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
【译文】任国有个人问屋庐子道:“礼节和吃饭哪样重要?”屋庐子说:“礼节重要。”那人又问:“娶妻和礼节哪样重要?”回答说:“礼节重要。”那人又问:“按照礼节求饭吃,却吃不上而饿死;不按礼节求饭吃,却吃上了饭,那么也一定要按礼节行事吗?按亲迎礼娶亲,却娶不到妻子;不按亲迎礼,却能娶到妻子,那么也一定要行亲迎礼吗?”屋庐子不能回答,第二天就到邹国去,把问题告诉给孟子。孟子说:“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困难呢?”
【诸儒注疏】“任”,国名。“屋庐子”,名连,孟子弟子也。任人复问也。“何有”,不难也。
【理学讲评】任是国名,即今山东兖州府地方。屋庐子是孟子弟子。战国之时,人多昧于理欲之辨。故任国之人,有问于屋庐子说:“人不可一日无礼,尤不可一日无饮食,不知礼与食二者,果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饮食虽切于养生,而食又赖礼以节其流,无礼则必失之纵,是礼重于食也。”任人复问说:“礼固可好,而好色亦人之所好也。不知色与礼二者,又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好色虽人之所欲,而色又赖礼以别其嫌。无礼则必至于淫。是礼重于色也。”任人欲逞其辩,遂设难以问屋庐子说:“子谓礼重于食固也,设使身当饥饿之际,此时若拘于礼,则必不能得食,而受饿以死。若不拘礼,则可以得食,而救饿以生,当此躯命所关之时,尚必以礼食乎?吾恐食可以无礼,而生不可以灭性,谓礼之重于食,殆不然矣。子谓礼重于色,固也。设使身处穷乏之中,此时若拘于亲迎之礼,则必不可得妻而婚姻以废。不拘于亲迎之礼,则可以得妻,而家室以完。当此怨旷无聊之日,尚必以亲迎乎。吾恐婚礼可以不行,而人伦不可以或废。谓礼之重于色,殆不然矣。”屋庐子屈于其说,不能对。明日乃往邹邑,备述任人之言以告孟子。孟子说:“礼之重于食色者,理之常。任人之所诘问者,事之变,于答此问,何难之有。”盖事无常形,而理则有定分,惟以理折之,则其辩不攻而自屈矣。
【元典】
“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
【译文】不度量原来基础的高低,只比较它们的末端,那么寸把长的木块也能使它高过尖顶的高楼。金属比羽毛重,难道是就一只金属带钩和一车子羽毛相比来说的吗?
【诸儒注疏】“本”,谓下;“末”,谓上。“方寸之木”至卑,喻食、色。“岑楼”,楼之高锐似山者,至高,喻礼。若不取其下之平,而升寸木于岑楼之上,则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钩”,带钩也。金本重,而带钩小,故轻,喻礼有轻于食色者。羽本轻,而一舆多,故重,喻食色有重于礼者。
【理学讲评】揣,是度量,岑楼是楼之高锐如山者。钩,是带钩。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任人之问,不难于答者,何以言之?盖理欲轻重,本有一定之分,故谓礼重而食色轻者,乃据其大分而言也,如任人之论,则执其偏胜之说,以校量一定之理,而本末轻重,将失其平矣,且如岑楼至高,寸木至卑,为从其根底而比较之也。如不从下面,揣度其根本,惟就稍末,比并其高低,则举方寸之木,可升之岑楼之上,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举食色而加于礼之上,其高下失平,何以异于是哉。金之质至重,羽之质至轻,为其分剂适均而称量之也,岂是说金不必多,一钩也为重,羽不必少,一车也为轻。将取一钩之金,以抵一舆之羽,则钩金反轻,舆羽反重矣。取礼之常,而当食色之变,其轻重不敌,又何以异于是哉!要之岑楼不以寸木之加而损其高,钩金不以舆羽之多而损其重。礼之大体,亦非可以食色之变,而改其度君子惟道其常而已。”
【元典】
“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译文】拿吃饭的重要问题同礼节的细小方面相比,何止是吃饭重要?拿娶妻的重要问题同礼节的细小方面相比,何止是娶妻重要?
【诸儒注疏】礼食、亲迎,礼之轻者也。饥而死以灭其性,不得妻而废人伦,食色之重者也。“奚翅”,犹言何但;言其相去悬绝,不但有轻重之差而已。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礼之重于食色,犹之岑楼本高,钩金本重也,而任人乃谓食色为重,礼为轻,其所以比较之者,失其平矣。盖礼有轻重,食色亦有轻重,惟取礼与食色之并重者而比之,乃见礼之为重耳。若饥死以灭性,乃食之重者也。待礼而后食,乃礼之轻者也。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食乃躯命生死所关,其重于礼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食重而已哉。不得妻而废人伦,乃色之重者也,亲迎而后婚,乃礼之轻者也。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色乃居室大伦所系,其重于礼亦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色重而已哉,此正所谓寸木可高于岑楼,钩金反轻于舆羽者,惟其比轻之太偏,故其重轻之悬绝耳。岂可据之为定论乎?”
【元典】
“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译文】你去这样回答他:‘扭住哥哥的胳膊夺他的饭吃,就能得到饭吃;不扭就得不到饭吃,那么就该扭他吗?翻过东边人家的墙头,搂抱那家的闺女,就能得到妻子;不去搂抱,就得不到妻子,那么就该去搂抱吗?
【诸儒注疏】“紾”,戾也。“搂”,牵也。“处子”,处女也。此二者,礼与食色,皆其重者,而以之相较,则礼为尤重也。
此章言义理事物,其轻重固有大分,然于其中又各自有轻重之别。圣贤于此,错综斟酌,毫发不差,固不肯枉尺而直寻,亦未尝胶柱而调瑟,所以断之,一视于理之当然而已矣。
【理学讲评】珍,是捩转臂膊,用绳拴缚。孟子又承上文说:“礼与食色,从其偏重者较之,则轻重易差;从其兼重者较之,则定分自见。汝何不往应任人说:‘子以饥死为灭性,食固重矣,然敬兄亦礼之重也,设使当饥饿之际,纱缚兄之臂膊而夺之食,则得食,不殄则不得食,则将干犯礼义,忍于纱兄而夺之乎?子以不娶为废伦,色固重矣,然以正相从,尤礼之重也。设使当鳏旷之时,逾东家墙而牵搂其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蔑弃礼法,敢于逾墙而搂之乎?’吾知殄兄之臂,则忍于恶逆,不但不以礼食矣。搂人处子,则敢于强暴,不但不亲迎矣。此则宁可饥饿而死,必不可珍兄以戕恩。宁可不得妻而废伦,必不可搂人处子以乱法。礼之重于食色,显然较着矣。以此而应任人,任人尚何说之可解哉。大抵先王制礼,本以防范人情,维持世教,有之则治,无之则乱者也。而猖狂自恣之徒,乐放佚而惮拘检,至有乞墙不羞,钻穴不耻,则礼坊之坏极矣。时君世主不能以教化堤防之,而反为流连之乐,荒亡之行,纵败度,欲败礼,思以匡世励俗,不亦难乎。”此孟子于任人之辩,而力折其妄,为世教虑至深远也。
【心学讲评】先王之制礼也,始于男女饮食,而推以及于远大。盖礼行于二者之中,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而持之于可久者也。唯有礼而后饮食之节成,则人各得以免于争夺;唯有礼而后男女之伦正,则人各有以有其室家。乃礼何从生乎?即从人心自然不容已之情,而通贤不肖以自然各得之道,则礼与食色同原而出,而不可分。唯食色重,而礼愈不得不重。且不可言礼重而食色轻,况可言礼轻而仁义重乎?若夫仪文之际,因人之可行而利导之,则损益斟酌、礼本自有权衡,而通其变终不损其常,非可据一定之文为礼病也。礼由义起,义根于心,而礼行焉。
自外义之邪说倡,因而其欲废礼者焉。任人有闻其说,而乐毁礼以自便者,乃故执仪文以为礼訾,而问于屋庐子曰:“今儒者争言礼重矣,似乎人生不可一日不用者唯礼。而今有至切于人死生之际者日食,其于礼也孰重乎?使礼而果重于食,则废食以全礼可矣,而岂果重乎哉?”屋庐子未诘其所言何礼,所言何食,而据常理以应之曰:“礼重。”亦见夫人无不可以得食,而鲜可以得礼,则不容不崇礼以为饮食之节也。任人又曰:“今即无论食之系于人之死生也,乃有情必不能自禁者日色,其于礼也孰重乎?使礼而果重于色也,则废色以全礼可矣,而岂果重乎哉?”屋庐子亦未诘其所言何礼,所言何色,而据正道以应之曰:“礼重。”亦见夫色为人欲之动,而礼为天理之经,则不容不守礼以为婚姻之正也。
于是而任人之邪说逞矣。曰:“礼而果重于食,则无有不重之时矣。今以礼言之,则必宾主百拜,以侑以醑而后食。有如饥饿欲死,而就食于人,其人不能备礼,而必待其礼具而后食,无礼则不食,饥而死矣。苟因乎食之重也,虽无礼犹食之,则得食而免于饥死。言礼重者亦将忘其身,以徇区区之缛节乎?如果然也,则礼重于食矣。不然,食固重,而何舍所重以从末节乎?礼而果重于色,则无有不重之理矣。今以礼言之,则必纳币奠雁,亲迎而后得妻。有如岁俭家贫,而年已及时,不容更待,不能备礼,而必求礼具而后娶,无礼则辞于女家,而不得妻矣。苟因乎色之重也,虽亲迎不备而犹娶焉,则得妻。言礼重者亦将老于鳏寡,以守琐琐之虚文乎?如果然也,则礼重于色矣。不然,色固重,而何舍所重以为浮荣乎?”
屋庐子守师说之专,而尚未足达乎先王制礼高深曲尽之妙,与人心自然之节文、时措而合宜之大用,则固不能对矣。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则其有疑必问,而求以卫道之初心,固足尚也。孟子曰:“异端邪说,竖坚僻之论以毁君子之道者,盖有甚于是者矣。君子尚能辟之,廓如也。况其言仅止此耳,则答之也何难之有哉!且不必以天理之生于人心者告之,且不必以先王之曲成乎物理者折之,且不必以食色之中自有礼、礼之中自裕于食色者深言之;彼所据者偶然之一端,而其说之易穷久矣。
“夫礼之行于食色者有本焉,礼因食色而生,食色得礼而立,其本也;有末焉,食色之穷而至于饥死与不得妻,礼之变而至于不以礼则得食得妻,其末也。从本而立论,则末之有余者可损,不足者可均。故先王礼食之文,以行之宾主从容之际,而不责之饥饿求食无告之人;亲迎之礼,以行之士族匹耦之家,而别有仲春令会男女无夫家之制。今舍其立于经常,根于深重之本,而就事变之生,仪文之数,以较量重轻,是犹之絮高卑者不揣其附于地上之本,而但就其可升可降之末以齐之,则方寸之木,其卑甚矣,有时焉,举而加于岑楼之上,可使高矣,非其果高也明甚,矫卑以为高者使之也。
“夫礼为人生必不可轻之大闲,生与俱生,死与俱死,人以异于禽兽,君子以异于野人,其视情欲之动、甘食而说色者,犹金之于羽也。夫金之重大于羽,岂待辨哉,然而有说存焉。定之于手,喻之心,而自知其重,则金重于羽者,自有谓也。即勿论金、羽等而金重,但使不力增于羽以求盈,力灭于金以求诎,则金必不失其量,岂有心于伸其邪说者执一钩之金而谓天下之金尽于此,乃故积一舆之羽而而谓凡羽皆此之取盈,以据为一定之则,而谓金固不重哉!
“夫食至于饥而死,其重者矣。彼当饥而死之际,无呼蹴焉得矣,而责以宾主之文,其轻者也。以此而比之,君子原有嗟可去、谢可食之中道,竞不复讲交拜侑坐之文矣,而奚啻以食为重,而礼为轻哉?礼之行于食者原为适馆授餐,安宾致饩者言也。绰然有余于食,而无礼则豕交兽畜,礼岂但重而已哉!
“色至于不得妻,其重者矣。以不能得妻之人,但勿淫奔焉足矣。而必期于六礼之备,其轻者也。以此而比之,先王原有合鳏寡、滋生聚之正政,尽去其元纁皮雁之仪矣,而妻但以色为重而礼为轻哉?礼之行于色者,原为士大夫有家,君公有国者言也。彼自无难于得妻,而无礼则为禽行而兽聚,礼岂但重而已哉!
“虽然此未可为任人之沉迷者告也。以其道治其人,即从其末而齐之,而折之有余矣。往应之曰:‘食果重乎哉,则无不重也。使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唯食之重,何有于兄?极重食之心,不珍兄而不止,如是则得食矣;苟于饥窘之际,而犹有兄不可珍之心存焉,则不得食。食重矣,遂将紾之乎?如不可紾,则食固有轻于必不可轻之时者。非然,导天下以紾夺,而弱之肉,强之食,夺兄未几,而弟又夺之以。色果重乎哉,则抑无不重也。使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唯色之重,何择于东家?极重色之心,不逾墙以搂而不止,如是则得妻矣;苟于无妻之日,而犹有处子不可搂之心存焉,则不得妻。色重矣,遂将搂之乎?如不可搂,则色固有轻于必不可轻之日者。非然,率天下以逾墙而搂,而鼠可牙,雀可角,搂自东家,而西家又逾其墙矣。’如是以应之,一以折其浮荡无本之邪辞,一以警其不容不愧之天良,则君子之告妄人者,不自亵其微言,而以动其惭悔,无不得矣。
“若夫人心之动,知食知色,则知敬知爱,其发也同原,而俱根于天命之正;先王制礼,节其食,重其色,则性以正,情以得,其用也有恒,而以保其生理之贞;此未易与浅人语,而君子亦何屑为之教诲乎!”
【元典】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
【译文】曹交问道:“人人都能成为尧、舜,有这说法吗?”孟子说:“有的。”曹交又问:“我听说文王身长十尺,汤身长九尺,我曹交有九尺四寸多高,只知道吃饭罢了,怎样才可以(成为尧、舜)呢?”孟子说:“这有什么难的呢?只要去做就行了。”
【诸儒注疏】赵氏曰:“曹交,曹君之弟也。”“人皆可以为尧、舜”,疑古语或孟子所尝言也。“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栗而已。如何则可?”曹交问也。“食粟而已”,言无他材能也。
【理学讲评】曹交是曹君之弟,是时性道不明,人皆高视圣贤,以为不可几及。而孟子每道性善,必称尧舜,曹交疑之,因问于孟子说:“圣人莫过于尧舜,尧舜之为圣,疑若古今绝德,非人之所能为,乃有言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不识果有此理乎?”孟子答说:“尧舜虽圣,与人同类,何不可为之有,信有此理也。”曹交不喻为字之意,乃以形体自负说:“交闻自古能为尧舜者,莫如周之文王,商之成汤,文王之长十尺,汤之长九尺,是有此非常之躯干,方有此非常之事功,则欲为圣人,必非眇小者之可能也。今交九尺四寸以长,比文不足,比汤有余,似具圣人之体貌矣。及揣己量力,则但知食粟焉耳。更无他长可以表见于世,有其形而无其实,交之有愧于汤文远矣,敢问如之何,乃可以为尧舜乎?”孟子答说:“圣人所以为圣,不在形体之间,子乃以尺寸长短,较量汤文,何有于此。亦惟励作圣之志,反己自修。去其不如汤文者,就其如汤文者,黾勉为之而已矣,岂有志欲为,而力不逮者哉?”
【元典】
“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鸟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
【译文】如果有个人,力气提不起一只小鸡,那他就是个没有力气的人了;如果说能举起三千斤的东西,那就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了。既然这样,那么只要能举起乌获举过的重量,这样也就成为乌获了。一个人可担心的,难道在于不能胜任吗?在于不去做罢了。
【诸儒注疏】“匹”,字本作“鸥”,鸭也,从省作“匹”,《礼记》说“匹为鹜”,是也。“乌获”,古之有力人也,能举移千钧。
【理学讲评】匹,是鸭鸟。乌获是古时有勇力的人。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作圣之功在修为,不在形体者何?视观人之勇力可知矣。有人于此,匹雏虽至轻也,举之而不能胜,则为无力之人矣。今有人焉,百钧虽至重也,而曰我能举之而不难,则为之有力之人矣。人力之强弱,惟辨于举物之胜与不胜如此。然则乌获之力,能举千钧者也,使有能举乌获之任者,不必其形体之相似,而膂力相当,是亦今之乌获而已矣。若使能为尧舜之所为,岂不即今之尧舜乎?人乃谓尧舜之道,非我之材力所能负荷,往往以不胜任为患。岂知力之不胜,不足为患,患在志安于卑近,而无克念之诚。功狃于因循,而无勇往之力,可为而不为,斯乃圣狂之攸判耳。诚一为之,夫何不胜之足患哉!”
【元典】
“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译文】慢慢地跟在长者后面走,叫作悌,快步抢在长者前面走,叫作不悌。慢慢走,难道是一个人不能做到的吗?不去做罢了。尧、舜之道,孝和悌而已。
【诸儒注疏】陈氏曰:“孝弟者,人之良知良能,自然之性也。尧、舜人伦之至,亦率是性而已,岂能加毫末于是哉?”杨氏曰:“尧、舜之道大矣,而所以为之,乃在夫行止疾徐之间,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也,百姓盖日用而不知耳。”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之不能为尧舜者,其患固在于不为矣。然尧舜岂难为者哉,今夫长者在前,我徐行而让步于后,这便是知敬长之礼,叫做弟。使长者在后我疾走而突出其前,这便是有傲长之心,叫做不弟。夫徐行者,不过于步趋之间,遵先后之序,岂有甚高难行之事,为人所不能者哉?惟其忽长幼之节,是以废事长之礼,盖有自不肯为耳。岂知这孝弟之道,近之,则为吾人知能之良,推之实圣人尽性之事。故虽尧舜为人伦之至,其道若至大而无以加,然尧惟亲睦九族,而后有平章之化,舜惟慎徽五典,而后有风动之休,是尧舜之道,亦只在孝弟而已,孝弟之外,别无性分,则性分之外,别无事功。虽尧舜岂得而加毫末于其间哉。夫圣道不越于孝弟,而孝弟惟在于徐行,则欲为尧舜者,信乎其不难矣。”
【元典】
“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译文】你穿尧所穿的衣服,说尧所说的话,做尧所做的事,这样也就成为尧了。(如果)你穿桀所穿的衣服,说桀所说的话,做桀所做的事,这样就变成桀了。
【诸儒注疏】言为善为恶,皆在我而已。详曹交之问,浅陋粗率,必其进见之时,礼貌衣冠言动之间多不循礼,故孟子告之如此两节云。
【理学讲评】孟子又承上文说:“尧舜之道,不外于孝弟,则圣人果不难为矣。子欲学为圣人,岂必求之远且难哉。自吾一身而言,衣服言动之微,皆道之所在,学圣则圣,学狂则狂,在子之趋向何如耳。子若服尧之服,而非先圣之法服不敢服,诵尧之言,而非先圣之法言不敢言,行尧之行,而非先圣之法行不敢行,如此则反身循理,无一事不在于规矩之中,虽不必容貌如尧,而衣冠言动,都与尧相似,是亦一尧而已矣。子若服桀之服,而从其诡异之制,诵桀之言,而从其邪僻之词,行桀之行,而从其暴虐之事。如此,则悖理乱常,无一事不出于规矩之外,虽不必容貌如桀,而衣冠言动都与桀相似,是亦一桀而已矣。夫能为尧则必能为舜,而出于尧,则必入于桀,为圣为狂,机惟在我,子可以不审择所从哉?”
【元典】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 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译文】曹交说:“我能见到邹君,可以向他借个住处,愿意留下来在您门下学习。”孟子说:“(尧舜之)道就像大路一样,哪里是难懂的呢?就怕人们不去寻求罢了。你回去寻求吧,会有很多老师的。”
【诸儒注疏】假馆而后受业,又可以见其求道之不笃。言道不难知,若归而求之事亲敬长之间,则性分之内,万理皆备,随处发见,无不可师,不必留此而受业也。曹交事长之礼既不至,求道之心又不笃,故孟子教之以孝弟,而不容其受业。盖孔子余力学文之意,亦不屑之教诲也。
【理学讲评】曹交闻孟子之言,有感于心,说道:“交始初只疑圣道难为,幸而得闻夫子之教,乃知尧舜可学而至,此一念求教之诚,有不容自己者,如得见于邹君,可以假借旅馆,以为驻居之所,愿暂留于此,而受业于夫子之门墙,庶几得尽闻圣道之传,终成学圣之志矣。夫假馆而后受业,则其求道之不笃可知。”孟子乃从而拒之说:“子欲假馆受业,意以道之难知,而求师于我也。不知这个道理具于性分之内,着于日用之常,天下古今,坦然共由,就与那大路一般,岂有隐僻难知之理,而待人指示者哉?但人自迷于向往之途,病在不知所以求之耳。子诚归于家庭之间,而求此道于事亲敬长之际,于吾之所谓孝、弟者,皆务身体而力行之,则行止疾徐,随所寓而皆道,衣冠言动,随所觉而皆师,不必身亲授受,而自师资之有余矣,岂必留此受业,而后可以求道哉。”孟子此言,虽为曹交而发,然孝、弟不待外求,尧舜可学而至,实万世不易之论也。
【心学讲评】学者求道之心决于一念,一念定,则动静云为皆有善恶之几明着于前,而求合于道者,取之自心而已足。若但惊其名,而无果于有为之志,徒欲托于君子之门以自矜,则其人固在不屑教诲之中,君子姑且使之自反焉,而冀其悔悟耳。
有曹交者,偶至于邹,闻孟子而求见,乃遽然问曰:“闻之君子之言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则尧、舜之道,得其传而为之也易果有诸乎?”夫人内自顾而为尧、舜者何在也?上顾尧、舜而为之者何由也?而果实有其无难者乎?孟子亦以正对之曰:“何为其不然哉!尧、舜有所以为之也,人有所以为尧、舜者存也。”同此人,同此心,同此理,君子体之深,故辞之决也。
交乃遽自言曰:“人果可以为尧、舜则形质之伟然者尤异矣。交闻为尧、舜于周者,文王也,其形十尺;为尧、舜于商者,汤也,其形九尺;故人传其得天者胜,而以至乎圣者优。今交九尺四寸以长,亦可无多让矣;乃食粟而已,大功莫能建也,大名莫能成也。于此必有道焉,以迥拔乎寻常,而成非常之业,将如之何以即得其传而无难致者?”
孟子曰:“子何以其形为哉!文王偶然而十尺耳,汤偶然而九尺耳,子亦偶然而九尺四寸耳。形之异,何有于道之污隆?子以为如之何则可者,是岂有捷得之术、密传之法哉!亦在乎勇于为,而勉其所不知以求知、力其所未行以!必行而已矣。
“今有角力之人于此,犹是人,则强弱勇怯之数亦无异也。有力不用而自安于弱,日吾力不能胜一匹雏也,则人怪之,以为无力人矣。无力者,岂至于一匹雏之不胜乎?自不肯以力鸣,则委匹雏为不能胜而可以宴坐耳。今使其人奋然自命日,吾将举百钧焉,由是而发愤以举之,则人竞推以为有力人矣。其有力也,岂果百钧之无难举乎?既欲以力显,则虽百钧之不易举,而举之在我耳。夫有力者称乌获,非仅以其名也,亦非其形貌之殊也,能举重任也。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乌获也,有其实斯有其名。然则人之以不胜为患者,在未尝为之之先,早有畏难自沮之念,而岂果足为患哉?以可为之事,具为之之力,则尧、舜人也,我亦人也,而无如我之弗为何耳。怠于一念,而废功终身,是则可患也。
“若夫道,则众着于事物,而转移于当念,出乎善则入乎恶,反其恶则归于善。今以行步之间,一敬一肆,亦无难知而难行者,但使心知有长,而不任意以行,则徐行而居长者之后,于是而自不愧于弟道,人莫不以弟予之;傲惰之咎,不知其何以消矣。忘乎长者之当敬,而不自谨于追随,疾行而居长者之先,于是而自不知有弟道,人必以不弟责之;逊让之情,不知其何以泯矣。甚哉,一动一静之间,而得失之几决焉。要其事,非强之以所难也,一徐行而弟即在,岂人之所不能哉?唯习气之染已深,良心之放不求,以不肯为之偷心,而故为不足为之妄想,则随于陷溺而终不可复也。
“夫尧、舜之道大矣,然岂有他哉?充知爱知敬之天良,以行其不忍不敢之实事,则天明地察,平章昭明之盛德大业,皆从此顺而致之而已矣。然则子之欲为尧、舜也,亦在子之身尔。今使子决其志于为尧,则内顾于躬,有一不如尧焉,而心不安。乃服必尧之服,而饰躬以定志;诵必尧之言,而修辞以立诚;行必尧之行,而循礼以居正,则尧之所以为尧者在是,而皇皇君子之容,奕奕哲人之话,兢兢至德之修,尧之道尽于此,是尧而已矣。然未易言也。服非尧服,则且同于桀之服矣,便于身,不恤其称也;诵非尧言,则且同于桀之言矣,肆于口,不顾其悖也;行非尧行,则且同于桀之行矣,违于心,必戾于物也;而可以为尧者居然为桀。危哉,一念之存亡,万行因之而异,而即圣与狂之所自分。故曰亦为之而已矣,而何形体之足言乎!”
孟子之诏交,可谓切矣。而交犹未悟也,乃曰:“交今也幸得见于邹君,不患其无托也,可以假馆而为久留之计,愿留此而受业于夫子之门,庶乎知尧之服何所制,尧之言何所称,尧之行何所修。夫子必有以授我者,而庶几乎其即为尧也。交之词遽;其情浮益见于此矣。孟子曰:“子何以留为乎?夫尧、舜之道,非有密授也,非有曲致也,判然于善恶之两途,而显之于日用之必然,若大路然。人心自有之而自喻之,岂难知而必俟人之指示哉?人之所以趋桀如崩,而学尧若登者,特放其心而不求耳。使子而果欲求之也,则且归而自求之。此身固人之子、人之弟也,为子之父兄者,即我立爱立敬之师;子日有言,日有行也,加子以尤悔者,即子为敏为慎之师也。师自有余,而岂吾之有特传以示之哉?”
呜呼!此孟子距交之词,所谓“不屑之教诲”也。然自其言观之,则道无难而为之也难,固学者之通患,又何尝不为教诲之深哉?
【元典】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译文】公孙丑问道:“高子说:《小弁》是小人(所作)的诗。(对吗?)”孟子说:“凭什么这么说呢?”(公孙丑)说:“因为诗中有怨恨。”孟子说:“高老先生的论诗太呆板了!如果有一个人,越国人拉开弓去射他,(事后)他可以有说有笑地讲这件事;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和越国人关系疏远,(可以由他去犯罪。)如果是他哥哥拉开了弓射他,(事后)他就会哭哭啼啼地讲这件事;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和哥哥关系亲近,(不愿让他服罪。《小弁》的怨恨,出自热爱亲人热爱亲人就是仁。太呆板了,高老先生这样的论诗!”
【诸儒注疏】“高子”,齐人也。“《小弁》”,《小雅》篇名。周幽王娶申后,生太子宜臼;又得褒姒,生伯服,而黜申后、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傅为作此诗,以叙其哀痛迫切之情也。固”,谓执滞不通也。“为”,犹治也。“越”,蛮夷国名。“道”,语也。亲亲之心,仁之发也。
【理学讲评】高子,是齐人。“小弁”,是《小雅》篇名。昔周幽王初娶申后,生子太子宜臼。后得褒姒,生伯服,甚嬖爱之,因黜申后而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师,为作此诗,以述哀痛迫切之情,因名其诗曰“小弁”。关弓即是弯弓。公孙丑问于孟子说:“吾闻高子说诗也,以为诗三百篇,多仁人孝子之言,惟“小弁”为小人之诗也。”孟子问说:“高子以小弁为小人之诗,其说云何?”公孙丑答说:“高子谓诗之为教,温柔敦厚,故虽父母恶之,劳而不怨。今小弁处父子之间,而为嗟怨之词,有哀痛迫切之情,无温厚和平之意,此所以为小人之诗也。”孟子说:“凡说诗者,当会其意,而不可泥其言。固矣哉,高叟之说诗也。夫谓‘小弁’为怨则可,谓怨小人,则不可,何者?‘小弁’乃怨其当怨者也。譬如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此人,我虽知其杀人之不可,然不过从旁谈笑而开道之,初无急迫之意,此岂有他故哉,以越人与我,情分疏远,利害本不相关,故因其疏而疏之也。如使其兄关弓而射此人,则己恻然,恐陷其兄于杀人之罪,当必向前垂涕泣而劝止之,不胜其惶遽之情矣,此岂有他故哉。以兄与我,手足至亲,休戚本同一体,故因其亲而亲之也。今‘小弁’所处,乃人伦之大变,废嫡立庶,且将有亡国之祸,正与其兄关弓而射的一般。安忍恝然无愁,谈笑而道之乎?故其为诗,哀痛迫切,庶几动亲心之感悟,不至陷宗社于危亡,正是垂涕泣而道之之意。盖亲亲之情,不容自己者,这亲亲之心,乃至诚恻怛之念,仁之废也,未有小人而仁者,而可谓‘小弁’,为小人之诗乎?泥其词而不通其志,此高叟之说诗,所以为固也。”
【元典】
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译文】公孙丑问:“《凯风》这首诗为什么没有怨恨情绪?”孟子说:“《凯风》这首诗,是写母亲的小过错;《小弁》所写的是父亲的大过错。父母过错大而不怨恨,这是更加疏远父母;父母过错小而怨恨,这是一点都不能受刺激。更加疏远父母,这是不孝;不能受(父母)一点刺激,也是不孝。孔子说过:‘舜是最孝顺的了,到了五十岁上还眷念着父母。’”
【诸儒注疏】《凯风》,《邶风》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责也。“矶”,水激石也。“不可矶”,言微激之而遽怒也。言舜犹怨慕,《小弁》之怨,不为不孝也。赵氏曰:“生之膝下,一体而分。喘息呼吸,气通于亲。当亲而疏,怨慕号天。是以小弁之怨,未足为愆也。”
【理学讲评】“凯风”是《国风·卫》诗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诗以自责,其诗名曰凯风。矶是激水的石。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小弁之怨,固是亲亲,至于凯风之诗,七子不得于其母,犹小弁不得于其父也,何为痛自刻责,却不怨其亲乎?”孟子答说:“入子之情,本无亲疏,而父母之过,则有大小。凯风之母,虽是有过,然失节之辱,止诒玷于家庭,是过之小者也。若小弁之父,贼天性之恩,乱嫡庶之分,祸且及于宗社,是过之大者也。使亲之过大,而我漠然无所动其念,不知咨嗟哀怨望之以恩,则亲既绝我,我又自绝于亲,已疏而益疏,其薄于亲甚矣,于心何忍焉!若使亲之过小,而我愤然有所迫于中,遂即抵触叫号,继之以怨,就如以石激水,水不能容乎石,微激而遽怒,其不可矶甚矣,于心亦何忍焉!以此观之,愈疏,是有忘亲之心,忘亲不可谓之孝也。此小弁所以怨也。不可矶,是无顺亲之心,不能顺亲,亦不可谓之孝也,此凯风所以不怨也。怨与不怨,各有攸当,恶可比而同之乎。’昔者孔子称赞帝舜说:舜其为天下之至孝矣,年至五十,犹怨慕其亲而不忘,非至孝其孰能之。”夫舜以怨慕而称至孝,则小弁之怨,未可谓之不孝也。高子乃以小人目之,何其说诗之固哉。然怨慕虽入子之至情,而天性暌离,实人伦之不幸也。使大舜不遇瞽瞍,宜臼不遇幽王,岂乐于以孝称哉。及考瞽瞍惑于嚣妻而宠傲象,幽王溺于孽妾而宠伯服,则知贼人父子兄弟之恩,伤天性之爱者,多自稚席始矣,可不戒欤。
【心学讲评】《诗》以道性情,而情之所发,切而不可忘者,在忠臣孝子之自审而自知之,至,而非执一以概论者之所能喻也。
有可以和平处之而不容激,有必致其悲痛迫而尚论者必揆其理,达其情,乃知其用心之平王之傅为太子而作《小弁》之诗,夫子有取焉,而登之《雅》。乃高子乍读此诗,而肆意以讥之。公孙丑闻其说而以质之孟子曰:“高子之论《诗》也,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处君父之际,当谗妒之时,君子而处此,自有君子之道,以正君子之情,而小弁则否,盖小人之道矣。读是诗者未尝有定论,而高子言之,独有所折衷焉,其言将无然乎?”孟子曰:“小弁之诗具在,反覆咏之,未见其有小人之心者。而高子何据而言之?”公孙丑曰:“高子以为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人子无敢怨其亲之道,而怨则伤恩。乃《小弁》斥君子之信谗,悲我躬之不阅,是以不得为嗣而怨其亲,是以谓之小人之诗。”
孟子曰:“学者为诗,必论其世,论其事,以达其理,达其情。而执乍然之见,守一定之理,以掩古人之深心,则固执而不通。高叟之为诗,不亦固哉!今且为喻言之。有人于此,非可轻者也,非杀之而可无害也,乃有欲射之者。射之者而为越人乎,知其不可射,而无容已于道之矣;而解怨释纷,有和平以处之之道焉。则方其关弓之时,谈笑而道之,听我则得矣;不听,于己无失也。此岂以越人之射为不可匡救乎?盖情既于我疏,则迫遽之情自然不起,不期于缓而自缓也。如其射之者而为其兄乎,其为不当射,犹之越人也,而一往难解之情,于关弓之下垂涕泪而道之,即不听而必不自己也,此岂不能从容婉谏以无得罪于兄乎?盖情既于我戚,则恻怛之心自然而甚,不期于急而自急也。今《小弁》之所怨者君也,父也,属毛离里,恩不可绝,而性不相感,故忘其词之已激,而疾呼哀吁以长言之,无可奈何,而心寄于篇章之内,则以亲其亲也。夫亲之必亲,而感之即通,动而不自禁,此其情何情乎?乃一本之爱,生乎所性者也,仁也。以仁人孝子之用心,而高叟以不敢怨亲之常理讥之。固矣夫,其为《诗》矣!”
公孙丑曰:“亲则必怨,则凡亲亲者遇亲之过而不容不怨矣。乃《凯风》,亦母也,亦母之不道也,而何以引罪于己,曾不如《小弁》呼我罪之伊何,而斥君子之秉心也?”孟子曰:“是有辨矣。夫均是亲也,均是亲之过也,而过有大小,则心之隐痛者有深浅。《凯风》之母不安其室,失止在于母身,而祸不延于家国,则引咎归己,以和婉感亲,而徐喻于善,可矣。《小弁》之时何时乎?其事何事乎?国本不立,而奸邪乘之以起;文、武之遗绪将于幽王而斩,天下之溃乱将于幽王而成;天谴不知,人祸不恤,天下后世必以殄灭宗周之罪归之于幽王而不可辞,其过之大何如也!使平王而以《凯风》之道待幽王,引罪于己,而归美如父,则是嫡庶可乱,倾亡不足忧,己处于无过之地,而罪专乎君父,漠然不相为休戚,亲疏我而我愈疏亲,无人之心矣。若《凯风》而以《小弁》之道待其母,明己之无尤,斥亲之不若,则是见恶必怒,而无择于亲疏,责善贼恩,以激成乎不相下之势,则如水之触矶,逆流奔放而不可安也。夫愈疏者,唯不知亲之靡瞻靡依而祸福切躬者也,不孝也;不可矶者,亦不知亲之必顺必婉而挽回在我者也,亦不孝也。
“若其不可疏而必不忍疏,岂特《小弁》哉!即大舜亦此心而已矣。瞽瞍之欲杀舜也,与幽民同,而幽王且有宗社之忧。乃其不忍使吾父有杀子贼恩之大恶,则舜于此呼曼天而不已于怨。故孔子称之曰:‘舜其至孝矣,根于心而必不可解者也。故五十而慕亲,如孺子之慕其亲也。得于亲则喜,不得于亲则怨,慕之深,故怨之切;怨之切,唯其孝之至也。’夫舜之孝而唯怨乃至,然则平王之不得终为孝子,尚其怨慕之未至,不能体其傅悲歌无已之情,永念而不忘也。设身处地而观于善败得失之大,乃通天下之理而达古今之情,然后可以为诗。而高叟何足以知之!”
【元典】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
【译文】宋牼要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遇上了他,问道:“先生准备上哪儿去?”宋牼说:“我听说秦国和楚国在交战,我想去见楚王,劝说他停战,如果楚王不高兴听,我再去见秦王,劝说他停战。两位君王中,我总会遇到能说得通的吧。”孟子说:“我不想问个详细,只想了解你的主要想法。你打算怎样去劝说呢?”宋牼说:“我将向他们指出交战的不利之处。”孟子说:“先生的用心诚然是好极了,先生的说法却不行。”
【诸儒注疏】“宋”姓,“牼”名。“石丘”,地名。赵氏曰:“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时宋轻方欲见楚王,恐其不说,则将见秦王也。“遇”,合也。按《庄子》书有宋钘于者,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上说下教,强聒不舍。疏云:“齐宣王时人。”以事考之,疑即此人也。徐氏曰:“能于战国扰攘之中,而以罢兵息民为说,其志可谓大矣;然以利为名,则不可也。”
【理学讲评】石丘是地名,昔战国策士有姓宋名牼者,将往楚国游说楚王。孟子偶然与之相遇于石丘之地,因问宋牼说:“先生此行,意欲何往?”宋牼答说:“今百姓之苦,莫甚于战争,而列国相争,莫强于秦楚。我闻秦楚二国兴兵构怨,战斗不休。意将南向而见楚王,说以罢兵息民说,使无攻秦。设或楚王不悦吾言,我将西向见秦王,说以罢兵息民之说,使无攻楚。不遇于楚,必遇于秦。或者二王之中,将必有一处遇合,则吾之说可行,而志可遂矣。”孟子又问说:“先生此行往说秦楚,我且不敢问个详悉,只愿闻个大指,说之将以何为词乎?”宋轻答说:“两国构兵,由其见利而不见害也。我将见秦楚之王,而说以兵连祸结之害,使之知其不利而自寝耳。”孟子因辟之说:“当今游士之策,皆以战攻为尚,先生独于兵戈扰攘之时,而以罢兵息民为说,意在措天下于安宁,志诚大矣。但谋人国家之事者,宜论道理,不宜论利害。今先生欲言构兵为不利则是以利为名,而欲秦楚之王,惟利是从也。名号不正,将恐利未必得,而害已随之矣。或者其不可乎?”
【元典】
“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译文】先生用利去劝说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欢利而让军队休战,这样也就使三军官兵因为追求利才乐于停战。(要是都这样,)做臣子的怀着求利的念头侍奉国君,做儿子的怀着求利的念头侍奉父亲,做弟弟的怀着求利的念头侍奉哥哥,这会使君臣、父子、兄弟最终背离仁义,怀着求利的念头相互对待。这样的国家却不灭亡,是从来没有的。先生(如果)用仁义去劝说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爱仁义而让军队休战,这就会使三军官兵因为喜爱仁义而乐于停战。(要是都这样,)做臣的心怀仁义侍奉国君,做儿子的心怀仁义侍奉父亲,做弟弟的心怀仁义侍奉哥哥,这样就会使君臣、父子、兄弟去掉求利的念头,而怀着仁义之心相互对待了。这样的国家还不能称王天下的,是从来没有的。何必要说利呢?
【诸儒注疏】此章言休兵息民,为事则一,然其心有义利之殊,而其效有兴亡之异,学者所当深察而明辨之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宋轻说:“吾谓先生之说秦楚,不可以利为名者,何哉?利之所在,众之所趋,有利则必有害也。如使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说道罢兵息民乃国之利,则秦楚之王,必欣然悦于利而投戈解甲,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免于锋镝死亡之忧,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不战之利也。利端一倡,举国之人皆熙熙然争骛于利,为人臣的,怀图利之念以事君,而无实心尽忠者矣。为人子的,怀图利之念以事父,而无实心尽孝者矣。为人弟的,怀图利之心以事兄,而无实心敬长者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惟利是视,竟不知有仁义,皆弃去仁义,怀利以相交接如此,则见利必争,失利必怨,亲爱之心既忘,篡弑之祸将起,国不至于灭亡者,未之有也。夫利之说一行,而其害至于亡人之国。先生欲以此为号而说秦楚之王,不亦误乎?”孟子又告宋轻说:“先生所以说二国者,既不可以利为名,则亦有仁义而已矣。诚使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说道殃民非仁,伐国非义,则秦楚之王必欣然悦于仁义,而休兵止杀,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蒙休息生养之泽,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仁义之道也。仁义一倡,举国之人皆将熙熙然争趋于仁义。为人臣的,心存仁义以事君,自谓臣职之当尽非有所利而为忠矣。为人子的,心存仁义以事父,自谓子职之当供,非有所利而为孝矣。为人弟的,心存仁义以事兄,自谓弟道之当执,非有所利而为恭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知有仁义而不知有利,是去利怀仁义以相交接也。如此,则彝伦式叙,上下交欢,有尊君亲上之风,无悖逆陵犯之俗,其不能兴王业而王天下者,未之有也。利之害如彼,仁义之利如此。先生欲说秦楚之王,亦说之以仁义可也,何必以利为言哉?”夫宋轻志于息兵欲以救一时之民困,而孟子晓以仁义,则以正万世之人心。论治道者,宜知所择焉。
【心学讲评】天下之治乱有本。君子欲已天下之乱,必探其本以立论,非不知因世主之情而利导之,可以救一时之祸患;而以乱易乱,则人心益坏,而功在一日者,害且中于无穷。故宁天下之不我听,而终不使乱之自我而开焉。战国之兵争不已,唯仁义不施,而相趋于利。盖不但诸侯之为虐,而人心风俗之陷溺,则胥天下而皆为乱人,君子之所深悲久矣!有宋轻者,以救斗止攻为学,敝敝以干诸侯,其视挑激天下之兵端者为愈矣。乃诡合以求雠其说,而不知其以救天下之心为乱天下之道。一日,将往而之楚,盖亦其迫于当世之心不能自已,而风尘之劳有不恤也。孟子旧识其人,而谅其非不可语者,遇之于石丘,亦将有以教之乎。乃问之曰:“先生未尝有诸侯之事,而有远征之色,将何之焉?今之侯王,亦孰可与言者?而先生不惮惠临之也?”宋径曰:“吾之行,盖有所闻而不能自已也。秦、楚邻而不相下也,久矣。今者吾闻其构兵,兵不戢,则祸中于国而殃及于民。所贵大丈夫者,能为人排难解纷而息天下之害也。我将南见楚王,释其夷陵、鄢郢之怨,以与秦讲而罢兵也。楚王说而从吾言,则楚下秦,而秦兵亦不出矣。如其忿之不蠲,而不能说从吾言以罢兵,而吾岂但已哉!我则将西见秦王,说之以坐享商於、武关之成绩,且许楚和而罢兵也。夫二王之争心虽烈,然我操一可以耸动之术,宛转而迫动之,盖必有所遇焉。而二国之危,万民之难,其解于一旦乎?”
孟子曰:“先生之行迫矣,无暇从容以谈也。且因势而利导者,词不可以预设。轲也,请无问其详。而在先生则实有见于二王谋国不臧之故,而兵不得不罢,在二王则实有陷于不知之咎,而待先生之决其从违,此先生探得失之本原,而以制二王者,必有指也,而愿闻之。”宋径曰:“夫二王之战,将以求利耳。而胜败不可知,报复不可止,尽刍粟于飞挽,弃车仗于中原,其不利明矣。我将言之,而彼能勿动乎?若夫高举远论,言非不善,而无当于世主之情,言之无益,我所不出也。”
孟子曰:“秦以虎狼之威,楚以积怨之余,而先生欲戢其雄心,以无苦天下之父老而生全其子弟,则志大矣。虽然,君子昌言于华屋之下,而倾动天下之耳目,是言出而成乎号。乃唯利是崇焉,则争之所以不可止,贪之所以不可惩,天下之所以不安,生民之所以不救,皆在于此,而建之以为号,以诏天下,则实有其不可者。而请为先生明辨之。
“夫成乎天下之治乱者,仁义与利,有不并存之势焉。今先生而以利说秦、楚之王乎?凡利之为条为理,将委悉而极言之;利之可歆可托,将踊跃而乐称之。秦、楚之王欣动其嗜利之心,而为图利之计,因此而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士固好逸好生而乐罢,则亦欣动其心曰,唯利而后令我之生,唯利而后居我于逸也。因是而感利之能已于危亡,而见天下之无如利者,上有上之利,下亦有下之利,各趋其利,而各自知其利之所从。则为人臣者之事君也,虽循官守之常,而心之所怀,恒挟一宠禄厚薄之计;为人子者之事父也,虽勤奉养之文,而心之所怀,恒持一先畴丰啬之图;为人弟者之事兄也,虽循听命之节,而心之所怀,恒操一施报多寡之情。利在,则君其君,父其父,兄其兄;利所不在,则篡弑悖逆无所惮而不为。于斯时也,一国之中惨怨相仍,争夺相胜,终去仁义,而君臣,父子、兄弟名相连而实相忮害。先生且以救天下之志亡天下,而岂不重拂其志乎哉?
“乃以思夫构兵之无已,而君臣交棘于廷,父子兄弟交困于野,以成乎乱而不可弭者,唯不仁不义而已。不仁,则毒天下而以为快;不义,则吞天下以恣其欲。今先生幸从吾之说,以行先生之志,往而说秦、楚之王日,构兵非仁者所忍也,尚念斯民之生死,而推爱以睦邻,争利非义之所许也,尚守分土之遗制,而息争以安众。仁义之言蔼如也,二王固亦有人之心,而能勿说乎?而因以罢三军之师,则三军之士以罢为乐,而日唯仁义之使我去死亡而享安全也。则人苟能生其慈爱之心,节其贪忿之情,而身世之间已裕如矣。由是而动其天性之良,以反其和平驯谨之素,臣以之事君,不容已于尽忠,心有不忍不敢者为之钦翼也;子以之事父,不容已于尽孝,心有不忍不敢者以为永念也;弟以之事兄,不容已于尽弟,心有不忍不敢者为之笃柒也。试思此日之天下,君臣父子兄弟之间,视利若忘,而息其贪志,相亲相敬,以沐浴于至仁大义之中,兵不试而强大自宾,天下定于一王,而更何劳先生之勤说以止攻乎?夫然,而先生之志亦遂矣,又何必曲殉世主之情以诱之,而持利为口实哉!先生行矣!操吾说而往,二王说而王道兴;即二王不说,而先生终不以一言之失,贻天下无穷之害。先生其敬尚之哉!”
夫孟子以仁义正天下,终于不遇,而断然必以此为尚。盖天下无舍本徇末之道术,君子居正以为人心世道之防,诚有所不能枉者也。
赵注以宋径为宋人,《苟子注》亦同。刘向以尹文子与宋锣干俱游稷下。考齐宣王时,稷下置馆以处游士,孟子盖以其时至齐,与宋锣于相识。
【元典】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
【译文】孟子居住在邹国(的时候),季任正在任国代理国政,送礼物来结交孟子,孟子收了礼物却不回谢。(孟子)居住在平陆(的时候),储子担任齐国的相,送礼物来结交孟子,孟子收了礼也不回谢。后来,孟子从邹国到了任国,拜访了季子;从平陆到了齐国,却不拜访储子。屋庐子高兴地说:“我发现老师的差错了。”
【诸儒注疏】赵氏曰:“季任,任君之弟。任君朝会于邻国,季任为之居守其国也。储子,齐相也。”“不报”者,来见则当报之,但以币交,则不必报也。屋庐子知孟子之处此必有义理,故喜得其间隙而问之。
【理学讲评】季任是任君之弟,处守是居守其国,连是屋庐子的名。昔孟子居于邹国,时有任君之弟季任者,因其兄有朝会之事,替他居守其国,一向仰慕孟子之贤,遂使人自任至邹,执币帛以为纳交之礼。孟子受其币而不往报焉。及处于齐平陆之邑时,储子正为齐相,他也仰慕孟子之贤,使人自齐至平陆,执币帛以为纳交之礼。孟子亦受其币而不往报焉,其受币之同如此。及至他日,孟子自邹到于任国,乃亲去见季子,以报前曰之礼。又一日,自平陆到于齐国。却不亲去见储子。以报他前日之礼。其报礼之异如此。屋庐子幸其请问有由。乃喜而说道:“连也仰慕夫子之道,每欲请问,但无间隙之可乘耳。今观处季任储子之事,一见一不见,是必有义理存乎其间,今乃得其间隙而可以请问矣。”夫孟子之处二子,固必有称物平施之道,屋庐子一得其间而即喜,亦可见其善学孟子矣。
【元典】
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
【译文】问道:“老师到了任国,拜访了季子;到了齐国,不拜访储子,是因为储子只是担任相吗?”孟子说:“不是的。《尚书》上说:‘进献礼品看重礼仪,礼仪配不上礼品,就叫没有进献,因为心意不在进献上。’这是因为它不成为进献的缘故。”
【诸儒注疏】言储子但为齐相,不若季子摄守君位,故轻之邪?孟子释书意如此。徐氏曰:“季子为君居守,不得往他国以见孟子,则以币交而礼意已备。储子为齐相,可以至齐之境内而不来见,则虽以币交,而礼意不及其物也。”
【理学讲评】《书》是《周书·洛诰篇》。以物奉上叫做享。仪是礼意,物是币帛。役字解做用字。屋庐子问孟子说:“季子、储子同一币交,则宜同一往见也。今夫子至任,往见季子,及至齐,却不肯见储子,意以为同一币交,如何有成享不成享之辨?”乃疑而问之。孟子晓之说道:“二子之币交,有成享不成享之异,但观其所处之势而可知矣。当时季子为君居守托国政于其身。若自任之邹,必出境而远涉,越国见贤国谁与守,其不得之邹者,乃势之所不能,非心之所不欲也。若储子则异乎是,其官则齐相也,主治有人,既无居守之责,况平陆及齐邑也,相去甚近,又无越国之劳,可来而不来,可以见而不见,是其不之平陆,乃心之所不欲,非势之所不能也。夫季子不得之邹,则虽以币交,而礼意已备,此所以谓之成享。储子得之平陆而不一至,虽以币交,而仪不及物,只见其为弥文而已,此所以谓之不成享也。或人又何疑乎?”观此而知为君相者,既不可无敬贤之礼,尤不可无好贤之诚,敬贤而不能以诚,贤者犹不肯至,况于简贤弃礼者哉。
【心学讲评】交际亦人道之大者也。过于抗,则重拂天下之情,而失和平之度;过于逊,则屈殉天下之失,而丧志节之防。乃君子于此抑无成心焉,因人之敬怠,而酌之于所得为与不得为之势,则权衡定,而与天下以平矣。夫君子亦未尝役其心以揣天下,而人情之宜厚宜薄,一至于前而自知,惟其鉴空衡平,以无心应物而自不爽其节。学者能于此而致思焉,亦善于求益者乎。
以币交而受,君子当其世而不绝其人,亦其常耳,乃抑有异焉者。孟子,邹人也,而家居于邹,其定在也;有欲求见者,今日不能而有他日。于是邹之邻国任君之弟季任,以任君远有邦交之事,而使季为处守,任虽小国,而宗社托焉矣。乃以邻有大贤,愿纳交焉,而以币交。孟子受之,受之,亦交际之恒也,而不往报谢焉,其有待于异日之就见与否,盖未可知也。其未往齐也,偶止于平陆,且未知其适齐与否,而固非久寓矣,则他日不能必遇孟子于平陆也。于时储子为相,齐相虽重,而亦从容坐论以为职耳。乃以君子在迩,不自外焉,而以币交。孟子受之;受之,犹其于季任也,而不往报谢,其有待于异日之定交与否,亦犹任季之可知也。乃在他日则有异矣。由邹之任,虽未必因季子,而往见季子,若念其昔日之诚,而有所不能置者,不以君子之不可屈致为歉焉,亦甚重此币交矣。由平陆之齐,既非因储子而来,而终不见储子,若忘其昔日之雅而置之无足言者,不以君子之喜予斯人为念焉,又何甚轻此币交也?
从孟子游者亦未尝留心焉。而屋庐子静观而欲知君子之心,乃喜曰:“吾党之步趋夫子,使皆无间之可疑,则日由乎道中而无从以入也。今者同事而异情,同情而异道,连得可疑之间以求夫子之妙用矣。”乃问于孟子曰:“礼之厚薄,因乎来以往者也。季子之币交,亦与储子同耳。乃夫子昔者之任见季子,则既疑君子之与人以易亲;今者之齐不见储子,则又若君子之略人于其物。反复求所以异而不得,意者国相虽尊,而终不若代君摄守者之有君道与?”孟子曰:“均之为人臣,而处守与相奚别?均之为纳交,而摄君与相国何异?惟其情,不惟其人;惟其人,不惟其位;非以储子之为相而可不见也。若吾之所以不见储子者,亦有道矣。周书之言享者日,享有玉焉,有币焉,有皮焉,以为庭实焉。物虽备也,然必有其情,因有其必修之礼,则恭敬之忱达于所享。若内无其忱,外略其礼,而仅备其物,则礼意薄而物徒厚,于是乎不受其享。所以然者,唯其享之时未尝专用其志以告虔,而但循名而亡实,则不许其享矣。由书之言而绎之,享有成焉,有不成焉,成之者志也。志之不役,则仪非其仪,而君子岂以物为重哉!以此思之,则吾之所以处储子异于季子者可知已。”
然而储子之所以不成享者,未之详也,而屋庐子有以解此矣。得储子所以不成享之故,而可以知交君子之礼;得孟子知储子不成享之情,可以知君子与人交之道。昔之愿得间以求益者,而今益矣,今而后说可知也。乃或人则谓二子之币交也同,志之役不役在彼,而君子何所施其逆亿?乃以问之屋庐子。屋庐子曰:“夫子知二子之志,非逆亿之也,实有其可征者也。夫愿交于君子,则必就而请见。不躬亲而以币交,循其文而已矣,二子均也,而君子抑因事势而原其情。在季子受处守之责,宗社、人民举而委之于我,则见君子之情虽切,而势不得委邦国而之异邦。若储子,无社稷之寄,素丝良马,正可笃于下贤;使见君子之情已笃,则势固可建干旌而临下邑。不得来者自可曲为谅焉;得来而不来,然后信其志之不役也。夫子岂漫为测人之厚薄者乎?于此而见夫子之交当世为无成心也,因物而不丧己也。”屋庐子之善学也,能达君子之情也,审于君子因物之理也。而交际为人道之大,亦可见矣。
【元典】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译文】淳于髡说:“重视名望功业的,是为了天下的人;轻视名望功业的,是为了自己(的清白)。先生的地位在齐国的三卿之中,但就名望功业来说,上不能匡正君主,下不能拯救百姓,就辞职而去了,仁人本该就是这样的吗?”淳于髡说:“重视名望功业的,是为了天下的人;轻视名望功业的,是为了自己(的清白)。先生的地位在齐国的三卿之中,但就名望功业来说,上不能匡正君主,下不能拯救百姓,就辞职而去了,仁人本该就是这样的吗?”
【诸儒注疏】“名”,声誉也;“实”,事功也。言以名实为先而为之者,是有志于救民者也;以名实为后而不为者,是欲独善其身者也。“名实未加于上下”,言上未能正其君,下未能济其民也。“仁”者,无私心而合天理之谓。杨氏曰:“伊尹之就汤,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汤进之也。汤岂有伐桀之意哉?其进伊尹以事之也,欲其悔过迁善而已。伊尹既就汤,则以汤之心为心矣;及其终也,人归之,天命之,不得已而伐之耳。若汤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心,而伊尹遂相之以伐桀,是以取天下为心也。以取天下为心,岂圣人之心哉?”
【理学讲评】淳于髡是齐之辩士,名,是声誉,实,是事功,淳于髡,因孟子仕齐无功而去,乃讥之说道:“士君子处世,只有出处两端,若以功名为急务,而汲汲然先之,这是心存于救民而为人也。若以功名为缓图,而泄泄然后之,这是志在于守已而自为也。自为为人,总之全尽此心之理,仁者之事也。今夫子当路于齐,位居三卿之中是已出而用世,非复自为之时矣。乃上不能致君,下不能泽民,名实未加于上下,忽然致事而去。又不能终其为人之志,人已两无所成,进退皆无所据,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晓之说道:“子疑我去国为未仁,是徒泥去就之迹,而未能深谅我之心也。且以古人言之,宁居下位,而不肯以我之贤,事人之不肖者,伯夷也。感币聘而五就汤,因汤进于桀,而五就桀,倦倦以救世为心者,伊尹也。不羞污君,而必事之。不辞小官,而必居之,由由然与物无忤者,柳下惠也。三子之行,或清或任或和,其道虽若不同,然其志意之所趋向,则一而已矣。所谓一者云何,乃仁之所在也。盖清非忘世,任非好名,和非辱身,总归于理之当然,心之无私而已。然则君子处世,可就则就,固非有意于为人,而以名实为先,可去则去,亦非有意于自为,而以名实为后,要求合乎此心之仁焉耳。何必其行之尽同也。子乃执去就之迹,以议我之未仁,殆未识仁者之心矣。”
【元典】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译文】淳于髡说:“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掌管政事,子柳、子思也在朝做臣,然而鲁国疆土被别国侵夺却更加严重,贤人无益于国家就像这样的呀!”孟子说:“(从前,)虞国因为不用百里奚而亡国,秦穆公用了他就称霸,(可见)不用贤人就会亡国,(到那时,只是想)割让点地方办得到吗?”
【诸儒注疏】“公仪子”,名休,为鲁相。“子柳”,泄柳也。“削”,地见侵夺也。髡讥孟子虽不去,亦未必能有为也。百里奚事见前篇。
【理学讲评】公仪子,名休。子柳、子思都是鲁之贤者。淳于髡又讥孟子说道:“贤者,处世之迹,固难尽同,而其济世之功,实难取心。昔者鲁缪公之时,以公仪休为相,而使之总理国政,以子柳、子思为臣,而使之分理庶职。此三人者,皆当世所谓贤人,而缪公用之,宜乎有扶衰拨乱之功,有尊主庇民之效矣。乃当时邻国交侵,疆宇曰蹙,鲁之削弱滋甚。以国势衰微之际,众贤支持而不足,如此乎贤者之无益于人国,其去就未足为重轻也。”淳于髡此言,盖谓孟子即不去位,未必能有益于齐也。孟子答说:“贤才用舍国之存亡系之,何可谓其无益。昔百里奚初仕于虞,虞公贪受晋赂,不听其言,遂见执于晋,与虢俱亡。及其在秦穆公加之相位,言听计从,遂霸西戎,显名天下。夫以虞公一不用百里奚,即至于灭亡而不救,虽欲求如鲁之削地,不可得矣。然则鲁之仅至于削而不亡者,犹赖群贤维持之力也。岂可谓贤者无益于人国乎!”
【元典】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译文】淳于髡说:“从前王豹居住在淇水边,河西的人因此而善于唱歌;绵驹居住在高唐,齐国西部的人因此而善于唱歌;华周、杞梁的妻子,为丈夫的死而哭得异常伤心,因而改变了一国的风气。内心有什么,必然会显露在外面。做了那件事而不见那件事的功效,我还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呢。所以现在是没有贤人,要有,我一定会知道的。”
【诸儒注疏】“王豹”,卫人,善讴。“淇”,水名。“绵驹”,齐人,善歌。“高唐”,齐西邑。“华周、杞梁”,二人皆齐臣,战死于莒。其妻哭之哀,国俗化之,皆善哭。髡以此讥孟子仕齐无功,未足为贤也。
【理学讲评】王豹是卫人,淇是水名。繇驹,是齐人。高唐是齐邑,即今高唐州。华周、杞梁都是齐臣。淳于髡又设问以讥孟子说:“贤者之抱负难知,而事功易见,使其果有益于人国,髡岂有不知者乎?昔者卫人王豹善讴,居于淇水之上,河西之人,凡近淇水而居者,皆化之而善讴。齐人脎驹善歌,居于高唐之邑,齐右之人,凡近高唐而居者,皆化之而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因夫死于战斗,哭之而衰至于城为之崩,由是一国之中,其俗皆变而善哭。即此三事推之,可见名实相须,有才猷蕴蓄于内者,必有功业昭着于外。苟身为其事,可以自见其才,而却无功效之可指,则是内外不相符,髡未尝见有此人也。看来当今之世,实是无贤者。若果有贤者生于其时,其才猷自足以经世,其功业自足以及民,髡必知其人矣。今既未见其人,安望其有益于国哉?”淳于髡此言,盖讥孟子仕齐无功,未得为贤也。岂知贤者所存,固未易窥测矣乎!
【元典】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译文】孟子说:“孔子担任鲁国的司寇,不受信任,有一次跟随(鲁君)去祭祀,祭肉不按规定送来,于是顾不上脱掉祭祀时所戴的礼帽就走了。不了解孔子的,以为他是为了那点祭肉而离开的,了解孔子的,只认为他是因为鲁国的失礼而离开的。至于孔子,却正想担点儿(这一类的)小罪名离开,不想随便弃官而去。君子所做的事,一般人本来就是不理解的。”
【诸儒注疏】按《史记》: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闻而惧,于是以女乐遗鲁君,季桓子与鲁君往观之,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燔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郊又不致燔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孟子言以为为肉者,固不足道,以为为无礼,则亦未为深知孔子者。盖圣人于父母之国,不欲显其君相之失,又不欲为无故而苟去,故不以女乐去,而以燔肉行。其见几明决,而用意忠厚,固非众人所能识也。然则孟子之所为,岂髡之所能识哉!尹氏曰:“淳于髡未尝知仁,亦未尝识贤也,宜乎其言若是。”
【理学讲评】燔肉,是郊祭胙肉。税冕,是脱去冠冕。孟子因淳于髡讥已未得为贤。又晓之说道:“子谓事功可以观人,似以贤者为易知,不知贤者固未易测也。盍即孔子之事观之,昔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三月而鲁国大治,齐人闻而恐惧,因以女乐遗鲁君,鲁之君相,惑于声色,果怠弃政事,疏孔子而不用。是时孔子已有去志,但未即行耳。适遇鲁有郊祭,孔子以大夫陪祀,礼当有燔肉之颁,又不颁及孔子,于是孔子祭毕即行,虽冠冕亦不暇脱,其毅然不肯少留如此。当是时,入之不知孔子者,以为燔肉甚微,偶然遗漏,如何便去。其知孔子者,以为郊必致燔,乃是待大夫之礼,今既这等疏慢,如何不去,此两说者,皆非深知孔子者也。乃孔子之意,以为使我因受女乐而去,则显其君相之失。设若无故而去,则又非出处之宜,故不以受女乐之大过去,而以不赐燔肉之细故行,使君相之罪,既泯于无迹,而在己之去,亦不为无由。其见几既如此明决,而用意又如此忠厚。然则君子之所为,信有出于常情拟议之外者,或以为为肉,或以为为无礼,皆众人浅陋之见,乌能知君子微意之所存哉?”君子之不易知如此,则孟子之所为,固非髡之所能识也。乃以知贤自任,而谓世无贤者,妄亦甚矣。盖是时游士、说客,皆挟其富强之术,以干世主,就功名。而孟子独以仁义之道与齐王言,欲以攻其好勇、好货、好色之疾,所以言常不合,仕齐不久而辄去也。然终不肯显言齐王之失,正与孔子去鲁同意。淳于髡乃以为未仁,又以为未贤,岂知孟子者哉。
【心学讲评】孟子之在齐也,以足用为善之齐王有可以兴王之望,而终以道不行而去。盖一暴十寒者有以沮之,则惟功利之徒以滑稽之才乱王之耳目,而大贤之志不伸。于是且将去之,然未尝不望王之改而犹可留也。乃淳于髡者欲激孟子以去,而肆意排诋。在君子固不屑与之辨,而邪说猖狂以害人国,则不能不折之。要之,孟子之用心非彼之所能测者久矣。髡于孟子将去之际而见于孟子曰:“夫子之所以自命而思以易天下者,岂非仁乎?夫仁者之道大端有二:以博济为念,则虽委曲而必功之可成,故享显名厚实而不辞,是先名实者,盖其以人为重,而汲汲于扶人之危、定人之倾者也,则膺荣宠而初非为己。以洁清为高,则必远引而不屑世之我知,故置显名厚实于不顾,是后名实者;盖其自视诚重,而澹然于是之我知,物之我贵者也,则绝物荣而可不为人。乃夫子之于齐,王重用之,国人属望焉,其位在三卿之中,可以有为,非自为之道矣。而未尝有排难解纷、利国安民之迹,名实未有益于上也,而一旦欲致政而归,又若高举远引之所为,无复为人焉,则是徒受崇高之位,而两无所据,夫子之心何以自安?而素以仁自居者固如是乎?无已,亦曷姑留此而展所为乎?”夫髡实欲孟子之去,而故责其去,盖穷孟子以无能为,而激其必不可留也。
孟子曰:“子亦知言仁乎?吾且与之言仁。夫仁求惬于心之安,而岂有一定去留之理乎!古之人有虽居下位而志不可屈,不屑以己之贤事不肖之主者,则伯夷是也。夷非后名实也,以名实非不肖者之可共居也。有于汤之贤而五就之,于桀之不肖而亦五就之,惟恃己之以道觉民,而不仅见汤之可事,故且姑为来去,且不见桀之不可去,而必曲为匡扶,则伊尹是也。尹非先名实也,以为人之即以为己也。有污君不可事,而无嫌于事,不深恶而远之;小官无能为,而无嫌于为,不鄙夷而辞之;则柳下惠是也。惠非介于先名实后名实之间也,以名实可有而不必有也。合而观之,则三子者各有其道,坦而由之,而夷不师尹,惠不效夷,唯其所行,而为道固不同矣。而意之所向,理之所归,则三子无异也,一也。夫或出或处,或介于出处之间,乃吾决其志之所向,行之无疑,而谓之一者,是岂可以迹求哉!一者何也?可以一言而断之日,仁也。心不可以独知,而可以独喻,因其所处;守其无私,皆协于理之安焉者也。然则君子可进则进,可退则退,慷慨任事而非但为人,决意远引而非以为己,亦行其心之不容已者而已矣。何必进而求合于成化成功之盛迹,退而坚持其不降不辱之高尚,以求同于一涂哉?吾今者亦行吾心之安而已,仁不仁,非子之所与知也。”
髡乃益逞其无状之词曰:“吾所以谓夫子之不当去者,为夫子谋也。若去留不足为重轻,则自昔已然,而人之崇虚名以待儒者,亦过计耳。鲁缪公之时,非复周公之故国矣,岂其廷无高谈仁义之士乎?公仪子,所谓贤者也,而执国政,亢拔葵、却鲁之节,宜若国尔忘家。子柳、子思,皆所谓贤者也,而俱为臣,养闭门辞馈之望,自谓怀仁而守义。乃鲁于斯时,未尝受三子之泽,而徒尸位于朝廷,国日蹙于强邻而莫之能保。若是乎,贤者之自为贤,而人胥贤之,称先王,道古昔,只以坐困人国,而无尺寸之功,乃彼三子者心亦未尝不安,而终自许为仁也。然则夫子虽果仁乎?亦尝念及人君之留连而不忍舍者何为也?则必欲挽白驹之驾者,亦愚矣乎!”
孟子曰:“危哉,子之为人国计也。期小功,邀小利,则贤者无以自见。若为国家根本之计,岂浮沉功利者之所能任乎?且无论鲁之多君子而可弱不可亡,即若百里奚者,知利之可以亡虞而去之,虞公听荀息之邪谋而不能留也,而虞亡遂速;以大义谏秦穆公之贪功生事,而穆公终悔过而用其道,乃以霸于西戎。然则国不用贤,将举宗社以委之截截谝言娼疾之士,子孙之根本已亡,黎民之怨叛交作,且必亡也;而求如鲁以积弱之余,虽削而终不失先公忠厚之传,以保其苗裔,其可得与?子不欲人国之为鲁也,其将欲使为虞乎?则夫若百里奚者且缄默而远去,自有洁身之道焉,而况不为百里奚者哉!”
髡亦知诋毁贤者之说不伸,而变其说以直诋孟子曰:“髡之所谓贤者,亦当世慕名而谓之为贤耳。若其果贤也,则何有于削,何有于亡也?夫贤亦何难测之有乎?匿其迹而自矜以其心,而自信以为仁耳。若从其迹而实求之,亦何藏于中而不可为人之共信者乎?且以匹夫庶妇之微也,王豹诚善讴矣,处于淇,而西河皆习之而善讴,其音之曲折,皆豹之所传也;绵驹善歌矣,处于高唐,而齐右皆化之而善歌,其声之曼延,皆驹之所教也;华周、杞梁之妻以夫死事而尽礼尽哀以哭之,乃莒国之妇人以笃夫妇之情,而达于礼,变夷裔之俗为善俗。由此观之,人亦惟实有其善者耳,不在名也。诚有诸内矣,则必非孤信此心,以为可谢天人之咎愧,而必形诸外焉,视天下之溺也而拯之,见国家之弱也而强之。若夫苟有可为之能,以规画一必为之事,则得尺而尺,得寸而寸,进一言而即可以利国。如其以大有为自命,而卒无尊主安民之功者,髡盖览古今、阅当世而未之睹也。以是而验之,故以知当世之无贤者也。自以为贤,非果贤也;人推其贤,而究非贤也。若其有之,则得其位即可行其志,世无不可共之功名,国无不可扶之气数,髡必识之矣。髡所不识,而人主奉之以荣名而不之察,乃曰将以免人国之亡也;国亦何至于亡,而使之贪不亡之功以自饰乎!”
孟子知髡之极意诋毁,唯恐己之或留,乃示以必去而姑待之情,以使之勿复多言也,曰:“子而遂足以知贤者乎?夫贤者,以君子之道为道者也,则孔子是也。孔子为鲁司寇,与闻国政,亦若可以大行其志矣。乃齐人间之,季桓子惑焉,而终于不用。不用,则孔子之道不行,而决去之志定矣。乃尚从鲁君而祭也,从祭之时,鲁人曾不知其久有去之心焉。适其时颁燔肉于大夫而不至,于斯时也,速于去而更无所待,不脱冕而遂戒行色焉。乃鲁人见其去之速而疑之,乃起而议之。不知者以为宗庙之惠颁,为先公逮下之泽,不至而恩已绝也。其自以为知孔子者则曰:祭有常典,而废赐燔之礼,则君相不以礼自处,无礼之人不可与治也。然不知者不知,而知者亦不能知。乃孔子则以君子之绝交,与人以可受;燔肉之不至,君与相之微罪也。以此而行,则国不用贤之大过可以隐;而抑必正其名于典礼之得失,以为必去之道,则进退之际光大,而可告无罪于神人。若心在必去,而不欲明言,乃一旦悻悻而行,是苟去也,君子之所不欲也。然则君子存心之忠厚,立身之正大,酌之于身,因之于时,其未去也,人莫能使之去,其必去也,人亦弗能留,不屑与众人言之,而众人者以利禄之情测君子,亦乌能识之乎?夫去不去且无从窥其用意,而况大有为之功,非众人计量可及者,其可以食利邀功之情测之乎?”
于是而淳于髡知孟子之必于去,知去而必不可留也,其奸遂,其辨已穷,而可以告之于齐王,使无留行之事,乃欣然以退,而不复辨焉。呜呼!此孟子之所以不能安位行志,而齐王之终于不可与为矣。盖国不患有嬖佞之小人,而患有邪佞之游士。故王驩尚欲附孟子以为荣,而髡敢于排贤者而不忌,此共、驩之殛所为必伸于虞廷也。
【元典】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译文】孟子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现在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现在的大夫是现在诸侯的罪人。”
【诸儒注疏】赵氏曰:“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也。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武也。”丁氏曰:“夏昆吾,商大彭,豕韦,周齐桓,晋文,谓之五霸。”
【理学讲评】五霸,是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三王,是夏禹、商汤、周文武。孟子见世道浸衰,王降而霸,霸降而战国,其势将使先王纪纲法度,荡然无存者,故着其罪以警惕之。说道:“自古治世安民,德莫有过于三王者,三王既往,五霸迭兴,虽不无扶衰拨乱之功,然矫命雄行,惟威力是尚,王法从此坏矣,此得罪于有道之世,而为三王之罪人也。至于今之诸侯,岂但不知有王法之可守。即五霸所申之禁令,亦皆废之不遵,而惟以巧诈相倾,殆又得罪于五霸,而为五霸之罪人也。至于今之大夫,岂但不知有霸略之可图,即诸侯所不敢萌之妄念,彼皆导之以必为,而惟以阿谀取容,殆又得罪于诸侯,而为今之诸侯之罪人也。”盖世变之趋愈下,故人心之伪愈滋,非得王者起而正之,祸乱之作可胜言哉。
【元典】“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 “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译文】天子到诸侯那里去叫作巡狩,诸侯朝见天子叫作述职。(天子巡狩,)春天视察耕种情况,补助(种子、劳力)不足的农户;秋天视察收获情况,救济缺粮农户。进入某个诸侯国,(那里)土地开垦得多,田野整治得好,老人得到赡养,贤人受到尊敬,有才能的人在位做官,那就有奖赏,拿土地奖赏。进入某个诸侯国,(如果那里)土地荒芜,遗弃老人,排斥贤人,贪官污吏在位,那就给予责罚。(诸侯)一次不朝见(天子),就降他的爵位;两次不朝见,就削减他的封地;三次不朝见,就派军队去。所以,天子(对于有罪的诸侯,只是)发布命令声讨他的罪行,而不(亲自)征伐;诸侯(是奉天子之命去)征伐而不声讨。五霸却是胁迫诸侯去讨伐别的诸侯,(破坏了三王规矩,)所以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
【诸儒注疏】“庆”,赏也;益其地以赏之也。“掊克”,聚敛也。“让”,责也。“移之”者,诛其人而变置之也。“讨”者,出命以讨其罪,而使方伯连帅帅诸侯以伐之也。“伐”者,奉天子之命,声其罪而伐之也。“搂”,牵也。五霸牵诸侯以伐诸侯,不用天子之命也。自“入其疆”至“则有让”,言巡狩之事;自“一不朝”至“六师移之”,言述职之事。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五霸为三王之罪入,何以见之?盖三王之时纪纲振举,法度修明,天子以时巡行于诸侯之国,这叫做巡狩。巡守者,巡其所守之土地也。诸侯以时朝觐于天子之廷,这叫做乏职。述职者,述其所修之职事也。时乎春日,正是百姓每耕田的时候,中归有牛种不足的,必赈贷以补益之,使他不妨于耕。时乎秋日,正是百姓每彬获的时候,中间有粮食不给的,必赈贷以周助之,使他不妨于敛。天子省哥畿内,诸侯省于国中,察闾阎之疾苦,行周恤之恩惠。三王之世,民皆家给人足,而无匮乏之患者,盖以此耳。”辟,是开垦。掊克,是聚敛。让,是切责。孟子承上文说:“以巡狩之事言之,天子之适诸侯,本欲察邦国之治否,以验职业之修废也。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开垦,田野修治,老者养之以安,而不至冻馁,贤者尊之以爵,而罔或遗逸,且用俊杰有才之士,使之布列庶位,分猷而宣力。如此,是能克谨侯度,有功于王室者也,能无庆赏之典乎。则增益其土地,以示优异之恩,而有功者上,诸侯莫不欣然以为劝矣。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荒芜,四境不治,老者遗弃,而冻馁不免,贤者放失,而礼意不及,惟用掊克聚敛之臣,使之损下益上,蠹政而殃民,如此,是怠弃封守,违背乎王章者也,能无威让之令乎。则切责其愆尤,以示斥罚之义,而有罪者下,诸侯莫不凛然以为惩矣。夫以巡狩一行,而庆让并举,所以纲纪世道之具,联属人心之机,皆在于此,此所以为三王之制也。”孟子承上文说:“以述职之事言之,诸侯朝于天子,本自有常期也。使其如期而至,固必有赉,予之典矣。设或一次不朝,是慢上之渐也,则贬其爵位,以次而降其官。再次不朝,是陵替之端也。则削其土地,以次而损其禄。如或三次不朝,则悖乱已极,不但当削其地而已,遂命六军之众,往诛其人,而更置贤者,以守其国焉。此述职之法,亦与巡狩同一庆让之典者也。由此观之,三王之世,礼乐征伐之权,皆出自天子,臣下无敢擅专者,故天子但出令以讨罪,而不必亲兴伐国之师。诸侯但承命以伐人,而不敢擅兴讨罪之旅。此体统名分所在,由三王以来,未之改也。今五霸不用天子之命,牵连与国之诸侯,以攻伐诸侯之叛已者,名虽为伐,实同于讨,岂非以臣而僭君,以下而犯上,得罪于王法者乎?我故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元典】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译文】五霸中,齐桓公最强。在葵丘盟会上,诸侯们捆绑了牺牲,把盟书放在它身上,并不歃血。(盟书)第一条说,责罚不孝的人,不得擅自改立太子,不得把妾立为正妻。第二条说,尊重贤人,培育人才,用来表彰有德行的人。第三条说,要敬老爱幼,不要忘了来宾和旅客。第四条说,士人不能世代做官,公职不能兼任,选用士人一定要得当,不得擅自杀戮大夫。第五条说,不得到处修筑堤坝,(垄断水利,)不得阻止邻国来买粮食,不能私自封赏而不报告盟主。盟书最后说,凡是我们同盟的人,盟会之后都恢复友好关系。现在的诸侯都违背了这五条誓约,所以说,现在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
【诸儒注疏】按《春秋传》:僖公九年,葵丘之会,“陈牲而不杀。读书加于牲上,壹明天子之禁”。“树”,立也;已立世子,不得擅易。初命三事,所以修身正家之要也。“宾”,宾客也。“旅”,行旅也,皆当有以待之,不可忽忘也。士世禄而不世官,恐其未必贤也。“官事无摄”,当广求贤才以充之,不可以阙人废事也。“取士必得”,必得其人也。“无专杀大夫”,有罪则请命于天子而后杀之也。“无曲防”,不得曲为堤防,壅泉激水,以专小利,病邻国也。“无遏籴”,邻国凶荒,不得闭籴也。“无有封而不告”者,不得专封国邑而不告天子也。
【理学讲评】葵丘,是地名。束牲载书,是束缚牲口,将誓书用椟盛载于上。歃血,是涂血于口,以示不背盟誓的意思。树子,是册立的世子。摄,是兼官。曲防,是曲为堤防。旱则壅泉专利,涝则激水病邻的意思。遏,是闭阻谷,不使转贩。孟子说:“所谓今之诸侯,为五霸之罪人,何以见之?盖五霸之中,惟齐桓公九合诸葛亮侯,一匡天下,最为强盛。当时葵丘之会,诸侯咸集,桓公但坛坫之上,束缚牲体,盛载盟书,以与诸侯约誓,更不消杀取其血,以涂于口,而诸侯莫不听从,其信义足以服人如此。当时盟誓之词,共有五件。第一件相戒命说,五刑之属虽多,而罪恶莫磊于不孝,有则断以大义,必诛无赦,以正纲常。世子既以树立,受命于朝,不得嬖爱庶子,擅谋更易,以摇国本。妻乃己之敌体,名分已正,不得有所废立,用妾为妻,以知嫡庶。此修身正家之事,不可犯禁者一也。”
【元典】
“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译文】助长了君王的过错,这个罪行还算小的;(故意)逢迎君王的过错,这个罪行就大了。现在的大夫都逢迎君王的过错,所以说,现在的大夫是现在诸侯的罪人。
【诸儒注疏】君有过不能谏,又顺之者,“长君之恶”也;君之过未萌,而先意导之者,“逢君之恶”也。
林氏曰:“邵子有言:‘治《春秋》者不先治五霸之功罪,则事无统理,而不得圣人之心。春秋之间,有功者未有大于五霸,有过者亦未有大于五霸。故五霸者,功之首、罪之魁也。’孟子此章之义,其亦若此也与?然五霸得罪于三王,今之诸侯得罪于五霸,皆出于异世,故得以逃其罪。至于今之大夫,宜得罪于今之诸侯,则同时矣;而诸侯非惟莫之罪也,乃反以为良臣而厚礼之,不以为罪而反以为功,何其谬哉!”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今之大夫,为今之诸侯之罪人,何以见之?盖诸侯之设立大夫,谓其能辅之以正也。若君之过既已彰着,不能犯颜敢谏,却乃曲意顺从以助其失,这叫做长君之恶,此则过本在君,而彼为之赞助,乃柔媚之小人,其罪犹小,或可怒也。若君之过尚未萌动,不能潜消默化,却乃先意迎合,以导其非,这叫做逢君之恶。此则君本无过,而彼为之引诱,乃倾险之奸人,其罪甚大,不可容也。今之大夫,皆阿意顺旨,以逞其逢君之谋,而蠹国殃民,使陷于危亡之祸,设使诸侯能自觉悟,必不能免于刑戮。我故说,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夫大夫得罪于诸侯,诸侯得罪于五霸,五霸得罪于三王,皆由于王道之不行耳。若王者在上,操礼乐征伐之权,以施刑赏忠厚之政,虽有五霸,尚无所用其威令,而况于诸侯与大夫乎。世道升降之机,良可慨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一法纪之所持也。天下有道,天子以统方伯,方伯以统诸侯,诸侯以统大夫,录其功,核其罪,法纪定而后上下相戴,众寡相连,以各安其职,而以安天下之民。然则功罪之不明,而求治天下,不可得已。故欲取已乱之天下而治之,不亟正其罪以整肃人心,将法纪终淆,而天下之乱不可解。
“今自以为有功于世主者,非此日之大夫乎?乃若以法纪正之,则其所为功者,正其罪之大者也,世递下而权日下移,有王者起,以次廓清,则人之获罪者久矣,而今之大夫其首焉。盖尝论之:大夫从诸侯,诸侯师五伯,五伯踵三王,且自以为承其流而有功矣。然五伯者,犹沿古方伯之职,以为王分理者也,而所为则如彼矣。三王不作,后裔衰微,莫与治之耳。使三王而在也,则奉天讨以加之,无所容矣,盖其得罪于三王之宪典,已不可掩也。今之诸侯,犹袭五伯之为,以为方域长者也,乃所为则固如此矣。五伯不兴,割据自雄,不相为治耳。使五伯而在也,则声其罪以诛之,无所逃矣,盖其得罪于五伯之政令,已不可纵也。若夫今之大夫,效奔走于诸侯之廷,则固诸侯之所可治矣。而所以事今之诸侯者类然,特今之诸侯于听信,无所辨其邪慝耳。使今之诸侯忽然憬悟,而有伯、王之图,则按国法以诛之,必不容其立谈以取卿相矣,盖其得罪于诸侯之宗社、人民,而委祸于君,特莫能觉也。
“何言乎五伯为三王之罪人乎?三王者,以刑赏治天下之诸侯者也。十有二年,王时巡于方岳,陈诗纳贾,以察诸侯之治乱,名曰“巡狩”,周遍省察其典守而申饬之。六年五服一朝,献功效职,以听天子之黜陟,名曰“述职”,自陈功罪,以待命而进退焉。以一人而临万国,举天下以听一人者,盖如此。每岁之春,王行于野,以省其畿内之耕,而种食不足者补之,诸侯亦省其国农之勤惰。及其秋也,王巡于郊,以省其乡遂之敛,而终岁不给者助之;诸侯亦省其国计之丰歉。盖天子代天以养民,而诸侯勤民以事主者又如此。
“夫天子之巡狩于侯国也,其赏罚之严何如乎?入其疆,而国之治否无能隐也。如土地辟,而莱田且为菑畲;田野治,而阡陌不乱经界;于老能养,而无冻馁之耆艾;于贤能尊,而无狎侮之老成;考其在位,皆俊杰也,小人退,而任职者皆贤良。如是,则天子酬之以庆,奖其善而非私恩。其庆也,盖以土地自王颁之,莫敢有兼并者也。倘入其疆而大异乎此者,土地则荒芜矣,必其役民非道,而使失其业也;老则遗忘,贤则放失矣,必其骄倨自侈,而不从规谏者也;在位者掊聚货财,而以威胜小民者矣,必其志在剥民,而乐用虐吏者也。如是,则天子必加责让焉,姑教之,教之不改而刑戮及之矣。
“诸侯之述职于王廷也,其恪共之法何如乎?助祭有常期,享贡有常制,而或有不共王命者,一不朝则贬其爵,而辱及其身,且姑全其先公之世守;再不朝则削其地,而制禄皆损,终不得反前此之侯封,三不朝则命六师以移之,迁其国而更置其君,以使不得负险固而党恶也。
“赏行于巡狩,而薄惩以让,乃以昭一人之明德;罚行于述职,而每进益严,乃以正天下之纲维。由此观之,命德讨罪,何莫非天子之独操,而谁敢代之者?是故其在九伐之法者,天子征兵于诸侯,传号奉词以讨之,而不自亵威严以亲伐;若诸侯奉命于天子,师徒从司马以往伐,而不敢合邻国以共讨。于是而天下之势合,而情理相通,指臂相使,兵不数动,而民亦以安,三王之守此严矣。乃五霸者,或召王而不成乎巡狩,或入觐而非能述职,以大役小,以强驱弱,唯其意之所欲伐,而牵率友邦以共伐之。夫僭窃至于兵柄,而祸乱极矣。使当三王之世,其不为扈、奄之诛者几何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天下合离之始,纲纪存亡之原,法在必伸也。
“虽然,五伯亦三王之不贷耳。三王不作,乱天下以至于此极者,又岂五伯哉?则可以实征今之诸侯为五伯之罪人矣。五伯之绩,桓公为盛,非盛以其兵威,盛以其服天下也。葵丘之会,兵革不用,而以衣裳集诸侯以听令。春秋之盟皆刑牲歃血,要质鬼神,而葵丘独否,束牲载书以示共守而不歃血,诸侯咸喻乎桓公之志,而相信焉。其载书之词命凡五。初命曰:‘父子夫妇,人之大伦,国之所由立也,国君则尽宗庙之敬,世子则修问视之忱,不然者诛之。而嗣子树建国之大本,不可易也,以止争乱。嫡庶有别,名义甚重,不可以妾僭之也。’再命曰:‘用人慎官,国之所由理也。贤则尊之为师保,以论道而不惑;才则育之使造就,以分职而效功。盖此贤才皆行焉而有得于已,不能自显,在君彰之,以有道必见,有能必试也。’三命曰:‘敬肆者君,心之得失征于礼秩者也。几杖有常典,尚敬老焉,以定名志于所必尊。账恤有特惠,尚慈幼焉,以劝民风于不忍薄。迎送劳馈有常仪,来聘之宾,假道之旅,其无忘焉,以绥友邦而惠及于远。’四命曰:‘君所与共亮天工者,臣也。其广为集而慎为选于始进之日,则士无世官,而不奖私门以废公选。官事无摄,以职无旁挠,而人可博收。取士必得,则不肖者沮,而贤者益进。其爱惜而慎重之于有罪之日,则苟有可杀,必因方伯以告于天子,而无专杀大夫,则刑戮简而行法公。’五命曰:‘国所相倚为辅相者,邻也。其不以私利而助天之虐也,水溢则相与疏之,无为一曲之防,以嫁祸于邻壤;岁歉则相与通之,无遏来告之籴,以坐困其人民。其不以私恩而市己之德也,邻有失守,则告于伯、请于王以共封焉;无有封而不告,以怙德而责报。’凡此五禁,既昭昭然与诸侯共之,而终不以兵威胁之。乃申之曰:‘凡我同盟之人,共闻此义,共敦此心,相奖以善,而无相尤,既盟之后,言归于好,则天下其小康矣乎!
“夫桓公之禁虽自专之,然一皆先王所以申饰侯度而致天下于治理者也。遵而行之,王法虽夷而犹存,民志虽离而犹合。乃今之诸侯,以伯自命也,且以王自期也,而非其渎大伦,则其毁大义;任用匪人以崇傲慢,爚乱官方以恣杀戮,虐害邻封,而以私废置,则无有不犯此五禁者。使当五伯之世,其不膺伯讨而灭亡者几何也?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各据一方而不相统摄,交相为虐而莫能相治,唯世无五伯,故幸免于诛也。
“虽然,谁使诸侯之若此者乎?则使上有明天子,下有贤方伯,诸侯畏诛讨之见加,而诘乱源之所自启,以讨于国中,而谢天下之公责,罪亦必有所归矣。则请申明今之大夫之罪。罪之重轻因乎恶之小大,而惩恶者,以其怀慝之浅深,立诛心之法;以播虐之始末,定首从之科。是故君有渎伦、弃贤、安忍、虐邻之恶,为已行矣,因而长之,非不与分其恶也,然以理言之,则祸本在君,而不在己;以情言之,则迫于君命,而不敢违,使君而有悔心,而责其不能中止也,其罪必从乎薄罚。若君有此众恶之心,而尚有所忌而不忍为,有所畏而不敢为,乃知君之情且在此,遂倡为邪说以迎其邪心,而导之以必为,则令无此臣者,恶且弭矣。使君一旦悔祸而问首难之人,于理无可诿也,于情无可矜也,其加之罪也,必举通国之怨而敛之于此人,罪不容于死矣。
、“乃今之大夫,揣摩于穷居之日,观望于入国之初,窥探之于进见之顷,艳之以富,激之以强,以诱君而成乎得罪四邻、得罪士民之大衅。使今之诸侯一旦悔悟,上之而有大一统之志,次之而有保一国之图,则此大夫者,其可贷之而无戮以谢天下乎?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斧钺在项而不自知,久矣!”
呜呼!三王徂而五伯乃能逸于讨,五伯衰而诸侯乃能逃于责,此犹时数之适然者。而今之大夫,日立于诸侯之廷,而尚逸于罚,则纲纪何由而立?天下何时而定?使君子而用于时,正告人君以亟正邪臣之罪,然后修明五禁以怀柔万邦,因此而王天下,则一王之制将继三王而明,天下可反掌而定。然不正大夫之罪,则乱无可弭之日,此诚先罚后赏为忠厚之至者与!由孟子之言观之,则其所以定天下之治略,亦可思矣。
【元典】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
【译文】鲁国想叫慎子担任将军。孟子说:“不先训练百姓就用他们打仗,这叫坑害百姓。坑害百姓的人,在尧、舜时代是不容许存身的。(现在即使鲁国)一仗就打赢了齐国,收回了南阳,这样也还是不行。”
【诸儒注疏】“慎子”,鲁臣。教民者,教之礼义,使知人事父兄,出事长上也。“用之”,使之战也。是时鲁盖欲使慎子伐齐,取南阳也。故孟子言,就使慎子善战有功如此,且犹不可。
【理学讲评】慎子,是鲁国之臣。南阳是齐地。昔鲁君欲使慎子为将军伐齐以取南阳。孟子止之说:“兵,凶器;战,危事,古人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必教民有素,乃可以即戎。若平时训练无方,既不知坐作进退之法,亲上死长之义,而一旦用之,使之摧锋陷阵,略地攻城,其势必至于丧败。是乃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也,不谓之殃民而何?殃民之人,乃圣王之所必诛而无赦者,吾知其必不容于尧舜之世矣。夫兵家胜败,诚不可知,吾特以轻用其民为不可耳。然以理论之,纵使子有克敌致胜之才,但与齐人一战,即能拓土开疆,遂有南阳之地。此于理且犹不可,而况于未必胜乎?此齐之所以不当伐也。”
【元典】
慎子悖然不悦,曰:“此则滑螯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
【译文】慎子顿时不高兴地说:“这真是我慎滑厘所不明白的了。”孟子说:“我来明白地告诉你。天子的土地千里见方;不到千里见方,就不够条件接待诸侯。诸侯的土地百里见方;不足百里见方,就不够条件奉守宗庙里的典籍。”
【诸儒注疏】“滑厘”,慎子名。“待诸侯”,谓待其朝觐聘问之礼。宗庙典籍,祭祀会同之常制也。
【理学讲评】勃然,是变色的模样。滑嫠,是慎子的名。慎子闻孟子之言,遂然有不悦之色。说道:“战胜攻取,乃为将之奇功,人所难得。今战胜齐,遂取南阳,夫子犹以为不可,则必如何而后可乎,此滑嫠所不识也。孟子晓之说:我以战胜为不可者。盖论礼法,不论事功也。吾为子明言之。昔先王建邦设都,各有定制。故天子之都邑,地方必是千里,则赋税所入,可以供朝觐聘问之需,是天子所以礼待诸侯者,取足于此耳。苟不足于千里,则经费有亏,诸侯之燕享赐赉,皆无所出,而王朝之礼废矣。此王畿一定之制,未有过千里者也。诸侯之邦域,地方必是百里,则赋税所输,可以供祭祀会同之用。是诸侯所以守宗庙之典籍者,取足于此耳。苟不足于百里,则财用不继,国家之牺牲币帛,皆不能办,而宗庙之典籍不可守矣。此侯国一定之制,未有过百里者也。先王之制如此,而后世乃以攻伐兼并为切,岂不悖哉。”
【元典】
“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
【译文】周公分封在鲁地,是百里见方的一块;土地不是不够,但也只不过百里见方。太公分封在齐地,也是百里见方的一块;也不是土地不够,却只不过百里见方。现在鲁国的土地有五个百里见方那么大,你认为,如果有圣王出现,那么鲁国是在土地应该削减之列呢,还是在应该增加之列呢?
【诸儒注疏】二公有大勋劳于天下,而其封国不过百里。“俭”,止而不过之意也。鲁地之大,皆并吞小国而得之。有王者作,则必在所损矣。
【理学讲评】俭,是节制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诸侯百里之制,创定于先王而通行于天下,即以齐鲁二国征之。昔周公以王室懿亲,着笃柴之绩,报功之典,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鲁,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女非不足,而止于百里,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鲁之典籍而已太公以师尚父,奋鹰扬之烈,报功之典,亦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齐,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地非不足,而止于百里,亦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齐之典籍而已。在天子固不得以优厚之恩,加于常制之外,在二公亦不得以亲贤之重,超于藩封之等,此二国之故典也。夫前人以百里受之天子,则后人当以百里嗣其先君。无所容其增益者。今鲁为方百里者五,四倍于始封之旧,其并吞小国,侵犯王制,已不少矣。子以为有王者作,欲修明法度,以整齐邦国,则鲁之地,将在所损乎,抑在所益乎?吾恐以百里之制,明一王之法,其当裁削也必矣。夫已据之土地,且不能保,而他邦之封域,又欲兼而有之,吾未见其可也。”
【元典】
“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译文】不费力就把那里的土地取来并入这里,这样的事仁人尚且不干,何况用杀人来求取土地呢?君子侍奉君主,只该专心一意地引导君主走正道,立志在仁上罢了。
【诸儒注疏】“徒”,空也;言不杀人而取之也。“当道”,谓事合于理;“志仁”,谓心在于仁。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分封之定制,既不可越,则诸侯之取与,皆不得私。设使不兴一兵,不戮一民,徒手而取南阳以与鲁国,在仁者犹以为贪利苟得,不肯妄为,何况驱民于锋镝,杀人于原野以求之乎。夫越制而行,谓之不道,残民以逞,谓之不仁。虽曰鲁君欲之,亦吾子所当救正者也。子未闻君子事君之道乎?盖君子之事君也,积诚感动,平时有辅养之功,尽力维持,随事有箴规之益。君不向道,则务引之于当道,使事事合理,而一毫非僻之事不行。君不志仁,则务引之以志于仁,使念念合理,而一毫残忍之念不作。此所以君无失德,臣无阿意,而常保其国家也。子诚能止伐齐之师,而勿以殃民为事,勿以战胜为功,则无愧于君子事君之道矣。”按孟子引君当道一言,可为万世人臣之法。然孟子历说齐梁之君,而终不能挽之于王道,则可见尽忠补过,固在于臣,而尊贤乐善则系乎君,人主诚能虚心任人,然后君子得行其志,而治功可成也。
【心学讲评】先王之所制为天下后世必遵之法,以建久安长治者,曰道;而人君推其不忍之心,以休养其民者,曰仁。乃率行先王之道,则天下安于无事,而仁自全;推其不忍之仁,则自有所惮而不为,而道不悖。战国之世,侯度失,兼并兴,危士民而争地争城,而惨杀不顾,道不能为之防,心不能为之动,固其君实然,抑为臣者导之也。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将有事于邻邦,而思并其土地。鲁人之欲使,亦慎子之侥幸功名而自欲之也。孟子因其来见而正告之曰:“子为将军,亦反顾所用以战之民为何如乎?夫古之用民也,教之以坐作进退之法、亲上死长之义,则上下同力而不乱,进可有功,退亦可以自保。若夫不教之于素,而一旦征发以即戎,则且授人以禽戮,而先王为之定其罪曰殃民。天生斯民而欲殃之,此尧、舜以不忍之心制为不赦之法,必不容于其世矣。子或曰:吾能驱市人一战,一鼓作气,而未尝不可胜也。乃即如子之志,遂子之欲,一战胜齐,无容过虑其或败,因而遂有南阳之地,以大展鲁邦,如是可免于殃民之害矣。然而度己度人,度之因然之理,且犹非义之所许,而不见其可。况于战必不胜,而徒为殃民乎!”于是慎子不待孟子之词毕,而勃然不悦曰:“夫战亦虑其不胜,攻亦虑其不取。战而胜矣,挫强齐而国威张,得南阳而土地辟,犹曰不可,此理之所无、情之所不然者,非滑厘所识也。”
孟子曰:“子何以不悦为哉?子未知不可之实,以徇君之邪心,以遂己之私愿耳。夫理固有所不可违,情固有所必不安者,吾明告子。夫子亦知分土建邦之制乎?立国而各有其疆域,非以惟后王君公之欲而予之也。天子之制,地方千里,百于侯封者,非以私天子也。盖统一天下之诸侯,颁赐燕劳,皆有常经;不千里,则所入者不足以酬五服、五等、同姓、异姓之锡予也。诸侯之地大者则方百里,各受土于天子者,非以私诸侯。盖上奉一王之政令,着其觐问察享之恒式,载于典籍,藏于宗庙;不百里,则断入者不足以遵守典籍之法于职员、邦交、承先待后之定式也。则请就鲁与齐而言之。
“鲁非肇封于周公乎?周公之建元子于东国也,其版图可考焉;南不逾汶,东不逾济,为方百里也,以使守宗国之典籍,止此矣。夫周之方定九州,地岂不足哉?而虽以叔父懿亲,兼勋劳之大,而恪守定制,节之于百里之中,无能过也。周公且不敢不循乎俭,而况其子孙之享余泽者乎!太公之受赐于东海也,其版图可稽焉:因爽鸠之旧,仍季前之封,为方百里也,以使守伯舅之典籍,止此矣。夫周之方一四海,地岂不足哉?而虽以开国元功,为周室之辅,而裁以典章,限之于百里之内,无能侈也。太公且不敢不从乎俭,况列国之因故壤者乎?夫周命尚未改也,则王制犹新矣;且周亦仍古之道也,万世不易矣。
“乃今鲁方百里者五矣,何德之隆,何功之显,而已若是其大?特今之无王者耳。子试思之,有王者作,天子自居重以驭轻,诸侯且众建而少其力,则鲁且于百里者五之中而在所损乎?定侯度者必使之不逾不僭,明矣。其能于百里者五之外而在所益乎?务兼并者不能听其狡焉启疆,明矣。夫既在所必损,则无亦念此五百里之非己有,而何南阳之足据哉!故使子今日者,鲁而惟子之所可与,齐而惟子之所欲取,驰词以说,不用兵而南阳入鲁之封域,然且为仁人者念之曰:与者此所欲也,取者非彼所欲也,揆之道而有所不可者,问之心而有所不安。况于以无罪之民,无教之素,驱之死地以求幸获乎?则吾所言不可者,洵不可也,而奈何子之不识也?
“夫子亦盖法君子之事君乎?君子之事君,弗导君之欲也,弗益君之恶也,有所务焉,以尽人臣之职,而襄国家之事。唯君不知恪守先王之成宪,而启非道之邪心,则引之以归于理之所当然,而历百王,俟后圣,皆范围于一成之度;君不能制其私欲之横行,而成安忍之惨毒,则引之以动其心之所不忍,而惠四邻,全万姓,皆生于恻怛之衷。如是则仁为天下之归,而道为保邦之本,乃以仰体一人而无惭受命。子能勉此,则鲁虽强子以将军之任,而子固不从。若夫贪一旦之功名,贻无穷之荼毒,君子之所不出,即尧、舜之所不容,而子何怒于吾言乎?”
呜呼!慎子岂可语此者,而君子教人必以其正,盖以闵当世之乱而不容已也。
【元典】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
【译文】孟子说:“现在那些侍奉君主的人都说:‘我能为君主开辟土地,增加财富。’现在所说的良臣,正是古代所说的残害百姓的人。君主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做臣的)却谋求让他富足,这好比是让夏桀富足。”
【诸儒注疏】辟,开垦也。
【理学讲评】孟子见得战国之时,人臣惟务富强之术,以阿时好,而其君皆信任之,至蠹国殃民而不悟,故警之说:“人臣事君,惟当正言匡救,以向道志仁为先,不当曲意逢迎,以富国强兵为事。乃今之事君者,何其谬也。见其君乐于聚财,则以兴利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开辟土地以尽地利,充实府库以聚货财。使用无不足,欲无不遂。这等有才干的在今日必以为良臣矣。然非暴征横敛,穷民之力,何由得之?是乃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拂民,从欲,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货为务,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克剥攘夺以富之,是以贪济暴,谓之富桀可也。夫君日益富,则民日益贫,必至于困苦无聊而已,非民贼而何?”
【元典】
“‘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
【译文】‘我能替君主纠集盟国,每战必胜。’现在所说的良臣,正是古代所说的残害百姓的人。君主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做臣的)却为他拼命打仗,这好比是帮夏桀打仗。
【诸儒注疏】“约”,要结也。“与国”,和好相与之国也。
【理学讲评】与国,是交好的邻国。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事君者,见其君喜于用兵,则以战胜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连合与国,以壮声势,每战必胜,以树勋名,使威伸列国,功盖天下。这等有谋略的,在今曰亦必以为良臣矣,然非兴师动众,糜烂其民,何由得之,是亦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好大喜功,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武为事,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奋勇争斗以辅之,是以威助虐,谓之辅桀可也。夫师旅曰兴,则死亡日众,必至于离散无余而已,非民贼而何?”
【元典】
“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译文】沿着现在这条路走,不改变现在这种风气,即使把天下给了他,也是一天都坐不安稳的。
【诸儒注疏】言必争夺而至于危亡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人君,皆以民贼为良臣者,岂不以国富兵强,遂可以取天下乎?然得天下有道,在得民心而已。今剥民之财以为富,残民之命以为强,其道则权谋功利,非先王之正道也。其俗则兼并攻夺,非先王之善俗也。若率由今日之道,而不能变今时之俗,上下相安,承敝袭陋,则虽与之以天下,而人心不归,国本不固,有智力者,又将起而夺之,危亡之祸,可立而待也。安能以一朝居乎。”夫富强之臣,其无益于人国也如此。而时君世主,顾乃偏信独任,贪近利而忘远图,亦独何哉?欲保天下者必力行仁义,以固结人心而后可。
【心学讲评】孟子深鉴于富强之祸天下,而悲乱之不可已也,曰:“天下不归于一,则乱无时而定。乃今之进说于君者,亦以得天下为志。然由其术而观之,则不得天下而天下之乱不止,得天下而天下之乱愈不止。
“夫古今无异理,成败无异致。国之本在民,民之所自定在道,民之所归在仁,非必然之券哉?今之事君者,未事之前矜其能,既事之后夸其功。为富国之说者曰:我能为君尽地之力,辟草莱而多所获;严敛民之法,绝侵负而厚其藏。于是君奖之日良臣,天下亦竞传其有定国之才矣。夫财何所自出?皆民之夺其生以应苛求者也;当古者有天下而务安养之日,故谓之民贼也。夫取民有常经,道也;不忍夺民而饥寒之,仁也。君即不向道以从欲,抑不志于仁而广惠,而且多其术,峻其法,以求富之,是君如桀,而益富之。桀即加富,而能保其富乎?富桀而犹谓之良,将胥天下而皆桀之剥民矣!
“为强国之术者曰:我能为君以利害动邻邦,而约与之合兵,因合兵之势而力战以必胜。于是自以为良,君奖之日良臣,天下亦共许其有强御之略矣。夫战所杀者何人?皆天所生而与我同类者也;当古者有天下而务生聚之日,固谓之民贼也。夫服天下有大本,道也;不忍斯民之死伤,仁也。君既不向道以妄争,不志于仁以息民,而且启其雄心,助其诈力,以为之强战,是君暴如桀,而益辅之。桀即有辅,而能恃其强乎?辅桀而犹谓之良,将胥天下而皆桀之嗜杀矣!
“天下而有汤、武也,则桀之亡也,可计日而待,而富桀辅桀者自消灭于廓清之日。乃胥今之世而皆然矣,以为谋国者之必出于此,而据之为道久矣!上以为法下以为学,而成乎俗矣,且将以此兼天下而有之。天未厌乱,或富以吞负,强以吞弱,则得天下亦或然之事乎?而民退死于冻馁,进死于兵刃,以坐视贼民者之功成而受赏,匹夫匹妇怨毒积焉,其能晏然而居其上乎?吾有以知天下既一之后,祸发于陇亩,而此君若臣者之死亡无日也。王者不作,说士不戢,哀哉斯民,其何日之有定哉?”
呜呼!孟子言之,而强秦验之矣。乃后世以无道取天下而虐民不已者,或迟久而不亡,则孟子之言又有时而不验。民生之荼苦,可胜道哉!
【元典】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
【译文】白圭说:“我想采用二十抽一的税率,怎么样?”孟子说:“你的做法是貉国的做法。”
【诸儒注疏】“白圭”,名丹,周人也。欲更税法,二十分而取其一分。
林氏曰:“按《史记》,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与童仆同苦乐;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以此居积致富。其为此论,盖欲以其术施之国家也。”“貉”,北方夷狄之国名也。
【理学讲评】白圭是周人,名丹。貉,是北方夷狄之国。白圭见得当时赋敛太重,民力不堪,故问于孟子说:“国家因地制赋,固不能不取诸民,然如今之税法,则甚重矣。吾欲于二十分之中而取其一,使上不妨于经费,下不病于诛求,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孟子答说:“为国者当有公平正大之体,立法者当为经常久远之规。故什一而税,乃尧舜以来,所以治中国之道也。如子二十取一之制,则是貉之道而已。以貉之道治中国之民,必有窒碍而难行者。子之言何其陋哉。”
【元典】
“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
【译文】“有一万户的国家,只有一个人制作陶器,那行吗?”白圭说:“不行,陶器会不够用的。”孟子说:“那个貉国,五谷不能生长,只有黍能生长;没有城墙、宫室、宗庙和祭祀的礼仪,没有诸侯之间赠礼宴请之类交际往来,没有各种官府、官吏,所以二十抽一也就够了。”
【诸儒注疏】孟子设喻以诘圭,而圭亦知其不可也。北方地寒,不生五谷;黍早熟,故生之。“饔飧”,以饮食馈客之礼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
【理学讲评】陶,是烧造瓦器。朝食叫做饔,夕食叫做飧。孟子既以白圭之论为难行。又诘问之说:“治国之必资于赋,就如用器之必资于陶也。且如万室之国,生齿甚繁,而但使一人烧造瓦器以供其用,子以为可乎?”白圭答说:“不可。盖用器既有万家,而制器乃止一人。以有限之力而供无穷之用,何以能足?其势有所不可也。夫一人之陶不足以供万家,则二十取一之赋,不可以治中国,可类推矣。”故孟子因其明而晓之说:“吾以子之道为貉道者,何哉?盖貉人之国,地高气寒,五谷不能生长。惟黍米一种,耐寒而生,物产甚薄,既无以为纳贡之需矣。且其居处无常,制度未备,无城郭宫室之营造,无宗庙祭祀,牺牲粢盛之备办,无诸侯交际之币帛,燕享之饔飧,无百官有司之廪禄。习俗如此朴陋,用度如此其省约,故虽二十取一,亦可以充足而有余耳。此在夷狄则然,岂可例论中国哉。”
【元典】
“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
【译文】而现在你居住在中国,(却要像貉国那样)抛弃人伦,废掉官吏,怎么能行呢?制作陶器的人少了,尚且不能治国,何况没有官吏呢?
【诸儒注疏】无君臣、祭祀、交际之礼,是“去人伦”;无百官有司,是“无君子”。因其辞以折之。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华夷之界限不同,而制度之繁简亦异。居貉之地,则可以行貉之道耳。今居中国,处冠裳文物之区,有君臣祭祀交际之礼,以纲纪人伦,不可去也。有百官有司之禄,以任用君子不可无也。今欲二十而取一,则交接之礼仪尽废,是去人伦矣。建设之官尽省,是无君子矣。如此,则何以立国,何以治人?如之何其可哉?吾就子之所明者而譬之,且如万室之国,陶以一人,用器者多,而供给者寡,则必不可以为国,子固知之矣。况中国之大,不止于万室,养君子以叙人伦,不止如陶人之制器而已。使国无君子,则纲常何以扶植,政教何以推行,又岂可以为国乎?君子不可无,则经用不可废,二十取一,自不足用矣。子欲舍什一之法,而从事于貉道几何不胥中国而为夷狄哉?”
【元典】
“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译文】想使税率比尧、舜的标准还低的,是大大小小貉那样的国家;想使税率比尧、舜的标准还高的,是大大小小桀那样的暴君。
【诸儒注疏】什一而税,尧、舜之道也,多则桀,寡则貉。今欲轻重之,则是小貉、小桀而已。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白圭说:“中国之地,乃尧舜以来相传之土宇,则赋税之法,亦当从尧舜以来所定之章程。故什一而税,上可以足国,而下不至于病民,此尧舜之道万世无敝。人不得以私意而轻重之者也。从古至今,其取诸民者,惟貉为最轻,惟夏桀为最重耳。今欲更制立法,以尧舜之道为可损而欲轻之,则因陋就简,而与貉同道,彼为大貉而吾亦小貉矣。以尧舜之道为可加,而欲重之,则横征暴敛,而与桀同事,彼为大桀,而吾亦小桀矣。桀固不可为,貉亦岂可为哉?子当守尧舜之道,以治中国之民。若日二十取一而足,吾未见其能行也。”
【心学讲评】人君取民有制,而即以天下之财待天下之用。此帝王之所以经理天下,使有恒而不匮,则亦终无意外非法之求,以反成乎虐害。不先制立国之用,而务裁损之,以为可以勿重烦于民,而事之不集,则终以猝责之民,民无供上之名,而有苛求之实,此夷貉无经国之制,迹若节俭而实繁,若宽恤而实酷者也。惟桀之无道,多为不艺之征,则亦同于貉,而遂以虐民而。白圭细人也,以节啬为货殖之术,乃自陈其说于孟子曰:“天下之苦于赋税甚矣,而自先王什一之法倡之。制用之繁,而取民遂过。吾欲减先王之半,二十而取一,民其足乎!盖吾有术焉,节之于流,则可不什一而足也,而其为利也何如!”
孟子心知其术不过裁礼制,汰官吏,省邮传,经费不立,而取于民者皆积之于府藏耳。乃曰:“吾知子之道矣。吾闻貉之君长,以此取其部族,而子亦用其术耳。今为子喻之。有万室之国于此,须于陶者万室也,而业陶者一人,不计室之多寡,而但欲省之于陶,则于事势其可行乎?”曰:“一人之于万室,相去远矣,虽欲简陶者而不可也。何也?盖一人之所造有涯,而万室之所需不少,器不足用也。”
孟子曰:“子亦知其必足用而后可乎?夫貉之为道,非万室之比也,故无不足用之忧也。貉地苦寒,五谷不生,(天所以限华夷而侠不很同茂民之乃粒也),惟黍生之,其为人无几矣。是故[鸟居兽聚],逐水草以为生,无城郭宫室,则无经营筑凿之劳也;生不知有父,死不知有哀,无宗庙祭祀之礼,则无牲栓玉帛之奠也;(喜则相聚而嬉,怒则反戈而斗,割鲜染指],衣皮饮酪,无诸侯币帛饔飧,则无牢饩将迎之费也;[鸷者为之君,狡者伪之长],无百官有司,则无颁禄治官之需也。故二十取一,仅以给其君之用及攻战之具而已,无不足也。
“今吾与子居中国之土,而讲中国之治。五帝三王制作明备之后,人且习而安之,而必不容已。乃欲尽去其经制之资;则交际无以将敬,祭享无以致孝,朝会无以从王,而大伦去矣;官可摄则摄之,可汰则汰之,士无仕进之地,民无受治之人,而君子绝矣。夫天下待治于君子,故以小人养君子,而必以君子治小人。陶一器也,万室而一人则寡矣,国之人且乏于用而不可支也。况为民立君,因事授职之君子,而可今日损一职,明日损一官,以专私自利,而可为国乎?乃人伦之可无,君子之可去,唯貉为可,则既成乎貉矣。如其以貉而治中国,则势必有所不能。名为裁冗费以宽民力,而事无以集,则又纵不肖之有司于法外驱民以从己之欲,上无以与之,彼将自取之。且养廉之典不丰,旬宣之长不备,既谓无君子而可治,则小人将窃出而为政。于是而上之取于民者二十而一也,民之所竭生计以应无名之征者,不啻什伯也,是名貉而实桀也。故欲轻之而决于轻之,貉为一隅之貉,而此为天下之貉,大貉者效小貉者也;欲轻之而不能轻之,因其私欲而遂重之,桀为流毒一时之桀,而此为流毒奕世之桀,大桀者甚于小桀者也。盖什一之法,尧、舜之道也。取于民者,即以任治人之事,酌其用之不可减,以使天下后世之莫能增。人伦以明,君子小人以别,而可重乎?而可轻乎?而可名为轻而实重乎?子为貉、为桀而不知,而何用喋喋为!”
呜呼!此孟子立万世之经而不易者也。
【元典】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
【译文】白圭说:“我治水的方法胜过大禹。”孟子说:“你错啦。大禹治水,是顺应水性。”
【诸儒注疏】赵氏曰:“当时诸侯有小水,白圭为之筑堤,壅而注之他国。”顺水之性也。
【理学讲评】丹,是白圭的名。周人白圭,曾筑堤壅水,注之他国,以除一时之患。乃自夸其功于孟子说:“古今称治水者,必归大禹。然禹之治水,用力甚劳,历时最久。今丹之治水,堤防一筑,泛滥即除,不必四载之勤,八年之久也。岂不胜于禹乎?”孟子斥之说:“有非常之人,然后能建非常之功。神禹之功,万世莫及。而子自负其能,欲加于神禹之上,吾窃以为过矣。昔禹之治水,岂尝用其私智,以穿凿为能乎?亦岂尝急于近功。以堤防为事乎?盖水有自然之性,而不容强,有必由之道,而不可遏。故禹惟因水之道,顺而治之,或上流有所湮塞,而不得循其故道,则因而为之疏瀹;或下流有所泛溢,而不得归于正道,则因而为之决排,此盖以水治水,而不以已与之者也。万世而下,称其平成永赖之功,而尤服其行所无事之智者,盖以此耳。今子壅水而注之邻国,尚不知治水之道为何如,而顾自以为功,求胜于禹,不亦过乎?”
【元典】
“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译文】所以大禹把四海当作蓄水场所。现在你却是把邻国当作蓄水场所。倒流泛滥的水叫洚水,洚水就是洪水,是仁人最讨厌的。你错啦!
【诸儒注疏】“壑”,受水处也。“水逆行”者,下流壅塞,故水逆流。今乃壅水以害人,则与洪水之灾无异矣。
【理学讲评】壑,是低洼受水之处。孟子承上文说:“水性就下,而海则地势之最下者也。禹惟顺水之性,故因势而利导之。虽千支万汲,无不使之奔趋于海,是以四海为受水之处,而各得其所归。所以水无逆行,而民无垫溺也。今吾子之治水,堤防于此,而灌注于彼。是以邻国为受水之处,而移祸于他邦。虽暂免一国之患,而人之遭其陷溺者多矣。其视以海为壑者,不亦异乎。盖水性可顺而不可逆。逆而壅之,则泛滥四出,洚洞无涯,这个叫做洚水。所谓洚水者,即尧时之所谓洪水也。洪水为灾,则怀山襄陵,下民昏垫,是乃仁人之所深恶者。今吾子以邻国为壑,使洪水之害,及于他邦,其为不仁甚矣。禹之治水以导利,子之治水以贻害,乃又居以为功,求胜于禹,岂不过哉。”按白圭之在当时,以薄赋,则欲轻于尧舜之道,以治水,则欲多于神禹之功。此皆以私智邪说,惑世诬民者。故孟子辞而辟之,非孟子则尧舜之道不明,神禹之功不着矣。故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
【心学讲评】当白圭之世,诸侯有小水,白圭用于一国,乃曲为筑堤防,以嫁祸于下流之邻国。其国幸以免灾,而水害之在天下者益烈。乃自托其功于孟子曰:“治水之功至于禹,而万世传之。乃丹今日者,指顾而为人国消昏垫之祸,不勤天下于八年,财无所大损,民无所大劳。窃自计之,事本易,而禹图之以难,丹为愈矣。”
孟子曰:“君子无易由言,而子以苟且之私心,讥天下万世之大利,子过矣。夫子知禹之治水何如乎?其汲汲营营躬劳苦而率天下以从事者,通计大势之归,以得其至理,则以水以流为情、以下为性,水之道也,得其道,则可以受泛滥之水者唯海耳。故因而多为之川,以快其行,顺其所往,而使自复,九州之水皆归于海,而天下无有停蓄以为灾者。若吾子则规一国之利,壅而引之邻国,则此国之幸免不可长保,而邻国之沉沦不恤也,是以邻国为壑也。夫子之移害于邻国也,水本非所往,而子强壅之以往,盖逆行矣。逆行则难于迅下,而洚洞无涯之势成,谓之洚水。夫洚水者,在尧时而谓之洪水,下民之所以溺,二帝之所深忧。何也?以其为害于民物之无穷也。天降灾而有洪水,则仁人且相天下之不若而治之;人嫁祸而为洚水,则仁人将深恶焉,而不使容于尧、舜之世。子试循水之所往而观之,其殃天下者何如?使有仁人闵邻国之难,而子何以自全,乃且日,禹何为其不若是也?子之为当世计不忍言,而自为计也亦过矣!逆天者不祥,殃民者不永,子亦曷自念乎?”
【元典】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译文】孟子说:“君子不讲求诚信,还有什么操守呢?”
【诸儒注疏】“亮”,信也,与谅同。“恶乎执”,言凡事苟且,无所执持也。
【理学讲评】亮,是明理自信的意思。执,是有持守。孟子说:“君子于天下之事,灼然有定见,而自信不疑,这叫做亮。确然有定守,而特立不变,这叫做执。执则临事有担当,才能有成,而惟亮则先事有主宰,才能有执,此应事接物之准也。若使研穷未到,造诣未深,道理上不曾分明,心体上不曾透彻,则事到面前,未免有影响之疑,二三之惑,方以为可行,又以为可止,非颓靡而不振,则迁就而不常,岂能有所执持,而成天下之事乎。信乎亮之不可无也。然所谓亮者,须要实见得是。方能信理信心,不然,则亦_弪磋之小信,执一而不通者耳。”孔子曰:君子贞而不谅。孟子所谓亮,即孔子所谓贞也。此又不可不辩。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皆知君子之求信于理也,必信于心,而不知其将何以为也;人皆知君子之以此始者,必以此终,而不知其何所本而能如此也。夫君子则早有以自审矣。以为吾之守以终身者,必有执焉。一家非之而不顾,一国非之而不顾,而后志可定;可贫可贱,而道不可枉,可生可死,而守不可夺,而后节可立,乃若使吾而不亮乎,见之未审,而无确然可据之理;择非其正,而非断然不易之道;则虽欲执之,而理不直者,气必不伸;道不一者,物且相感;而恶乎其能执哉?是以无欲以虚其心,致知以审其宜,正谊明道以端其本,则天下其孰能摇之?而岂若坚忍自怙者之以执为累哉!知君子之用心,而学为君子者亦知所尚矣。”
【元典】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
【译文】鲁国想让乐正子管理国家政事。孟子说:“我听了这消息,高兴得睡不着。”公孙子问:“乐正子刚强吗?”答道:“不。”“有智慧谋略吗?”答道:“不。”“见多识广吗?”答道:“不。”
【诸儒注疏】喜其道之得行。此三者,皆当世之所尚,而乐正子之所短,故丑疑而历问之。
【理学讲评】乐正子,是孟子弟子,名克。时鲁君知其贤,欲用之以执国政。孟子闻之,对门人说:“乐正子见用于鲁,是贤人得志之时,吾道可行之会。吾喜之甚,至于忘寝而不寐焉。”孟子盖深知乐正子之所长。故喜之如此。公孙丑乃问说:“人必有用世之全才,然后可以当大任。夫子喜乐正子之为政,必为其才有足取矣。不知乐正子之为人,果强毅有执,可以担当大事者乎?”孟子答说:“否。强固彼之所短也。”丑又问:“乐正子果知虑有余,可以裁决大议者乎?”孟子答说:“否。知虑亦彼之所短也。”丑又问:“乐正子果多闻博识,可以理繁治剧者乎?”孟子答说:“否。多闻识亦彼之所短也。”盖是三者皆当世之所尚,而非乐正子之所长,故公孙丑疑而历问之如此。然乐正子之抱负,有超出乎三者之长,而不囿于习俗之所尚者。公孙丑盖未之知也。
【元典】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
【译文】(公孙丑于是说:)“既然这样,(先生)为什么高兴得睡不着呢?”答道:“他这个人啊,爱听好意见。”“爱听好意见就够了吗?”答道:“爱听好意见,治理天下就绰绰有余,何况治理一个鲁国?”
【诸儒注疏】丑问也。丑问也。“优”,有余裕也;言虽治天下,尚有余力也。
【理学讲评】公孙丑又问孟子说:“今之为政者,皆以强力智虑多闻为尚,而乐正子皆无之,则无以居其位,而称其职矣。夫子乃为之喜而不寐,何为者哉?孟子答说:为政者不以一材一艺为长,而以兼容并包为度。乐正子虽无赫然可见之才,而其为人,则善人也。故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则心诚好之。不啻己出,汲汲然惟恐求之弗得,取之弗广者。此则乐正子之所长而已。公孙丑又问说:“鲁,大国也。执政,重任也。好善一节,便足以治鲁国乎?”孟子答说:善之出于己者有限,而善之资于人者无穷,为政者患不能好善耳。诚能好善,则虚怀雅量,足以容贤。开诚布公,可以广益。由是以天下之才,理天下之事,且绰绰乎治之而有余,况区区一鲁国乎?然则勇、知、多闻,不必兼备于己,而得位行道,自可以建立于时,吾之所以喜而不寐者以此。”
【元典】
“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
【译文】如果爱听好意见,那么天下的人都愿意不远千里地赶来把好意见告诉给他。
【诸儒注疏】“轻”,易也,言不以千里为难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吾谓好善优于天下者,为何?盖善者,天下之公理,好善者,天下之公心也。苟能不炫已之才,而惟好人之善,则虚而能受,如江海之纳众流,大而有容,如天地之包万物,将见风声所播,意气所招,不但相识的人,益思忠告,近处的人,皆来亲附,就是四海之内,在千里之外的,亦莫不感同气之相求,幸善言之可售,皆不惮涉远而来,告我以善矣。至是则强者效其力,智者献其谋,多闻者程其艺。合天下之见闻,资一国之治理,何所处而不当乎?我所谓好善优于天下者此也。”
【元典】
“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译文】如果不爱听好意见,那么人们就会(模仿他的腔调)说:‘唔唔,我早就知道了。’那种腔调脸色早把别人拒绝在千里之外了。士人千里之外止步不来,那么喜欢进谗言和阿谀献媚的人就会凑到跟前来了。同这帮人混在一起,想治理好国家,可能吗?
【诸儒注疏】自足其智,不嗜善言之貌。君子小人迭为消长,直谅多闻之士远,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理势然也。
此章言为政不在于用一己之长,而贵于有以来天下之善。
【理学讲评】訑訑,是自足其智,不嗜善言的模样。孟子又告公孙丑说:“天下之治,用人则有余,自用则不足。未有不亲善士,不受善言,而能成天下之治者也。夫苟自恃其才,不知好善,平时妄自尊大,视天下之人,个个都不如我,且好自称夸。谓天下之事,件件无有不知,这风声一传,则天下之士闻之,必将私议说,此人诡诎然,自足其智,不嗜善言,却又自言天下之善,我既已悉知之矣。这样的声音颜色,入皆知其无受善之心,非惟缄口而不言,抑且望风而远去。是距绝善人于千里之外也。夫君子小人,相为消长,使直谅多闻之士,自绝千里之外而不肯来,则谗谄面谀之徒,必然阿意取容,相继而至矣。谗谄面谀之人,常在左右,与之游处,则所闻无善言、所见无善行,政事日非,而祸乱将作矣。求国之治,何可得乎?夫惟好善则有休休之度,无诎诡之容。有直谅多闻之贤,无谗谄面谀之士。善言日进,善政日修,其于治天下何难之有。此好善之优于天下,而乐正子之为政,所以为可喜也。”按孟子此言于治道最为关切。人君处崇高富贵之地,正士易疏,而佞人易亲,谀言多顺,而忠言多逆,使非诚心好善之主,未有能任贤不贰,纳谏如流者也。故好问、好察,虞舜之所以圣;饰非拒谏,商纣之所以亡,有天下者,可不鉴哉。
【心学讲评】战国之君臣未尝不好士,而终不能致治,则以所好者非真士也。自以为其量能容天下,而实则驱天下以顺己,是其为量褊隘已甚。故游说之士日充于廷,而明王道、正人心、允协乎人情、动依乎天理之善士,则情固与之相睽,虽至乎前而不能用。孟子之门,唯乐正子身为善人,而乐与善人相亲,其与当世之结纳匪类者,声气迥别。鲁欲使之为政,则乐正子之志将行矣。孟子曰:“吾闻其为相,盖喜而不寐焉。鲁自此宁乎?天下自此可风乎!吾道自此可兴乎!”
而公孙丑未之知也,乃问曰:“执政之任亦大矣。危疑交集,非强者不断,而乐正子能御侮而不怯乎?”孟子曰:“乐正子非欲以气胜天下者也,而固不以勇决着任事之能。”丑又曰:“变故多端,非有智虑者不审,而乐正子能随机而曲应乎?”孟子曰:“乐正子非欲以巧穷天下者也,而固不以机智立应变之功。”丑又曰:“众论繁兴,非多闻识者不辨,而乐正子能以博雅资辨说乎?”孟子曰:“乐正子非欲以言折天下者也,而固不以淹贯资谈论之柄。”丑曰:“夫执政者,一国之事所取办,一国之人所待理者。非此三者,则才不足以胜之。而夫子何为喜而不寐?将勿令儒者之功名不见于天下,而当世益轻以为无益乎?”孟子曰:“乐正子而诚执鲁国之政也,而有不足喜者乎?夫乐正子之为人,所好者善也,于善而能好也。型仁讲义,天下之所视为迂也,而乐正子乐与之定交于靖共正直之中;敦诗说礼,天下之所略也,而乐正子相与同心于称先道古之内。则使执一国之政,实吾党大行之渐,而当世移风易俗之由也,而子何疑乎!”
乃丑犹未之知也,曰:“夫好善者,素士之风期,坐谈之高论耳。以之为政,徒与淡漠耿介之士讽诵于朝廷,事至且不能应,变生且不能御,而遂足乎?”孟子曰:“子勿轻言好善也。善者,天下之公理;好善者,天下之同情。为政者以之摄天下于一善之中,而集众善于所好之志,则天下具食仁义之福泽,而事各得所安,民各得所愿,以之变今之俗,而致一道同风之盛,皆优为之矣。而况一鲁之政,修先公之德,以兴治而保邦乎!故今者未有好善之人耳。夫苟知不有君子之无以为国,而逢恶者之不可与共功名也,则于人之诚有其善者,志与之一,道与之合,陈古谊而惟恐其言之不尽,崇儒术而惟恐其志之不行,则在今日者,虽习俗已敝,而不易得此善士乎?乃四海之内,守先王之道以正人心之邪僻,而合于匹夫匹妇之公好者,尚有人也。皆将曰,执政者而愿得雅正者与兴教化也,是吾党志行之秋也,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所称说者皆嘉言,所规谏者皆懿行;民何以生全,国何以永固,王业何以成,而天下何以定。合众善而举之,岂不优乎?乃子且唯才智多闻之为汲汲,视善为迂阔,而且漠然置之。夫苟不好善,而又将何如乎?矜强力,尚智辨,视天下之人可以威力取而智谋争,其于善也,且以有习闻而厌之。此其情,人皆见之矣,曰:彼之訑訑,自谓其智胜天下也,谓此五帝三王之陈言,予既已知之,特以其不足用而不乐言之耳。是终不足与有言,而且狎我也。则此訑訑之声音颜色,以其悖成其骄,以其骄益其悖,为善士者其肯至前而召其侮乎?盖距人于千里之外也。夫士止于千里之外,法言终无闻也,法行终无见也,奸邪在左右而无与斥之也,则谗人以求媚,谄阿以取容,心知其非而面谀之者至矣。于是而与游者无正人,与谋者无正道,胥此谗谄面谀之人也,诮君子以才术之无所自见,而称颂智勇之功德,谓唯行其意而勿嫌。民困而不知,国危而不恤,乃欲治也,其可得乎?
“呜呼!今之自许以强智多闻者,皆谗谄面谀之徒也,皆谗谄面谀之所惑而不知者也。上以之为功,下以之为风俗,而仁义息,王道湮。吾无所望于天下。乐正子诚利见乎,以一国之治,风起天下,世道之幸,吾道之幸也。而特未知,其果行焉否耳。”
【元典】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
【译文】陈子问道:“古代的君子怎样才肯做官?”孟子说:“去做官有三种情况,辞去官职有三种情况。”
【诸儒注疏】其目在下。
【理学讲评】陈子名臻,是孟子弟子。就,是仕于其国。陈子问孟子说:“今之君子,急于求仕,苟且以就功名,固不可。然不仕无我,但以隐为高亦不可。不知古之君子,何如而后肯仕乎?孟子答说:君子之处世,不必于仕,亦不必于不仕,只看道理何如,遭际何如。如其可就则就之,固未尝绝人而逃世,其所就有三焉。如其可去则去之,亦不肯枉己以徇人。其所去亦有三焉。或所处之地不同,或所遇之人不一,故其去就之迹,有不能一律而齐者。然就非贪位,去非好名,亦各尽其道而已。此古之君子所以随时处中,而不失其正也。”
【元典】
“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
【译文】恭敬礼貌地迎接他,并将按他所说的去实行,那就去做官。礼貌没有衰减,却不再按他说的去做了,那就辞去官职。
【诸儒注疏】所谓见行可之仕,若孔子于季桓子是也。受女乐而不朝,则去之矣。
【理学讲评】孟子既明君子之去就有三,乃历数以告陈子说道:“自古国君之于贤者,其上则能用之,其次能敬,其下能养。这三件礼有厚薄,而君子所视以为进退者,恒必由之。如使为国君的,有乐道忘势之心,有任贤图治之志,其始则屈己以迎之。内致其敬,外尽其礼,且欲虚怀以听之说道:吾将采纳其言,见诸行事,这乃是可与有为之君,吾道大行之机也。君子方欲辅世长民,择君而事,岂得不委身而就之乎。使其言果得行,义无可去,则君子亦将久于其国矣。其或礼貌之恭敬,虽若未衰,而言论之敷陈,终不见用,则任贤之意不专,求治之心不笃。虽有礼文,不过虚拘而已。君子以道自重见几而作,岂得不洁身而去之乎?夫道合则留,不合则去。君子之去就,此其一也。”
【元典】
“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
【译文】其次,虽然没有按他说的去做,但也恭敬礼貌地迎接他去,那就去做官。一旦礼貌也衰减了,那就辞去官职。
【诸儒注疏】所谓际可之仕,若孔子于卫灵公是也。故与公游于囿,公仰视蜚雁而后去之。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得君而事,言听计从,固所深愿,然而不可必得也。其次则在人君礼遇之何如。若进见之始,情意未孚,虽未即采纳其言,见诸行事,然接待之间,内致其敬,外隆其礼,未尝有一毫慢易其心,这犹是敬贤礼士之君,足用为善之机也。君子进必以礼,岂得不欣然而就之。如使礼意之勤,始终无替,君子亦不轻去也。及礼貌衰薄,渐不如初,此非为他,好所移,则必为小人所间,是亦不可与有为矣。贤者避色,岂得不毅然而去之乎。是盖以礼意之盛衰,决吾身之进退。君子之去就,又其一也。”
【元典】
“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詈:乏周济之。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译文】最差的是,早上没饭吃,晚上也没饭吃,饿得出不了门;君主知道后说,‘我在大政方针上不能实行他的主张,又不能听取他的言论,致使他在我的国土上又饥又饿,对此我感到耻辱。’于是周济他。这也是可以接受的,是为了免于饿死罢了。
【诸儒注疏】所谓公养之仕也。君之于民,固有周之之义,况此又有悔过之言,所以可受。然未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则犹不受也。其日免死而已,则其所受亦有节矣。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以礼貌为去就,已非其为道之本心。然亦不可必得也。又有下一等的,其君既不能用,又不能敬,使贤者身处固穷,朝夕之间,俱不能食,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其简贤弃礼如此,既而闻之,乃始悔过,说道:贤者在吾国中,大则当推心委任,小则当不时周给。今吾大者不能行其道,使尽展经纶,又不能从其言,使随事补益,则已失待贤之礼矣。乃至困郁无聊,饥饿于吾之土地,是又不能尽养贤之道,吾之耻也。于是致其供馈以周之。夫君之于民,固有周恤之义,而又有此悔过之言,揆之情礼,亦可受也。然岂滥受而无节哉,岂可以免死而止耳。夫周之可受,则有辞之馈,不可以终绝,是亦一就也。然受止于免死,则非义之交,不可以苟留。是亦一去也。君子之去就,又非其一乎?”合而观之,则知行道者,君子之本心。礼贤者,人君之盛节。明主诚能任贤使能,各行其志,使天下仕者皆愿立其朝,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心学讲评】陈子问曰:“古之君子得志而大行其道,则其仕决矣。若夫时未可为,而君子以仕为义,将君之所以待之何如则可仕也?”孟子曰:“古之君子欲行其道,不轻绝人以不可近,则有就;而志不可行,不能辱身而徇世,则有去。就者,道也;去者,义也。所就者因其人而有三。望之深则就之难,望之浅则就之易,其所以就而为所以去,亦有三。就之重则去之轻,就之轻则去之亦不重;去者三,而归于不辱己者一也。
“三者维何?其一,人君迎之,果有尊贤之心而致敬,其文备,其仪恭,又有礼矣;乃君子进而有所陈说,抑将奉教而思以有为,是国且待治,民且待安,君子之志行也,则就之。乃既知言之可行而将行矣,是行不行之几在此日也,倘徒然礼貌之未衰,而言终弗行,是有敬贤之心,而迷于利欲,惑于邪说,可行而不行,终不行矣,则去之。不以礼貌故,原其情而姑为之留也,所重者不在礼貌也。
“其次,虽迟疑于道之可行,而言未之能从也,而迎之致敬以有礼,则望其敬贤之忱,可以徐为悔悟,盖初无行言之心,则亦无有沮之者,非善善而不能用之也,则就之,姑立其朝,而且无与深言事也。乃既而礼貌衰矣,则所望者终虚,而且辱及身矣,则去之。所就者在礼貌,而亦非但在礼貌也。
“又其下,则偶留其国,本非为之聘而来,而时偶未之能去也,于时而适有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之事,君子亦未尝有求于彼也。乃其君闻之曰:‘君子之至人国,岂徒然哉?大者欲行其道,而吾困于时势,不能行也;次者欲听其言,而吾各有志欲,不能从也。乃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能无深负于君子而愧之乎?’由其愧悔之言,知其无轻傲之意,则以羁禄致馈,而实则周也。周之,则君子未仕,可同于氓,而援义以自安,亦可受也。受其周,亦就之道也。乃不能听行者,终不能矣;周之可一而不可亟也,免死而已矣。可以去则去之,情止于是,而君子何容情焉?
“此三者,皆君子处乱世而不得志之为也。君子以天下为心,而酌情理以待诸侯,以立身为重,而因用舍以定去留,其道如此。古大有为之君,为君子同亮天工以成盛治,则上古之事固有道焉,而不易望之三代以下也。”
【元典】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译文】孟子说:“舜在田野中兴起,傅说从筑墙的苦役中提拔出来,胶鬲从鱼盐贩子中提拔出来,管夷吾从狱官手中提拔出来,孙叔敖从海边的隐居生活中提拔出来,百里奚从买卖场所提拔出来。”
【诸儒注疏】舜耕历山,三十登庸。说筑傅岩,武丁举之。胶鬲遭乱,鬻贩鱼盐,文王举之。管仲囚于士官,桓公举以相国。孙叔敖隐处海滨,楚庄王举之为令尹。百里奚事见前篇。
【理学讲评】设版以筑墙,叫做版筑。士,是狱官。孟子说:“天生圣贤,所以维持世道,康济民生,不偶然也。然穷达有数,屈伸有时,往往有自困而亨者。如舜以圣人之德,践天子之位,万世称为圣君。然侧陋末扬之日,尝耕于历山,躬执耒耜,其发迹乃在于猷亩之中。使不遇尧,则一耕稼之农夫而已。傅说,辅佐高宗,成中兴之业,是商之良弼。然当初隐居傅岩,亲操版筑,就与做工的人一般。是其举用乃在版筑之间,何其贱也。胶鬲左右文王,成开创之功,是周之贤相。然当初身亲贸易,鬻贩鱼盐也,与做商贾的一样,是其举用乃在鱼盐之中,何其陋也。这两人都是王者之佐,使不遇高宗、文王,则终身工贾而已,谁则知之。管夷吾,相桓公,一匡天下。然其始尝拘囚缧绁,桓公释之以为相国,是荐举于士师之中者。孙叔敖,相楚庄以霸天下,然其始尝隐处海边,庄王用之以为令尹,是荐举于海滨之野者。百里奚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然其初混迹市廛,穆公拔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是乃举于市井之中者。这三人都是霸者之佐,使不遇三君,则终身罪废而已,谁则知之。”夫自古圣贤,虽君相异位,王伯异术,然皆起于困穷拂郁之中,则天意之曲成,盖有在矣。张子西铭有云: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即此意也。
【元典】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译文】所以上天要把重大的担子加给这个人,必定要先使他的心志受困苦,使他的筋骨受劳累,使他的肌体受饥饿,使他的身子受困乏,使他每做一事都受干扰、被打乱,以此来使他心理受振动、性格变坚韧,增加他所缺少的才能。
【诸儒注疏】“降大任”,使之任大事也,若舜以下是也。“空”,穷也;“乏”,绝也。“拂”,戾也,言使其所为不遂,多背戾也。“动心忍性”,谓竦动其心,坚忍其性也。然所谓性,亦指气禀食色而言耳。程子曰:“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
【理学讲评】大任,是重大的责任。空,是穷。乏,是绝。拂,是背戾。曾字是与增加的增宇同。孟子承上文说:“舜之为君,傅说诸臣之为相,皆天之所笃生。以济世安民者,然皆起于困穷拂郁之中。这是为何?盖为君为相,是世间极大的责任,必才全德备之人,才足以当之,而非备尝艰难,更历变故,则无以成其德,而达其才也。故天将以君相之任,付托于斯人,则必先置之困穷之地,内则苦其心志,使不得展舒。外则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穷乏其身,使不得安养,见有行事,则违拂谬乱其所为,使不得称意,这等样愁苦无聊,真人情之所不能堪者,天岂无意于斯入哉。盖良心多发于忧勤,而气禀每纵于佚乐,经了这般挫折,则惕然而自奋,是所以竦动其仁义礼智之心,而使之益纯也。受得这般贫苦,则泊然而无求,是所以坚忍其声色臭味之性,而使之益定也。又且磨炼于人情,阅历于世故,则闻见日广,智虑日生,是又增益其才力之所不能而使之充裕也。这等才全德备的人,出而当天下之大任,岂有不光明俊伟,超出寻常者哉。然则天之所以困之者,正所以厚之也。”尝观自古创业之君,皆以险阻艰难得之,而其后守成之主,多以丰亨豫大失之,则知天命无常,天心莫测,或以无虞而失国,或以多难而兴邦。入主常能仰承天心,慎保天命,则祖宗之业,万世无坠矣。
【元典】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译文】一个人常有过失,才能改正;心志遭困苦,思虑被阻塞,才能发愤有为;表露在脸色上,抒发在言语中,才能使人了解。
【诸儒注疏】“恒”,常也,犹言大率也。“衡”,不顺也。“作”,奋起也。“征”,验也。“喻”,晓也。此又言中人之性,常必有过,然后能改。盖不能谨于平曰,故必事势穷蹙,以至困于心,横于虑,然后能奋发而兴起;不能烛于几微,故必事理暴着,以至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然后能警悟而通晓也。
【理学讲评】恒字解作常字。衡,是不顺的意思,作,是奋起。征,是验,喻,是晓。孟子承上文说:“自古圣贤,莫非天授,然必由困穷而后能兴起,况常人乎。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必先有过失,乃能惕然省悟,幡然改图,有所惩于前,则有所儆于后,人情大抵然也。盖事未有不慎其始而能善其终者。中人之性,少有怠惰,或不能谨于平日,到那事势穷蹙,仓皇失措的时候,其心困而不舒,其虑衡而不顺,思前算后,都行不去了。然后悔过自新,奋然感发而兴起,精神意气,都从那愤激中鼓动出来。而平时怠惰之失,庶几其能改矣。事未有不始于微而成于着者,中人之资,少有昏昧,便不能烛于几微,到那事理暴着掩护不得的时节,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群讥众讪,都堪不得了。然后反听内照,豁然警悟而通晓,聪明智慧,都从那障蔽中磨硗出来,而昏昧之失,亦庶几其能改矣。”夫困心衡虑而作,则虽柔必强,征色发声而喻,则虽愚必明,其与圣贤之动心忍性,增益不能者,其机一也。可见人不患其有过,而患其不能改。以成汤之圣,不称其无过,而称改过,以宣王之贤,不美其无阙,而称补阙,欲为圣贤者,毋自弃焉。
【元典】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译文】国内没有执法的大臣和辅佐君主的士人,国外没有势均力敌的国家和外患的威胁,国家常常会灭亡。
【诸儒注疏】此言国亦然也。“法家”,法度之世臣也;“拂士”,辅弼之贤士也。
【理学讲评】法家,是法度世臣,拂士,是辅拂贤士。孟子承上文说:“善心每发于忧勤,祸患常生于怠忽。过然后改,岂独人情为然,就是治国之道,也是如此。若使为人君者,有世臣大家,谨守其法度,有忠臣贤士,匡救其阙失,则内有所严惮,而不敢纵肆。有强大之敌国,常畏其凌逼,有军旅之外患,常恐其疏虞。则外有所警惧,而不敢怠荒,此国之所由兴也。若使入而在内,无法家拂士,则必亲谀佞而废箴规。出而在外,无敌国外患,则必怀宴安而忘警惕,将见心志日荒,政事日坏,而祸乱随之矣。国岂有不亡者乎。”盖治国之道,譬之治身治家。治身者,以药石攻疾,常恶其苦口,而不知补救之功大。治家者,以铃柝警盗,常厌其聒耳,而不知防御之益多。故人主不乐忠言,是讳疾也。疾将日深,不虞外患,是诲盗也。盗将日至,此必亡之势也。故明君能容切直之言,盛世不忘无虞之戒。有天下者可以鉴矣。
【元典】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译文】这样,就能明白忧患中能获得生存、安乐中会遭致灭亡的道理了。
【诸儒注疏】以上文观之,则知人之生全出于忧患,而死亡由于安乐矣。
尹氏曰:“言困穷拂郁能坚人之志而熟人之仁;以安乐失之者多矣!”
【理学讲评】孟子总结上文说:“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但知安乐之可以得生,忧患之足以致死而已。今观圣贤之成德,中人之改过,乃在于动心忍性,困心衡虑之余,而国家之危亡,顾在于内外无虞之日。然后知人之生全,多出于忧患,而其死亡,多由于安乐,此其明效大验,彰彰甚着者也。盖人处忧患之中,则操心也危,虑患也深,有恐惧修省之诚,而无放僻邪侈之行。故可以成身,可以保国,譬如多病的人,兢兢保护,反得生全。所以说生于忧患。人处安乐之日,则求无不得,欲无不遂。盘乐怠傲之情多,而忧勤惕励之意少。故大则亡国,小则丧身。譬如壮盛的人,恣情欲反致死亡,所以说死于安乐也。”夫人情莫不恶忧患,而所恶有甚于忧患莫如死。亦莫不好安乐,而所好有甚于安乐者莫如生。人能于安乐之中,忘忧患,则有生全之福,无死亡之祸矣。《易经》上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有国家者宜三复于斯。
【心学讲评】孟子曰:“吾深惜夫自弃者之可乘时以有为也!国家无百年无事之日,生人无所为必得之功,乃一逢其困,而遂日天之厄我,而我无资以兴也;我之无才,而过已无从改也。呜呼!斯其为自弃之实,而尚可委哉!己之不能,非不可勉也,辛苦之所得,以备悉其得失而不忘;命之不辰,非不司:造也,忧勤之所构,以熟悉于安危而不忽。知之不早,而图之不亟,岂非愚懦之尤者乎!
“且以古圣贤之成玄德显功者言之。大舜尚矣!使生而为帝室之胄,嗣承大位,其圣犹是也。然且自虞幕失职以后,逮娇牛、瞽瞍而降在田间,舜且躬耕于畎亩之中,而元德升闻,乃受帝禅。其发也,由困而后发也,况下此者乎!傅说以学古训于高宗,而殷道复盛;其举也,则于版筑之间,或且传为胥靡矣,而以梦卜劳求矣。胶鬲复起而赞有周之新命,乃遭暴君为亡人,隐于鱼盐之贾,而文王乃举之。管夷吾一匡九合之功伟矣;而子纠杀,召忽死,鲁人囚之,桓公乃举焉。孙叔敖相楚王以讨陈乱,主夏盟;敖虽楚之世族,而传其以越椒之难,匿处海滨而后举也。百里奚相秦穆公以显于天下,所谓‘番番良士’者也;而虞亡之后,逃之秦而处于市,或且曰贩牛焉,而举于市也。此二王、三伯之元臣,自其后而观之则如此,自其前之所处则如此;一人之身,而处屯则无以自存,逢时则功及天下。若是者,岂非天哉?
“故天以扶衰兴治之大任降之是人,而在将降未降之前,若又有所以历试之者,盖五子而一辙,必有以先之矣。则先苦其心志焉,使图存之无术,为生之不易也;劳其筋骨焉,使坐而论道之身,受劳役不堪之事,饿其体肤焉,滨于死而仅使之生也;空乏其身,辱其身而仅以全也;于其所欲行也,本可如是,而拂之以不然,在我欲然,而旁出以相挠,可有为而不能为也。盖天之于此,有所以然者矣。五子之心,非冥而无觉之心,而恐未足以随机速应,以尽猝起之变,以此而使之不得不动;身无须臾之安,则心无须臾之静,而后心之神明以屡出而不穷。五子之性,非纵而不敛之性,而恐未足以坚持正志,以绝好恶之偏,以此而使之不得不忍;志无一日之遂,则情无一日之惬,而后性之刚柔以遏抑而永正。心动矣,知乃以生,而道乃以审;性忍矣,命无不安,而后德无不定。则昔者虽能也,而尚有不能者,于此而通天下之志,守在己之贞,使增益以成乎王业伯功之大用,而大任乃降之,则且与舜之生知安行、决江河之善于深山者等矣。
“呜呼!彼所谓大有为之士也,而皆若此,而况中人之心顽而无动几、性僻而无忍力者乎?乃中人之幸而得免于恶者,亦有之矣。天之所不加意,则或自贻之而自成之,人毁之而人乃就之也。夫人行而不顺于道,因而循之,相沿而未改也。及其过矣,事果有所不能行、物果有所不能容矣,而后前之所为不可复,后之所为不更为也。何也?过未成之时,心亦觉安焉,虑亦顺其非,而可用其揣度焉。逮于过,而事理必有所不能行矣。于时身无所措而心益穷,计无所之而虑不决,困不能通也,衡不能顺也,然后求旧而作,曰:必循乎理,而后梦寐其康乎!图维其利乎!过未见之时,人亦以欣然听之焉,人且以宽假之辞慰之焉。逮乎过,而清议在不容矣。于时见之者且加以不令之色,答之者且报以不顺之声,征而不相恕也,发而不相让也,然后自喻之曰:必达乎情,而后在我无愧乎!于人无尤乎!作焉,喻焉,而改之速矣。此中人之恒情,而所得于过者多矣。
“若其在国家也,安危系于一线,而君心尚不为之动;鸩毒生于晏安,而君性尚不为之忍。所赖有守先君之法度而为法家,抱忠直之节操而为拂士,时以厝火积薪之言进于耳;强大为邻而相敌,仇怨不解而为患,时以乘衅攻瑕之谋相为难;然后入而无以自容,出而无以自保,图存保国之计生焉。若其不然,逆耳之言绝于耳,泰然其自通也,窥隙之兵绝于境,恬然其无惊也,祸发于所不自知,而恶皆其所自取。古诸侯之国万,周之国千八百,而今仅有存焉;其亡者,恒以此也。
“夫能作能喻之余,念吾所以能改者于何而受益;国家既亡之后,念亡之所以不可救者因何而终误;然后知生我者忧患,死我者安乐,大较然也。心之动,而生人之理即于是而畅;遂性之忍,而生死之界即于此而攸分。心不动而心冥于觉者,生气即灭;性不忍而性随而放者,生道即亡。忧患以发其动忍,安乐以迷其心性,不亦较然乎?过而能改者,事后而知之,知之虽晚而较切。亡国而后知,则虽知之,何益哉?故凡人之志有所拂,势有所逆,行有所失,患有所迫,正有为有守之时,在大贤以下且然,而况中人乎!在中人且然,而我岂不逮乎!学者闻过而不喜,世主偷安以忘危,皆所谓自弃者,而可委不幸于天哉?”
【元典】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教育也是有多种方式的,(对某个人,)我不屑去教诲他,这也是教诲他的一种方式罢了。”
【诸儒注疏】“多术”,言非一端。“屑”,洁也。不以其人为洁而距绝之,所谓不屑之教诲也。其人若能感此,退自修省,则是亦我教诲之也。
尹氏曰:“言或抑或扬,或与或不与,各因其材而笃之,无非教也。”
【理学讲评】术,是教人的方法。不屑,是不以其人为洁而拒绝的意思。孟子说:“学者受教之地不同,君子教人之法亦异。故或与或不与,或抑或扬,无非因人而施,期于成就,其为教亦多术矣。如何见得教之多术?盖人皆知教之为教,而未知不教之为教。彼进之门墙,列于弟子,有问则答,有惑则解,这固是教诲他。乃亦有习于不善,惑于异端,气质未能变化,心志未能专一,则君子亦有不以为洁而拒绝之者。这叫做不屑之教诲。若使其人果能幡然悔悟,惕然省改,遂能易恶以至中,去邪而从正,这也是我教他一般。可见来而不拒,因才而笃者,固教也,拒而不纳,使有激而兴者,亦教也。”观不教之为教,而教之多术可知矣。昔孔子之于孺悲,孟子之于曹交,皆是如此。然施教者,固必有曲成不遗之仁。受教者,尤贵有随事修省之实。若因其不屑,而阻于上进,是则自暴自弃者耳,亦将如之何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望人为善之心无已,而心不能以直达,则术生焉。予奉教于君子,而思以教天下,犹是心焉。夫教之为术也,或顺而成之;或逆而矫之,或诱之以易从,而生其慕道之切;或困之以难得,而起其奋发之深:盖亦多术矣。予皆尝用之,以与二三子相周旋。而更有一术焉,则其人本无望道之志,不成乎求师之礼;问非所问,而无以为答;告以可知,而终不求知。如是,则予以不屑与论,而若示之绝。虽然,吾岂绝斯人哉?使其自念曰:愿受业而何以不纳也?勤问道而何以不对也?则悔其浮俗之非,以反于诚笃,其受予益也,岂不可乎?是亦教诲之而已,而无如彼之不悟何也。则虽贬吾礼、亵吾言以强教之,又何益哉?予未尝绝人,而人自绝也。”
【心理穿梭】“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此言固有嫌于径疾者,是以朱子须与分剖,以此为对不孝不弟者之言。陈氏以“率性”为脉络,庆源加以“充量”之说,此义乃密。姚江错看《孟子》,反以有子言“本立道生”为支离。姚江于此,不但失之径疾,而抑于所言孝弟处先已笼统。孟子在孝弟上说得精微广大,所以与有子别。有子谓孝弟之人免于犯上、作乱,却只在爱上说。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又曰“事亲若曾子者可也”,言事,言从,便有天理之节文在内。于此抑以行止疾徐言弟不弟,浅而言之,固不过一举趾之分;如实体之,则一举趾之不中,而即入于不弟焉。非尧、舜之“动容周旋中礼”、“经德不回”而“非以干禄”者,固不足以与其藏之密矣。
姚江之言孝弟,则但以煦煦之爱为良知、良能,此正告子以“吾弟则爱”为仁。而其所从发之源,固与甘食悦色之心同为七情所着。释氏开口便柔软缠绵,说得恁样可怜生地,都是者个“爱”字。虽以施之吾父吾兄为得其可施之人,而实则所以施者非其性之德矣。
故不于性言孝弟,则必沦于情;不于天理之节文言孝弟,则必以人欲而行乎天理。看曾子到易箦时说出君子、细人用爱之不同,则知、尧舜之“哭死而哀,非为生者”,性、情之分,理、欲之别,其际严矣。则有子以鲜犯上、不作乱之孝弟为“为仁之本”,定非支离。孟子于疾徐先后之际,精审孝弟之则而慎其微,则以尧、舜之道为即在是,乃敬、肆之分,天理、人欲之充塞无间,亦非如姚江之躐等而沦于佛也。
若但从宗社倾覆上说亲之过大,则于利害分大小,便已乖乎天理自然之则。如孟子言“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彼言大过者,则当以宗社之安危为断。虽为贵戚而分实君臣,臣者,社稷之臣。子者,亲之子也,到父子上,那更将宗社看得隆重来!瞽瞍杀人,则舜窃负而逃,欣然乐而忘天下。者宗庙社稷,在幽王则重,在平王方为世子固已如敝屣耳。故宗社之倾然,虽幽王之大过,而平王不得以为大。犹无故杀人,在瞽瞍为大过,故皋陶必执。而舜不得以为怨也。
且唯幽、平之父子,则有宗社,而凯风之母子固无宗社也。然则唯天子之子为可怨,而庶人之子遂无可怨者乎?其兄关弓,又何涕泣也?舜则于田之日,无宗社也,瞽瞍欲杀之,则怨慕矣。及为天子而弃天下若敝屣,欣然以乐而无怨焉。过之大小不在宗社,审矣。
士庶之有家室,亦犹天子之有宗社。家之不安,与宗社之危等。凯风之母不安其室,害亦中于家矣,而何以为小过邪?君子言人父子之际,岂以富贵名位而分轻重哉!
夫幽王之过所以大者,绌申后,废宜臼,乱父子君臣夫妇之大伦。且庾木有无枝之忧,析薪有绝理之惧,则黄台抱蔓之事,尤虑其不免,而且不得与虎狼同其仁。夫是为过之大者。
若七子之母,于妇道虽为失节,于母道固未绝恩,则亦人欲之不戢,而非其天理之尽亡,故曰“过小”。向令其母有戕贼七子之心,则七子虽名位不显,初无宗祧无主之悲,而抑岂仅为小过邪?
若《小弁》之诗,固已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则平王业已重视其身而轻视天下,所以得情之正,而合于亲亲之仁。申生唯不知此,是以仅为恭而不得为孝。而乐正子春视伤其足如丧宗社,身之重于天下,固已,而况其亲之蔑恩害理,亲欲推刃者乎!朱子曰“伤天地之太和,戾父子之至爱”,亲之过大者也,义斯正矣。
新安云“交兵不过杀人,言利则必蛊害人心”,此语说得好看,而于理则大悖。人心之害,至于互相贼杀而已极,故杨、墨之徒归,斯受之,而争地争城者罪不容于死,此王道之权衡也。若说交兵只是杀他人,蛊害人心则君臣父子兄弟且相为害,乃孟子说君臣、父子、兄弟“怀利以相接”,到头流弊只是亡国,又岂杀人轻而亡国重邪?到杀人如莽时,君臣、父子、兄弟更不但“怀利以相接”,而怀害以相接矣。从古来有几个纪信、韩成、吉扮、赵孝、邓攸!白刃临头时,臣可移死于君,子可移死于父,弟可移死于兄,而恬然为之者多矣,又何处更有人心?杀人之祸,其始正缘于利;言利之弊,其祸必至于杀人。宋轻以利说罢兵,乃是抱薪救火。无王者起,而彼此相吞以沦于亡,则斯民之肝脑涂地者,正不忍言,故孟子不欲以利益害人心者,正以止杀。人心一害,杀必随之。如赵贪上党之利,及乎国之垂亡,而长平之死者四十万矣,尚可云“不过杀人”乎?“天地之大德日生”。利者可使徙义,恶者可使迁善,死者则不可复生,而乃云“不过杀人”!悲哉,新安之不思而忍为此言也!
王制诸公地方五百里。若如郑氏说,则除夏、商固有百里,须更并二十四个百里之国。开方之法,方五百里者,为方百里者二十五也。朱子云“须并四个百里国地”,误。若提封止五万井,则地方二百二十六里有奇耳。
华阳以“当道”为工夫,谓引之当道,则君志以仁。西山云:“心存于仁,则其行无不合道。”
自君之自修而言,则以志仁为本,不志于仁,便不能当道。故朱子于下章引“修道以仁”证之。乃以臣之引君而言,则君志之仁不仁无所施功,而引之以志于仁者,道也。大人格君心之非,亦不能向君心上用工夫,须开陈善道,而后能闭其邪心。若急与之言存养、省察之事,中材以下,百忙受不得也。伊尹之于太甲,周公之于成王,岂能日察其心之邪正而施之教哉!亦纳之于轨物而已。
如仇士良教其徒,使日以声色狗马进,亦须以非道引之,方能使其志惑;若只但逐日教他以杀害贪顽为心,虽至愚亦不听也。君子之事君,正从此反勘出个人处。若伊川亟谏折柳,蓦地从志上用功,所以无补。以道开之,使其于天理路上已熟,则向后者等儿嬉暴殄事自化矣。此华阳之说较西山为得也。
新安以“当道”分贴不争土地,“志仁”分贴不殃民,亦学究科场料耳。孟子曰“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则固以不以私利故动于为恶为仁也。二句自一串说。
“免死而已矣”,便是说去,非但受之有节,到稍稍有起色之时则亦去矣。云峰言末一节不言去,未是。
于此正好看古人用心处。若当未困乏之时,稍怀生计之心,则岂至“旦不食,夕不食,不能出门户”哉!抑孟子有“为贫而仕,抱关击柝”之义,此何为不就下位以免于饥饿?则以所居之国,原以应聘而至。云“不能行其道、用其言”,则尝欲行道而既有所言矣。如此而更以贫故居卑位,又成甚次第来?孔子为委吏、乘田,乃年少而承世禄之绪,非有行道之望,鲁又其宗国,不可辄去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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