之地异也。当禹之时,洪水滔天,下民昏垫,禹任司空之官,以治水为己责,心里时常思想,只要使天下百姓每皆得安居,其心始慰,若治水无功,尚有漂流陷溺的,就是我溺了他一般,有不能一息自安者矣。当稷之时,农功未作,黎民阻饥,稷任田正之官,以教稼为己责,心里时时思想,只要使天卞百姓每皆得饱食,其心始安,若劝农无效,犹有枵腹饥馁的,就是我饥馁他一般,有不能一日少宁者矣。禹、稷以民之忧为己忧,其自任之重如此,故禹乘四载,不惮胼胝之劳;稷播百谷不辞躬稼之苦,汲汲皇皇只要救天下之饥溺,所以过门不入,如是其急也。若颜子则不任其职,无治乱安危之寄,故得箪食瓢饮,自乐于陋巷之中耳。其所处之地不同,而要之各尽其道也。”
【元典】
“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译文】禹、后稷和颜回如果互换一下处境,也都会这样的。
【诸儒注疏】圣贤之心无所偏倚,随感而应,各尽其道。故使禹、稷居颜子之地,则亦能乐颜子之乐;使颜子居禹、稷之任,亦能忧禹、稷之忧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禹、稷、颜子地位不同,故出处各尽其道如此。设使禹、稷穷而在下,无济世安民之责,则所处者亦颜子之地也,必能乐颜子之乐,而思不出位矣,岂至于过门不入乎?使颜子达而在上,有辅世长民之任,则所处者亦禹、稷之地也,必能忧禹、稷之忧而为国忘家矣,何暇于箪瓢自乐乎?所以说易地则皆然。”可见圣贤之心本无偏倚,随感而应,用之则行,固未尝有心于用,而涉于徇人,舍之则藏,亦未尝有心于藏,而至于忘世。此其道之所以为同也。
【元典】
“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译文】假设现在有同室的人打架,(为了)阻止他们,即使(匆忙得)披散着头发就戴上帽子去阻止,也是可以的。如果乡邻中有打架的,也披散着头发就戴上帽子去阻止,那就太糊涂了;(对这种事,)即使关起门来(不管它)也是可以的。
【诸儒注疏】不暇束发而结缨往救,言急也。以喻禹、稷。喻颜子也。
此章言圣贤心无不同,事则所遭或异,然处之各当其理,是乃所以为同也。尹氏曰:“当其可之谓时。前圣后圣,其心一也,故所遇皆尽善。”
【理学讲评】孟子发明禹、稷、颜子之同道,又比方说:“今有同室之人,一旦互相争斗,这与我休戚相关,虽当洗沐之时,未及束发便加冠结缨,弃而往救,亦不为过,盖其地甚近,则其情甚急也;若是乡邻之人,互相争斗,这与我利害不切,却也要被发缨冠而救之,则不达于理矣,故虽闭户不出,亦不为忍,盖其地少疏,则其情少缓也。然则禹、稷身任其责,视天下就如同室,故急于救民;颜子不在其位,视天下就如乡邻,故安于修己。盖随其所遇,而各当于理,此其道无不同,而孔子所以皆称其贤也。”按战国之时,杨、墨之说盛行,杨氏为我,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虽同室之斗亦将有闭户不出者,这与颜子之道不同;墨氏兼爱,不惜捐顶踵以利天下,虽乡邻之斗亦将有缨冠往救者,这与禹、稷之道不同,惟禹、稷可以为颜子,而不流于兼爱;惟颜子可以为禹、稷,而不涉于为我。出处进退一随乎时,此孔子时中之道,而孟子之所愿学者,故揭之以示人,亦辟杨、墨之意也。
【心学讲评】道者,所当行之路也。路皆人所可行,而唯己之所往,由是以达焉,则为当行之路。行之而己之理得,行之而己之心安,则道在焉。故禹之言曰:“安汝止”,自安其所止也。夫子告颜渊曰:“为仁由己”,审之己而道宜,则仁也。今以出处言之,功名之士与隐逸之流交相为非,而不知皆道也。道因地而迁,南之北即北之南,无定名而从乎人之所向。故地不同而期以所当行者同。孟子因孔子之追论禹、稷与贤颜子,而发明其理,以见道在一心之自审,而非可据古人之一涂以取必也。论古人者先论其世,世之所值即其所处之地,即道之所自生也。
禹、稷所当之世,虽平成未奏,而上有圣君,下有哲相,世之所自平也。禹受司空之命而平水土,稷任后稷之事而教稼穑。勤于其职,三过其门而不入、在巢、许之徒,方谓尧、舜已治,何可越俎代庖?而孔子尚论则贤之,贤其不私一己而利及天下也。颜子所当之世,虽民生已奠,而上无天王,下无方伯,世之所自乱也。颜子于斯隐居好学、居则于僻陋之巷,食则一箪,饮则一瓢,人不堪其贫而以为忧,颜子以自乐其道而不改。在求、路之辈,方谓如或知我,可以治赋足民,而孔子论定门人独贤之,贤其不徇天下而失己也。
夫孔子进不迫求禹、稷之功、退不必同颜子之隐,而于三子皆有所推奖,则疑道之不一,而惟人之趋也。孟子曰:“孔子之贤之之心,岂有异哉?禹、稷、颜子同道,故同贤也。在禹、稷非以进慕夫功名也,其所当然者在勤劳之不恤;在颜子非以退甘夫隐逸也,其所当然者在贫贱之不忧。盖君子之心,必不以一己之便安而迁其志,故出而不避其劳,可与阴阳争险阻;处而不徇乎物,必与世运辨贞淫;无私也,则见之精,无倚也,则规之大;其道同矣。道者,决之于心而酌其当然者也。颜子之心不易言矣,夫禹、稷之过门不入,何以如是其亟哉?可以知禹、稷之心矣。禹之治水,以拯溺也,而亟于四载之乘,则想见其心,思天下有未出于洪流而溺者,犹己溺之矣;稷之教稼,以救饥也,而亟于百谷之播,则想见其心,思天下有未喻于田功而饥者,犹己饥之矣。唯其心之所思如是,则若或迫之,若或勉之,不如是而寤寐不安、形神不释者,故三过不入,不自知其已亟焉。则由是以想颜子之心,食不箪食,饮不瓢水,居不陋巷,其寤寐不安、形神不释者亦然。贤者之心各行其志,初不私一己而或为物论所摇,以贸贸然而进趋于功名,贸贸然而决计于隐逸,其心同,故其道同也。
“虽然,道既同而行事何为其异,居心又何为其不一哉?则道者因地而生者也。居禹、稷之地,则由禹稷之所行而乃至乎道;居颜子之地,则由颜子之所行而乃至乎道。使禹、稷处无道之世,君不我庸,相不我举,而以天下为亟,则志徇乎外慕而失己;使颜子处明良之世,任之也专,受之也大,而以穷居为乐,则情安于苟且而己亦丧。唯其因时之所以处我者而皆有自处之道,故禹、稷而易颜子之地亦箪瓢陋巷而乐也。有其乐,故可以忧天下之忧;颜子而易禹、稷之地,亦三过其门而亟也,自亟其亟,而非亟人之亟也。易地皆然,故孔子交有以信之而同贤之也。则请为喻言之。
“今夫斗则救之,亦解纷之道也。其为同室之人斗乎,而救之者虽不及栉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可也。于斯时也,不容不救,救不容不亟。何以必亟救而心始安?则亟救之心生于同室也。若其为乡邻之斗乎,事不相与,情不相维,披发缨冠而往救之,岂不惑乎!虽日救斗义生,而可不救,则义不在救矣,虽闭户可也。闻其斗也,无救之责,即无救之心,闭户而心安,则闭户之情起于乡邻也。尧为君,舜为相,畴咨而命之,同任此洪水横流、五谷不生之天下,则禹、稷于勤劳之外无道以自处。是同室也,故饥溺犹己之心不可不亟。道不行,身不用,莫然无知者以行其夏时、商辂、周冕、虞韶之大业,则颜子于安贫之外无道以自居。若其不私一己、不徇天下,以求尽其心之安则同也。故曰道者人之所当行。当行者,己之所当行,非古今境遇之不齐,画一而迷南北者也。”
【元典】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
【译文】公都子说:“(齐国的)匡章,全国都说他不孝,您却同他交往,还对他很客气,请问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世俗所说的不孝,有五种情况:四肢懒惰,不顾父母的生活,这是一不孝;喜欢赌博喝酒,不顾父母的生活,是二不孝;贪图钱财,偏爱老婆孩子,不顾父母的生活,是三不孝;放纵于寻欢作乐,使父母蒙受羞辱,是四不孝;逞勇好斗,危及父母,是五不孝。章子在这五种不孝中犯有哪一种吗?”
【诸儒注疏】“匡章”,齐人,“通国”,尽一国之人也。“礼貌”,敬之也。“戮”,羞辱也。“很”,忿戾也。
【理学讲评】匡章,是齐人。礼貌,是敬重的意思。戮,是辱。狠,是忿戾。公都子问于孟子说:“君子择人而与之交,非其善有足称,必其行无可议,若匡章之为人,举齐国之众皆以不孝称之,是其大节已亏,虽有小善不足取已,夫子乃与之游,且礼貌之,以致其敬重之意,敢问其所以不见绝于夫子者,何为也哉?”孟子答说:“国人之论虽不可谓不公,而众恶之言亦不可以不察。人果何所据而谓章子为不孝乎?夫世俗所谓不孝之事总有五件:有等偷惰其四肢,惟知宴安之可怀,把父母的奉养恝然不顾,此则知有身而不知有亲,不孝之一也;有等博奕好饮酒,惟知朋从之可狎,把父母的奉养恝然不顾,此则知有交游而不知有亲,不孝之二也;有等贪好货财,偏爱妻子,惟知自私自利,把父母之奉养契然不顾,此则知有家室而不知有亲,不孝之三也;又有一等纵耳目之欲,嗜淫声悦美色,自放于礼度之外,以贻父母之羞,此则亏体而辱亲,不但失养而已,不孝之四也;又有一等逞血气之私,好小勇争小忿,自陷于刑辟之中,以贻父母之患,此则忘身以及亲,又不但辱之而已,不孝之五也。此五者事虽不同,其为不孝则一,使章子有一于此,而称之为不孝,彼将何辞?今即其素行观之,果有一事于其身乎?无其事而被之以不孝之名,此必有其故,而不可不察也。若概信其言而轻绝其人,则君子之心,必有所不忍矣。”
【元典】
“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
【译文】章子是因为父子之间互相责求善行而不能相处在一块的。责求善行,这是朋友相处的原则;父子之间责求善行,却是大伤感情的事。
【诸儒注疏】“遇”,合也。相责以善而不相合,故为父所逐也。“贼”,害也。朋友当相责以善;父子行之,则害天性之恩也。
【理学讲评】遇,是投合。贼字,解作害字。孟子承上文说:“章子身无不孝之事,而枉被不孝之名者,亦非无因而致然也。盖童子之心不忍陷父于不义,尝以善道责望于父而进匡救之言,固不料其机不相投,言不相入,其所以见忤于父而被逐者,惟其责善而不相合焉耳。夫道在伦理间各有攸当,不可概施,如过失相规,德义相劝,此朋友之道也,乃若父子以恩为主,家庭之间蔼然慈孝,乃为道之当然耳。若以责善之道而行于父子之间,将见相责之过,必至于相夷,而天性由此以伤,真爱由此以夺,岂非贼恩之大者哉?”章子徒知责善于亲而不顾贼恩之祸,此则其罪之不容辞者,乃其心固不过欲谕亲于道耳,是安得与世俗之所谓不孝者同类而共议之哉?
【元典】
“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译文】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团聚?只是因为得罪了父亲,不能亲近他,(不得已)把妻子儿女赶出了门,终身不要他们侍奉。他心里设想,不这么做,就是更大的罪过。这就是章子罢了。
【诸儒注疏】言章子非不欲身有夫妻之配,子有子母之属,但为身不得近于父,故不敢受妻子之养,以自责罚。其心以为不如此,则其罪益大也。
此章之旨,于众所恶而必察焉,可以见圣贤至公至仁之心矣。杨氏曰:“章子行之,孟子非取之也,特哀其志而不与之绝耳。”
【理学讲评】不养,是不受其养。孟子承上文说:“章子以子而责善于父,固不为无罪,及看他后来不自安之情,则亦有可矜者。彼身有夫妻之配,子有子母之属,人情之所甚欲也,章子岂不欲有此。只因责善而得罪于父,不得近父之前,其心有跫然不自宁者,故于妻则逐出之,于子则屏斥之,终其身不受妻子之养焉。盖其设心以为我既不得尽一日之养于父,则又安敢受一日之养于妻子,如此而痛自责罚,亲心或因之以感动焉,末可知也,苟不如此,是见忤于父已有罪矣。乃又悍然不顾,而安心享妻子之养,岂非罪之大者乎?夫其设心如此,是其始焉责善于亲,既非有世俗不孝之实,而其罪为可原;继焉引咎于己,则又有人子怨慕之诚,而其情为可悯,是则章子之为人也,我所以与之游而礼貌之者,独有以谅其心耳。”夫匡章不孝之名,人共传之,其得罪之由与自责之心,人不知也。使非孟子怜其志而表章之,章之心几不白于天下矣。众恶必察圣贤至公至仁之心,固如此。
【心学讲评】孝,庸德也。而语其至,则有责备贤者之道焉。乃论人于天性之际,则难言矣。君子不轻许人以孝,而重绝人以不孝。许之孝者,不但以迹而以心,不但以心而必以道,故贤者不得以孝名。若夫以不孝责人,则取世俗之论而已足,何也?孝,庸德也。世俗之论亦可与知,而何得取大逆之名,过求之不知道者乎?所可恶者,未能自免于世俗之诛,而故为高论以责人,则末世之风俗所自坏也。
匡章以责善得罪于父,因不得侍养,乃自怨自伤,出妻屏子,而齐人群起而讥之。孟子独原其心,自别有所取于章,而不以此弃之。乃公都子疑而问曰:“君子之取人,莫大于天伦之顺逆。匡章,通国皆称不孝,是有道者之所必绝,而夫子与之同游,又加之以礼貌。岂偏长之可取,而大节之无嫌乎?敢问何谓也?”
孟子曰:“章子而以不孝称乎?称其不孝者,乃通国之人乎?夫孝非通国所知也,而不孝则世俗之定论亦不易之说矣。与通国人而论孝不孝,亦就世俗言之而足矣。世俗所谓不孝有五,其说甚浅,而以诛人子不知有父母之心,则已备也。惰其四支者,士不学而无禄,农不耕而无粟,父母之养有与无,所不顾也,世俗以为不孝者一。博奕好饮酒,者贫以匮其财,富以荒其事,父母之养有与无,不知顾也,世俗以为不孝者二。好货财、私妻子者,争利于锱铢,营心于猥贱,父母之养其有与无,不能顾也,世俗以为不孝者三。纵耳目之欲者,废弃其先业而见贱于士君子,辱人贱行,亲无令名而戮辱焉,世俗以为不孝者四。好勇斗很者,轻所受之身,贻覆宗之害,死亡刑戮,父母且危焉,世俗以为不孝者五。此五者,世俗之言,君子所不废也。求免于此五者亦难矣!通国之人使自反焉,果其心目之间常有父母之养存而不忘乎?果其内顾此身不辱不殆以无忝所生乎?彼之高谈阔论,责人于形迹者,吾恐其皆不能免也。借口清虚,侈言好客,以谋生居室为本计,以居荣矜气为雄豪,皆犯其清议而不知。而以视章子。有一于此乎?有一焉,则通国之人按成法以诛之可也。章子而无也,则是以不孝者而诬非不孝者也,通国之言安足据哉!若以君子论章子,则章子之论定矣。
“夫章子,所谓不知道者也。章子之见讥于流俗者,以不能承事其父之故,而所以取责于父者,唯父有不善,章子谏之已亟,遂如责其父者然。使父而见听,而章子免矣。不幸其父之怙恶不改,因以相责而不相遇合耳。夫几谏者,子之道也,不从而不怨者,谏之道也。若直其词、危其言以相责,则朋友之道也;道合则交,不合则可绝也。父子主恩而已矣,以善相责,激而成怨,贼恩之大者矣!唯知为子之道者,早计之于进谏之日,而唯恐有违逆之隙,则不至以成亲于善之苦心,罹乎自绝其恩之大咎。故章子本以孝子之心而不得为孝,君子固将责备焉。
“而抑视其后之所以处此者何如乎?使章子以责善致怨于亲,遂自以为无过而泰然居之,则章子亦何足谅乎?乃章子之处此苦矣!夫夫妻相偶,子母相依,连属而忧乐与共,人之所欲,而章子岂不欲哉?乃以责善之故,而父罪之,因与离而不受其养,虽欲近而不得也,于是出妻屏子,誓以终身不受妻子之养,则妻不得以属己。子不得以属其母,章子亦重拂其所欲矣。章子于此有其心矣。其势穷,其道穷,于不可为心之中而设一心焉,以为使吾而不若是也,不得养父,而安受妻子之养,则忘亲自便,而昔者望善其亲之心;流而为不恤其亲之心,则果不孝之罪大矣。未能免于罪,而姑免其大者焉,则虽有生之气而有死之心,章子终身毕赴其责善之初心,亦良苦也。谓之为孝,则未有不知道而可为孝者,不可为孝,则无辞于罪。谓之为不孝,则世俗之能舍妻子以用心于父有几也?而章子亦异于世俗而自成其章子,则章子之为人,亦如是而已矣。吾与之游,将原其心而喻之以道,岂无谓哉!
“若夫通国之人日役役于妻子之中,置其亲之善恶于度外,并置其亲之养于度外,幸而不为亲所逐,乃从而议之,亦何足论得失乎?盖知有亲之心而遇之穷,正孝子自尽之日,则必审乎道以尽人伦之至。若居平常之势而求免于不孝,则亦就世俗以责世俗,而能免者少,况得而苛求之哉!”
【元典】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
【译文】曾子居住在武城,越国军队来侵犯。有人说:“敌人要来了,何不离开这里?”(曾子临离开时)说:“不要让人住到我家来,毁坏了这里的树木。”敌人退走了,曾子就说:“修好我的墙屋,我要回来了。”敌人退走后,曾子回来了。他身边的人议论说:“(武城人)对我们先生这样忠诚而恭敬,敌人来了,先生却先离开,给百姓做了这么个榜样;敌人退走了,他才回来,(这么做)恐怕不好。”沈犹行说:“这不是你们所能明白的。从前,(先生曾住在我们那里,)沈犹家遭遇负刍作乱的祸事,跟随先生的七十个弟子,没有一个出事的,(因为他们是老师和客人,让他们先离开)。”
【诸儒注疏】“武城”,鲁邑名。“盍”,何不也。“左右”,曾子之门人也。“忠敬”,言武城之大夫事曾子忠诚恭敬也。“为民望”,言使民望而效之。“沈犹行”,弟子姓名也。言曾子尝舍于沈犹氏,时有负刍者作乱来攻沈犹氏,曾子率其弟子去之,不与其难。言师宾不与臣同。
【理学讲评】武城,是鲁邑。反,是还。左右,指曾子门人说。为民望,是倡率众人的意思。沈犹行,是弟子姓名。昔曾子设教于鲁,住居武城地方,适有越人来寇,或人说寇至矣,何不避而去之。曾子从其言,乃与守舍的人说:“无使人寓居于我室,毁伤其室中之薪木。”以示去而复来之意也。及越寇已退,则又先与守舍的人说:“室久不居,墙屋必有毁坏者,尚为我修葺,我将来归矣。”于是寇退之后,曾子遂还归武城,复居其室焉。当时门人在左右的,私相议说:“武城大夫之待先生,内尽其诚,外尽其礼,这等的忠且敬可谓厚矣。乃寇至则先去,而为众人之倡率;寇退则反,而居处如故,视武城之患难漠然不加喜戚于其心,何厚施而薄报也,或者不可乎?”弟子中有沈犹行者乃解之说:“夫子不与武城之难,良有深意,非汝等之所能知也。昔夫子曾舍于沈犹氏,与今日居武城相同,时有负刍的人作乱,与今日越寇相同,当时从者七十人,夫子皆引之而去,未有与其难者。”观昔日之处沈犹氏,则知今日之处武城,乃当去而去耳,岂常情之所能识哉?”盖时当避难则以保身为哲,曾子之所处是或一道也。
【元典】
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汲去,君谁与守?”
【译文】子思居住在卫国,有齐国军队来侵犯。有人说:“敌人要来了,您何不离开这里?”子思说:“如果我也离开,国君同谁来守城呢?”
【诸儒注疏】言所以不去之意如此。
【理学讲评】仅,是子思的名。昔子思仕于卫国,适齐人来寇。或人说:“齐寇且至,何不避而去之。”子思答说:“食人之食者,当忧人之忧。今齐寇方至,则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其时也。若使仅去国以避难,于保身之计得矣,卫之社稷人民,谁与共守,人臣委质之义何如,而可如此耶?仅但知效死勿去而已。”盖时当扞患,则以徇国为忠,子思之所处是又一道也。
【元典】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译文】孟子说:“曾子和子思遵行相同的道理。曾子是老师,是长辈;子思是臣,身份低。如果曾子、子思互换了地位,也都会这样的。”
【诸儒注疏】“微”,犹贱也。尹氏曰:“或远害,或死难,其事不同者,所处之地不同也。君子之心不系于利害,惟其是而已。故易地则皆能为之。”
孔氏曰:“古之圣贤言行不同,事业亦异,而其道未始不同也。学者知此,则因所遇而应之,若权衡之称物,低昂屡变,而不害其为同也”。
【理学讲评】微,是微贱。孟子就曾子、子思之事而断之说道:“曾子居武城,惟知远害以全身;子思之居卫,乃欲守死而弗去,其事若迥然不同矣。然揆之于道,则无不同,何也?盖曾子之在武城,所居则宾师之位也,师道之尊等于父兄,彼武城之人皆子弟耳,岂有父兄而轻徇子弟之难者乎?此曾子所以去也。若子思之于卫则已委质而为臣矣,以臣事君,分犹微贱,是以奔走御侮为职者,岂有臣子而不急君父之难者乎?此子思所以不去也。盖君子之处世惟求理之所是,与心之所安,时当保身,不嫌于避害;时当徇国,不嫌于轻身,曾子、子思其道一而已矣。使曾子而居臣职,处子思之地则必不轻去武城,而避患以自全;使子思而为宾师,处曾子之地,则必不苟留卫国,而捐躯以赴难,便是交换过来也都是这等作用,此曾子、子思所以为同道也。”故观圣贤者不当泥其迹之异,而当求其心之同,微、箕、比干生死去就不同,而同为仁;夷惠、伊尹仕止久速不同,而同为圣,明乎此者,斯可以语精义之学矣。
【心学讲评】道因所处之地而生,而大中至正之则,固有其一定之理,即在安危死生之际,无能乱也。怯者以情迷,勇者以气矜,皆唯其未知道也。爱身即以爱道,而守道即以守身,于曾子、子思之事见之。
曾子授学于武城,武城人奉曾子而居焉。于是而忽有越人来寇之事,武城方图守御,越人悬军远攻,亦未必其遽下也。而或告曾子曰:“寇至,盍去诸?”亦浅人畏害之恒情耳。乃曾子欲去之心,不待或人之告而已定,遽告其馆人曰:“寇至,将有入保者,勿寓之我室,致毁其木以为薪也。”则武城之备御曾不系其心,视一室之薪木不如矣。于是遂去,未几寇退矣,戒心释而可以修讲习之事也,乃豫告武城人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则武城之幸全,曾不如其墙屋之当修也。迨墙屋修而曾子反,初不以昔日去之之急,嫌今日反之之遽也。曾子自坦然于去留,而一无所疑,而左右疑矣,私相议曰:“君子之于人,固不能忘情也。安危之际,见厚薄焉。此邑之人待先生者内尽其忠,外尽其敬,是不可以动先王之情乎?乃寇至而去。民之耳目属焉,将堕其固守之心,幸而寇退而遂反,是明置武城之存亡于度外,而危则去,安则归,君子其何以为情而报其忠敬乎?殆于不可。”乃门人有沈犹行者知之,而言曰:“先生度其可以去而去,而决去而不疑;度其可以反而反,则必反而无愧。此在先生择义之精,守志之定,有深焉者矣,非尔所知也。是非但今日也。昔者先生馆于沈犹氏,适有负刍之祸,从先生七十人,未尝不可出其智力以排难也;乃先生率此七十人以去,未有与其难者。审之定,故守之初终而若一,而又何疑乎?”自曾子言之,则君子之全身远害,而不以一时之意气矜其勇者,此一道也。
而子思异是。子思仕于卫,居其国中,而适有齐寇,强大相陵,卫亦危矣。而或告子思曰:“寇至,盍去诸?”亦其爱君子而欲全之也。而子思不欲去之心已决,毅然以死守自任曰:“夫汲安得去哉!存而与俱存,亡而与俱亡,守御之责,汲任之矣。如汲而忘身以去也,则凡在卫之廷、处卫之国者,皆可去也,君孰与守哉?卒之卫幸存而子思无虞,初非子思之所计。自子思言之,君子之忘身御难,而不以一己之私情生其怯者,此一道也。
乃孟子合而论之曰:“曾子、子思或去或留之际,至不同矣。而揆之于道,岂有异哉?道以贞生死险夷,而守其至正者也。不妄许人以死,则其死也不轻,道之以重其生者重其死也;不复自念其生,则其生也不妄,道之以贞其死者贞其生也。道之所宜,心之所安,而生死初不在其意中。此君子之以其身为道之身,而不为情惑,不为气使,一而已矣。乃其所以去留之不同者,则曾子师也,以道交武城,非以身交武城也。言其分,则父兄也;子弟之难不及于尊者,所以全子弟也。子思,臣也,以身事君,乃以道事君也。言其分,则微也;尊者且危,微者不得而安,所以明分义也。或为师,或为臣,所处之地也。道因地而各有其当行之路。使曾子而居子思之地,则知此身为道之所有而不敢自主,其养大勇浩然之气者,必身任险阻而不疑。使子思而居曾子之地,则知此身为道之所在而不敢自亵,其奉临深履薄之训者,必慎以远害而无忧。易地皆然,唯其道之同而已矣。彼以意气相许,轻以其身报知己之恩,以规避为术,苟全其身以废君臣之义,唯不知道而已矣。君子之于身,见道而不见身,而安危何论焉!”
【元典】
储子曰:“王使人瞰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译文】储子说:“齐王派人暗中观察先生,(您)果真有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孟子说:“哪有什么同别人不一样的呢?尧、舜都是同普通人一样的嘛。”
【诸儒注疏】“储子”,齐人也。“瞰”窃视也。圣人亦人耳,岂有异于人哉!
【理学讲评】储子,是齐人。嗣,是私窃窥视。当战国时,谋臣策士皆卑琐无奇,孟子独毅然以圣人之徒、王者之佐自任,人见其气象严严,遂谓其与人不同,故孟子初至齐国,齐王暗地使人窥看孟子,察其动静语默之间,欲以验其为人之实。而齐人有储子者因问孟子说:“夫子享大名于当世,人皆称夫子有异于人,王近使人窃视夫子,审夫子之道德,果有超然异于众人,而非人之所可及者乎?”孟子答说:“我何异于人哉?我之所知人都能知,我之所行人都能行,与人原不异也。岂但我无以异于人,就是古之大圣,如尧如舜,也只同得天地之气以成形,同得天地之理以成性,未尝有异入之知,异人之能也。”夫尧舜且与人同,况吾岂有以异于人乎?则固无待于疑,而亦不必于酮矣。要之以性而言,圣贤本与人同;以习而言,圣贤始与人异,诚知反其异,以归于同,则入皆可以为尧舜矣。世之高视圣贤而谓其不可企及,岂不过哉?
【心学讲评】道本无可异也。言其所当言,行其所当行,以至于出处辞受之节,审几度务之宜,无非人情之必然,即为天理之当然,乃自流俗相趋于妄,以欲相导,以利相扇,举天下贸贸然以成习,而遂觉君子之异。齐王之廷,所录左右诸大夫及为之宾客者,皆与齐王利欲之心相狎相合,而见孟子之独异焉,乃疑孟子之所为可暂而不可久,阳然而阴否,遂使人瞰孟子退食之余。
储子以告曰:“夫子之至齐,而齐国之耳目为之一新,无不见异也。而王甚疑夫子之异也,使人瞰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不然,何其言所未闻、行所未见之如是乎”?
孟子曰:“有是哉,人之以我为异也!其内而自反吾心,吾之居心者何异哉?我外而自顾吾行,吾之制行者何异哉?人之所当为者,人自不为,非我异也;人之所不可为者,人自为之,非我异也。乃王之所以谓我异而疑我不能果异者,以我所陈者尧、舜之言,所守者尧、舜之道,谓尧、舜之不可为,而为之者必异耳。而尧、舜之道本乎人之情,顺乎人之性,人皆可为,而抑人之所不可不为,则抑与人同耳。知尧、舜之同,而后知我之无异,昌言之于大廷之上者,即其退省于幽独之中者也。吾自坦然于众人之中,而何用瞰为?”
呜呼!天下可异而不自知其异,乃以君子之无足异者为异,此贤者所为处浊世而难容也。
【元典】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瞰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译文】齐国有个一妻一妾住在一起的人家。她们的丈夫每次出门,必定是喝足了酒、吃饱了肉之后才回家。妻子问同他一起吃喝的是什么人,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妻子告诉他的妾说:“丈夫每次出去,总是酒足肉饱后回来;问他同谁一起吃喝,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可是从来没见有显贵的人来过,我打算暗暗地察看他到什么地方去。”一早起来,(妻子)暗中跟着丈夫到他要去的地方,走遍全城没有一个站住了跟他说话的。最后走到了东门外的一块墓地中间,(见他)跑到祭坟的人那里,讨些残剩的酒菜吃;没吃饱,又东张西望上别处去乞讨,这就是他吃饱喝足的办法。妻子回家后,(把情况)告诉了妾,并说道:“丈夫,是我们指望终身依靠的人,现在他竟像这样!”(说罢)同妾一起嘲骂丈夫,在庭中相对而泣。而丈夫还不知道,得意洋洋地从外面回来,向妻妾摆架子。
【诸儒注疏】章首当有“孟子曰字,阙文也。“良人”,夫也。“餍”,饱也。“显者”,富贵人也。“施”,邪施而行,不使良人知也。“墦”,冢也。“顾”,望也。“讪”,怨詈也。“施施”,喜说自得之貌。
【理学讲评】良人,是妇人称夫之词。餍,是饱。显者,是富贵之人。施从,是从旁跟着行走。墙,是坟冢。讪,是怨詈。施施,是喜悦自得的模样。孟子见当时贪求富贵之可耻,乃托齐人以形状之说道:“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夫每日出外,则必餍酒肉然后回家。其妻问所与饮食者何人?其夫谎说某人与饮,某人与饭,尽都是富贵之交也。其妻疑而未信,向其妾说:‘良人每出,则必餍饱酒肉而后归,问其所与饮食之人,尽是富贵尊显之辈,乃只见良人往而未尝见显者来,其迹可疑,我将私窥良人之去向,便可知矣。’乃蚤起,乘其夫出门之时,密从旁路随行,不使之知,因窃窥其所往。只见遍国中之人,无有一人与之并立而接谈者,后来走向东郭墟墓之间,见有祭祀的人,遂乞讨其祭余酒馔而饮食之,其欲未足,又转身顾望他处,往而乞之,直至饱食而后已。这是他酒食的来路,所以能致餍足者,用此道也。此但知有口腹,而不复有羞恶之心者,其妻备得其状,不胜愧恨,归家告其妾说:‘良人者,我等所仰望将倚之以终身者也,乃今为乞丐污辱之事,所为如此,我等将何望之乎?’因与其怨詈其夫,而相哭泣于中庭,其良人尚未知其踪迹之败露也,仍施施然喜悦自得,从外归来,以餍足之态,富贵之容,夸示其妻妾焉。”夫齐人乞墙之为,已为妻妾之所窥,而犹作骄人之气象,是诚足羞已。盖人之常情,每粉饰于昭昭之地,而苟且于冥冥之中;或致饰于稠人广众之时,而难掩于妻妾居室之际;往往不知自耻,而人耻之;不暇自悲,而人悲之。当时世态多类此。此孟子所以有感而发也。
【元典】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译文】从君子看来,人们用来追求升官发财的手段,能使他们妻妾不感到羞耻、不相对而泣的,恐怕是很少的。
【诸儒注疏】孟子言自君子而观今之求富贵者,皆若此人耳。使其妻妾见之,不羞而泣者少矣,言可羞之甚也。
赵氏曰:“言今之求富贵者,皆以枉曲之道,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骄人于白日,与斯人何以异哉!”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齐人乞塔于外,而骄其妻妾于家,其妻妾固羞而泣之矣。顾人但知齐人之乞哀为可悲,而不知求仕者之乞哀尤可悲;但知齐人之骄妻妾为可鄙,而不知求仕者之骄妻妾尤可鄙。盖世俗之见,知有利而不知有义,故不见其可羞也。若由守道之君子观之,今人之求富贵利达者,其未得之则枉道求合,而乞哀于昏夜,甘言卑词,与乞蟠的一般;其既得之则怙宠恃势而骄人于白日,扬眉吐气,与施施之状一般,幸而不为妻妾所见则已,倘其妻妾见而知之,有不以其卑污苟贱为可羞,而不相泣于中庭者盖少矣。”夫以丈夫而至为妻妾所羞,岂不可耻之甚哉?此士君子立身当以齐人为鉴也。故孔子论士大节只在行己有耻,孟子教人精义只在充其羞恶之心,盖能充其羞恶之心,斯能养其刚大之气,而不为富贵利达所摇夺,彼无所用其耻者,降志辱身,其将何所不至哉?司世教者,宜以厉士节为本。
【心学讲评】君子而处浊世,视天下之人皆可藐也,非故轻天下也。人自为之而不能自观之,但于流俗之荣辱观之,而不能就立心之贵贱观之;自一己之得丧观之,而不能引天下之荣辱贵贱推类以观之;贸贸然沉溺于富贵利达之中。而君子有出于富贵利达之外者,则遍察人情之真妄,而悲廉耻之道丧,无怪其视天下之公卿大夫无一不足藐者。则请言齐人之事。其事甚微,富贵利达者所以为姗笑之资,而君子独详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亦不患养生之无具矣。齐人者,妻妾之良人也,其妻妾亦犹人耳,而良人独异。其出也,则必餍酒肉而后反。以酒肉出,以餍酒肉反,而又必焉,其人大概可知,而妻不容已于问矣。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谓可以欺其妻而自雄矣。乃其妻正以此疑也、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餍而后反,出而必餍,已不容已于疑矣。乃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何良人之交富贵者如此其深,而显者不一至焉?则其交与未交,与与未与安足信哉!我将瞰良人之所之也。相信以言,不如相征以实,人固不可以浮荣之迹欺也。于是早起施行而随良人之所之,乃遍乎国中无与立谈者,则良人之为人贱见矣。其卒也,之东郭墦间之祭者而乞焉,与之而不足,又顾而之他焉,良人之知有酒肉而不意有瞰之者在。乃瞰之者一一视其所为,始晓然于其故,而心念之曰:夫人之谋食固有道焉,而良人之餍足者此乃其道也!良人自以为计之得,术之工,而抑知瞰之者之详审其初终乎?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者也。吾意中初不作若此之念,而不图其意出于若此之为!若此乎其以为餍足之道,而更何望乎?”与其妾讪其良人。不容已于讪也;而相泣于中庭,不容已于泣也。乃良人未之知,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自泣者而视骄者,愈见其可泣;自骄者而视泣者,竟不知其何以泣,而但见其可骄。故泣者自泣也,骄者自骄也,终于贸贸不知,而亦孰告以可泣哉!
乃齐之廷而无君子也,故齐人之事传焉。君子而游于齐之廷,不必疑也,不必瞰也。挟策而来,观其所言;受命而任,观其所行;上对于侯王,观其所承之意旨,纳交于贵幸,观其所结之私昵。其求富贵利达也,一齐人之酒肉也;其所以求富贵利达也,一齐人之乞也;不恤天下之公论,而趋权势之门,一无与立谈而之墦间也;旦秦莫楚,求遂所欲而不餍,一乞不足而又之他也。则岂惟君子之见为可羞哉?使其为妻妾者瞰之、不羞也而相泣者几希!妻妾者,固知有富贵利达,而尚未知求富贵利达之道,则习俗未深,廉耻犹有存者,羞恶之心自不容泯。而求富贵利达者,特欺其不见耳。夫人至于为妻妾之羞泣,而尚足人君子之目中乎?故君子之观浊世,不忍观,不屑观,而付之无可如何也。
【心理穿梭】舜之于父,文王之于君,俱非“行乎中国”事,而尤不可谓之“得志”。孟子所言乃大行之常道,南轩所云乃忧患之微权,相去正犹径庭。若论圣人处权变,则道固不同。舜传贤而禹传子,文服事而武伐商,一堂之父子君臣早已异矣,况千岁而可执一邪?
新安“此心此理”之说,自象山来。象山于此见得疏浅,故其论入于佛。其云“东海、西海”云云,但在光影上取间架,捉线索,只是“三界唯心”一笼统道理,如算家之粗率。乃孟子之言“一揆”也,于东夷西夷,千岁前后,若论心理,则何有于时地!以时地言者,其必以事迹之因时而制地者审矣。
圣贤之立言也,正在天理烂漫、形着明动上征道之诚然;终不向烛影萤光寻个相似处测其离合。而《孟子》一书,十九为当时药石,显真理以破妄说。此一章书,自缘战国游谈之士,非先王之道者,谓时异地殊,法必改作,不可以虞、周之治治今日,不可以蒲坂、岐阳之治治他国,故孟子显示两圣人所以行乎中国者,时地相去之远如此,而所以揆度天下之务者无异。“揆”字自当如庆源解,玩“其揆一也”文义自见。则齐、楚、秦、赵何不可移易之风俗,而井田、学校何徒可行于古而不可行于今!彼坏法乱纪,苟简趋时以就功名,如赵武灵、商鞅、李悝者,徒为乱而已矣。
朱子于《学庸章句》、《论语集注》,屡易稿本,唯《孟子注》未经改定,故其间多疏略,未尽立言之旨,如此类者不一。而门人后学以师说未定,辄借陆氏之被词附会成义,以叛入异端。后学之责,当相与修明,岂得雷同以遵注为了境邪!
“行辟人”,亦是平政之事。尊卑等秩,各安其所,正所谓政也。君子之平其政,至于“行辟人”而可,则虽不近人情,而自尊卑人,亦以为平也。此二语是救正子产不知大体处。焉有大夫之车而庶人可乘之以渡水者乎?此二句是一意。“焉得人人而济之”,连下三句是一意。孟子文章简妙处,不须立柱子,分对仗,只一气说下,自有片段。苏氏唯不知此,故以间架文字学孟子,文且不相似,而况其道乎!
集注亦于此看不出。浸云君子能平其政矣,则虽行辟人焉而亦可,然则政之未平者,便当罚教与百姓肩摩衽接,一场胡哄邪?
看文字,须向周、汉以上寻章法,不可据八大家割裂排仗,句锁分支。此其得失虽小,而始于害文者终于害意,始于害意者终于害道,亦非细故也。《四书》分节处,不可执作眼目,类如此。
朱子说子产有不忍人之心,而不能行不忍人之政,贴得孟子本意分明。唯其有不忍人之心,所以可谓之“惠”。庆源讥其有内交、要誉之心,此酷吏生人人罪语。儒者立法严而宅心恕,不宜尔也。
惟其有不忍人之心,故孟子以“不知为政”箴之。令其有内交、要誉之心,则此种彻底诈伪人,不知为政,奸亦不深;使其娴于政理以济其奸,则恶益滔天而无忌矣。
子产自是赤心救国一个社稷臣,终不似陈氏之厚施,王莽之谦恭,唯以内交、要誉为心。王莽以有此心,故一部《周礼》依样画出,适以流毒天下。故曰:知为政以济其奸,而恶益滔天也。
孟子说“五伯假之也”,亦只在事上假。若论他立心处,虽有不端,却一直做去。若触处便起私心,虽在拯溺救焚时也只在内交、要誉上商量,则天下又岂可尽欺!只一两端,便雪融尸现,直成一事不得,又何以为五伯,何以为子产,而孔、孟且以“惠”许之邪?
《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i则君之与父,不得合敬而又同爱矣。“天下无不是底父母”,延平此语全从天性之爱上发出,却与敬处不相干涉。若论敬,则陈善闭邪之谓也。苟不见邪,更何所闭?潜室套着说“天下无不是底君”,则于理一分殊之旨全不分明。其流弊则为庸臣逢君者之嚆矢;其根原差错则与墨氏二本同矣。
君之有不是处,谏之不听,且无言易位,即以去言之,亦自须皂白分明。故汤、武、伊、霍之事,(既)[概]与子之事父天地悬隔,即在道合则从,不合则去,美则将顺,恶则匡救。君之是不是,丝毫也不可带过,如何说道“无不是底”去做得!若人子(见)[说]道“无不是底父母”,则谏而不从,终无去道也。
如云此自君之加我者而言之,而非自其用人行政之失言也,乃去就之际,道固不可枉,而身亦不可失,故曰“士可杀而不可辱”,假令君使我居俳优之位,执猥贱之役,亦将云“天下无不是底君”,便欣然顺受邪?
韩退之唯不知道,故其拟文王操有云“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显出他没本领、假铺排勾当,又何曾梦见文王心事来!朱子从而称之,亦未免为其佞舌所欺。
夫使文王而以纣为圣明也,果其心见以为然邪,抑心固知其不然而姑为此爱之之语邪?果其心见以为然,则是非之心已为恭敬所掩,所谓“之其所畏敬而辟”,爱而不知其恶矣。如知其不然而姑为此语,则与王莽之泣祷于天,愿代平帝之死者,又何以别?
圣人人伦之至,不是唇舌卖弄底。君之当敬,岂必圣明而后敬哉!故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而岂得以舜之所以事瞽瞍者事君乎?如云“臣罪当诛”,则文王自见当诛,必将以崇侯为无罪矣,而又胡为乎伐崇也?
圣人一诚而已矣。为臣而尽敬于君,诚也。君之不善,不敢以为圣明,己之无罪,不敢自以为罪,亦莫非诚也。“臣罪当诛,天王圣明”,则欺天欺人,欺君欺己,以涂饰罔昧冥行于人伦之际,而可以为诚乎?
孟子“国人”、“寇仇”之言,不为无过,即以孟子去齐宿昼之事证其不然足矣。韩退之以私意窥圣人,(庆)[潜](源)(室]以浅见学延平,非予所知。
即于唐、宋人诗辞求之,自有合理体语。如云“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云“不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既不失忠爱之旨,而缁素自在。较诸“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之语,岂不有诚伪之分也!
说到自家忠孝分上,一剿袭即人大妄。退之是从凯风“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剿来,正与(庆源)[潜室]之袭延平同病。胸中无真血性,只依他人见处,一线之差,便成万里。如退之说“博爱之谓仁”,亦是如此。由他胸中未尝有仁,只揽取近似处,凑手作文字。其实他人品心术,却在颜延之、庾信、杜甫、韦应物之下,细取其诗文读之,败露尽见也。
孟子所谓“大人”,皆自道也,是“充实之谓美”进一步地位,不屑屑与小人对。横渠“精义入神,观其会通”等语,极切。义理充实,方有可会通之势。不得充实,便有缺陷处,则靠支贷处去补。补处早是窒碍,如何会通得?既已充实,而又致其精义入神之功,则光辉生于笃实之中,便礼义皆从天真流出,何至有“非礼之礼,非义之义”!
礼义从中流出,充满笃实,大要得之“养气”;其会通而入神以有其光辉者,大要得之“知言”。至此,便浑身在天理上恣其择执,此几与孔子“不惑”“耳顺”同一境界。但须着“弗为”字有力,则未至于从欲不逾、化不可知之境耳。
以此知孟子之所云“大人”者,皆自道其所至,而非但对小人而言也。“非礼之礼,非义之义”,为之者未便大差,岂至于与似是而非者同科!其云“似是而非”者,云峰之妄也。似是而非,则固非矣;今云“非礼之礼,非义之义”,犹然为礼义也。似是而非,乃乡原之以乱德者。如原思辞粟,自是“非义之义”,岂遂如紫之夺朱、莠之乱苗哉!
只缘大人以降,义礼有不足处,如贫家请客,烹饪未能合宜,不获已,且与迁就。若集义而无所馁,学不厌,教不倦,而言人心通,则如官山府海,随所取舍,不至有“何有何亡,黾勉求之”之事矣,曾何小人之足云!
言养,则自与教不同,非君子之须有异术,乃受教、受养者之品地别也。教是个大垆冶,“与其洁而不保其往”者,无不可施,故不可行之于子弟。养须是有可养之具,倘如荑稗,纵然养就,亦不成穑。
集注谓“无过不及之谓‘中’,足以有为之谓‘才”’,即此二语,自有分晓。或过或不及而未足有为者,自不至如“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之顽论也。唯在所养之人为有可养之材,故或不须董之以威,而待其自熟;乃欲养之,则必尽其壅培修剔之力,而非有所故为宽假。此于“君子不教子”常法之外通一格,言子弟之可养者,不当执不教之律,坐视其可以有成而弃之。
养与弃相对说,只重在不弃,不须于“养”字上作从容组藉解。书称“敬敷五教在宽”,与此全别。彼言教愚蒙不可使知之民,此言可养之子弟;彼言敷五教,大纲不干名犯义,是粗底事,此言养之使中且才,进德修业,是精底事。新安引据全差。
朱子说“着个[‘不失’字],便是不同处”,极须向不同处分晓。若认大人、赤子了无不同,则己早侵入异端界也。
凡看古人文字,有颠倒读皆顺理者,有只如此顺直说到不得者。如“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则倒说“正己而物正者大人也”亦可;若此章,则倒说“不失其赤子之心者大人也”不可。“不失其赤子之心”,未便即是大人,特谓大人者虽其笃实光辉,而要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在“有诸己之谓信”者,己能不失其赤子之心矣。此数章书,自相连说下,反覆见意。大人者言虽不必信,行虽不必果,而赤子之心则必不失。无不诚之明,无无本之道也。
赤子之心,是在人之天。集注云“无伪”,与易“无妄”一义,繇人见其无伪,非不为伪之谓。赤子岂刻意而不为伪者哉!
大抵人欲便妄,天理便真。赤子真有未全,而妄不相涉。大人之不失,所谓“无欲而后可以行王道”者是已。双峰却从饥便啼、喜便笑上着解,乃不知饥之啼、喜之笑,是赤子血气分上事,元非赤子之心。煞认此为真心,是所谓“直情径行,戎狄之道”耳。释氏以行住坐卧、运水搬柴为神通妙用者,正在此处随人禽狄去。孟子说个“赤子之心”,是从天道上见得,不容向一啼、一笑讨消息。
孟子“道性善”,则固以善为赤子之心可知。“心统性情”,赤子便有性而未有情,只性之善者便是,若知啼知笑,则已移人情矣。双峰之说,正告子“食色性也”之邪说。
即曰“赤子之心即生善’,则尽性者唯圣人,乃又云“有诸己之谓信,己能不失赤子之心,未便是大人”,岂不自相矛盾?此又不然。虽曰“性善”,性却不能尽善之致,善亦不能尽性之藏。“可欲之谓善”,早已与性相应矣。“不失”,未便到尽处。可欲之善,有诸己之信,岂可谓之失其性乎?
孟子亦止道“性善”,却不得以笃实、光辉、化、不可知全摄人初生之性中。《中庸》说“昭昭”之天,“无穷”之天,虽无问别,然亦须分作两层说。此处漫无节奏,则释氏“须弥入芥子”、“现成佛性”之邪见,皆由此而生。愚每云“性日生,命日受”,正于此处分别。在天之天“不贰”,在人之天“不测”也。
小注中朱子及辅、陈二氏之说,全以自然释“自得”,与南轩别。乃集注既云“自然”, 又云“得之于己”,则兼采南轩之说以尽其义,亦不可定谓南轩之弊有如庄子也。
本文云“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语相呼应。深造之功,正与自然之得相应。深造不以道,以道而造之不深,则其时有所得,是拿着一定要得,却刻期取效,乍可有得而据之,此正与自然而得者相反。如谚云“瓜熟蒂落”,则深造而得之不劳矣。
然所谓“自然而得”者,亦即于己得之之意。彼拿着守着、强勉求得者,唯其刻期取效于见闻,而非得于心。深造之以道,则以道养其心,而心受养于道,故其自然而得者,唯吾心之所自生也。
既深造以道,便已资于学问义理之养,则与庄子守此无物之己,堕耳目、弃圣智以孤求于心者不同。庄子撇下物理求自,孟子藉学问思辨之力以养其自,大分别处只在此。到头来,庄子自得其己,而不问道之合离;孟子得道于己,而充其万物皆备之体也。岂至一言“自”而即相混哉!
南轩唯“他人”二字下得不好,没着落在,必求其归,则疑与庄子同。看来,他意旨原不尔,只带出一他人作反照,未免苟简无实耳。所以朱子既用程子“自然而得”之解,仍须加“于己”二字,使学者无疑得诸己者之非,而靠定闻见,断弃此心,从小体而失其大。
此“自”字唯不须立一“人”字作对,却与“反身而诚”言“反身”者相近,亦与《论语注》“不言而识之于心”一“心”字相通,亦是学者吃紧论功取效处,不可删抹。即以“自然而得”言之,所谓“自然”者,有所自而然之谓也。如人翦缲作花,即非自然,唯缲虽可花,而非其自体所固有,必待他翦。若桃李之花,自然而发,则以桃李白体固有其花,因其所自而无不然,无待于他。由此言之,则吾心为义理所养,亲得亲生,得之己而无倚,唯其有自而然,斯以自然而然,明矣。
天下之义理,皆吾心之固有;涵泳深长,则吾心之义理油然自生。得之自然者,皆心也;其不自然者,则唯其非吾心之得也。此是学问中功候语,与老、庄舍物求自以为道者本自不同。若因迹近庄子,而遂以为不然,则夫“自然”者,老、庄亦尝言之矣,又何以可言“自然”而无害邪!
佛氏不立文字,庄子弃糟粕之说,他差错处,非能背驰,只是躐等。天下那有两个道理,许佛老与我并立而背驰?只是他颠倒用来,便于事理种种差错。如稻麦之有苗叶,所以为粟之房干,而粟必由是以生,非可辄于苗叶作可食不可食之想,因弃苗而求粟。
圣贤之学,则须说“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佛、老欲自得,即向自得上做去,全不理会何以得,何以自得,颠倒说深造之以道,便非自得。
圣贤则须说“博学而详说之,以反说约”。佛、老欲说约,则一句便从约说起,而于约之所以为约者,只据一星两星,便笼罩迁就去,颠倒说博学详说,便不得约。
此是吃谷种见解:见人雨谷于田,颠倒笑人,可惜此可食之谷,却教堕泥土中变作草也。思及此,异端之愚真可笑可悯。儒者不察,乃谓彼有径直门庭,我须与他分别,则是见彼吃谷种子之愚,便不粒食,又奚可哉!
圣贤之道则是“一以贯之”,异端则是以一贯之。他一字小,圣贤一字大。他以一为工夫,屈抑物理,不愁他不贯;圣贤以一为自得之验,到贯时自无不通。
他“‘自”字孤另,圣贤“自”字充实。他“约”字巧妙,圣贤“约”字包括。他极顶处,说“佛法无多子”,只是趁此一线萦着去,便谓之约,谓之自,谓之一。圣贤却看得无事无物非在己所当知明而处当者;此一个万物皆备之身,须约束着万事万理,无使或逾。故不深造之以道,必不能自得;不博学而详说,必无以说约。天下只有约,说不尽,行不彻也。尧、舜之禅受,汤、武之征诛,周公之用而行,孔子之舍而藏,六十四卦之错综,二百四十二年之天道王事,皆约中所贯彻之实,如何可以少见多怪而能说之?
集注“夸多斗靡”云云,是专就俗儒记诵词章之学反说。若孟子之意,则俗儒、异端之妄俱于此辟之。故徒博无益,径约则谬。两说若废其一,不足以尽本文“将以”二字之旨。此言“将以”,前章言“欲其”,其义正同。言所以如彼者,乃以如此。而俗儒之徒博,异端之径约,其皆舛错可知已。
朱子答或问一段,极切当。盖世间所称博学者,只在风云、月露、花鸟、禽鱼上用功,合下便不可谓之学,而所当学者全然不省,更何有于博?见之不真,言之无实,又如何唤得详?既云“博学而详说”,则显与俗儒不同年语矣。
吃紧破妄处,只缘不知约者,妄意一言片语穿插伶俐,做成一场大虚妄来,故孟子特地与说必博学而详说,乃可说约。故君子将以反说夫约,必博且详焉。则汝以我之博且详为与俗儒之斗靡夸多者同病而乖异乎约者,真全不知学以自诬而诬人也。圣贤分别处,只是深造以道,只是博学、详说,于此做得清楚有绪,更不消向自得及说约处立门庭矣。
西山云:“人物均有一心,人能存,物不能存。”此语卤莽,害道不小。自古圣贤,吃紧在此处分别。孟子明白决断说一个“异”字,西山却将一“均”字换了。“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告子犹能知其不然,而西山却灭裂此心,教同牛犬蛇蝎去,悲哉!
心便是统性情底,人之性善,全在此心凝之。只庶民便去,禽兽却不会去。禽兽只一向蒙蒙昧昧。其或有精明处,则甘食悦色而已,此心存之,又将何用!朱子云“今人自谓能存,只是存其与禽兽同者”,此语如迅雷惊蛰,除朱子外,无人解如此道。必知其异,而后可与言存。若云与禽兽均有之心,但存得即好,其不致“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者几何哉!西山于此,似认取个昭昭灵灵、自然觉了能知底做心,而以唤醒着、不沈不掉为存。此正朱子所谓存禽兽之心者。看孔子作《春秋》,天道备,人事浃,定王道之权衡而乱臣贼子自惧,全是雷雨满盈、经纶草昧事,何曾与禽心兽心有毫发相似,如所谓昭昭灵灵、唤醒主人者哉!
鳏鱼警夜,鹅鸣夜半,鸡鸡将旦,布谷知春,鹗鸥知寒,蟋蟀吟秋,明驼测水,灵岩三唤主人翁,只是此物,此则与禽兽均有之心也。孟、朱两夫子力争人以异禽,西山死向释氏脚跟讨个存去,以求佛性于狗子。考亭没而圣学充塞,西山且然,况其他乎!
不识得“异”字,固是西山一大罪过,扣紧“存”字作工夫,则始于和靖之失,而朱子亦未之定也。
西山云“人能存而物不能存”,若谓禽兽不能存人心,则彼本无人之心,而更何所存;若谓禽存禽心,兽存兽心,即与君子同功,愈不成说。
此“存”字,与“去”字对说。庶民之去,亦非决意用力而去之,但就其迷失无存,而谓之去。君子之存,亦非必有物焉为其所据,但纲纪不紊,终远禽兽而谓之存耳。“存之”,在成德上见天理、民彝,人官、物曲,节节分明。既不使此身此心坠于利欲之中,与唐之淫、虎之暴、狼之贪等,亦必不使此心孤据一空洞昭灵,以握固而守之,与鹤之警、鹦鹉之慧、眠牛饱豕之漠然无求同。乃以使吾人居天地之间,疆界分明,参天地而尽其才,天下万世乃以推其德成之效,而日人之道于是而存也。
其曰“几希”者,则谓其相去之际,出乎此则人乎彼,其界限不远。乃所以异者既不远,则凡终身所为,终食所念,有几希之不能异者,即以无别于禽兽。故“几希”者严词,亦大词也。一指万重山。而非有一物焉,孤孤另另,亭亭特特,为人之独得可执而存之,为君子之所奉持,而彼庶民者取此一宝命而掷弃之也。
以要言之,此处添一个“心”字不得。人之自身而心,自内而外,自体而用,自甘食悦色,人甘刍豢,牛甘藁刍;毛嫱、西施,鱼见之深藏,鸟见之高飞。即食色亦自迥异。以至于五达道、三达德之用,那一件不异于禽兽,而何但于心?件件异,件件所异者几希。异便是存,不存异便是去。若孤据一心,则既于心争异,而又于心言均,其不自谓能存而但存禽兽之心者鲜矣。
双峰说“做个存的样子”一语,极好。君子之存,在德业上有样子可见,如舜、禹所为等,而非有下手工夫秘密法也。只如明伦察物、恶旨酒、好善言等事,便是禽兽断做不到处。乃一不如此,伦不明,物不察,唯旨是好,善不知好,即便无异于禽兽,故曰“几希”。和靖说“舜是存,君子便是存之”,把定“存之”作工夫,则硬执“几希”为一物事,而为君子者战兢惕厉,拿定者些子不教放下,其与释氏三唤主人相去几何?恐其所谓“些子”者,正朱子所谓与禽兽同者也。
硬认着些子作命脉,便是执一。要执一,即是异端,异端则是禽兽。释氏说“三界惟心,万法唯识”,正拿定“几希”以为所存之物。其二六时中不教放下者,和靖所谓“存之”也。其云“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者,和靖所谓“存”也。
乃不知圣贤全不恁地用功,仁义且不把作一物拿着来用,故曰“非行仁义”。在舜固然,禹、文、孔子亦无不然,汤、武、周公亦无不然。且如武王“不泄迩,不忘远”,自是道理周匝,流通不竭,岂拿定远迩作降伏其心之具而持之也乎?故“君子之泽”一章但言道统,不言心法。圣人、君子到此初无二致,只件件与立人纲,修人纪,更无安、勉之分。和靖强与分析,以犯异端之垒,朱子未与折衷,亦疏矣。
若论异,则甘食、悦色处亦全不同;若论其异仅几希,则仁义之异亦复无几。虎狼之父子亦似仁,蜂蚁之君臣亦近义也。随处须立个界限,壁立万仞,方是“君子存之”。若庶民,便爱亲敬君,也只似虎狼蜂蚁来,趁一点灵光做去也。苟知其所以异,则甘食、悦色之中井井分别处,即至仁大义之所在,不可概谓甘食、悦色便与禽兽同也。
圣贤吃紧在美中求恶,恶中求美,人欲中择天理,天理中辨人欲,细细密密,丝分缕悉,与禽兽立个彻始终、尽内外底界址。若概爱敬以为人,断甘食、悦色以为禽兽,潦草疏阔,便自矜崖岸,则从古无此苟简径截之君子。而充其类,抑必不婚不宦,日中一食,树下一宿而后可矣。
朱子说人能推,禽兽不能推,亦但就才上见得末流异处,而未及于性。禽兽之似仁似义者,当下已差了。虎狼之父子,只是姑息之爱;蜂蚁之君臣,则以威相制而利相从耳。推得来又成甚伦理?
《中庸》说“诚之者,人之道也”,方是彻底显出诚仁、诚知、诚勇,以行乎亲、义、敬、别、信之中,而彻乎食色之内,经纬皆备,中正不忒,方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而明伦察物,恶旨酒,好善言,以至于作《春秋》,明王道,皆从此做去。岂孤保其一念之善,而求助于推广之才哉!
目言“仁义之心”,则以“存之”为工夫,孔子曰“操则存”,孟子曰“存其心”者是也。若人之异于禽兽,则自性而形,自道而器,极乎广大,尽乎精微,莫非异者,则不可以“仁义”二字括之。故曰“非行仁义”,明夫非守“仁义”二字作把柄,遂可纵横如意也。特其人纪之修,人极之建,则亦往往依仁义以为用,故曰“由仁义行”。此自舜至孔子,无不以之尽君子之道者。
此章将汤、武、周公与舜、孔子并叙,不可更分性、反。汤、武他处不及舜、孔,到此人禽关界,小有蹉跌,则已堕入异类,而舜、孔虽圣,亦不能于此上更加藻绩,何得又推高舜于君子之上,徒添蛇足!和靖扼“存之”作工夫,故横立异同。循其说而不加之裁正,则必以顽守一心为存,或且执虎狼之爱、蜂蚁之敬为仁义,而务守其冥合之天明。则正朱子所谓存禽兽之所同者,其害岂小哉!
集注说性兼说形,方是彻上彻下、知天知人之语。性之异者,人道也;形之异者,天道也。故曰“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中庸》以至诚为天道,亦是此理。
仁义只是性上事,却未曾到元亨利贞、品物流行中拣出人禽异处。君子守先待后,为天地古今立人极,须随在体认,乃可以配天而治物,“行仁义”者不足以当之也。孔子作《春秋》,何曾有仁义作影本!只权衡来便是仁义。若论其实,也不过人之异于禽兽者耳。
古今此天下,许多大君子或如此作来,或如彼作来,或因之而加密,或创起而有作,岂有可传之心法,直指单传,与一物事教奉持保护哉!人自有性,人自有形,于性尽之,不尽禽性,于形践之,不践禽形,而创制显庸,仁义之大用立矣。呜呼!此孟子所以为大人,而功不在禹下也。
古之善射者,类以羿名。孟子曰“羿之教人射”,盖唐、虞之羿,以射教人者,非有穷后也。有穷后之死,自以淫田不道,非有人妒天子之善射而杀之者。集注以篡弑、党逆为言,要为未审。如果羿与寒浞,则彼此俱为乱贼,与安、史父子等,皆蹈滔天之恶,必诛不赦,而但以取友不审较量其罪之厚薄,不已迂乎!
集注又讥庾斯废公全私,亦未察于春秋时事。春秋列国之相侵伐,固不以斩将陷阵为功。如献麇遗弓,奉浆摄饮,当时正以此服人,则不必其师友而释之,亦未为不可。盖彼此均为侯国,旦干戈而夕玉帛,杀一人未足以为利,而徒深其怨,故虽纵敌而军刑不加。其或胜或败,初不关宗社之存亡,自不可以后世之武臣所与争一旦之命者非夷狄则盗贼,胜则安而败则危者比也。其必以折馘执俘、虔刘滨尽为功,自战国始有,而成于秦、项之际,要非可论于春秋疆场之争一彼一此者也。不然,则庾斯卖国全私,与秦桧之班师、周延儒之纵敌等,其罪又岂在逢蒙之下,而何以得称为“端人”!
程子所云“此章专为智而发”一句,极难看。云峰孟浪听得,便与勉强穿合,云“本欲言智而先言性,智五性之一也”。但作此见解,则上面“天下之言性也”一句作何安顿?孟子欲言智,而故为此迂远不相登对之说,作八寸三分幞头起,古人未有此虚脾文字。
朱子云“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言水者,即通下治水。禹之治水,使之下也。又云“天下之理,本皆利顺”。夫然,则朱子显以“所恶于智者”一段申“故者以利为本”之义,见言性之当循其利而不可凿,而以禹之行所无事、顺其利下之理者为征。是以智言性而非于性言智,明矣。乃又取程子之说,而赞之曰“得此章之旨”,则以天下之言性而不循利以为故者,类皆聪敏辨慧之士,特以有智而不知所用,则遂至凿其所本不可通者,而强之使通是不知用智之过,而以成乎言性之失,故曰“凿以自私,则害于性而反为不智”。盖性隐于无形,而已然之迹,其利不利之几亦不易察,自非智足观理,则无以审之于微而传之于显,则智本有功于言性之具,而其所恶者特在凿智耳。
其曰“害性”者,非伤害其性中淳朴天真之谓,乃言其说之蠹害于所性之理,犹孟子之所云“率天下而祸仁义”也。迨其说戾于陛,而言以移心,心以害事,则邪说设行,交相牿亡,即以自贼其性而有余。然要为智以害性而成不智,而非即以害性中之智,如云峰牵合之说也。
说“性善”便是行其所无事;说“性无善无不善”等,即是凿。以水喻陛,以行水喻言性,显与下言治历,同为譬说,故亦与答告子“过颡”“在山”之说通。若谓智以应天下之事理者而言,则禹之行水即用智之事,而何以云“若”,云“亦”?其为取类相譬,以喻言性者之当善用其智,固本文之极易知者也。
集注前后元无两义,特以程子之言不易晓了,故为曲通之如此,以防天下之误解程说,割裂本文者,而云峰尚尔不知。学者之大病,才读一句书,便立地要从此解去,以趋悖谬。安得好学深思之士而与论大义哉!
集注释“凿”字,上加一“穿”字,朱子沿俗语而失者也。“穿凿”出《淮南子》,上音“串”,下音才到切。穿,笋也;凿,孔也。穿凿者,谓以方穿入圆凿,不相受也。于此处不切。
此“凿”字自如字读,如凿石凿渠之凿。本无罅径,强用力以求通,如人性本无恶,却强说恶,就桀、纣之丧失其性者凿之成理,名之日性,以曲成其说而使之通,则唯非已然之迹,而其不顺利也久矣。若禹之疏瀹决排,则俱在故有底水道上施功,终不似夫差、炀帝、李垂、贾鲁强于高原、平地上凿一河以挽水使人。只此字喻极切,加“穿”字,则失之矣。
“已然之迹”,谓可见之征也。潜室云“善恶皆已然之迹”一句,足折群疑。乃均此已然之迹,而或利或不利,此正在当身体会。若但据迹以为征,则虽有其故,而不利者多矣。故天下之言性者,云“有善有不善”,则有尧、舜、微、比、瞽瞍、象、纣以为之故;云“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则有文、武、幽、厉以为之故。盖凿以言性,而性若实然,则凿以言故,而故亦有其可征者矣。唯反而求之以自得之,则利不利以别,此陈迹不足尽恃,而唯心理之安者为有本也。
性藏于心,安于心者为性之真,犹夫历因于度数,顺于度数者为历之合。仁山不知此,乃谓苟求已往日至之数,则将来者可坐而定,则是但有故而即可定,不论其利不利矣。充其说,则桀、纣亦已往之征也,其亦可定性之恶矣!
“千岁之日至”一句,自兼已往、将来说。历家亦无板局,故无可执之陈迹而务求之。求者,求其利也。如岁差之法,虽始于何承天、虞刖,乃杜预所推春秋长历,往往与后人置岁差之历合辙,想古法固有进退增减。唯如刘歆三统,执定一十九、八十一,迁就以使必合,则拘于故而不问其利,不利强凿之以求通也。
古今历法,唯郭守敬为得理,用天而不用人,晷景长极便是冬至,短极便是夏至,历元在数十年之内,周天定于万分,因其自然之利,而尽撤黄钟、大衍之死法,方与孟子言性就当人之心四端上求故一理。若旁引陈迹,不必其固然;而执以为固然,未有能利者也。仁山之论历,王安石之回河,苟、杨之言性,皆守故而不问其利,凿而已矣。
“禹、稷、颜子”一章,只集注说得好,诸小注皆过高而无实。和靖竟以“时”许三贤,亦非愚所敢知。章内说禹、稷处详,说颜子处略,则疑颜子之但安贫不仕,便是时措合宜。庆源只就出处上说无偏无倚,无过、不及,忒把圣贤“致中和”之全体、大用说得容易。南轩谓此即是圣贤之异于杨、墨。夫杨氏之失,虽同室斗而不救,墨氏之病,虽乡邻而必披发缨冠以救之,固也。乃即杨之为己,岂其足以与于颜子之乐?墨之兼爱,岂其合于禹、稷之心?则圣贤之异于彼者,不但一或出、或处而尽之,实有其学术、德业之不同,本异而末亦殊也。
若以颜子不仕乱世而即合乎无偏、无倚,无过、无不及之时中,则与禹、稷同立于唐、虞之廷,若岳、牧、百工以下,讫乎共、骥,及夫危乱之世,嫉俗自贵而不仕,若沮、溺、丈人以泊乎庄周、列御寇、颜蝎、陈仲子之流,而皆时中矣。集注“各尽其道”及“退则修己”八字,是扼要语。且不须抬高论到大本、达道、一贯、时中去。而“颜子不改其乐”,唯此一乐是与禹、稷同道底真血脉,不可以“哗哗紫芝,可以忘饥”,“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者当之。若但潇潇洒洒,全性命于乱世,正使有为,只做得管仲、乐毅已足,何曾得见禹、稷项背来!
此须兼以《论语》集注中“所乐何事”求之。孟子于“万物皆备”、“反身而诚”处,见得此道流动充满,外不以世移,内不以事间,无非以体天德而凝王道,故曰“禹、稷、颜子同道”。唯然,故其闭户也,实有以异于杨朱之闭户;其往救也,实有以异于墨翟之往救。而隐则为沮、溺,出则为管、乐者,皆不足云矣。知此,则庆源喜怒应感之说,犹水上打毯,了无泊处,盖亦不足为有无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