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译文】孟子说:“尽自己的善心,就是觉悟到了自己的本性。觉悟到了自己的本性,就是懂得了天命。”
【诸儒注疏】“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故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则其所从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
【理学讲评】尽,是完全、充满的意思。孟子说:“人身方寸之中,神明不测的,叫做心,心所具之理,叫做性。吾心至虚至灵,浑通万理,其体本无不全,然非研穷事物,识得吾心所具之理,则理有未明,即心有所蔽,安能满其本然之量乎。若是能尽其心,而于神明之本体完全充满,无少亏欠者,必是能知其性,而于民彝物则之理,融会贯通,无所疑惑者也。夫天者理而已矣,天以此赋于我,我以此成于性,本是联合而无间的。既知其性,则心思之莹彻,可以穷神,识见之玄微,可以达化,知吾性之仁与礼,便知道天之元亨,知吾性之义与智,便知道天之利贞,而于穆不已之命,可以默悟而潜孚矣。岂有不能知天者乎。学而至于知天,则物格知至,而所以造其理者,无余蕴矣。”
【元典】
“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译文】保存自己的善心,养护自己的本性,以此来对待天命。
【诸儒注疏】“存”,谓操而不舍;“养”,谓顺而不害;“事”,则奉承而不违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君子之学,以致知为入门,尤必以践履为实地,心固尽矣,犹恐出入之无常,则操而存之,使一动一静,常在于方寸之中,而不夺于外诱之私,性固知矣,犹恐作为之或害,则顺而养之,使事事物物,常循其自然之则,而不涉于矫揉之失。君子存养之功,交致其密,如此,这是为何?盖心为天君,性由天命,是皆天之所付于我者,若放逸其心,戕贼其性,这就是慢天亵天,而非所以事之矣。今吾能操存此心,是所以奉吾之天君,而不敢违越。顺养此性,是所以保吾之天命,而不敢失坠,就如帝临汝,日在左右的一般,岂非所以事天乎。能事天,则意诚心正,而所以其事者有全功矣。”
【元典】
“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译文】不论寿命是长是短都不改变态度,只是修身养性等待天命,这就是确立正常命运的方法。
【诸儒注疏】“夭寿”,命之短长也。“贰”,疑也,“不贰”者,知天之至,修身以俟死,则事天以终身也。“立命”,谓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
程子曰:“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谓之天,自禀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张子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愚谓: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夭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尽,固不知所以为仁,然智而不仁,则亦将流荡不法,而不足以为智矣。
【理学讲评】贰,是疑惑。承上文说:“君子知天事天,其于察识存养,固能兼体矣。然死生祸福之说,最易以惑人,而省察克治之功,最难于持久,使识见未融,工夫有间,于知天事天,犹未为至也。诚知人之生死,犹昼夜之必然,数之长短,皆造化之默制。或夭或寿,坦然无所疑贰于其中。而惟一意修身,安心俟命,完吾性分之固有,而利害付之不闻,尽吾职分之当为,而祸福听其自至。真有壮老一节,始终一心者,这是为何?盖天之所命于我者,不但使之禀血气以有生,而实使之参三才而独立。今寿之间,看得这等透彻,修身之功,持得这等坚定,是将天赋与我的,浑然全备,无一毫贼。挺然树立,无一些失附。幸而寿则自作元命。而好德考终。不幸而夭,则亦顺受天命,而设齿无憾,岂不谓之立命乎?”学至于立命,则为知之尽,仁之至,而知天事天,胥造其极矣。
【心学讲评】孟子极言作圣之全功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故作圣之功,必以合天为极。合天者,与天之所以生我之理合而已矣。天之所以生我者为命;生我之理为性;我受所生之理,而有其神明之用以尽其理日心;因是而措之事为曰身:皆一致相因,而作圣之功,惟求之是而自足。夫天人之量别矣,而见天于人者,其道在知;天人之事殊矣,而以人法天者,其道在行。知行各全其本量,而人通于天;知行各臻其极至,而天即在我矣。”
“今以知言之。人之有心,明聪睿察之德本无有涯量,无微不可入,无远不可届,作圣者必尽其能,而后于理无所蔽。乃能尽其心者,非竭智穷思,以引于无极者也。唯灼然不为情之所蔽,不为气之所拘,而实有以知吾性情之中有此至善之体,以发起吾心之神明,而使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夫人惟不知性,则善不知其何所从生,理不知其何所从出耳。知其性,则人之所以为人者,皆五行二气之良能,而天之所以为天者,即此健顺五常之至理,而天无不可知矣。夫察乎有生以后之大用,而心无不尽;明乎有生以始之全体,而天无不知;要惟知性之功,能君子之致知以专致于吾之理,岂容忽乎!
“以行言之。性无可为功,而所以复此性者心也。特心之有神明也,感物而动,而或随物以流,则与我所生之理相背驰;故惟有存其心,明聪不惊,而专以致之于静。治心无可常据,而所以主此心者性也。特性之在未发也,其体甚微,而或无以培护,则因吾心之存亡为消长,故惟能养其性,天理日凝,而渐有以大其功能。此乃其所以尽人事之当然,而即以奉天赋畀之德,谨守而勤修之,则以顺二气之正、调五行之化者在此也。夫体天于心,全性于天,而人合天体,要惟存养之互为功,则君子之力行以谨持其所生之理,岂有间乎!
“由其知之至者而天无不知,则见生我者之唯此理,而气数不得以操其权,则旷然于生死屈伸之一致,而为夭为寿,皆非人之所可以私智而异其情,坦然信之而不贰。由其行之纯者而极于事天,则念我之所以为功于天者唯此理,而言行皆不可违其则;则确然有贞常不易之修能,而为天为寿,皆为吾之所可以自尽而守其恒,敬以俟之而不违。若此者,乃以未生而使有生,其命在天,天有立天之道而制乎命;既生而生在我,命亦在我,我有立人之道而贞其命;君子之所以立命者此也。夫至于立命,则即我即天,而作圣之功极矣。亦唯知天之至,而无贰尔心,事天之纯,而慎修思永,则君子知性之功不惑乎纷驰,存养之学不外乎存发,操之甚约,而充之极大。有志于圣功者,尚知所循乎!”
【元典】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译文】孟子说:“没有一样不是天命(决定),顺从天命,接受的是正常的命运;因此懂天命的人不会站立在危墙下面。”
【诸儒注疏】人物之生,吉凶祸福皆天所命;然唯莫之致而至者,乃为正命。故君子修身以俟之,所以顺受乎此也。“命”谓正命,“岩墙”,墙之将覆者。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
【理学讲评】岩墙,是险峻之墙,基薄而将覆者。孟子教人以知命之学。说道:“凡人之生、吉凶、祸福,皆有一定之数,宰于冥漠之中,莫非天之所命也。而能顺受其正者少矣。惟君子尽其在我,听其在天,或降之以福,固顺以受之,而不敢以吉为可趋。或降之以祸,亦顺以受之,百不敢以凶为可避。就如受父母之命,东西南北,遵道而行,这才是顺受其正。若冥行妄趋,蹈危履险,至于丧身陨命而不顾。这就如立在岩墙之下的一般。覆压之患,必所难免,其不知命甚矣。是以知命之君子,虽不肯福于回,然必择地而蹈,必不肯立身于岩墙之下,而自取覆压之祸也。”盖惟知命,而后能顺受其正,不知有正命者,安望其能顺受也哉。
【元典】
“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译文】尽力行道而死的,是正常的命运;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常的命运。
【诸儒注疏】尽其道,则所值之吉凶,皆莫之致而至者矣。“桎梏”,所以拘罪人者。言犯罪而死,与立岩墙之下者同,皆人所取,非天所为也。此章与上章盖一时之言,所以发其末句未尽之意。
【理学讲评】桎梏,是刑具,如今杠镣一般,承上文说:“莫非命也。何以叫做正命?盖命禀于天者也。人能存心养性,尽了自家修身的道理,而不免于死者,这是天数该死,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乃所谓正命也。若夫暴横凶恶之人,身犯重罪,为桎梏所拘囚而死者,此则自作之孽,乃人情所共愤,王法所不容,非天降之灾也,岂得为正命乎?”夫命之修短,虽制于天,而死之善恶,则系于己。此知命之君子,所以顺受其正,而不立于岩墙之下也。世之人,或纵欲以戕生,或行险以犯难,及至躯命不保,而一切归咎于命,不亦谬哉。
【心学讲评】孟子申言立命之学曰:“立命也,而谓之俟,则命在天,而人不得以私意与之。乃俟命也,而必在乎修身,则命虽在天,而人必以其常理贞之。故自命之不可以人力与也而言之,则自天寿而推之,为穷为达,为吉为凶,理有其相因,而数亦听乎偶遇,莫非自天主之而为命也。乃自命之可以修身而立者言之,则自天寿而推之,有天使之然,而我当之者为正,天未必使之然,而我致之者为不正。则君子知其正者,顺天之理,听天之为而受之,而不废乎身之修,乃可以安乎命之俟。夫命唯有正,则天命我以吉凶祸福之偶然,而即使我有趋吉避凶之正理。是故知命者,知其可俟也,而不可逆也。有如岩墙之下有取祸之理,而往立焉,则天未尝命我以危亡,而我自取之矣,必不立也。
“由此推之,而正命与非正命之分晓然矣。夫唯尽其道者,居安则慎其节嗜欲,慎言动之道,处变则尽其尽忠尽孝、守廉节之道。然而大数之不齐,而阴阳之愆伏不可知,君父之艰危不可避,乃至于死,则天以死终我之生而全我之归也,斯则正命也。推之穷通得失,亦如是而已矣。谓命之在天,而人无可自免之术,乃至为其所不当为,陷于桎梏而死,则天未尝授我以死,而我自强天之死我也,非正命矣。推之行险侥幸、纵欲忘生者,无不然也。“故当其顺受,则命在天,而我有以俟之,生以顺生,而死以顺死,既与天通理,而以立人者立天。于其非正而必不受,则命在我,而天因以顺焉,死有据以死,而生有据以生,抑天不能违,而以立命者立身,斯以为君子立命之大也与!”
【元典】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译文】孟子说:“寻求就能得到它,舍弃就会失掉它;这样寻求就有益于得到,因为所寻求的存在于我本身之内的缘故。”
【诸儒注疏】“在我者”,谓仁义礼智,凡性之所有者。
【理学讲评】孟子见人徇欲而忘理,因晓之说道:“人情不能无慕好,则不能无贪求之念,而不知物有所当求,不可不辨也。今有物于此,不求则已,而求则得之,不舍则已,而舍则失之,以求而得,以不求而失,是求之不劳,而得之甚易也。岂非求之有益于得者乎?所以然者为何?以其求在我而已。”盖仁义礼智,皆吾性分中的道理,自天赋之,则为降衷之良,自我具之,则为懿德之好,于我之自有者而自求之,足乎已,无待于外。此所以随求而随得也。求之有益于得,人其何惮而不求也哉。
【元典】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译文】寻求它有方法,得到它靠命运,这样寻求无益于得到,因为所寻求的在我本身之外的缘故。
【诸儒注疏】“有道”言不可妄求;“有命”则不可必得。“在外者”,谓富贵利达,凡外物皆是。赵氏曰:“言为仁由己,富贵在天,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理学讲评】孟子见人徇欲而忘理,因晓之说道:“人情不能无慕好,则不能无贪求之念,而不知物有所当求,不可不辨也。今有物于此,不求则已,而求则得之,不舍则已,而舍则失之,以求而得,以不求而失,是求之不劳,而得之甚易也。岂非求之有益于得者乎?所以然者为何?以其求在我而已。”盖仁义礼智,皆吾性分中的道理,自天赋之,则为聊衷之良,自我具之,则为懿德之好,于我自有者而自求之,足乎已,无待于外。此所以随求而随得也。求之有益于得,人其何惮而不求也哉。
【心学讲评】盂子曰:“夫人皆有可求之力,而亦必有所求之心。顾在择术之始,审乎有益无益之数,而君子乐为君子而有成,小人徒为小人,而即有幸获,非其功也。
“今夫有事于此,殚吾之心思,勉吾之聪明,去旁营,绝外诱,而以求之,则求其一得而即报以一得,求其大成而即报以大成;若其自怠于求,而见为非切己之利害,因而舍之,则虽固有之,而且失也。则是心以尽而有功,力以勉而有获,得之益皆求之益也,斯非其当求而不当舍者哉?此何故?以吾心固有之物,反之心而已。遇吾身可为之事,反之身而可能,爱者莫能助,而忌者莫能夺也。求之在我,则得之亦在我也。
“若夫有事于此,求之有道,而非道以求,则违心而见恶于世,虽竭其智力,极其工巧,而究莫得也,则或诡遇而幸中,或智穷力索而终不能;则是求者自用其心力,而得者终困于天幸,得不可必,则求亦无益也,斯非其当安于命而处以道,而不必求者哉!此何故?以非己固有之物,天制其得丧,而天非我之所能强;人司其予夺,而人非我之所能操;去来乘乎时,有无无加于己者也。得之在外,则求之亦在外也。
“夫在我而求有益者何事乎?反而思之而自知之矣,然而人且忘焉。在外而求无益者何物乎?当吾前者皆是也,然而人且逐焉,则天与我以可得之美利,我自有可求之全力,而以付之茫然无据之中。故曰君子有所以为君子,而小人徒自成其为小人。”
【元典】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译文】孟子说:“万物之理我都具备了。反问自己,所具备的道理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快乐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诸儒注疏】此言理之本然也。大则君臣父子,小则事物细微,其当然之理,无一不具于性分之内也。“诚”,实也。言反诸身,而所备之理,皆如恶恶臭,好好色之实然,则其行之不待勉强而无不利矣。其为乐孰大于是!
【理学讲评】这是孟子勉尽人性的意思。说道:“人生天地之间,以形自视若甚微,以道自视则甚大。盖天下之物,万有不齐。虽纷然其至迹矣。然物不能外于理,理不能外于心。大而君臣父子,即吾性之统体。小而事物细微,即吾性之散殊,无一物无当然之理,则无一物不具于性分之内,浑然完备,森然包罗,何尝有分毫之欠缺乎。人惟不能反求其理,斯无以兼体诸身耳。苟反之于身,于吾所性之理,心诚好之,无一念不极其真纯。身诚体之,无一事或待于勉强,如此,则理与心融,心与理浃,天全而性得,怡然有顺适之休矣。其乐孰有大于此者乎?”
【元典】
“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译文】努力按推己及人的恕道去做,求仁的道路没有比这更近的了。
【诸儒注疏】“强”,勉强也;“恕”,推己以及人也。反身而诚,则仁矣。其有未诚,则是犹有私意之隔,而理未纯也。故当凡事勉强,推己及人,庶几心公理得而仁不远也。
此章言万物之理具于吾身,体之而实,则道在我而乐有余;行之以恕,则私不容而仁可得。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入能反身而诚,则天理浑全而仁矣。苟或未诚,是犹有私意间隔,而天理尚未纯也。必勉加克己之功,力行推己之术。如已之所欲,亦人之所欲也。则勿以私之于己。己之所恶,亦入之所恶也,则勿以加之于人。强恕而行如此,虽未即与仁为一,而私欲渐克,天理复还,去大公无我之度,庶几为不远矣。求仁之方,其孰有近于此者乎?要之理一而已。在外则为物,在内则为性,实此谓之诚,纯此谓之仁。本同出而异名者也。人惟廓一心以为统会之基。循众理以为涵养之地,不以妄念汨其天真,不以私意拂其顺应,则心与理合,而性分自无不全矣。尚何有物我之辨,安勉之殊哉。”
【心学讲评】孟子深造乎诚身之道,言其所得,而因示人以求人之方曰:“以今观之,万物岂不备于我哉?凡天下所遇之物,所酬之事,其必然者,其当然者也,当然者,吾心皆见其当然也;其所以然者,其固然者也,固然者,吾心皆有其固然者也。吾与之亲,而因亲焉;吾之所尊,而因尊焉,吾之所可,而彼果可焉,吾之所否,而彼遂否焉。我备其用,故物定其体;我备其体,故物效其用。极之于至大,而我无所慊也;推之于至小,而我无所遗也。夫孰知之乎?万物皆备于我,由是而我起而应乎万物焉,则我所本备,随物之至而取其固有者以处之。出而治万物者,反而求之于吾身,以其实有之理待必然之用,非迎物而劳我之推测也,非役物而勤我之酬酢也。于斯时也,适如我之所备,以摄万物于一己而无不足;善不期好,而情自与之相合,恶不期恶,而念自与之相违,廓然见万物之惟我知明处当,而天道之诚冥合无间,心之顺而情之适,乐莫乐乎此,抑莫大乎此矣!合天地民物而惬乎情矣!“虽然,当其始事而岂易言此哉!则诚者德之成,而仁者心之所自通,求仁者,思诚之专功矣。我之能备万物者,唯此相关之一念而已。私一念之情而不达之于万物,则我之所愉,物之所拂;我之所拒,物之所欣;恒见万物之与己有异,而一物至前,乃觉多此一物。唯于其情之未能与物合者,以己之欲,推物之必欲;以己之恶,推物之必恶;其始也己重而物轻,亦甚难其推矣;决一念以必推而强行焉,则渐使此心安乎舍己从人之事,而忘其情封意锢之私,则求吾心所与万物并生而痛痒相喻之仁,亦且近在寸衷,而见来往灵通之本体矣。求仁近在我,仁在我,而诚亦在,则万物之备于我,亦我相接之机为之通而为之复也。吾于此有得焉,而愿学者正告之。
【元典】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译文】孟子说:“做了而不明白,习惯了而不觉察,一辈子走这条路,却不知道那是条什么路,这种人是一般的人。”
【诸儒注疏】“着”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言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当然,既习矣而犹不识其所以然,所以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多也。
【理学讲评】见理分明叫做着,洞析精微叫做察。孟子说:“道在天下,本人之所共由,宜人之所共知也。而人每病于不知道者,何哉?身自由之,身自昧之耳。今人日用之间,出入往来所践履者,那一事不是道,然徒行之而巳。而道所当然之理,在于所行之中者,则茫然不知其条贯也。践覆之久,性情形体所安便者,那一事不是道,然徒习熟而已。而道所以然之故,在于所习之内者,则懵然莫察其端倪也。夫不行无望其能着也,即行矣,而犹不着,则终于不着矣。不习无望其能察也,既习矣,而犹不察,则终于不察矣。此蚩蚩之民,所以自少至老,终身由于斯道之中,而不知斯道为何物者,比比皆然也。自由而自昧之,岂不可叹之甚哉。要之百姓日用而不知。此凡民之常,无足怪也。乃贤智者,又往往求道于庸行之外,务知人之所不必知,则与不着不察者,相去能几何哉?”子思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孟子之言,盖本于此。
【心学讲评】孟子体道诚而见道明,因以晓天下后世之人曰:“夫道果远乎哉?反之于身而无非此,触之于物而无非此也。吾今而知一念明昧之间,而道之合离在是矣。见道之大,或以为天下之莫能行也,乃亘古今,穷四海,亲者自亲,尊者自尊,顺者自顺,逆者自逆,人皆行矣;特率其不容已之情而行之,而因有差焉,不能知其必如是而不可不如是也。见道之精,或以为天下之莫能习也,乃亘古今,穷四海,亲者恒于亲,尊者恒于尊,顺者恒于顺,逆者恒于逆,人皆习矣;特因其不可紊之数而习之,而莫能尽焉,不能察其失之几微而谬以千里也。
“以此言之,则非道之远人,而人不可以合道也。盖行焉习焉,终身于此焉,特反而求之于心无得也,即心而推之天下不灵也。则未尝于人不容不行、不容不习之理,取而思之曰:此何以然而必不可离?非名教之所拘、习俗之我移,而心喻其诚然不可昧之实也。而道果远人乎哉?
“故吾幸天下之人而皆行习于此中也,人之性可以善也。乃天下之终莫之能知也,则世教衰而民不足以兴,亦可闵矣。”
【元典】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译文】孟子说:“人不能没有羞耻心。把没有羞耻心当作羞耻,那就不会有耻辱了。”
【诸儒注疏】赵氏曰:“人能耻己之无所耻,是能改行从善之人,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见善则迁,知过能改,凡以其有耻也。人若贪昧隐忍,无这羞耻之心,小则丧失廉隅,大则败坏名节,以不肖自待,人亦以不肖憎之,以下流自处,人亦以下流恶之,其为可耻莫甚焉,此人之不可以无耻也。有能知无耻之可耻,而内愧于心,介然萌悔悟之机,外怍于人,奋然厉进修之志,将见善由是而日迁,过由是而日改,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矣。”夫无耻由于有耻如此,人岂可自失其耻心,而甘为小人之归哉。
【心学讲评】孟子以当世之士夸功名、矜才智而尽丧其耻心,乃庄语以戒有志者曰:“人与人为类,而独为人之所贱恶,恬然安之而不改,无他,唯无耻而已矣。
“试思之:人可以无耻乎哉?无耻而尚可谓之人乎哉?其不可以无耻,不待再计而决矣。乃人之陷于无耻而不知者,方且以不合乎流俗,耻己之不能;不足于利达,耻人之我胜;而不知以无耻为耻耳。如其一念及于耻心之必不容泯,而以丈夫行妾妇之道,万钟忘呼蹴之惭为所耻焉,则贫贱而志不可屈,困厄而情不可枉,人亦孰得而耻之乎!故君子之于耻也,日知耻。知所当耻者在无耻,而他可无恤也。”
【元典】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译文】孟子说:“羞耻对于人关系大极了。玩弄权术诡计的人,是到处不讲羞耻的。不认为不如别人是羞耻,怎么能赶上别人呢?”
【诸儒注疏】“耻”者,吾所固有羞恶之心也。存之则进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故所系为甚大。为机械变诈之巧者,所为之事皆人所深耻。而彼方且自以为得计,故无所用其愧耻之心也。但无耻一事不如人,则事事不如人矣。或曰:“不耻其不如人,则何能有如人之事?”其义亦通。
或问:“人有耻不能之心如何?”程子曰:耻其不能而为之,可也;耻其不能而掩藏之,不可也。”
【理学讲评】机,是机械,是变诈。孟子说:“吾人立身行己,道非一端,而独不可以无耻者,何哉?盖羞恶之心,人所固有,存此则进于圣贤,失此入于禽兽,其关系于人品心术,诚甚大矣。世间有一等奸险小人,暗地害人,则机械深藏而莫测,多方欺人,则变诈百出而不穷,似这等为机变之巧的,其所为之事,皆人所深耻而不肯为者,而彼方且以智巧为得计,其于愧耻之心,恬然无所用之矣。人而至于无所用耻,则无耻一事,已不能如人,由是良心丧而悔悟亡。大节一隳,万事瓦裂。凡可以行险侥幸,欺天罔人者,皆将不顾礼义而为之矣,更为何事可以如人者乎,信乎耻之所系者大也。”大抵小人能为奸邪者,其处心积虑,皆极天下之至巧,往往使人堕其术而不觉,若轻信而误用之,则流毒播恶不可胜言。岂但决廉耻之防,为世教之玷哉。此又用人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孟子举无耻之实,而以机变之人当之,所以明当世之富贵利达者之不足效,而使人先定其志也,曰:“今人皇皇然若有一至大之事为己之本图,而唯恐不若人也。呜呼!彼亦知人之何以胜于人,而为吾生之最大者乎;夫功名足以震世,议论足以惊俗,人谓其大也,而人之所以为人以求别于禽兽,心之所以为心而自安于梦寐者,无他,唯此耻心而已。可生可死,而此气不可挫;可贫可贱,而此名不可居;耻之于人,诚大矣哉!
“乃人或相忘而至失其耻心者,有之矣。若以耻为无用,而立意以去之者,则自为机变之巧者始。当其巧之方试,口能言之,而心不能安之,乃垂目使气以不顾人之颜色,而唯一时之说是伸。及其巧之已穷,人已贱之,而己且若不知,乃目动言肆,以诱人之复惑,而幸诛谴之不我加。彼曰:‘使吾而用耻,则机不速应,而变可立穷也;无所用耻,而巧乃利矣。’彼亦曰:‘吾屈于此而伸于彼,辱于名而获于实;吾巧雠而功可成、利可得,不若是,则无以胜人也。’夫岂能胜人哉?即若人而亦不能矣。匹夫匹妇亦有其致命之谅,行人乞人亦有其不受之辱,恬不知耻而皆不若矣。则侥幸以得宠禄,又何足以若人乎?有志者勿视其诩诩然,而知其贱之已甚也,尚知所惩哉!”
【元典】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译文】孟子说:“古代的贤君好善而忘记自己的权势;古代的贤士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乐于行道而忘记了别人的权势,所以王公大人不恭敬尽礼,就不能常常见到贤士。相见尚且不可多得,更何况要把他们当臣属呢?”
【诸儒注疏】言君当屈己以下贤;士不枉道而求利。二者势若相反,而实则相成。盖亦各尽其道而已。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君固当尊贤,贤士亦当自重。今之君每自恃其势,而今之士多狗人之势,此上下之所以不交也。尝考古之贤王,崇高富贵,其势分无以加矣。而一念屈已下贤之诚,惟知有道德之可好,不知有势分之足恃也。古贤王待士之厚如此。若古贤士之自待,何独无所好、无所忘哉。乐己之道,而怡然抱德义以自高;忘人之势,而漠然视富贵若无有,此则贤士之所以自待者耳。二者势若相反,而君臣各尽其道,实所以相成。设使王公内无敬贤之心,而诚意不至,外无尊贤之礼,而仪节或疏,则贤士以道自重者,心不肯枉已以求合,虽欲数数见之而不可得矣。夫见且犹不得数,况欲縻之以爵禄,授之以事任使之委,质为臣,岂可得乎?”此可见惟贤王方能遂贤士之高,惟贤士方能成贤王之大,此隆古泰交之盛,所以不可及也。今则上轻于待士,士变轻于自待矣。岂不两失其道哉。孟子此言,固以矫当世上骄下谄之风,亦以明己不见诸侯之义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世不古而必行古之道者,君子之正。然世不古而望道之。行,亦君子之所难,而不能不为天下忧也。夫古之君臣道合,而上以下交为泰、下以重己为荣者,其奖励之权,自古之贤王开之也。古之贤王未尝不有贵人、贱人、荣人、辱人之势,而心所乐者道也。以万物之得所、家国之永安,一因乎道,乐求之而欲与共功,则忘其有势,而下士之礼隆矣。夫贤王已有势而且忘之,况其时之为贤士者,势在人而道在己,何独与贤王之心不一合于道哉?夫贤士者,贤其道也,以己之道,出可以济世而安民,退可以洁身而正己,自乐之耳;忘王者之可为我贵贱,可为我荣辱也。是故于时之王公,以乐道之深情,而交忘势之高士;其求之也,内致其敬,外尽其礼,以往见之。如其不然,虽一往见焉,而继此者且高举远引,而不得见矣。一见也,尚其有折节求教之心,可一而不可再,而况得召而致之,任之以职,而使为我臣乎?欲与共事,则必先往见;欲往见之又必先尽礼。上尽其诚,而下全其节,古之所以交相重而成大有为之业也。而岂可为今者道哉!”
【元典】
孟子谓宋勾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译文】孟子对宋勾践说:“你喜欢游说吗?我告诉你游说(的态度)。人家理解,我悠然自得无所求;人家不理解,我也悠然自得无所求。”
【诸儒注疏】“宋”,姓。“勾践”,名。“游”,游说也。赵氏曰:“嚣嚣,自得无欲之貌。”
【理学讲评】宋勾践是人姓名。游,是游说诸侯。嚣嚣,是自家有一段快乐无示于人的意思。孟子与宋勾践说道:“今列国策士,无不喜为游谈以干世主者,子亦好游说乎?吾告子以游说之道。夫游说而冀其言之获售,往往以人之知与不知为欣戚,此非知道者也,子之游也。如其言见信而人知之此心固嚣嚣然自得也,初不因人之知,而遽以为喜。如其言不见信而人不知之,此心亦嚣嚣然自得也,初不因人之不知,而遽以为忧,夫自足于己,而置得失于两忘,无求于人,而任穷通于所遇,则随其所往,无非顺适之境,而游道斯为美矣。”
【元典】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
【译文】宋勾践问道:“怎样就能做到悠然自得无所求呢?”孟子说:“崇尚德,爱好义,就能悠然自得无所求。”
【诸儒注疏】“德”,谓所得之善。尊之则有以自重,而不慕乎人爵之荣。“义”,谓所守之正,乐之则有以自安,而不徇乎外物之诱矣。
【理学讲评】勾践问说:“得失之念,人情所不能忘也。今曰嚣嚣,非大有涵养之士不能,敢问何如斯可以至于嚣嚣乎。”孟子答说:“所谓嚣嚣者,非可以矫情饰貌为之也,以其足诸己而无待于外耳。彼人所得之善,如教弟忠信,根于所性者叫做德,其理有常尊也。吾则恭敬奉持之而不敢忽,所守之正,如进退取与,各有所宜者,叫做义。其理本至乐也,吾则欣慕爱乐之而不敢忘。夫尊德则良贵在我,见大人可以藐之而何羡乎爵位之荣。乐义,则真趣在我,随所遇可以安之,而何计乎得丧之迹。由是而人知之可也,人不知亦可也,有不可以嚣嚣者乎?”
【元典】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
【译文】所以士人穷困时不失掉义,得志时不背离道。穷困时不失掉义,所以士人能保持自己的操守;得志时不背离道,所以不会使百姓失望。
【诸儒注疏】言不以贫贱而移,不以富贵而淫,此尊德乐义见于行事之实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宋勾践说:“人惟充养之未盛,是以感遇之易迁。诚能尊!德乐义,则何往而不宜哉。故当其穷而在下,身至困矣。惟能尊德乐义,则操持坚定,而可贞之守,必不以贫贱而移,岂至于失义乎。及其达而在上,身既显矣,惟能尊德乐义,则措注光明,而可行之道,必不能富贵而诎,岂至于离道乎?夫砥行饬躬,士之所以自爱其身也。今能穷不失义,则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生平砥砺之大节,兢兢然惟恐其失坠者,果能全所守焉,士于是乎不失已矣。兴道致治,民之厚望于士也。今能达不离道,则上不负君,下不负民,而苍生仰望之夙心,喁喁然,思见其德化者,果能如所愿焉。民于是乎不失望矣,穷达无往而不宜,则此身随寓而自得,而所谓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者此也。使非有尊德乐义之心,安能见诸行事之实如此哉。
【元典】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译文】古代的人,得志时,施给人民恩泽;不得志时,修养品德立身在世。穷困时,独自保持自己的善性,得志时还要使天下的人保持善性。
【诸儒注疏】“见”,谓名实之显着也。此又言士得己,民不失望之实。此章言内重而外轻,则无往而不善。
【理学讲评】孟子既告宋勾践以尊德义之实,又举古人以证之说道:“古之人以道济天下为志者也,当其得志而居可为之位,则推此德义于人,而霈膏泽于黎庶。身在廊庙,而功在斯民也,其或此志弗遂,而无可致之权,则修此德义于身,而显大名于当世。身在猷截,而声在寰区也。夫不得志,而修身见于世,则知古人之处穷,非泯泯而无称也。位之所不在,则敛斯道于吾身,德自我尊,义自我乐,以一身会民物之理,而百世其可师矣,不有以独善其身乎?得志而泽加于民,而知古人之处达,非汲汲于干进也,位之所在,则推斯道于天下,德与天下共尊之,义与天下共乐之。以一身立民物之命,而四海皆度内矣,不有以兼善天下乎?夫穷达无往而不善,此古之人所以不失己,不失望也。士欲嚣嚣可不以法哉?古人能嚣嚣者,惟伊尹为然,观其耕莘之时,则严一介不取之操,就汤之日,则以一夫不获为耻,能不失己、不失望,可见矣。”
【心学讲评】士生于斯世,则所因以自行其志者,亦不得不随时而动。顾君子于此自有以成乎其直方光大之学,而异于苟且以幸其功名者耳。当孟子之时,三代乡举里选、造士论官之法,不行久矣。故游于列国而应诸侯之求,亦时为之也。宋句践不能终隐而游,亦时为之耳。孟子乃即游以告之曰:“君子之出也,非偶然也,非以游为好也。而子好游乎?乃好之者何心则可好?而无伤于好者何术?此其道,今之游者未能知也。吾为世所困而游,未见其可好也。游自有可游之道焉。而吾语子游。游而或为人所知,或不为人所知,固难必者。乃人知之,而遂有因知而重之情,则外骄而内屈,非果荣也。从吾之道,则人虽知之,但适如其坦易自得之心,而不为歆动,亦嚣嚣然耳。如人不知,而遂有愤其不知之感,则志沮而气折,是重辱也。从吾之道,则人虽不知,亦不改其坦易自得之素,而不为忧戚,亦嚣嚣然耳。如此,则子可借游以行子之道,而不以游自累,心且无往不适,身且随处而安,而子之游也,不亦乐乎!”
句践曰:“使游无往而不嚣嚣,其于游亦快矣。虽然,游亦期于知耳。人知我而我志行,何以能视之无足为己喜?人不知而其身困,何以能视之无足为己忧?则可以嚣嚣,良不易矣。愿夫子之有以教之。”曰:“嚣嚣者,亦在士之自处耳。夫遇宠荣而有震惊之色者,借物为尊,而己无可尊者也;否则所尊者权术,而因世以为功名者也。吾自有德焉,得之于心,而天下皆在仁育义正之中,诚有之,而诚尊之,行之在我,而君民皆听命焉。遇遗佚而有忧戚之心者,以物为乐,而己无可乐也;否则强以闲适为乐,而实无可以自据者也。吾惟有义焉,守之以正,则于世终无贬节贻辱之耻,志无不伸,而情无不乐,信之在我,而得丧初无与焉。如是,则何有于知?何有于不知?斯可以嚣嚣,无人而不自得矣。
“故士之以身涉世也,知行不行在己,得不得在心,不可失吾尊也,不可丧吾乐也。其穷也,守正以居,无一言一行之或贬,无所往而非义,期以得此心之安;其达也,遵理而行,为斯世斯民而求治,不徇世而枉道,期以行生平之学。则其嚣嚣也,于穷不失义之中,而固有可乐之实;天下能抑我于遇合,而我之所为刚大不挠者自在也。志不失而气即伸,得己矣,而何勿嚣嚣乎?其达不离道之所为,而实有为民师保之德;民之待命已素,而我之所为知觉开先者不虚也。天下在一身,而一身在天下,民望不失焉,而以此为嚣嚣也。
“呜呼!今之游者,其能如此者鲜矣。诡遇于时,而功名不着,则天下贱之;时数不偶,则进退无据,而穷愁以终。故游无可好也,好游而游,为士之深累也。
“其惟古之人乎!古之人亦有为世知者焉。其大行之志得也,于此而必大有为焉,以所学而见之施行,泽加于民,则匹夫匹妇皆引为纳沟之耻,斯不以宠禄乍至而辄为矜喜,自如其素焉耳。亦有世不知者焉。其大行之志不得也,而不懈其修焉,凡所为而皆可法,则身修而天下见之,则百世上下皆有其闻风之起,斯不以勋业未着而见为困穷,自有其乐焉矣。“盖古之人所知者,善而已矣;所为者,善而已矣。善之量,施之天下而不见大,尽之一身而不见小。秉义以行,在穷而身无不善也,独善而见诸世者自有余也;奉道以行,在达而天下皆善也,兼善而在我者非妄也。故惟古之人为能嚣嚣,而今之游者不能然耳。子而有意于古人之为乎?可以游,可以无游;游不可好,而自有可好者存。愿子之自念,而无以知为亟亟也。”
此孟子所为游齐、梁而无难退而垂世立教者。士虽当乱世,亦何可无以自处,而特难为国破君亡之孤臣道耳。此屈子之所以抱忧愤而终也。
【元典】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译文】孟子说:“等文王(那样的圣君)出现才奋发的,是平凡的人。至于杰出人物,即使没有文王出现,也能奋发有为的。”
【诸儒注疏】“兴”者,感动奋发之意。“凡民”,庸常之人也。“豪杰”,有过人之才智者也。盖降衷秉彝,人所同得,惟上智之资无物欲之蔽,为能无待于教,而自能感发以有为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善虽由教而入,非因教而后有也,在人之自勉何如耳?古今语教化之善者,莫如周文王。其时成人有德,小子有造人才之兴起者,诚济济然其盛矣。然吾以为秉彝之良,人所固有,必待文五之教,而后能奋发有为,是其气禀之偏,必矫揉而后善,习俗之染,必变化而后新,此乃凡民则然耳。”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无豪杰,则君相可以持权。世之治乱无恒,而人不尽沦于禽兽者,惟在豪杰之不绝于世而已。豪杰者无他,惟不与流俗同其好尚者也。
“昔者文王之世,兔置之野人可为干城之托,江汉之游女不忧感悦之加,皆有拔出淫俗,欣跃向善之情焉。虽然,此皆待文王而后兴者也。仁以养之,脱如毁之虐,而后知善之可乐;教以作之革淫酗之习,而后知恶之可耻。非其野人,则其游女,亦凡民而已矣。
“若夫与凡民并生,而心能知是非,力能远咎恶,见凡民之可贱而思自贵,见凡民之可辱而思自荣,固为豪杰之士矣。吾自有耳目,岂待文王与我以聪明?吾自有心志,岂待文王授我以廉耻?君亲自吾之君亲,不忍不敢之心勃然生,而何可自拂;礼义自吾之礼义,不为不欲之性怵然动,而何可自诬?有文王,而有德有造,固为克生之桢,虽无文王,而存礼存仁,自免乡人之耻。然则当今之世,夫岂无豪杰哉?吾愿与之存人道于将亡之日也,吾待之矣!”
【元典】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然,则过人远矣。”
【译文】孟子说:“把韩魏两大家的财富增加给他,如果他还自认为没有什么,那他就远远超过一般人了。”
【诸儒注疏】“附”,益也。“韩、魏”,晋卿,富家也。欩然”,不自满之意。尹氏曰:“言有过人之识,则不以富贵为事。”
【理学讲评】附,是增益。韩、魏是晋之世卿。然,是不自满的意思。孟子说:“人情之所易溺者,莫如富贵,少有所得,而即矜己压倒人,侈然自满者多矣。有人于此,官非卿士之素菜也,家非有世禄之资也。一旦举韩魏之家而附益之。忽然贵为上卿,富有百乘,享此非望之福,其快意宜何如者,乃能自视然,恰似不曾增益的一般,略无骄盈之念,盛满之容,这等的人,识见高明,物欲不能昏其志。涵养坚定,势利不能动其心,举世之所夸张羡慕者,而视之如浮云,轻之如敝屣,其中自有至贵至富者在矣,其过人也,不亦远乎。然则世之溺情于富贵未得,而不胜其贪饕之欲,既得,而不胜其餍足之态者,视此亦可愧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夫人大小之分而高下殊焉,存乎其量而已矣。然必有其识而后有其量。不知己之重,则物重而己轻,乃引物之重以重己;不知己之所可为、所当为者重,则己轻而物重,乃所期于己者惟物,而忘己之必重。若有人焉,一旦而增益其所本无,使有韩、魏之家,乃由其气象,观其举动,推其行事,验其居心,自视歌然不自满也,若有所内顾而不知外荣之我加,若有所深思而念所存之不易;此其人知爵禄之外自有无穷之期许,则知荣利之至初非已酬之志愿,其过于世之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者,不亦远乎!惟其识之大,故成乎量之宏;惟其持之平日者定,故其处之一日也安。吾安得此过人之才,而与论身世之际乎!
【元典】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译文】孟子说:“依据(让百姓)安逸的原则去役使百姓,百姓即使劳累也不怨恨;依据(让百姓)生存的原则去杀人,被杀的人虽死不怨杀他的人。”
【诸儒注疏】程子曰:“以佚道使民,谓本欲佚之也,播谷乘屋之类是也。以生道杀民,谓本欲生之也,除害去恶之类是也。盖不得已而为,其所当为则虽咈民之欲而民不怨,其不然者反是。”
【理学讲评】孟子说:“圣王在上,而民无怨咨者,非不役一人,不杀一人,而后为德也。惟其有不忍伤民之心而已。王者不忍疲民之力,则使民本非其所欲也,而势有不得不使之者,如播谷乘屋之类,何能不用民之力乎?然役使之中,有休养之利存焉,这是以佚民之道使民也,由是民之服役者,皆将曰:上之劳我者,所以安我也,感休养之美意,虽身勤于事,悦而忘其劳矣,夫岂有怨其厉已者哉。王者不忍残民之命,则杀民本非其所欲也,而法有不得不杀之者,如除害去恶之类,何能不戕民之生乎?然刑修之内,有安全之意寓焉。这是以生民之道杀民也。由是民之见杀者,皆将曰:上杀我者,本以生我也。体安全之至情,虽身陷于罪,悦而忘其死矣,岂有怨其虐我者哉?夫民情莫不好佚而恶劳,好生而恶杀也,而至于劳之杀之不怨,惟其使之有道,非妄使也,杀之有道,非妄杀也。世主疲民以非时之役,而驱之若牛羊,威民以严峻之刑,而刈之若草菅,使民劳不得息,死非其辜,如此,而欲民之无怨,得乎?”
【心学讲评】孟子曰:“为政者必期于民之无怨也。虽然,岂徇民之欲而以求免于怨哉?亦惟其道而已。如民好逸而我劳之,民好生而我杀之,此情之必怨者也。乃一揆之于道,而劳与杀不妨加之于民,盖使民自有道存焉。
“民愚而不知久远之计,且或不知终岁之计也,佚之于一时,而他时将有徒劳而无功者。规之于早,而为之以渐,则劳之仍以佚之也。以此道使之,当虑始之日,虽若睇其情,而当图成之后,必追维所以得佚之故,而知上之非以苦我也,奚怨之有乎?
“且杀民亦有道焉。亦既饬法教于先,而又致哀矜于后也。苟焉以免于杀,将徒纵之以多杀人矣。教之不改,而刑之无赦,则欲保民之生而不得不杀也。以此道杀之,不但赖之以全者感吾除害之恩,即在伏罪而死者,亦原吾用法之心,而知我自当死,而非上死我也,亦且忘其怨矣。
“王者曲尽物理以合乎人情者如此,固非惨不恤民之虐我则仇,而抑岂区区之爱以求说于民者之可拟哉!故行政者一以道为准,不可以私意与焉者也。”
【元典】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译文】孟子说:“霸主的百姓愉快欢乐,圣王的百姓心旷神怡。”
【诸儒注疏】程曰:“驩虞,有所造为而然,岂能久也?耕田凿井,帝力何有于我?如天之自然,乃王者之政。”
杨氏曰:“所以致人驩虞,必有违道干誉之事。若王者则如天,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
【理学讲评】驩虞,与欢娱二字同,是感戴喜悦的意思。皞皞是广大自得的模样。孟子说:“王霸之治教不同,功效亦异,但自其民风观之可见矣。以霸者之民言之,生聚于战争之余,休养于憔悴之日,煦煦之仁,所施能几,而共荷之以为功,沾沾之惠,所济能几,而共享之以为利,即其欢欣鼓舞之状,殆犹饥者之易食,渴者之易饮一般,有不胜其感悦之至者矣。不可以彷佛其驩虞之情景乎?乃若王者之民,则异于是,涵濡于道化之中,游泳于太和之世,耕食凿饮,无一民不遂其生,而各乐其乐,不知其乐之所从来也。老终壮养,无一民不被其泽,而各利其利,不知其利之所自出也,即其广博周遍之恩,殆犹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一般,有相忘于造化之内者矣。不可以想见其皞皞之气象乎。”盖霸者有心以悦民,故民悦之,而效之所感者浅,王者无心于得民,故民忘之,而化之所及者深,此王道之异于霸功,而论治者,不可不审所尚也。
【元典】
“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
【译文】被杀而不怨恨谁,得了好处而不报答谁,一天天趋向于善,却不知道谁使他们这样。
【诸儒注疏】此所谓皞皞如也。“庸”,功也。
丰氏曰:“因民之所恶而去之,非有心于杀之也,何怨之有?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非有心于利之也,何庸之有?辅其性之自然,使自得之,故民日迁善而不知谁之所为也。”
【理学讲评】庸是功。承上文说:“王民皞皞之化,所以异于驩虞者,何以见之?惟其有大公至正之体,而刑政治教,一无所容心于其间耳。民之所恶莫如死,王者以刑纠万民,固有时而杀之矣。而民之见杀者,曾不以为怨恨。盖天讨有罪,王者亦惟承天意以杀之而已。为民除残,为民去暴,而非有意于作威也,何怨之有?民之所趋莫如利,王者以政养万民,固尝有以利之矣。而民之享其利者,曾不以为功德。盖天时有生,王者亦惟顺天时以布令而已。分之田里,导之树畜,而非有意于市恩也。何庸之有?至于民之去恶迁善,又莫如教化。王者以教正万民,亦尝导民以善矣。而民之被其教者,日迁于善,曾不知谁之所为。盖天降下民,厥有恒性,王者亦惟因性牖民,使自得其本然之善而已。民德日正,民行日兴,而非有科条诏令之可指也,孰得而知其为之者哉。夫治出于上,而不见其作为之迹,化成于下,而莫得其感应之端,所谓王民皞皞,其气象盖如此,岂霸者驩虞之民,可同日而语哉?”
【元典】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译文】圣人经过哪里,哪里就受感化;住在哪里,哪里就有神奇的变化,造化之功上与天齐下与地同,难道说只是小小的补益吗?
【诸儒注疏】“君子”,圣人之通称也。“所过者化”,身所经历之处,即人无不化,如舜之耕历山而田者逊畔,陶河滨而器不苦窳也。“所存者神”,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如孔子之立、斯立道斯行、绥斯来、动斯和,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其德业之盛,乃与天地之化同运并行,举一世而甄陶之,非如霸者但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此则王道之所以为大,而学者所当尽心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王者之道,其刑政治教,民皆无得而名,则德业之盛,岂可以易言哉。盖王者以一身统理天下,凡政教所施及,就如其亲身所经过。经过处才只俄顷之间,而风声鼓动,万民之耳目皆新,其感发兴起之机,殆有勃然而不可遏者矣。所过有不化乎?王者以一心运量天下,凡政教所推行,都本于心思所存主,存主处才只一念之微,而志意感通,四海之精神已会,其潜孚默运之妙,殆有渊然而不可测者矣,所存不亦神乎。夫天地以神化而成覆载万物之功,王者以神化而究甄陶一世之泽,则尽天地之间,皆气化之流行,亦皆王道之充塞,而德业之盛,上下与天地同运而并行矣。岂但如霸者之功,解纾患难于一时,仅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哉?”王道之大如此,此王民所以囿于大造之中,嗥嗥而莫知其然也。世主溺于功利之说,反厌王道而迂缓,遂以见小欲速之心乘之,未有不殃民偾事者,明主宜究心焉。
【心学讲评】孟子曰:“由今而思王者之世,已不可复见矣。乃征之《雅》、《颂》而有其传政,考之《谟》、《训》而有其传心,则其世可想也,其俗可知也,其功化之盛,主德之隆亦可推也。被之天下者,非意计之可度量;操之主心者,非见闻之可窥测;合之生物自然之理气者,尤非事迹之可推求。吾盖尝知其所以然而必然之致,可得而略言之。
“今天下上敛怨而不恤,下愁苦而无聊,即欲如霸者之民而不可得矣。霸者之民,用兵而兵以息,行法而法以宁,生聚之,教训之,施惠分灾以拯救之,民受一利即免一害,欣欣然,骥虞如也;非是则亦无以富强而致霸也。
“乃及观于王者之民,而固不有然者。上有施而下有感,恩不忘而怨亦自此开,王者之民岂有然哉?四海一俗也,贤不肖一风也,各自得其情,而出作焉,人息焉,自亲其亲焉,自长其长焉。天下本广大而仍其广大,民自得而非得之于王者,睥嗥如也。王者未尝不用刑也,而以罪而杀者安于其所宜杀,不敢望上之赦宥,而帖然就市,无怨也。王者固无不可兴之利也,而民宽然于俯仰之足,上为之经理,而一若自为之经理者,未尝日相我之不逮,而以建无穷之利也,不庸也。王者固无不修之教也,而民油然于孝弟之中,上为之敬敷,而一若自能其鼓舞者,未尝日示我所不知,而以矫性情之偏也,日迁善而不知上之为之也。由今念之,王者之民,岂不固然乎?不然,则天下大矣,万民之情不齐矣,廓清耆定之余,王者不劳,而久安长治之休集于一旦,何为其能然哉?即是而思之,而王者经国子民之道可得而想见之矣。
“夫君子之于民,去其旧染之污,而使向于善,有以化之矣。乃必拊循之,教诲之而始化,则其化也有涯,而不能胥四海而同风。王者之化不然也,历其国,巡行其郊,而民已化焉。善之可乐,望丰采而生其不容已之劝勉;恶之可愧,观气象而深其不自外之性情,曾何待刑赏之加哉?而刑赏若无所用也。其不待政教而使民自正,盖亦神矣。如其鼓之舞之以导其机,张之弛之以妙其用,而见其神,则其神也有待,而不能旦夕而速喻。王者之神不然也。念及之,一图维之,而化已神焉。思人之不易顺,而已有人焉,体吾不言之意,而昌民于顺;思天之不易格,而天忽动焉,念吾欲为之事,而俾民以康,并不待风教之及也,而风教皆其后起矣。
“盖君子之心即天下之心,则天地之气自应乎君子之气。天之所以生,地之所以养,君子之所以绥、所以动,周行于天下者合同而无间,则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上而云行雨施,下而草木变蕃,此理也,此气也,流而不息也,无他,无欲与天地同体,则顺万物之理,而赏罚无心而用;存诚与天地同用,则通天下之志,而礼乐因之以兴。积之也久,养之也深,非一旦一夕之故矣。则岂曰民有不利而我利之,民有不善而我善之,以小补一时之缺陷哉!此霸者之所以不测其藏,而终以私恩为有限之业也。然而王道固有其本矣,由吾所言井田、学校之理而驯至之,固有若此者。但当世莫能行耳。”
【元典】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
【译文】孟子说:“仁德的言辞不如仁德的声望深入人心,良好的政治不如良好的教育能获得民心。”
【诸儒注疏】程子曰:“仁言,谓以仁厚之言加于民。仁声,谓仁闻,谓有仁之实而为众所称道者也。此尤见仁德之昭着,故其感人尤深也。”
【理学讲评】仁言,是仁爱的言语。仁声,是仁爱的声誉。孟子说:“人君出治,一言语政令之间,皆足以感民,但其效有浅深之异耳。如以仁爱之言语,抚循百姓,这叫做仁言。仁言虽足以入人,然但宣播于一时,而未必感孚于平日也。若有仁爱之声称的,其德泽浸灌于民心,而颂声洋溢于远迩,实惠及民,有不徒托之空言者矣。仁言岂能如仁声之入人深乎。以画一之法制,约束百姓,这叫做善政。善政虽可以齐民,然但可使之面从,而未必能使之心服也。若崇德礼之善教的,其倡率一本于躬行,而观感惟俟其自得,因性导民,有不专恃其禁令者矣。善政岂能如善教之得民乎?夫均一感人也,而仁言不如仁声,则知爱民有实,言之所及浅也。”善政不如善教,则知化民有本,政之所施末也。人君可不审所尚哉?
【元典】
“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译文】良好的政治,百姓害怕(违背)它;良好的教育,百姓乐于接受它。良好的政治能聚敛到百姓的财富,良好的教育能赢得民心的拥护。
【诸儒注疏】“政”,谓法度禁令,所以制其外也;“教”,谓道德齐礼,所以格其心也。“得民财”者,百姓足而君无不足也;“得民心”者,不遗其亲、不后其君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政教皆为治者之所不废。乃谓善政不如善教为何?盖较其得民之浅深也。上有善政,则纪纲禁令之施,可以纳斯民于轨物,法立而凛然不敢犯,不过得民畏而已。乃若善教所施,则德礼之启迪,可以感发其善念,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莫大回心以向道,而不忍违矣,岂止于畏之而已乎?上有善政,则爱养撙节之令,可以致闾阎之充实,民富而国用无不足,不过得民财而已。乃若善政所感,则德礼之论洽,有以固结乎民心,不遗其亲,不后其君,莫不输诚以待上,而不忍忘矣,岂止于得财而已乎?夫畏迫于法,爱起于心。苟至于爱,而畏不足言矣。得心为本,得财为末。苟得其心,而财在其中矣。所以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仁言不如仁声,不可以例见耶。为治者诚能审功效之浅深,以为推行之次第,有爱民之实心,而言以宣之。有化民之大本,而政以辅之,则言非徒文,政非徒法,而仁心与仁闻交流,善政与善教兼举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善图治者,在乎择术之审而已矣。于己择之,而言治者不一道,未能决也,于民审之,则其术之为纯为疵,自有较然易辨者焉。夫上之出治,原以求民情之大顺,则观民即以观我,曷亦取言治者之异尚而征之民乎!
“夫民之所归者,仁也;仁民之道尽乎事理之宜者,善也。由今论之,但言仁,而已人民之隐微而知感矣。乃有仁言焉,以恻隐之真,体民之疾苦而慰问之,民知上之未尝忘我,而已有怵然动者,固能有以人人矣。而恤民之事,实有施之于民,而遐迩称颂,仁声流焉。以是二者而较之,徒闻其言,感之未久,早有口惠而实不至之疑;闻之于声,则德虽未加我,而已知泽之必及于己。盖信朝廷之文告,不如匹夫匹妇之自相信也,而仁声之人人深,明矣。但能善,而已为民之所归,而惟我之用之矣。乃有善政焉,以经理之密,尽民之情伪而裁制之,民知上之果能治我而已翕然服者,固有以得民矣。而导民之术实有以曲尽其理,而敷教在宽,善教行焉。以是二者而较之,善政之世,政之所及,而固在范围不过之中,教之所被,而已知上之必不可违;是依君公之不贰,不如依父母师保之不忘也。
“乃今之言治者则日,民未可卒教也,《诗》、《书》、《礼》、《乐》无以警愚不肖而使安分而遵王,则善政以约束之,而使无能逾越于法度纪纲,为得民之要术已耳,而何以言不如善教乎?乃试于民奉善政之日而思之,令则必不可不行,禁则必不可不止也。君子之精明周悉,无能以智力与之相亢,当其时凛凛乎畏之矣。若善教之得民,则导民于善而不我迫,止我于恶而不我威,油然于弦诵之下,于是乎其可乐也,民则爱之矣。其畏之也,民莫敢不从也,且君已为之区画其生理,而可有余以奉上,得其财矣。乃得其财而民未向善,则忠爱之情能必其发乎?唯爱之也,民且自勉于教也,在君无所责望,而自因心以尽忠孝,得其心矣。得其心而上下一体,则贡赋之常,又忍后乎?畏则穷于政之所不及,爱则通于教之所不至;得财则财有乏而民不保,得心则心无穷而必不可离。其得民之广狭久近,不亦远乎!“然则择主术者,宜何从焉?故学校所以善井田之法,而《雅》、《颂》乃以善《誓》、《诰》之终。若政教未宜,而徒以言语感人,已不足道,况乎施不道之言以箝制愚贱,如刑名之徒,甚为斯民之害者乎!”
【元典】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译文】孟子说:“人不经学习就能做的,那是良能;不经思考就能知道的,那是良知。”
【诸儒注疏】“良”者,本然之善也。程子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
【理学讲评】孟子欲明人性之善,因指良心以示之说道:“人皆知己之有性,而不知其出于天。试自知能观之,则可见矣。大凡人之于事,由学习而后能的,这不叫做良能。惟是不由学习之功,而精神自会运用,一举动皆成法吻合,这乃是天然自有之能,非一毫人力可与。贤者能之,而不肖者,亦无待于勉强也,非良能而何?人之于理,由思虑而后知的,这不叫做良知。惟是不费研穷之力,而聪明自尔疏通,一意念皆与至理默契,这乃是天然自有之知,非一毫人谋可及。智者知之,而愚者亦无待于思索也,非良知而何?人皆有知能之良如此,则善原于性,性出于天,不假于外求可知矣。乃有凿以人为之私者,岂非自丧其本然之善也哉。”
【元典】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译文】年幼的孩子,没有不知道要爱他们父母的;长大后,没有不知道要敬重他们兄长的。爱父母就是仁,敬兄长就是义,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仁和义)是通行于天下的。
【诸儒注疏】“孩提”,二三岁之间,知孩笑、可提抱者也。爱亲敬长,所谓良知良能者也。言亲亲敬长,虽一人之私,然达之天下无不同者,所以为仁义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吾所谓良能良知者,何以验之?尝观孩提之童,太朴未漓,一赤子之心而已。何学何虑也。然于其父母,无有不欢欣眷恋相依而不能舍者,皆知爱其亲也。及其稍长,情欲未荡,亦尚赤子之心而已,何学何虑也。然于其兄,无有不恭敬奉承,退逊而不敢慢者,皆知敬其兄也。夫以孩提而知爱亲敬长之道,此可以验知能之良矣。然是爱亲敬长之心,非自外至,好吾性之仁义也。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爱亲。故于孩提之爱,可以观仁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故于孩提之敬,可以观义,夫爱敬之尺过为一人之私情,而即谓之仁义者,何哉?此无他故,仁义乃人性之同具,天下之公理也。今以孩提之爱,惟之天下,无一人不同此爱,爱同,所以为吾性之仁也。以孩提之敬,推之天下,无一人不同此敬,敬同,所以为吾性之义也。使非出于吾性之仁义,何以能达之天下也哉。”夫观仁义之理,不出于爱亲敬长之间,则知道率于必玩不同也。观爱敬之道,不出于孩提知能之良,则知性原于天,无不善也。乃世之言性者,不知验之于纯一之初,而徒求之于丧之后,其致疑于性善之说宜矣。
【心学讲评】孟子实指性体之善以告人曰:“今之言性者,其能不以人生之初,知能之始发者,为吾所受以生之真乎?而或以为此仅知觉之知、运动之能,为无定之体,或以为此仅知食、知色、能甘能说,为生理之资。乃夫人自有之天良而自昧之,久矣!吾实为夫人指言之。
“今夫学焉而后能,则以为有生之后增益之事理,犹之可也。若夫不待学而即能,此孰与为增益之乎?而不学之始,早有其能,心动于不容已,事成于无所为,而自效其必为者,此非若能若不能,可能可不能者也,非能之而或为功,或为过者也,实惟此至美而无以加、至纯而无所杂之良能也。虑焉而后,知则谓为感物以后渐启之聪明,犹之可也。若夫不待虑而即知,此岂渐启者乎?而不虑之先,早有其知,不谋得失而即辨,不审善败而即喻,而无所昧于当然者,此非若知若不知、可知可不知者也,非知之而以自私,以自蔽者也,实惟此在情而情不迷、在理而理不惑之良知也。
“于何验之?于孩提之童及其长也验之。孩提之童,是非之所不至,毁誉之所不加,何所学哉?何所虑哉?而他无所知,知爱其亲矣。既已知之,而遂能爱矣,肫然莫解于属毛离里之恩,而侧怛之慕不已。谓有不知爱者乎?无有也,必非人而后或不知爱也。及其长也,君师之所未劝惩,名教之所未督责,何所学哉?何所虑哉?而他未尽知,知敬其兄矣。既已知之,而遂能敬矣,竦然自有其循分执卑之节,而骄肆之气以戢。谓有不知敬者乎?无有也,不知敬,必其非人也。即此以思,而吾性之藏可知矣。何以于万念未发之先,而亲亲遂发而不禁?则唯所受以生者,实有此心之德而不虚、爱之理而不妄。天地予我以生,而生生者自然之爱依乎其本,此即仁之全体所自着也。何以于众理未察之际,而敬长遂显而不忒?则唯人所以生而为人者,实有此心之制者不紊、事之宜者在我。吾之生也为人,而立人者自然之敬存于其中,此即义之大用所存也。乃人而无不知爱其亲矣,无不知敬其兄矣,是达之天下而皆然矣。”
夫后起之功能才力,有或盈或绌焉,旁通之名物象数,有或信或疑焉,则固未能达也。达之天下而皆于不学不虑之初,无不知不能之殊者,无他,唯此爱敬之知能,则亦唯此仁义而已矣。是则知觉运动之中、甘食说色之外,实体内纯而真机外见,仁义之藏充于形色之内,而非浮动之聪明才力以唯人之之善之恶者,居学虑之先,不亦昭然其可据乎?于此求之,可以知性,可以知天,而异端言性之妄,不待辨而自明矣。
【元典】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译文】孟子说:“舜居住在深山里,与树木、石头作伴,与鹿、猪相处,他区别于深山里不开化百姓的地方是很少的。(可是)等他听了一句善言,见了一种善行,(就会立即照着去做,)像决了口的江河一般,澎湃之势没有谁能阻挡得住的。”
【诸儒注疏】“居深山”,谓耕历山时也。盖圣人之心至虚至明,浑然之中,万理毕具,一有感触,则其应甚速,而无所不通。非孟子造道之深,不能形容至此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圣人居处之迹,虽与人同,受善之诚,则与人异。尝观于大舜,当基侧陋未扬,耕于历山之时,居在深山之中,朝夕所与处者,不过山中之木石而已。往来所交接者,不过山中鹿豕而已。以迹观之,其不同于深山之里人者,能有几何。万万,而非野人之所能及。深山之迹,岂得而囿之哉。夫以舜应善之速如此,而犹好问好察,舍己从人,其取善又如彼其广,皆一念好善之诚为之也。欲法舜之应善,必先法其受善之量而后可。
【心学讲评】孟子曰:“大人之心,唯虚也,乃不以一善自蔽而成乎至明;唯明也,不于理有所疑而成乎至断。而能全其量者,其唯圣人乎!则虞舜弗可及也已。舜在登庸以后,讫登天位,德施之普,讫乎四海,而非待奋庸之日,始见与善之宏也。其居深山之日,早有然者。所与居者木石耳,所与游者鹿豕耳,舜不能着其善于世,而世亦无能以善进于舜,则德全而不以才见,道盛而不以德章,与野人无异也,乃所以异于野人者,函之心而无可见,亦几希矣。于斯时也,忽有以善言善行进者焉,舜闻之,亦无异于人闻之;舜见之,亦无异于人见之;而舜于此时异矣。因其一节之善,推以及于全体之善,因其一端之善,推以及于无穷之善。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务,可因此一善而成;天下之志,可因此一善而通。其沛然扩充之于浩渺之域,而无所疑、无所待,如决江河之沛然盛大,莫之能遏止也。是以善极其全,而圣德无疆也。盖惟私意私欲无纤毫之累,小智小才无凝滞之情,是以见闻通于心源,而触之即动,理无不曙,而事无不顺,圣人之所以异于人者,此而已矣。则学圣者,亦唯养此虚明之本体而已矣。”
【元典】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不要让他干不想干的事,不要让他想不想得的东西,这就行了。”
【诸儒注疏】李氏曰:“有所不为不欲,人皆有是心也。至于私意一萌,而不能以礼义制之,则为所不为,欲所不欲者多矣。能反是心,则所谓扩充其羞恶之心者,而义不可胜用矣,故曰:‘如此而已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立人之道不外于心,而制心之功,莫要于义,今人于不义之事耻之而不为不欲,孰无是羞恶之心乎。但私意一起,而不能以礼义制之,于是为所不为,欲所不欲者多矣。诚能于应事之际,觉得此心羞恶而不肯为,则止之而勿为,不要昧了这一念不为之真心,于意念之萌,觉得此心羞恶而不愿欲,则止之而勿欲,不要昧了这一念不欲之真心。如此,则羞恶之良心已全,而义不可胜用矣。人道不已尽于此乎。盖人之所以为人,只是有此羞恶之良而已。无为所不为,则所为皆义,而事事无歉于心,无欲所不欲,则所欲皆义,而念念无恶于志。推之仰不愧天,俯之不怍人,皆不过由此不为不欲之心,扩充之而已。立人之道,宁复有余事哉。所以说如此而已矣。夫不为不欲之心,本在我而非远,无为无欲之机,又在我而无难,人岂可自失其良心,而陷于不义之归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皆自有其本心,全之者圣,存之者君子,失之者小人,皆于此判焉。决之为天理之存亡,而严之以为圣贤之名教,若至难乎其择而守之也,而非难也。
“夫人不有所不为者乎?人视之为甚易,而反之于心,则有自沮自抑,而尝试以为之则不安者。乃既而为之矣,利之所迫,险而不恤其凶,逆而不避其咎矣。若仍其不本之为心,而终信其不可为,势虽激之,而志必不乱,于是而邪正之分存乎事者不妄也。
“夫人不有所不欲者乎?人视之为甚快,而反之于心,则有自憎自恶,而违情以徇之则甚难者,乃既而欲之矣,习与相安,辱而以为荣,贱而以为贵矣。若顺其不欲之本心,因而终不见其可欲,物虽诱之,而念终不动,于是而善恶之几存于心者不迷也。
“此岂待矫拂其情而勉其所不能者乎?但一日如此,终身如此,贫贱如此,富贵如此,生亦如此,死亦如此,本心固如此,而即无不如此,则一如此而义无不充,道无不正矣。夫岂待别求天理之存亡,而他有圣贤之名教哉?人有心而昧之,乃日为恶易而向善难也,不亦愚乎?”
【元典】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译文】孟子说:“有德行、智慧、谋略、见识的人,常常是因为他生活在患难之中。只有那些孤臣和孽子,他们持有警惧不安的心理,考虑忧患很深远,所以通达事理。”
【诸儒注疏】“德慧”者,德之慧;“术知”者,术之知。“疢疾”,犹灾患也。言人必有疢疾,则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孤臣”,远臣;“孽子”,庶子。皆不得于君亲,而常有疚疾者也。“达”,谓达于事理,即所谓德慧术知者。
【理学讲评】德慧,是德性之聪慧。术知,是处事之智巧。疚疾,如说灾患一般。孟子说:“人情每快志于安乐,而拂意于困穷,不知困穷,乃成德之地也。故凡聪明内含,而德性中有警敏之识,可以烛事理于未然,这叫做德慧。技能外运,而才术中有机智之巧,可以善事理之当然,这叫做术智。人之有此德慧术知者,非优游安逸者能然也。多因遭罹患难,有以激发其善心,涉阅忧虞,有以顿挫其逸志,故德慧以困衡而生,术智由磨练而出,大率从疚疾中来耳,何以验其然也?且如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理之常也。独有孤远之臣,忠不得自效于君,庶孽之子,情不得自达于亲,这正是臣子有疚疾的,此等之人,其操心则朝乾夕惕,一念不敢以自安,其虑患则左陡防,一事不敢以少忽。惟是经过这等样危苦,所以战兢之中,精明涣发,人情自尔其周知。惩艾之久,险阻备尝,世故自尔其习熟,此所以事理无不达,而德慧术知,所由成也,疚疾之有益于人如此。处忧患者,岂可失意于变故之临,而不思其为进德之地也哉。”人主当治平之日,则逸欲易生,处多难之时,则忧勤独切,君德之益亦如此。
【心学讲评】孟子曰:“理与事一矣。唯明于得失之几者,始则见祸福焉,继则见是非焉,凡天下之不顾是非而逆行者,迷于一时之利赖而忘终身之忧患,乃以人于淫辟而不知悔者,多矣。夫唯上智,御万方而若朽索驭六马,昭然于天理之存亡,而决志于靖共正直之涂。若夫犹是人也,道未能信,义未能守,而其后乃有慧焉,先几而觉,而所觉者此心敬肆之机,德之慧也;乃有智焉,随事而辨,而所辨者当务顺逆之理,术之智也;不以小慧侥幸中之巧,不以私智希诡遇之获;则必其人常有疚疾之加于心,静俟而势不能安,巧营而利不可得,见后知必出于此中正广大之一涂,而其中之条理以熟审而悉也。
“故尽人皆臣也,持禄而优游于宠荣者众矣;尽人皆子也,怙爱而骄盈于富贵者多矣。独有孤臣焉,君所不亲,而疏远外斥;独有孽子焉,父所不重,而国人不与。情不能自达于君父之前,而谗忌且日伺其侧。势危矣,心不得不危也;患且曰深矣,虑不得不深也。一言之失,一动之非,则指摘随之;所从者非其类,所听者非其言,则衅难生焉。故熟思所以免于祸咎之至者,唯此审于是非之际,而达于事,因以达于理矣。”
呜呼!天理之存亡即为吉凶,夫孰不在1临深履薄之中?而席宴安者不悟也,不亦可哀也夫!
【元典】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
【译文】孟子说:“有侍奉君主的人,那是专把侍奉某个君主当作快乐的。”
【诸儒注疏】阿徇以为容,逢迎以为悦,此鄙夫之事、妾妇之道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臣事君,人品不同,事业亦异。约而言之,大概有四等。有一等事君的人,方其未得君之时,固不胜其患得之心矣。及得君而事之,其终日所孜孜图维者,专在容悦一事上着力。或君之所为不善,则曲意阿徇,惟恐拂其所好,虽陷于有过,亦所拂恤,或君之所欲未形,则先意逢迎,惟恐不投其所好,虽置君于恶,亦所弗顾,但知为容悦之资,全身保禄而已。其于君德之成败,国事之理乱,漫然不知究心,此特鄙夫之事,妾妇之道而已,有臣若此,将焉用之?人臣之品,此其最下者也。”
【元典】“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
【译文】有安定国家的人,那是把安定国家当作快乐的人。
【诸儒注疏】言大臣之计安社稷,如小人之务说其君,眷眷于此而不忘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说:“容悦之臣,固无足言矣。又有一等安社稷的臣,谋国之念,甚于谋身,其心之所孜孜图维者,惟以安社稷为事。如君为社稷之主,则绳愆纠缪,务使主德无阙,而保国祚于荣昌,民为社稷之依,则济弱扶倾,务使民志不摇,而奠邦基于巩固,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决大疑,戡大难,而劳怨不辞,以一身当利害之冲。事求可,功求成,而险阻不避,殚精竭力,眷眷焉惟社稷之安是图,必社稷安而后此心始安,就如小人务悦其君的一般,有不能一息释然于怀者。此则志存乎立功,事专于报主,以功名为志,而富贵不足以累其心者也。岂非人臣之忠者乎?”
【元典】
“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
【译文】有不在职位而保全天理的人,那是知道‘道’能在天下推行了然后来行道的人。
【诸儒注疏】“民”者,无位之称。以其全尽天理,乃天之民,故谓之“天民”。必其道可行于天下,然后行之;不然,则宁没世不见知而不悔,不肯小用其道以徇于人也。张子曰:“必功覆斯民然后出,如伊、吕之徒。”
“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说:“社稷之臣,其忠固可称矣,然不免为一国之士也。等而上之,又有所谓天民者,乃天生此民中独能全尽人道者。其人品既高,自任甚重,推其用世之志,固欲大有所为,原其重道之心,实不肯轻于一试,必酌量于出处之际,审察于上下之交达而度,其道行于上,而可以成佐命之功,然后出其身以事是君,苟非得君行政之会,宁隐处以终身矣。达而度其道行于下,而可以建庇民之业,然后出其身以泽是民。苟无兴道致治之机,宁遁世而不悔矣。盖惟其抱负甚宏,故志愿甚大,志愿大,故所以自待其身者甚不轻也。此所谓志于道德,则功名不足以累其心者,人品之高,又在社稷臣之上矣。”
【元典】
“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译文】有圣人,那是端正了自己而外物随之就端正的人。
【诸儒注疏】“大人”,德盛而上下化之,所谓“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者。
此章言人品不同,略有四等。容悦佞臣不足言;安社稷则忠矣,然犹一国之士也;天民则非一国之士矣,然犹有意也;无意无必,惟其所在而物无不化,惟圣者能之。
【理学讲评】孟子又说:“天民欲以道济天下,而不免较量于出处之间,是犹有意于正人也。等而上之,又有所谓大人焉。大人身修道立,惟自尽正已之功。而德盛化神,效自极感人之速,上而正其君,不必形之讽议也。身范克端,而精诚感孚,入主之非心自格,君德遂无不正矣。下而正其民,不必申之禁令也。表仪既树,而风声鼓舞,蒸黎之耳目成新,民行遂无不正矣,此则功在社稷,而无计安社稷之劳,道济天下,而无意必行藏之迹,所谓大而化之者也。臣道至此,殆无复有加焉者矣,其人臣之上品乎。”合此章之言而观之,人臣之品,不但客悦小人,与君子不同,即社稷臣以上,若天民大人,亦有此三等,入主必明以辩之,使贤奸不至于混淆,断以决之,使用舍不摇于疑贰,则谗谄自远,忠贤自近。君正莫不正,而社稷有磐石之固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夫人品量之不齐,相去亦悬绝矣。而品定于量,量因于志,莫不自其居心制行而定焉,甚相绝也,亦甚相近也。积而至于大人,亦犹是人耳,则其出而事君,亦犹是臣道之常耳,乃其所成之品,则己迥不相侔矣。
“夫道在己,则已重,而天下轻;道在己,则己重,而天下亦因之而重。故均之事君,而有志在得君而事,唯恐君之不许我事,而志尽于事君,则亦为事君人耳。但欲事君,则无君不可事,旦秦暮楚,皆其君焉。事此君而然,事彼君而然,无所往而不求事君。故君有所为,则阿徇之,以使君之容己;君即有所未为,亦逢迎之,以使君之悦己;揣摩君之情欲,以效己之奔走。斯其人得君而事,见有君而不见有己,彼固日臣职之当然也;而君何以为神人之主;己何以当效职于君,不一计及也。
“有社稷臣者,则进是矣。见社稷之重,则知为社稷而立君,故以身委之社稷,而所重不独在君;志在社稷,抑知有社稷而不知有己。任存亡之大、争得失之几者,唯社稷安,而其心亦安。君之欲不徇也,己之利害不恤也,斯于义分正矣,彼固日吾既为社稷之臣,进退非已之所得决也;而为一国争安危,不暇为斯道争隐见,盖亦志量之仅此也。
“有天民者,则进是矣。以为道者天之道也,道在吾身,而吾即天之民也。天以先知先觉之任任之我,则吾为天之民,而非君之人,且非但社稷之臣也。故天下者所以行吾道之区。天下不可行吾道,则天下在吾道之外,而吾自有所乐之天;天下可行吾道,则天下应吾道之用,而吾乃可代天之事,达其可行也,必非仅图存小试之功名而后行之焉,乃以见道一风同之盛治。若是者,知有道而不仅知有社稷,重在道而不重在行,斯不亦无负于天之笃生也乎?然而以己之行藏听乎道,而效法于道以成能,其于道也重矣,而己犹未极其重也。“其惟大人乎!以为吾既为人矣,则参三才而成位乎其中,己即天也;无所待于天,无所制于道,而后与道合体,与天合用,皆在其人焉。而己无不可行也,亦无所据以必行也,正之于己而已矣。不必立震世之功名,而立大本者,循王道之荡平,而无施不可;不必有非常之遇合,而因时宜者,顺人情之变动,而皆可有功。使其出而见利,善不知何以迁,化不知何以神,物无不宜也;即其潜而未跃,人心亦以之正,邪说亦以之息,物亦正也。斯则无所谓君,己而已矣;无所谓社稷,己而已矣;无所谓天下,己而已矣。求之弥约,而持之弥大,斯以为人之极至也与!
“故人品大小之不齐无他,唯其志量而已。己者,天之所凝也;天者,社稷之所凭也;社稷者,君之所以为存亡者也。引天人以归己,则为大人;役己以奉人,则为容悦;贤不肖之相去于此决焉。均是人也,迥异如此,要唯是知之、自喻之而已。”
【元典】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
【译文】孟子说:“君子有三件值得快乐的事,用仁德统一天下不包括在内。父母都健在,兄弟没病没灾,这是第一件快乐的事;抬头无愧于天,低头无愧于人,这是第二件快乐的事。”
【诸儒注疏】此人所深愿而不可必得者。今既得之,其乐可知。程子曰:“人能克己,则仰不愧、俯不怍,心广体胖,其乐可知,有息则馁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情自一物以上,皆不能无喜好之念,而至于王天下,则其乐宜无以加矣。乃若君子之乐,随寓而安,虽所在皆顺适之地,而无待于外,其所乐皆性分之真。今以其所乐言之,止有三件。虽君临万国,富有四海,而为天下之王,这等样尊荣之乐,亦不在此三者之中焉。三者云何?父母吾之自出,兄弟吾之同气,是人之至亲也。父母具存,而享康宁之福,兄弟既翕,而无变故之虞。此入之深愿不易得者,幸而得之,则上可以遂孝养之志,下可以尽友于之情。家庭之间,快然无遗恨矣。此君子所乐之一也。天所降衷之良,入所同得之性,是我所当尽也。今则仰无所愧,而无一不与天知,俯无所怍,而无一不可对人言,此克己之功,所难能者,而能尽焉。则内省既无恶于志,外感自不疚于心,覆载之内,旷然皆顺境矣,此君子所乐之二也。性分之真乐盖如此。”
【元典】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译文】得到天下的优秀人才而教育他们,这是第三件快乐的事。君子有这三件快乐的事,用仁德统一天下不包括在内。
【诸儒注疏】尽得一世明睿之才,而以所乐乎己者教而养之,则斯道之传,得之者众,而天下后世将无不被其泽矣。圣人之心所愿欲者,莫大于此。今既得之,其乐为何如哉!林氏曰:“此三乐者,一系于天,一系于人,其可以自致者,惟不愧不怍而已。学者可不勉哉!”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伦理无方,性分克尽,二者固皆君子之所乐矣,其三乐何如?盖君子身任斯道之责,则得入以寄斯道之传者,其至愿也。顾未必能尽一世之人才,而教育之也。今惟举天下明睿之才,皆在吾教育之内。以吾之修身者教之,使各修其身。以吾之尽性者教之,使各尽其性。如此,则英髦辈起,而彬彬皆传道之人,才俊蔚兴,而济济皆任道之器。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教思无穷之心,于此而大慰矣,岂非君子之三乐乎?夫是三乐者,或系于天,或系于人,皆不出于秉彝之好。或以成己,或以成物,皆自得其性分之真,此君子所以乐之而不厌也。彼王天下之乐,特势分之荣耳,岂在君子所乐之中哉?”所以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然是三者,在天在人者,皆不可必,所可自尽者,惟克己之功而已。人能克己而至于俯仰无愧,虽天人之间,未必尽如吾愿,固无害于可乐也。不然己私未克,天理未全,俯仰之间,可愧怍者多矣,安望其能乐乎?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之悠然于出处行藏之中而无不自得也,人以为矫情而自抑,或以为安命而相忘。孰知君子之于此,固有其至乐者乎!约而言之,有三焉。此三者,人或有之而不自知其有,或可以有之而不能有。乃君子有之矣,于是而中心之畅适,永矢勿谖焉。若功有可立,名有可着,即至于王天下乎,而天与人归之际,且有谦让未遑之心;万方四海之归,且有匹夫胜予之惧;固非其欣然愉快者也。
“夫人之乐,有得于天而不可必者,乃君子不以为天之幸,而以为性之安,则父母俱存,陶然一孺子之相依也;兄弟无故,油然一手足之各得也。于斯时也,乐何如乎!不知其可乐而自乐也,不逆计夫失此之不乐,而今固乐也,欢然于承颜式好之中而已矣。
“有得于躬行而难自信者,乃君子不但信之乎行,而信之于心。天之生我也,有以生而不忝所生,则仰质之天而不愧;我之应人也,有以应而不妄于应,则俯察之人而不怍。诚如是也,乐何如乎!若无可乐而固无不乐也,不必天之贻我以乐而我自乐也,坦然于大庭暗室之中而已矣。
“有致之自人而不可强者,乃君子不以为人之荣己,而以为己之宜人。则得英才而教育之,喻之不难日见其益也;且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随材以授而争相为长也,于斯日也,乐何如乎!人乐得君子,而君子即与同其乐也;历乎甘苦各喻之致,而有以相通,即有以相乐也,津津于引掖奖进之中而已矣。
“君子于此三者,旦焉,夕焉,作焉,息焉,何者不可以自遂?何者不可以自适?我故曰:君子有三乐,非以安乎现在之为乐,而故为忘情之语也;而王天下不与存焉,非以矫夫人情之所愿,而故为轻世之言也。诚然其有乐,而王天下与否,无能损益也。自非君子,亦孰能知之,而孰信之也!”
【元典】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
【译文】孟子说:“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人民,君子是想得到的,但他的快乐不在这方面。”
【诸儒注疏】地辟民聚,泽可远施,故君子欲之,然未足以为乐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下有不一之遇,而无不一之性,人惟性有未全,斯不能不迁于所遇耳。尽性之君子则不然,彼土地人民,乃得位行道者所必资也。诚使所统之地,不止于一隅,而幅员极其广远,所治之民,不止于一邑,而生聚极其众多。夫地广,则政教之所及者弘;民众则德泽之所施者博。君子苟得大国而治之,则此固其心之所甚愿矣。然土谓之广,是犹有分土也,民谓之众,是犹有分民也。君子于此,但欲之而已,而其大道为公之志,将必范围天地,曲成万物,而后其心始快也,其所乐岂在此乎?广土众民,既非所乐,则所乐当必有进于是者矣。”
【元典】
“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
【译文】站立在天下的中央,安定普天下的百姓,君子对此感到快乐,但他的本性不在这方面。【诸儒注疏】其道大行,无一夫不被其泽,故君子乐之,然其所得于天者则不在是也。【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广土众民,固非君子之所乐矣,乃若所乐则何如?盖君子以奠安海宇为责,以康济群生为志者也。若使土不但广而已,而立国中于天下,尺地莫非其有焉;民不徒众而已,而安民尽乎四海,一民莫非其臣焉。此则举一世之版图,皆在其统驭之中,则举一世之民物,皆被其治教之泽,如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也,君子大行之心可遂矣。岂非其心之所乐乎。然此特势分之乐,乐之自外至者耳,乃若君子所性,天与之为秉彝之良,人得之为受中之理,足乎巳而无待于外者,则有不在于是者焉。以天下之大,而犹无关于性分,则吾性之全体,固有超出于天下之外者矣,人每视势分为轻重,其所见不亦小哉!”
【元典】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
【译文】君子的本性,即使他的理想完全实现了,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增加,即使窘困隐居,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减少,这是由于本分已经确定的缘故。【诸儒注疏】“分”者,所得于天之全体,故不以穷达而有异。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君子行道之志,至于王天下极矣。乃但可以言乐,不可以言性,君子所性,却是如何?盖土地有广狭,人民有众寡,此皆可得而加损者也。若君子所性,不但爵位稍得所欲,不能有所增也,便使得志,而大行于天下,吾性浑然自若而已,何尝因大行而遂有加益乎?不但爵位稍失所欲,不能有所减也,便使不得志,而穷约以终身,吾性亦浑然自若而已,何尝因穷居,而遂有亏损乎?所以然者为何?盖凡物之不足者,乃可以加,有余者,乃可以损,由其分数未定故也。惟君子之性,自天赋之,则为定命,自我得之,则为定理,万善咸备,本无不足也,何一毫可得而加?一物不容,本非有余也,何一毫可得而损?此所以可穷可达,而吾性之全体,不因之而少变也,使可得而加损,则亦外物,而非吾性之本然矣,人可不反而求之吾心也哉?”
【元典】“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译文】君子的本性,仁义礼智植根在心中,它们产生的气色是纯正和润的,显现在脸上,充满在体内,延伸到四肢。四肢不必等他的吩咐,便明白该怎样做了。
【诸儒注疏】上言所性之分,与所欲、所乐不同,此乃言其蕴也。“仁义礼智”,性之四德也。“根”,本也。“生”,发见也。“睟然”,清和润泽之貌。“盎”,丰厚盈溢之貌。“施于四体”,谓见于动作威仪之问也。“喻”,晓也。“四体不言而喻”,言四体不待吾言,而自能晓吾意也。盖气禀清明,无物欲之累,则性之四德根本于心,其积之盛,则发而着见于外者,不待言而无不顺也。程子曰:“啐面盎背,皆积盛致然。四体不言而喻,唯有德者能之。”
此章言君子固欲其道之大行,然其所得于天者,则不以是而有所加损也。
【理学讲评】啐是温和,盎是丰满。孟子承上文说:“君子所性之定分,固不以穷达而有加损矣,乃所性之蕴蓄何如。德之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此四德者,人所同具之性也。但众人为气拘物蔽,而失之耳。惟君子气禀极具清明,物欲不能间隔,故于仁义礼智之四德,浑全而无所亏欠,坚定而不可动摇,已植根于心矣。由是诚中形外,其生色鸟可已乎?其生色于面貌,则清和润泽,啐然示人以可亲,一四德之光辉也。其生色于肩背,则丰厚盈溢,盎然示人以可象,一四德之充满也。以言乎施于四体,则动静妙于从心,蹈舞由于自得,固有不言而自晓其意者,一四德之发越也。盖内之所积者极其盛,故外之所发者不容掩,君子所性之蕴有如此,此天之所与我者,本如是其全备也。岂穷达之所能加损哉?然则自乐其乐,而王天下之乐,不与存焉,信非有所得者不能矣。世之决性命以饕富贵者,计较于穷通得丧之故,方寸之内,念虑纷纭,感遇之途,欣戚万变,欲与之言定性之学,岂不难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之异于人者,以其情乎?抑不仅以其情乎?以情言之,君子之情,固有异于人之情。然而犹是情也,情感物而通,抑必待物而得。故情虽大正,而君子之藏于中以发于外者,自有所存主以为安,自天授之,自己凝之;行乎其自然,而因乎其不容不然者。则实有之而实见之,实尽之而实安之,生与俱生而不相为离,则所性者是已。
“今且就情言之,志动而愿得者曰欲,志得而心舒者曰乐,二者人所皆有之情,君子亦不能无也。今使有国于此,其土广矣,可以任吾之经理,其民众矣,可以施吾之政教而奉君子以治之,亦君子之所欲也,其视小国寡民之不足以尽吾设施者异也。然君子道济天下而无外,仅勤勤于一国之治化,不足以大行,且顾瞻万方而有余憾,所乐不存焉。若夫王业自我而成,居中以制五服之治,万方自我而定,廓清以开一代之化。于斯时也,天下之待于君子者已各得其愿,君子之及于天下者已毕成其能,志无不得而君子乐矣,似乎无可加矣。乃君子则固有所性者在,知天之与我者为我之所受以生,因是而顺其所固然,不劳于勉强;循其所必然,更无所依违。则君子所自然合一而无须臾之离者,所性也,非犹夫所乐之见有可乐而乐之也,不与存于所乐者矣。
“夫君子之安焉以为性者,无往而不存者也,其大行也,外以建久安之德业,而反求之宥密者,不以大行之大有为而分其存养,无加也;大行之道,一所性之绪余推及焉耳。即或穷居也,退而尽日用之庸行,而不爽于天则者,不以穷居之无所为而间其修能,不损也;穷居之德,一所性之藏密克尽焉耳。此何也?天授君子以性,君子既知之,既尽之,隐显无间,心迹无殊,始焉终焉,行焉止焉,皆以此为分,而不可得而加,不可得而损,志终于无所驰,气终于无所沮,与生俱生,而存之中者定也。
“吾请实言君子所性:求之即得,欲之即至,无所期望而欲之也;守之也常,全之也顺,无可满足而乐之也,则仁也,义也,礼也,智也。君子深知其所自生,实体其所自立,非因物而起,非缘情而动,非外有是名义而我依仿之以为道者也,皆天使我有是知觉虚灵之心,即有必爱必敬节文明辨之实,为一切动静云为之根本,而率之为道,无不安焉,修之为教,无不顺焉。于斯时也,而可以欲言之乎?可以乐言之乎?但见其欣畅饱满,周流于身,而自不容已于生色矣。其见于面也,则啐然矣:耳目之聪明,容貌之和畅,皆仁义礼智之流行而不息者也。即其知觉不及之地而为背,亦盎矣:气之所至,神之所凝,皆仁义礼智之静存而不舍者也。若其动作威仪之用,而为四体,则施之也,不言而喻矣。周旋一于天则,矩范不待拟议,皆仁义礼智之率履而不越者也。唯其然也,故君子之心,一性之外无余念;君子之身,一性之外无他营,自知之,自有之,以为吾生之不得不然者此也,吾生之不期然而然者此也。
“可欲可乐,而处之若素;无可欲无可乐,而居之不疑。情之发也,因乎时之不得不发;情之止也,因乎时之不得不止。所性之定分,终日于斯,终身于斯,而孰能知君子自得之深乎?故君子与人同群,虽情之正也不同流俗,而情自合。乃人与君子同类,虽性之可尽也出于同然,而性之也自殊。自非君子,亦何以测之哉!”
【元典】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
【译文】孟子说:“伯夷躲避纣王,隐居在北海之滨,听说文王兴盛起来了,就说:‘何不归到他那里去呢,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老人。’姜太公躲避纣王,隐居在东海之滨,听说文王兴盛起来了,就说:‘何不归到他那里去呢,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老人。’天下有善于奉养老人的人,仁人便把他当作自己要投奔的人了。”
【诸儒注疏】“己归”,谓己之所归。余见前篇。
【理学讲评】仁人,是有德望之人。孟子说:“人君为政,莫不欲人之归我也。然未有仁政不行,而能致其来者,以文王之事观之,当时商纣无道,播弃黎老,伯夷辟纣之乱,远隐于北海之滨而居焉。及闻文王起而为西伯,于是勃然而兴,说道:吾何不奉身而归来乎?吾闻西伯发政施仁,善于养老,吾身庶几有所托矣,乃自北海而来就其养焉。太公辟纣之乱,远隐于东海之滨而居焉。及闻文王起而为西伯,亦勃然而兴,说道:吾何不奉身归来乎?吾闻西伯发政施仁,善于养老,吾身庶几有所托矣。乃自东海而来就其养焉。夫伯夷、太公,天下之仁人也,一闻文王养老之政,皆相率而来归,善政之足以感人如此。若使今之诸侯,亦有善行养老之政,如文王者出焉,则天下之仁人,如伯夷、太公者,必将趋赴于我,而望之以为己归矣,岂肯舍之而他往乎?然则人君不患人心之不归,但患仁政之未举而已。”
【元典】
“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译文】五亩的住宅地,墙下栽上桑树,妇女用它养蚕,老人就完全能穿上丝棉衣了。养五只母鸡、两只母猪,不错过它们的繁殖时期,老人就完全不会缺肉吃了。一百亩的耕地,由男子耕种,八口之家就完全不会有饥饿了。
【诸儒注疏】此文王之政也。一家养母鸡五、母彘二也。余见前篇。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文王所以致仁人之来归者,固以其善养老矣。其养老之政何如?盖田里树畜之事,乃衣食所自出也。文王治岐,每夫授以五亩之宅,却于墙下隙地,种植桑树,使匹妇采桑以供养蚕之事,于是丝绵有所出,而年五十之老者,足以衣帛而暖矣。一家之中,使之各畜五个母鸡,二个母彘,孳生以时,无失其孕字之候,于是肉食有所出,而年七十之老者,足以食肉而饱矣。又每夫授以百亩之田,使壮者深耕易耨,尽力于农亩,于是粟谷有出,而八口之家,皆可以仰事俯育,无饥馁之患矣。”夫文王治岐之政如此,此所以善于养老,而伯夷、太公,皆闻风而来归也。
【元典】
“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译文】所谓西伯善于奉养老人,(就在于他)规定了百姓的田亩宅地,教育他们栽桑养畜,引导他的妻子儿女奉养老人。五十岁的人,不穿丝棉就不暖,七十岁的人,没有肉吃就不饱。不暖不饱,就叫挨冻受饿。文王的百姓中没有挨冻受饿的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诸儒注疏】“田”,谓百亩之田;“里”,谓五亩之宅;“树”,谓耕桑;“畜”,谓鸡彘也。赵氏曰:“善养老者,教导之使可以养其老耳,非家赐而人益之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由文王治岐之政观之,则当时伯夷、太公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夫岂家给而人益之哉,亦惟因其自然之利,而教导之耳。如百亩之田,五亩之宅,此田里之定制也,文王但为民区画之而已。蚕桑鸡豚,此树畜之常事也,文王但教民孳植之而已。以少事长,以卑承尊,家庭之常礼也。文王但导其妻子,使各修其养老之职而已。夫养老而使家家得备其物,人人得尽其情,则老者岂有不得其所者乎。盖人年至五十,非衣帛,则身不得暖。年至七十,非食肉,则腹不能饱,不暖不饱,叫做冻馁,而老者不得其所矣。文王之民,其老者皆得衣帛食肉,而无冻馁之患者,正以其因天下之利,教天下之民,率天下之民,养天下之老,爱溥而无私,惠周而不费,此养老之政,所以为善,而伯夷、太公皆以之为归也。使人为之养,则恩易穷而日亦不足矣,岂得谓之善政也哉。有志于行仁政者,不可不仪刑文王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养老,王政之大者也。行之于上庠、下庠焉,亲之以执醑、执爵焉,安之以祝哽、祝噎焉,承之以乞言、悖史焉,敬之为其近于父,尊之所以尚其贤。虽然,此犹其文也。天下之大老,以天下为心,念天下之老者不安,即如其自不安也;念天下之不能兴于孝,皆上无以兴之也;而岂为一己之尊荣哉?尽此者,其惟文王乎!
“昔者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夷之不屑不洁,岂以纣之不能养己而远居北海哉!乃闻文王之大有为也,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伯夷未至岐、丰,未尝有耆德焉,而何以知文王之养老?且曰善养,则固不待躬而致享,而予之以安康矣。太公亦犹是也,避纣而居东海之滨。太公之志在清明,岂以纣之不能养己而逊荒东海哉?乃闻文王之受天眷也,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未至辟雍,未尝修典礼焉,而何以知文王之养老?且日善养,则固有不待勤加存问,而授之以燕胥矣。由此言之,伯夷、太公非以己之安荣为志,而以天下之老得养为心,盖所谓仁人也。能得仁人之归,而王业定矣。今天下非无仁人,而特无文王,故仁人有望而不前耳。夫文王之善养老,唯其政也。文王之政具在,而行之也无难。若其行之,则老者皆蒙其养,不劳上之赐予,而自无不善,仁人之以为己归,不可必乎!
“请以文王治岐之政言之。五亩之宅,场圃自有余也,而树桑于墙下,使匹妇蚕焉。匹妇安于蚕,而所蚕者又无逾制之征,于是寒衣以渐而授,老者可以衣帛矣。使畜五母鸡焉,二母彘焉,令无失其孕字之时,有余力以及畜养,而抑无鸡犬之惊,于是孳息以渐而蕃,老者可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授之维均,令丁壮之匹夫耕之。匹夫安于耕,而所耕者又无履亩之税,于是酌丰凶而各得,而为老者之子孙男女可以无饥矣。夫文王为此,或及于老者焉,或不及于老者焉,即或及于老者,而文王初无所及于老者焉。乃伯夷、太公所谓善养老者,闻其风而知其善,即此而可推矣。民有田里,民自耕之,而制之者西伯也,画井分疆,无有余无不足也。民有树畜,民自务焉,而教之者西伯也,相土因时,得其宜者全其利也。于是而八口无饥,妻子乃可得而导也。西伯因而导之,躬行寝门之节,以为之倡,申以孝弟之义,而动其诚,使各得以所蚕之帛、所畜之肉,自养其老而已足矣。
“盖文王之念此至悉也。五十则非帛不暖矣,褐臬不足以辅弱也;七十非肉不饱矣,菽水不足以助衰也。若其不暖不饱,或使衣非帛之衣,食非肉之食,老者弗堪焉,则与无衣之冻同其寒、无食之馁同其饥。唯为之制之,教之导之,使民力有可养而生其心,则衣余于帛,食余于肉,而无冻馁之老者。斯则伯夷、太公闻风于千里之外,而信其善养之谓也。岂仅曰身为大老,而文王能尊己哉!盖大贤之志,与物同其忧乐,而以养老为孝治之大,故愿人主之修其实,以顺天地自然之理。唯王者为能尽之,而天下自此归心。然则欲行文王之政者,可不于此加之意乎!”
【元典】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
【译文】孟子说:“(让百姓)种好他们的地,减轻他们的赋税,就可以使百姓富足。”
【诸儒注疏】“易”,治也。“畴”,耕治之田也。
【理学讲评】易是耕治,畴是耕熟的田。孟子说:“明王治天下,只有教养两端,然欲正民之德,必先厚民之生。以厚生之政言之,田畴乃民之常产,使荒芜不治,则民之失业者多矣。必驱游惰之民,使各尽力于南亩。春焉而耕,夏焉而耘,无妨其耕耨之时可焉。租税乃国之常赋,使征敛无艺,则下之供上也难矣。又必除掊魁之政,使得轻减其征输,宁损上益下,无损下益上,务存夫宽恤之意可焉。夫田畴易,则地利之所获甚丰,税敛薄,则租赋之所供有限。以力本自尽之民,值轻徭薄赋之世,财有所生而无所耗,闾阎之间,殆将家给而人足矣。岂不可以使民富乎?”此则尽地之利以养民,而不竭民之利以奉己,所谓开财之源者如此。
【元典】
“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
【译文】按一定时节食用,按礼的规定使用,财物就用不完了。
【诸儒注疏】教民节俭,则财用足矣。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易田畴而薄税敛,固可以开财之源矣。然财货既裕,则奢侈易生,又不可无以节之也。夫民不能无食,苟食不以时,则财耗于口腹之欲矣,于是制为法令。凡民间所以资生者,不特饔飧有节而已也,如鱼不盈尺,不设网罟,果实不熟,不轻采取之类。一切冗食以縻财者,皆在所必禁焉。民不能无用,苟用不以礼,则财耗于不经之费矣。于是定为章程。凡民间所以制用者,不特尊卑有等而已也,如非养老,不得用牲,非宾祭,不得烹宰之类。一切滥用以糜财者,皆在所必省焉。夫食以时,则生殖滋蕃,用以礼,则经费有制。由是康阜之利,以俭啬而益饶,富厚之资,以节缩而益裕,将有取之不穷,用之不竭者矣,财货岂可胜用乎!此则因民生日用之常,施樽节爱养之术,所谓节财之流者又如此,养民之政,至是其克举之矣。”
【元典】
“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译文】百姓没有水和火就无法生活,晚上敲人门户求水讨火,没有人不给的,因为家家水火都多极了。圣人治理天下,就要使百姓的粮食多得像水火。粮食多得像水火,那么老百姓哪还有不仁爱的呢?
【诸儒注疏】“水火”,民之所急,宜其爱之,而反不爱者,多故也。尹氏曰:“言礼义生于富足,无常产,则无常心矣。”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人君务本节用,使民富而财足,则厚生之政成矣。民德不由此而可正乎?彼民赖水火以生,非此则无以为生活之资,其于日用甚切,宜各私所有,而不相假借矣。然当昏暮的时候,叩人之门户,以求水火,随求随与,无少吝啬者,此何故哉?盖水火乃天地间至足之物,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故有求而必应也。至于民待菽粟以为命,就如水火一般,均之不可一日无者,而求之未必肯与,由上之人,无导利惠民之政耳。惟圣人治天下,既重农轻赋,以开财之源,又因时制用,以节财之流,能使百姓每家家殷实,在在丰盈,其所积菽粟之多,就如水火一般样至足,无者可求,有者可与,此所以天下无不富之民,而财不可胜用也。夫菽粟既如水火,则衣食足而礼义生,教化行而风俗美,民皆骓然有恩以相接,秩然有礼以相与,同归于仁厚之域,而成其雍熙之世矣,焉有自底弗类,而为不仁者乎?”夫以仁民之化,必自足民先之,治天下者,何可不加意于爱养之政也哉?昔孔子论政,谓既庶而富,既富而教,其施为次第类如此。
【心学讲评】孟子曰:“王者教民之道,必先之以养民。盖民非可以强教,必其心之内动有不容已于善之性情,因而顺导之耳。则尝取王者爱养之泽普及于民者思之,可以想其一道同风之盛矣。今以养民之政言之,勿待王者之养之也,而即民以养民,其道有之。
“田畴者,民之自治,而或不知治,或不得治也。勿夺其时,而农官之劝相有法,田畴易也。税敛者,民之必供,而或多使之供,或迫督之以供也。什一以赋,而水旱之蠲除必悉,税敛薄矣。如是则生之者勤而散之者公,民可使恒有余而富矣。乃犹恐民之愚而费之不节也,上中下岁之有经,旦饔夕飧之有则,因时而制食焉;饮蒸、蜡、社之有恒,冠、婚、丧、祭之有等,以礼而裁用焉。如是安以其俗而俭以其素,既富之余,而用之不穷矣。此王者因民以养民之善政,而富足之效必无爽者。
“虽然,其富也,岂但富焉而已哉?王者富民之至意,亦但欲富之而已哉?今夫人情何自有争心,以至刻薄寡恩,安忍于天伦,而弱肉强食,以成乎至不仁者乎?则惟不足而求,不足而与,一求一与之际,恩怨兴而亲者失亲,故者失故,以启残忮之情。故虽或别托之名,或虚矜其气,而要之在求与之间而已。夫食为生人之所必需,固已,而岂但食哉!即如水火,以温以清,以燔以热,民非此不生活,岂缓于食哉?浸使其偶乏焉,昏暮叩人之门户以求水火,而求者无贪心,与者无德色,不惜也,因不吝也,无弗与者。岂民自私之情于此能忘邪?惟水火之与焉而有余,足于己,可无吝于人尔。故圣人治天下,知民情之甚私,即知民情之可以无私。故勤民事,省赋役,节其食,制其用,于是生者日生,其有菽粟也,如水火之取足于天也;有者恒有,如水火之不绝于用也。则试思此一日也,菽粟既如水火矣,民亦视菽粟如水火矣,可以无求,可以有求而不愧;可以求,斯可以与而无难。则父子兄弟自天性也,姻娅友朋自伦类也,情何自而生嫌,气何自而得戾焉,有如今日者贫求富而富者骄,富拒贫而贫者怨,小人无怍,激乎气以生忿怼,君子多术,别为之名以相凌轧,而成乎不仁者乎!无不仁,则皆仁矣。因是而庠序兴焉,乐相进也;礼乐作焉,顺相成也;因民之可富而富之者,因民之可无不仁而仁之。然后知圣人斟酌生成之性情,以定一王之法,意至深远,而非言利者之所可测,明矣。”
【元典】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译文】孟子说:“孔子登上了东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了泰山,觉得天下变小了,所以看过大海的人,就难以被别的水吸引了,在圣人门下学习的人,就难以被别的言论吸引了。”
【诸儒注疏】此言圣人之道大也。东山,盖鲁城东之高山,而泰山则又高矣。此言所处益高,则其视下益小;所见既大,则其小者不足观也。“难为水”、“难为言”,犹仁不可为众之意。
【理学讲评】东山,在今兖州府曲阜县。太山,即东岳,在今泰安州地方。孟子说:“道莫大于圣人,圣莫盛于孔子,大哉孔子之道,岂易以言语形容哉!自其身所处而言,在鲁国则为鲁国之一人,就如登东山之巅,下瞰鲁国,凡四封远迩,皆在指顾之中,而鲁国自失其为大矣。在天下则为天下之一人,就如登太山之巅,下瞰寰宇,举九州疆界,皆在俯视之中,而天下自失其为大矣。夫大而至于小天下,则小鲁又不足言。盖其所处既高,则视下益小,其地位然也。惟其地位如此,故人见了圣道之大,其小者都不足观了。”夫未观于海,凡百川之水,皆可以为水也。惟看了沧海,亲睹其汪洋浩瀚之势,则众水皆会归于此,而百川之水,不过其支流余派,举不足以深广称矣,岂不难于为水乎?未游于圣门,凡百家之言,皆可以为言也,惟入得宫墙,亲聆其切近精实之训,则众理皆统宗于此,而百家之言,不过其微谈绪论,举不足以美富称矣,岂不难于为言乎?孔子之道大如此。
【元典】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
【译文】观赏水有一定的方法,一定要观赏它的波澜。日月都有光,细小的缝隙必定都照到。
【诸儒注疏】此言道之有本也。“澜”,水之湍急处也。“明”者,光之体;“光”者,明之用也。观水之澜,则知其源之有本矣;观日月于容光之隙无不照,则知其明之有本矣。
【理学讲评】澜,是水势湍急处。容光,是罅隙通明处。承上文说:“孔子之道,观之太山沧海,固可以见其大矣。然岂无为之本者哉。今夫水行乎地,必源头深远,方能起得波澜。故观水自有方法,不必寻源以穷其发端也。惟于波流潆回,水势猛急之处观之,则知狂澜之滔滔,乃源泉之混混者所出也,而其本自可见矣。日月丽乎天,必体魄明朗,方能布得光采,故观日月者,亦有方法,不必测象以究其精曜也,惟于些小空隙,光明必照之处观之,则知普照之无遗,乃贞明之不息者所出也,而其本自可见矣。然则孔子之道,川流源于敦化,即水之由源而达委也,光辉根于笃实,即日月之由明而生光也,其大而有本者,何以异于此哉?”
【元典】
“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译文】流水这东西,不流满洼坑就不再向前流;君子有志于道,不到相当程度就不可能通达。
【诸儒注疏】言学当以渐,乃能至也。“成章”,所积者厚,而文章外见也。“达”者,足于此而通于彼也。
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理学讲评】盈是充满,科是低洼去处。承上文说:“圣人之道,固大而有本矣,欲学圣人者,岂一蹴所能至哉。彼流水之为物,以大海为归者也,然未能遽至于海也,必须停注坑坎之中,盈满于此,而后可流通于彼。若积水尚浅,未至于盈科,则坎止不行,有难以至海矣,水之进必以渐如此。况君子之志于道,将以大圣为归者也,有不由渐而后至乎?故必和顺发为英华,光辉出于笃实,有这等成章之美,然后可以为上达之基。苟章美之未宣,则必造诣之未至也,而圣道之高不可及者,何以为从入之阶?文采之未着,则必充养之未深也,而圣道之大而有本者,何以为会通之地?若曰:圣道不必成章而后达,则是流水不必盈科而后行也,岂有是理也哉?然则有志于圣道者,信不可无循序渐进之功矣,不但下学功夫为然,大学明德新民之功,必由知止而后造于能得,中庸至诚尽性之事,必由形着而后至于能化。圣学莫不皆然,作圣者所宜究心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吾所愿学者,孔子也;吾所愿与天下共学者,孔子也。欲学圣,则必知圣;欲学圣,则必知所以学。知圣人之所以圣,而后知吾之所以学。吾且为学孔子者正告之。
“不知圣人之道,则且见天下之道有出于圣人之外者,而轻于自矜其一得。乃自今而思孔子之道,则何如哉?如登东山然,俯而视之,鲁国小矣;又如登泰山然,俯而视之,天下小矣。临乎至高,而知万象之所自起与万象之所自定,各有区宇,而同在覆载生成之中;以拟孔子知性而尽乎人,知命而尽乎天,统百王千圣之德、民物感应之理,皆在其经纬之中,而莫之能喻也。故人之有志于闻道者,至此而极矣。犹夫观于海乎,非可与众水论大小也。众水咸归焉,而于海无能为益。使更观于他水,而觉其源流之易竟,难乎其为水矣。苟游圣人之门,而与闻圣教,显言之而显者着,微言之而微者章,大言之而无所遗,小言之而无所略,更欲自为言焉,不出于圣教之中,而但得其一曲;不能人圣言之深,而但袭其已然;难为言矣。
“夫然,则君子之道,其始终不可测乎?而欲知圣者讵可以无能测而止乎?夫孔子固有所以大,而特未易观也。今夫观水者则有术矣,非惊心于浩渺之无涯,而循其津岸以穷之也。至于海,则其水大而澜亦大矣。夫澜之所以大者何也?其从出者本之天一之生,而不乘乎时盈时涸之涓涓者也。于此观之,则知水之本无量,而后淳泓者不测也。且曷观夫日月乎?日月之被于下土者光也,其聚而为体者明也。惟明之在日月之体者昭融赫艴,天下之明无能加,故以施于下土,苟可容其光之入,必照及之,无不察焉。日月非乘境物之隙而屑屑然以用其照,而自无不照是日月之本至明,而后照烛无余也。夫孔子之道,不有其澜乎?不有其明乎?尽性乃以尽人物之性,知天乃以合天理之宜,则知圣者可以得所从入之术矣。乃性亦未易尽也,天亦未易知也。学圣者,其将遽求之性、天而即得乎?非也。今夫流水之为物,不能为海,而必欲至于海,夫固有至之理矣,非不必以海为归也。乃出于深谷,行于川泽,高下屡经,中有科焉。盈此科而后达于彼科;无科不盈,无流不行,而后至于海。如其未盈,必无跃起而行乎彼之理也。则君子之志于学圣人之道也,非不欲必至于圣也;圣之所及,吾皆可及也。乃知之有渐,行之有序,苟造一境,必成一章焉,成一章而后更进于一章,且渐人于圣矣。如其不成章也,必无遗象忘言,舍迹求心,而达乎圣之理也。“然则知圣道之大,无容驰心于其大也;知圣道之有本,无容迫求之于本也。义以集而日充,学以博而反约,各极其心思之力,以从事于规矩准绳之中,理日益而道日宏,终身以之,而一日至之。此吾愿与圣人之徒勉焉以从事者也。”
【元典】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
【译文】孟子说:“鸡叫就起身,孜孜不倦地行善,是舜一类的人;鸡叫就起身,一刻不停地求利,是跖一类的人。”
【诸儒注疏】“孳孳”,勤勉之意。言虽未至于圣人,亦是圣人之徒也。“跖”,盗踱也。
【理学讲评】孳孳是勤勉的意思。跺,是盗球。孟子分别圣狂之几,说道:“论人品善恶者,不当于其事为之着,而当于其意念之微,试以大舜与盗踪观之。舜为千古之大圣,其善非一端之可尽矣。然使有人于此当鸡鸣之时,事物未交之际,从此时起得身来,乘着夜气清明,良心不昧,这孳孳一念,自朝至暮,都只在天理上体会,无一念不在于为善,如此之入,虽未能遽至于舜,而率此向善之心,其为善将何所不至,舜此善念,我亦此善念,是即舜之徒矣,岂必每事尽善,而后谓之舜乎?臁为千古之大盗,其恶亦非一端之可尽矣,然使有人于此,当鸡鸣之时,事物未交之际,从此时起得身来,夜气不存,良心尽昧,这孳孳一念,自朝至暮,都只在人欲上经营,无一念不在于为利,如此之人,虽未必遽至于腻,而充此徇利之心,其为利将何所不至。踪此利心,我亦此利心,是即腻之徒矣。岂必众恶皆归,而后谓之臁乎。”
【元典】
“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译文】要想知道舜和跖的区别,没有别的,只在行善和求利的不同罢了。
【诸儒注疏】程子曰:“言‘间’者,谓相去不远,所争毫末耳。善与利,公私而已矣。才出于善,便以利言也。”
杨氏曰:“舜、跖之相去远矣,而其分乃在利、善之间而已,是岂可以不谨?然讲之不熟,见之不明,未有不以利为义者,又学者所当深察也。”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为善。”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舜之与踪,其人品相去,不啻天壤悬绝矣。而为舜则舜,为臁则臁,都从鸡鸣之一念始,然则欲知舜跺之所以分,其初岂有他哉,惟在利与善之间而已。盖人心不为善则为利,本有相乘之机,而出乎善则入乎利,实在几微之际。故一念向善,便就是舜,不过从这天理一边路上来,其始之异乎豫者,原只毫末之间而已。使移此为善之心而为利,安知其不遂为臁乎。一念趋利,便就是跺,不过从这人欲一边路上来,其始之异乎舜者,原只毫末之间而已。使移此为利之心而为善,又安知其不遂为舜乎?”理欲差之毫厘,而圣狂判于千里,学者不可审其取舍之几,而致谨于鸡鸣之一念也哉。《书经》上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即此意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凡人一念之起,一事之待应,莫不有两端之情,乘于心之动几而发。从其是非之本心,而心有其安,事有其宜,物有其顺,则曰善;从乎取舍之便计,而功求其成,势求其得,欲求其遂,则曰利;凡人之所以必择一而趋者也。其起念之顷,迟回于两端,而趋于一涂,亦因其情而行耳。孰知至善之与大恶即此而决哉!
“今人苟有所欲为,则意不在于偷安,鸡鸣而起矣,由是孳孳而为之矣,愈为而愈觉其不容已也;乃其所为者善也,中心图维,以为必如是而理得,以求合乎事之当然,不然而若有所负者。斯人也,欲不谓之舜之徒而不可得也。舜为至善之统宗,而向于善即向于舜;终身由之,而驯至于舜,一日为之而即一日之舜也。如其犹是鸡鸣而起也,若有迫之而起者,犹是孳孳而为之,不容已于为,而重有味于为之也;乃其所为者利矣,中心图维,以为必如是而欲遂,不复恤乎理之可否,而唯所营者。斯人也,不谓之踱之徒而不可得也。踱为谋利之渠魁,而向于利即向于疏;终身不改,而居然一踪,一日为之即一日之踱也。
“呜呼!舜与跖之分,人未有不以为至相悬绝者。舜之善,至于化及顽傲,化及四凶,化及天下后世,居无不仁,由无不义;跖之恶,至于害及天下,诛及其身,恶名及于无穷,忍于杀戮,甘于怨恶;如是之不齐也。则欲知其分者,事事而计之,念念而较之,盖不可以列数矣。乃舜所以备乎众美者无他道,跖所以积乎大恶者无他故,则欲知其分,岂待他求之哉?利与善之间而已矣。
“念之所起而在利,则何以使利不在人而在己,何以使无利而有利,何以使利归己而人莫能争,唯有夺之人而已矣;夺而不与,杀之而已矣。即或力不足为,心有所惮,而非其不忍为、不敢为,直不能为耳。能为跖而即跖,不能为跖,而但自恨其不跖若也。
“念之所起而在善,则利焉而必善,不利而亦必善;善不易致,而必全其善,则或乐取于人以蕲其善矣,或沛然莫御以尽夫善矣。使其势有所穷,道有所疑,有必择之执之,以期于得之耳。能为舜而即舜,不能为舜,而已如舜之用心矣。’
“舜之所以舜、跖之所以跖,分于一念之间,踌躇决择之际,而善恶之不可掩者,遂成乎不可移。呜呼!起念之际,毫厘之差,可弗慎哉!”
【元典】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译文】孟子说:“杨子奉行‘为我’,拔根汗毛就对天下有利,他也不干。”
【诸儒注疏】“杨子”名朱。“取”者,仅足之意。“取为我”者,仅足于为我而已,不及为人也。列子称其言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是也。
【理学讲评】杨子姓杨名朱。取是仅能彀的意思。孟子欲辟异端而卫正道,故说:“道之所贵者中,中之所贵者权。圣人所以仁至义尽,与时偕行者,此也。彼异端之学何其纷纷矣乎?今世有杨子者,厌世务之劳,而专主于爱身之说,其意但知有一身,而不知有天下,仅能彀为我而已,充其为我之心,虽使他拔落一毛之微,而可以利济天下之大,他亦将爱惜而不肯为,况所损有不止于一毛者,彼岂肯为之哉。”盖有见于义,无见于仁,其执于为我之一偏如此。
【元典】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译文】墨子提倡‘兼爱’,(哪怕)从头到脚都受伤,只要对天下有利,也愿干。
【诸儒注疏】“墨子”名翟。“兼爱”,无所不爱也。“摩顶”,摩突其顶也。“放”,至也。
【理学讲评】墨子姓墨名翟。摩顶放踵是擦磨头顶直至足跟,吃受辛苦的意思。承上文说:“世有墨子者,黜私己之图,而专爱物之见,其意但欲一视同仁,而不复问其亲疏,惟知兼爱而已,充其兼爱之心,虽自顶至踵,劳苦一身之筋骨而可以利济天下之生灵,彼亦将无所吝惜,而慨然为之,况其害未至于摩放者,又何事不可为也哉。”盖有见于仁,无见于义,其执于兼爱之一偏如此。
【元典】
“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译文】子莫持中间态度,持中间态度就接近正确了。(但是,)持中间态度而没有变通,也还是执着在一点上。
【诸儒注疏】“子莫”,鲁之贤者也。知杨、墨之失中也,故度于二者之间而执其中。“近”,近道也。“权”,称锤也,所以称物之轻重而取中也。执中而无权,则胶于一定之中而不知变,是亦执一而已矣。程子曰:“‘中’字最难识,须是默识心通。且试言一厅,则中央为中;一家,则厅非中而堂为中;一国,则堂非中而国之中为中。推此类可见矣。”又曰:“‘中’,不可执也。识得,则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着则不中矣。”
【理学讲评】子莫是鲁之贤人。承上文说:“杨子为我,墨子兼爱。因各倚于一偏,而胥失乎中矣。有子莫者,矫杨墨之失,而执中于二者之间,非不为我也,而不至如杨子之绝物,非不兼爱也,而不至如墨子之徇人,执中如此,似乎近于道矣。然道无定形,中无定在,必随时变,易与势推移,当为我而为我,当为人而为人,乃所谓权也。今子莫以不杨不墨为中,而不知随时权变为中,则杨子执为我之一。墨子执兼爱之一,而子莫所执者,乃二者中间之一,均之昧于通变之方,其为执一,一而已矣,恶足以语于时中之道哉?”
【元典】
“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译文】执着于一点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它损害了道,抓住了一点而丢弃了其他一切的缘故。
【诸儒注疏】“贼”,害也。为我害仁,兼爱害义,执中者害于时中,皆举一而废百者也。
此章言道之所贵者中,中之所贵者权。杨氏曰:“禹、稷三过其门而不入,苟不当其可,则与墨子无异。颜子在陋巷,不改其乐,苟不当其可,则与杨氏无异。子莫执为我、兼爱之中而无权,乡邻有斗而不知闭户,同室有斗而不知救之,是亦犹执一耳,故孟子以为贼道。禹、稷、颜回易地则皆然,以其有权也;不然,则是亦杨、墨而已矣。”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子莫之执中,无以异于杨墨之执一矣。乃执一之所以可恶者,何哉?盖杨子为我似义,而却害乎仁,墨子兼爱似仁,而却害乎义。子莫执中似中,而却害乎权,持其一偏之见,害吾时中之道,斯为可恶耳。然其害道何如?盖吾儒时中之道,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千,变万化,头绪甚多,非一端之所能尽也。今举一为我,而仁之百端尽废矣。。举一兼爱,而义之百端尽废矣。举一执中,而时中之百端尽废矣。所得少而所失多,害道孰大于是,此其所以为可恶也。知异端之可恶,而学者可无反正之功哉。”尝考虞廷授受,惟曰允执厥中,而孟子又恶子莫之执中,何哉?盖圣人之所谓中,存主不偏,应感无滞,虽有执中之名,其实未有所执也。若子莫徒欲矫其偏,以求所谓中者而执之,少涉安排,便不能无倚着之私矣。此所以与杨墨并为吾道之贼也,有卫道之责者,不可不辨于斯。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皆行习于斯道之中,而为异端者,非能高出于道之外,偏得于道之中而已矣;非能过于道之深,不及于道之大而已矣。夫道有立之在己,己重而物轻者;有推之及人,天下重而非己可私者;有斟酌于人己之宜而皆成者;何莫非道之一哉?
“乃有见道之为己,而专之于己者,杨子是已。杨子以为人各自足于己,而天下各得,因取必于为我;名亦诬也,功亦妄也,礼乐治教皆劳己以役天下者也,适一己以为累,而他何知焉!推其极,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所损者轻,而亦己之轻,所利者大,而亦物之利,何一毛之可拔乎!盖其始因天下之骛名而丧己者,矫而为之,而锢蔽其同然之理,有如此者。
“有见道之成物,而专于徇人者,墨子是已。墨子以为爱本天下之公,而于己何吝?一意于兼爱,情无别也,理无殊也,亲疏等杀皆违物而不遂其情者也,忘己以济物,而恐不及焉。推其极,摩顶以至于踵而利天下,皆为之。情苟一念,而力即赴之;力不可逮,而志犹营之,何顶踵之足惜乎?盖其始因天下之私利而薄物者,矫而为之,而迷失其节文之宜,有如此者。
“有见道之两全,而参杨、墨以为教者,子莫是已。子莫以为己亦未可尽忘也,物亦可未尽置也,执杨、墨之中而兼用杨、墨之道,以求身之无损而物之有益;自以为此至中之定理,人可共由者也。
“夫杨之为我,墨之兼爱,背驰而分歧,诚宜节其过以补其不及,子莫之执中为近于道矣。道本内不失己而外不失人者也。虽然,君子之道以执中为至者,唯其权而已。权者,轻重无定在而各得其平者也。有宜重于己者,则敝屣天下而不为废物;有宜重乎物者,则忘身博济而不为屈己;有己正而物自正者,修之己而自可见功于物;有物成而后己成者,推之物而乃以自尽其己:皆所谓权也。今子莫执两端以避咎,而无审定物我轻重之权,则宜致重于己者,杂之以徇物,而己不得重,宜致重于物者,退而恤己,而物又不得重。是亦立一固执不通之说,以调停二氏之偏,与二氏之执一又何殊焉?故三子者,皆以执一为教者也。
“夫执一者,亦执道之一端,非于斯道之外有异尚也,而君子何恶乎?然而君子必恶之,有所以恶者矣。为我则贼仁矣,贼仁而失分义,因以贼义;兼爱则贼义矣,贼义而有二本,并以贼仁;子莫无权,则贼中矣。贼中则仁不成乎仁,义不成乎义,而并贼仁义。
“夫道广矣,大矣,一致而百虑,时措而咸宜。执一者举其一,而道之会万物于一己,立一己于天下者,皆废矣。百皆废,而父非其父,君非其君,己非其己,物非其物,见有所穷,力有所锢。故异端者,非能出于道之外,而拘于道之偏;非能过于道,而不及于道;亦习而不着、行而不察之凡民而已矣,恶足以立教于天下哉!”
【元典】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
【译文】孟子说:“饥饿的人觉得任何食物都好吃,口渴的人觉得任何水都好喝,这并没有尝到饮食的正常味道,而是受了饥渴损害的缘故。难道只有嘴巴肚子有饥渴的损害?人心也都有损害。”
【诸儒注疏】口腹为饥渴所害,故于饮食不暇择,而失其正味;人心为贫贱所害,故于富贵不暇择,而失其正理。
【理学讲评】甘,是嗜好的意思。孟子见世之厌贫贱而慕富贵者,往往陷溺其心,故借口腹以明心者,说道:“饮食于入,本有正味也。惟是饥者得食,食虽不甘,亦将以为甘美,而贪食之不已。渴者得饮,饮虽不甘,亦将以为甘美,而嗜饮之无厌,是岂可甘而甘,能得饮食之正味乎?良由口腹,为饥渴所迫,而急于饮食,故精粗美恶,皆有所不暇择,而因失其正味耳。则饥渴为之害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哉?人心有正理,犹饮食有正味也,惟以贫贱之故,摇乱其心,则富有所不当得者,亦将贪之以为利,贵所不当得者,亦将贪之以为荣,不暇决择,而失其正理,亦犹饥渴之甘于饮食,不复知有正味也。心志之有害,何以异于口体之有害哉?”
【元典】
“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译文】人们能够不把(类似)饥渴的损害变成对心的损害,那么(一时)赶不上别人,也不必为此忧虑了。
【诸儒注疏】人能不以贫贱之故而动其心,则过人远矣。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贫贱之害心,无异于饥渴之害口腹。可见贫贱者,人心之饥渴也。以贫贱而动心,是以饥渴之害为心害也。有人于此能以道而御情,以理而制欲,时乎贫也,安于处约,不贪慕于利禄,而为欲富之图,时乎贱也,安于困穷,不徼幸于荣名,而为欲贵之计,虽有饥渴之忧,而不能为吾心之害,是其识见高明,超然于流俗之外,持守坚定,挺然于豪杰之中,希圣希贤,有不难致者,尚何以不及人为可忧哉?”世之充诎于富贵,陨获于贫贱者,是自丧其理义之心,而甘为人下也,学者宜深以为戒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之汲汲为富贵利达者,吾观其情,迫于欲得而不能待,随得随求而不暇择,苟一得之而不忍舍,如口之于味,甘之而急食之也。夫口亦何尝遽甘哉?唯饥也,则食不必甘而甘之矣;唯渴也,则饮不必甘而甘之矣。夫物无常味,而人之所嗜有正焉。此甘食甘饮者,非本甘而甘之也,未得饮食之正也。盖处饥渴之际,迫不容待之情,害其知味之性也。
“夫口腹,小体也,交物而待于物者为饥渴之害,诚有之矣。岂惟口腹为然哉,以人心之至灵,是非必觉焉,羞恶必动焉,而有时乎有志而不得伸,有欲而不得遂,贫而有交遍之谪,使夙夜之不宁;贱而有役辱之劳,使食息之不康;则郁而激,迫而望,一得而欣跃以奔命,乍当而耽溺以不舍;富贵利达乍至于困穷之际,以害其心,使不知所择,而苟有可得,不问其心之愧怍也:皆有害矣。夫害及于心,而辱人贱行,尚忍言乎!仰负疚于圣贤,而俯抱歉于乡党之自好者,奚望其及人哉!
“若有志者能于贫贱之际,持其心,静其志,安于澹泊。以守其贞,虽饥而不如饥者之枵然也,虽渴而不如渴者之瞀然也,不以此迫欲饮食之心为迫望富贵之情而害其心,则万钟至前,必辨礼义,超然于举世沉湎之中,以之藐王侯而伸士节,古人可及也,今人不足与为伍也,岂复以不及人为忧哉!安之于固穷之日,乃可审之于利见之际寡欲以养其心,其以望之豪杰之士矣!”
【元典】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译文】孟子说:“柳下惠不会因为做大官而改变他的操守。”
【诸儒注疏】“介”,有分辨之意。柳下惠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不怨,厄穷不悯,直道事人,至于三黜,是其介也。此章言柳下惠和而不流,与孔子论夷、齐不念旧恶意正相类。皆圣贤微显阐幽之意也。
【理学讲评】介,是介然有分辨的意思。孟子说:“人情和则易至于流。古有柳下惠者,人皆称其为圣之和,宜其同流合污,混然无别矣。然其与人虽无分于尔我,而义利之界限甚明,居官虽无择于崇卑,而志趣之操持甚固,观其进也,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是其身出,则道在必行,灼然定见,有非三公之位,所能移者矣,其退也,则遗佚不怨,阢穷不悯,是其道屈,则身在必隐,确然定守,有非三公之势所能夺者矣。”盖可贵可贱,而不肯少逾礼义之闲,可富可贫,而不肯少贬生平之节,其介如此。此其和之所以不可及也。徒知其和而不知其介,岂善观柳下惠者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善学古人者,当知其所以能然之故,而后不泥其迹而过于偏。今夫柳下惠,以和而圣,而抑知其有所以和者乎?盖所守者道,所正者志,所必行者直,其于是非贞邪之间,辨之审,执之固,则虽屈在下僚,使有授之三公而使变易其介,必不枉己以从也。处困而不忧,秉道而不损,是以于天下之不洁,视之无所损益于己,而可以不争。使非然也,和光同尘而内无辨,亦与浊世浮沉于得失而多忤矣。故善学者学其介则可以和;学其和必伤其介,而又何足以和哉!”
【元典】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译文】孟子说:“做事好比打井,打了六七丈深还没打到泉水,仍然是口废井。”
【诸儒注疏】八尺曰“仞”。言凿井虽深,然未及泉而止,犹为自弃其井也。吕侍讲曰:“仁不如尧,孝不如舜,学不如孔子,终未人于圣人之域,终未至于天道,未免为半途而废,自弃前功也。”
【理学讲评】掘井,是穿地为井,八尺为轫。孟子勉人为学,当要其成。说道:“天下之事,不贵于有为,而贵于有成,有人于此,或有志于圣贤之道德,而讲学穷理,或有志于帝王之事功,而励精图治,其工夫锐然有为,就如掘井的一般。盖学不徒勤,必以至道为极,井不徒掘,必以得泉为期。设使掘井至九轫之深,已将有及泉之渐矣,乃未及泉而遂止,则力怠于垂成,而井置之无用,将举九轫之功,而尽废之矣,岂非自弃其井乎?然则为学者,始勤而终怠,进锐而退速,其归于无成,与弃井者,何以异哉?”此自强不息之功,不独学者当自奋励,有天下国家者,亦所宜深省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道期于必得,功期于必成,决之以志,辅之以气,而敦之以诚,君子之用心所由与人异也。
“夫人于泛然未有所成之日,决起而从事于学修之途,是之谓有为者。当其未闻道也,行焉不着,习焉不察,不知道之何从,而即此寻常日用之间以求之,譬如平地未见有泉,而信其有可得泉之理,从而掘之,使为井焉,勤而求之,渐而积之,不可以岁月期也。乃或豁然贯通而得之矣,抑有欲从末由而不得者矣,用力久而无成,岂遂可已哉?譬之掘井者,以及泉为止,不以仞计也。即至于九仞而不及泉,则前此之功皆无益也,犹为人之所弃,而无汲焉者。然则学虽博而不能反约,下学虽至而不能上达,独不为弃人乎?奋至于垂成,而听其舂容之自得,斯真有为者乎!”
【元典】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译文】孟子说:“尧、舜是本性具备仁义,汤王、武王是亲身实践仁义,五霸是假借仁义。假借久了而不归还,哪能知道他们本来是没有仁义的呢?”
【诸儒注疏】尧、舜天性浑全,不假修习;汤、武修身体道,以复其性;五霸则假借仁义之名,以求济其贪欲之私耳。“归”,还也。“有”,实有也。言窃其名以终身,而不自知其非真有。或曰:“盖叹世人莫觉其伪者。”亦通。旧说“久假不归即为真有”,则误矣。
尹氏曰:“性之者,与道一也;身之者,履之也;及其成功则一也。五霸则假之而已,是以功烈如彼其卑也。”
【理学讲评】性,是天性生成,身是从身上做起,三之字,俱指道说。孟子说:“帝降而王,王降而霸,此世道污隆之机也,百心术诚伪之间,实不能无辨焉。以尧舜而言,纯粹至善之理,得诸天者甚完,其知生知,其行安行。不假修习,而从容于仁义之中,浑全其赋畀之正,这是纯乎天,不间以人,自然而然,性之者也。以汤武而言,反身循理之功,修诸人者甚力,知则学知,行则利行,凡事勉强务践履乎仁义之实,以克复其降衷之初,这是尽乎人,求合乎天,勉然而然身之者也。至若五霸,既不能率乎其性,又不能体之于身,所为在于幸功,而却假仁之名,以济其残忍,所为在于谋利,而却假义之名,以济其贪饕,这是欺世惑众,似然而实不然,所谓假之者也。然使暂假其名,而亟反之实,犹为自知其非,可冀其改图也,顾乃视虚名为固有之物,忘公道为掩袭之私,譬如借物于人,而又占于已,终不肯还与主人的一般,则始焉饰诈以欺人,人固皆为其所罔,终焉执迷以自欺,已亦不自知其非真有矣。锢蔽已深,而觉悟无日,恶可以入于尧舜汤武之道哉?”此可见帝王之道,虽有性勉之分,然其为诚则一也。五霸则一于伪而不自反矣。心之诚伪不同,而事功之隆污迥绝,有志于治道者,可不严其办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人心之所归,而乘乎时以建业者,仁义而已矣。仁义者,道也。所以行仁义者惟其心,其所由以行仁义者异,而真伪之别,道德功名之递降,亦于此分焉。
“举民物之待命者,皆率由其心之不容已而行之,是性之者也,则尧、舜是已;恭己以居,而天下自化,发之即为至仁大义,而无所勉强也。取民物之待命者,引而归之于己之不能辞,是身之者也,则汤、武是已;一夫不获,则日时予之辜,力行以尽至仁大义,而皆其自任者也。夫然,故仁为诚仁,义为诚义,汤、武可以继尧、舜之盛,而治统不棼,道统亦不息焉。
“及乎五霸而异矣。其以息斯民之疾苦,亦行仁焉;其以匡诸侯之悖乱,亦奉义焉。乃其为心也,欲以饵斯民而用之,故重之以恩;欲以制诸侯而服之,故折之以理。盖假借帝王之所以爱养裁成乎天下者,而持一世之短长也。其始也,自问诸心,而自知其无实,则犹有歌然不自信之心焉,是犹其天良之未泯也。既而一事假之而效,而事事假之矣,未尝念此心之本然有所谓大不忍、必不为者,为所归之实;则遂侈然自足,以为帝王之施德泽而立纲纪者,亦如是而已矣。恶知其强徇其名、苟袭其迹者之固非有仁义之在中哉!于是而帝王之治统绝,而道统亦息矣。其君子假之于上,其小人假之于下,将率天下后世以终迷于仁义之藏,而害可胜言哉!”
故君子明王道,黜霸功,以正人心,诚有不容不辨者。
【元典】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译文】公孙丑说:“伊尹说:‘我不亲近不遵循仁义的人,把太甲放逐到桐邑,百姓非常高兴;太甲变好了,又让他回来(作君主),百姓非常高兴。’贤人作为臣,君主不好,本来就可以将他放逐的吗?”孟子说:“有伊尹那样的意图,就可以;没有伊尹那样的意图,那就是篡位了。”
【诸儒注疏】“予不狎于不顺”,《商书》《太甲》篇文。“狎”,习见也。“不顺”,言太甲所为不顺义理也。余见前篇。伊尹之志,公天下以为心,而无一毫之私者也。
【理学讲评】狎,是惯见。不顺,是行事不循道理。桐,是地名,乃成汤葬处。公孙丑问于孟子说道:“伊尹尝说:‘我于嗣王,有师保之责。今嗣王不明义理,我诚不忍习见其所为之事,而漫然不加救正也。’乃放太甲于桐宫,使居成汤之墓侧,庶乎感怆兴思,可望省改,于时民皆大悦,谓其能行权以匡君也,及太甲悔过自新,处仁迁义,化而为贤,乃自桐迎归,反居于亳,于时民又大悦,谓其能积诚以格君也。由伊尹之事观之,凡贤者之为人臣,苟遇其君之不贤,则固可轻议放迁,而无伤于君臣之义与?”孟子答说:“人臣事君,有经有权,伊尹之放太甲,盖上为宗祀,下为生民,公天下以为心,而无一毫自私自利之念。故上信于君,而不疑其为逼,下信于民,而不疑其为专,以其有是志耳。使为臣者而有伊尹之志,则有大公无我之心,而行通变济时之事,虽非事上之常法,犹不失为匡救之微权,庶几其可也。若无伊尹之志,而擅谋废置之举,则是睥睨神器,盗弄国柄,乃篡逆不轨之臣,天下万世之罪人矣,岂能逃于诛戮哉?为人臣者,慎无以圣贤不得已之事,而为奸臣乱贼之口实也。”
【心学讲评】论古人者,不但于其道,而但于其志。志者,持之一心而不容自欺者也;于是而上天鉴之,鬼神格之,天下后世合其初终而莫不喻之。是以学古人者,必自退求其志,而后能希古人之业;不然,则循名教之常以求免于罪戾,而岂可托于道以自诬而欺后世哉!公孙丑曰:“吾观于有商之事,而窃为天下后世之为臣者疑焉。太甲不惠,伊尹乃言曰:‘嗣王所为,皆不顺于理,非吾所习见习闻也。予不能堪,亦为天下不能堪。其可以此而君天下乎!’于是放太甲于桐,不以其为君而忌之也;而民大悦矣,谓伊尹之能免己于害也。及太甲悔过而贤,则又迎反于亳,以终有天下,若君之唯己废而唯己立也;而民亦大悦,谓伊尹之能制主以正也。夫伊尹之断然于废立而不嫌,民心之坦然于废立而不拂,然则天下后世贤而为人臣者,其君不贤,则固可唯己之为而放之,徇小民恩怨之私情,不必顾君臣之大分;古人创之,后人因之,其遂可与?”
孟子曰:“夫至于伊尹之事,而难言矣。不贤而放,贤而反,其迹也;放而不疑,反而不疑,亦其迹;民之放而悦,反而悦,亦民之不知其然而然也。而伊尹之志,其孰能知之?唯伊尹之志,一先王之志,一天下之志,一上天为民立元后之志,自持之,自信之,则可为古今不再见之事耳。若其不然,非不以社稷为念,非不以生民为恤,而幽独自矢之际,有不能如伊尹之志者,而欲效其为,则篡而已矣。篡者,人臣之大恶,必诛不赦者也,而岂问其素行区区之贤乎!伊尹之志不可学也,伊尹之事不可假也,亦守千古君臣之大义而已矣。君子论古以立万世之法,即不言伊尹可矣。”
【元典】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译文】公孙丑说:“《诗经》上说:‘不白吃饭啊。’君子不耕种,却也吃饭,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说:“君子住在这个国家,这一国的君主任用他,便能得到安定、富足、尊贵、荣耀;他的弟子跟随他,便能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办事尽心,讲求诚信。‘不白吃饭啊’, 哪样比这功劳更大?”
【诸儒注疏】《诗》,《魏国风》《伐檀》之篇。“素”,空也。无功而食禄谓之“素餐”。此与告陈相、彭更之意同。
【理学讲评】《诗》是《魏风·伐檀》篇。素餐是无功食禄。公孙丑问于孟子说:“《伐檀》诗人说道:‘不素餐兮。’盖言守志之士,不肯无事而空食也。以此看来,君子必居位而有功,方可因劳而受禄,乃今不事躬耕之劳,而安享国君之养,则何以解于素餐之讥乎?”孟子答说:“子以君子不在其位,为无功而食,不知君子尊主庇民之功,正不待居位而后着也。盖君子居是国也,其言论足以经邦,其表仪足以范俗,如使为君者能听用其言,而道得行于上,则嘉谋嘉猷,可以定社稷之大计。邦基以固,邦赋以充,而既安且富也。必得其位,必得其名,而既尊且荣也。虽未居辅理之位,而集思广益,贻邦君以多福之休,功不少矣。如使为子弟者,能服从其教,而道得行于下,则先知先觉,可以开一世之群蒙。入则孝,出则悌,而天伦以敦也。忠不欺,信无妄,而民性以复也。虽未任治教之责,而端轨树则,导国人以兴行之风,功不细矣。夫上焉有功于君,则食君之禄不为糜。下焉有功于民,则享民之奉不为泰。诗人所称不素餐兮,孰有大于君子哉?盖稼穑而后食者,士人无求之节,不耕而食者,君子可食之功,义各有攸当也。使饰小廉而妨大德,不几于陵仲子之为哉?”
【心学讲评】孟子之时,君子虽不用于人国,而君公有公养之礼,国人有束惰之奉,君子受之而不疑。公孙丑见未及此,而问曰:“伐檀之诗有曰:‘不素餐兮。’言魏之君子循分自守,未为人国之用,则稼穑而取禾,愧以无功而食于人也。乃今之君子进不用,亦可退而耕耳;乃不耕而食,则何其异于古人特立之操也?”
孟子曰:“恶有君子而素餐者也?以稼穑而不素,此小之乎言之也。君子之居是国也,虽未尝出而有为也,而所以为是国者重矣。端居而有言焉,皆法言也;素履而有行焉,皆懿行也。言出而君闻之,因以知是非而明安危之故,则国可永存而安也,财可不敛而富也,不卑屈于四邻而尊也,不挫辱于敌国而荣也。教立而子弟承之,因以动天良而远卑陋之习,人则孝以事亲也,出则弟以事长也,行从乎厚而无违心之事也,言从乎实而无欺世之巧也。夫然,则在贤君与良子弟,争进于道,而泽被于无穷;即不惠之君、不肖之子弟,自愧于恶,而可救其颠危。君子之所效于是国者,岂但一手一足之烈哉?受其养者有涯,而君子成物之心、匡世之力也无涯。‘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区区然与老农争一日之勤苦,志益小而功益微,自养其口体而已,曾君子而屑此乎?”
【元典】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
【译文】王子垫问道:“士该做什么事?”孟子说:“使自己志向高尚。”
【诸儒注疏】“垫”,齐王之子也。上则公卿大夫,下则农工商贾,皆有所事;而士居其问,独无所事,故王子问之也。“尚”,高尚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士既未得行公卿大夫之道,又不当为农工商贾之业,则高尚其志而已。
【理学讲评】王子乃齐王之子,垫是名。王子垫问于孟子说:“天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下至农工商贾,皆有当为之事,惟士居于其间,既无官守,又无生业,不知何所事乎?”孟子答说:“士固未尝有事,然亦未尝无事,公卿大夫之事,既非士所得为,农工商贾之事,又非士所屑为。士之事,在于尚志而已。居猷亩之中,而卓然以圣贤之学术自励,处韦布之贱,而毅然以帝王之事功自期,以之独善一身者此志,以之兼善天下者此志,高尚而不可屈,坚定而不可移。尚志便是为士者之事也。岂得以无事而轻议之哉。”
【元典】
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译文】王子垫问:“什么叫使自己志向高尚?”孟子说:“遵行仁义罢了。杀一个无罪的人是不仁的,不该是自己的东西而取来,是不义的。该住的地方在哪里?仁就是;该行的路在哪里?义就是。能居住在仁上,行走在义上,(那就连)君子该做的事都齐全了。”
【诸儒注疏】非仁非义之事,虽小不为,而所居所由,无不在于仁义,此士所以尚其志也。“大人”,谓公卿大夫。言士虽未得大人之位,而其志如此,则大人之事,体用已全。若小人之事,则固非所当为也。
【理学讲评】王子垫又问说:“人各有志,而士独能尚志,其志云何?”孟子答说:“士之所志者,非功名富贵之谓也,惟仁义两端而已。这仁义之道,达而有为,则为事功,穷而有养,则为志向,士当未得位时,其心以为意,莫惨于诛戮。若杀一罪不应死之人,即损吾好生之德而非仁矣。我得志弗为也。守莫严于取予,若取一分不应得之物,即伤吾廉洁之行而非义矣,我得志弗为也。非仁无为,其心之所居安在乎?仁是也。盖仁以包涵万善,本为天下之广居,既安处乎此,则斯世斯民,视为一体,而自不忍于妄杀矣。非义无行,其身之所由安在乎?义是也。盖义以裁制众理,本为天下之正路,既率由乎此,则或取或予,必使合宜,而自不甘于苟得矣,居仁由义如此。是虽未得居大人之位也,而大人经纶天下之业,不过此仁此义而已。今士有仁以居身,而大人仁育万民之规已立,有义以制行,而大人义正万民之具已存,使其得痊行道,则经世宰物之事,取诸此而裕如矣。在人之体用,岂不全备而无遗乎?”此论士者,不必达视其所施,惟穷视其所养可也。昔孔子当谓隐居以求志,行义以达道,意正与此互相发也。
【心学讲评】自功利之术兴,而以高谈仁义而无实诬君子。王子垫习闻其说,乃以诘孟子曰:“夫人必有事于天地之间,而非但空言之谓也。有其职者服其任;修其术者效其功。士游于人国,若有所不屑,而实无所成,不知其何所事也?”
孟子曰:“夫士而恶得无事哉?士之所事者,不在小功小名之亟见,而经营树立者在此心。其有志也,尊之重之。奉而持之,取今人所不能知、不能行者而力任之,取古人所深念天下,远虑后世者而思承之;凡天下苟且之为,皆无屑也。而士恶得无事哉!”
王子垫曰:“志,亦唯人心之虚慕而已矣;尚之,亦唯所志之矜高而已矣。何所志而为当世必不可少之图乎?何所尚而为天下所不可及之业乎?岂徒有称先道古之情,而遂可谓之事耶?”
孟子曰:“士所志者,固天下不可少之图,不可及之业也。以实言之,仁义而已矣。一其志于仁,而所以推此仁之德意者,必扩充之,而士于存发之地有密功焉;专其志于义,而所以尽此义之条理者,必谨持之,而士于推行之际有实用焉。夫士之于仁义,岂沾沾焉以小惠为功,屑屑焉以小廉为节哉?当其志之,则见夫杀一无辜非仁也,一夫亦上天与我同生之赤子,而何忍以无辜致杀?则所以转功战刑名之杀运者,诚有悲闵之深心矣;则见夫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一物亦夫人各有分定之得丧,何敢于非其有而妄取?则所以挽侵夺征敛之利谋者,诚有严谨之大辨矣。
“由是而所居以为心者恶在乎?举凡违天良以怀自私之计,非所居也,唯此不忍之情,含万方之疾苦于寸心而未尝忘也;所行以为路者恶在乎?举凡逾矩范以希诡遇之获,非其路也,唯此不贪之念,与万物各安其固有而莫之乱也。夫既所居者仁矣,则充此恻隐慈爱之心以生天下而无所缺陷;所由者义矣,则率其直方刚大之气以正天下而无所幸邀。凡大人之所以拯斯民于深热之中,而使保其妇子,裕其衣食者,皆备于此不忍之一机;大人之所以奠一世于兼夺之余,而使海内息争、草野各得者,皆备于此不贪之一道。是正己以正天下之盛德大业也,而岂无事于天地之间哉?出而有为,则见乎事者此志;世不我知,则即所志者而为事。世运之治乱,在士一念之中,而岂智效一官、材堪一职者之所得拟哉!惜乎天下之能为士者少,而王子亦无从知之也。”
【元典】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译文】孟子说:“陈仲子,(如果)不合道理地把齐国送给他,他不会接受,人人都相信这一点,(不过)这只是拒绝一筐饭、一碗汤那样的小义罢了。人的罪过没有比不讲亲属君臣尊卑关系更大的了。因为他有小义就相信他有大义,怎么可以呢?”
【诸儒注疏】“仲子”,陈仲子也。言仲子设若非义而与之齐国,必不肯受。齐人皆信其贤。然此但小廉耳。其避兄离母,不食君禄,无人道之大伦,罪莫大焉。岂可以小廉信其大节,而遂以为贤哉!
【理学讲评】仲子,即於陵陈仲子。昔齐人皆和陈仲子为廉士。孟子因辨其非,说道:“君子观人,当论其大德,而略其小节,试就陈仲子为人言之,非义不食,非义不居,推是心也,设使不义而与之齐国之大,彼亦将以为不义之富贵,辞之而不肯受,其廉介之操真实而非矫诈,通国之人,无不信其为贤矣。自我看来,这千乘之国,若看得轻了时,也不难让,但只是舍箪食豆羹之义,小小廉洁之行而已,何关大节?”
【心学讲评】孟子曰:“夫士安得有奇行哉?唯所见之小,而已甚于小节之中。乃流俗之见小者,自顾以为不可及,而遂信之,而不知其不可也。如陈仲子者,人尊而信之。信之者曰:诚义士也,非所有而不妄取,必其见义之明而守义之尽也。故仲子未尝有与之齐国之事,而设为之说曰:使其不以义为授受,而与之齐国,则必弗受焉。人无有疑其或受者,于此而遂信之曰:此真义也。乃自君子观之,则齐国虽富,切于身者亦一饮一食之事而已,则亦于所欲而窒之。箪食豆羹,虽切于饥渴,而有时舍之,心之不能容,气之不能屈,择于取舍之义而已矣。夫义岂不有其大者哉?以穷达争之,以生死争之,为天之经而不可紊,为人之纪而不可毁。其不义者,莫甚于为子弟而离其母兄,为世禄之家而亢其君上,是天性绝矣,大分敦矣,不义莫大矣。乃以介然箪豆之小节,而信其可以尽心之制,合事之宜,而谓之曰义;则义之实丧而徒托其名,奚可哉?故君子知其不可以为义,而重绝之,所以昭大义于天下,而消夫人乖戾之情。恶可以不辨?”
【元典】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叟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
【译文】桃应问道:“舜是天子,皋陶是法官,(如果)瞽瞍杀了人,那该怎么办?”孟子说:“把他捉起来罢了。”
【诸儒注疏】“桃应”,孟子弟子也。其意以为舜虽爱父,而不可以私害公;皋陶虽执法,而不可以刑天子之父,故设此问,以观圣贤用心之所极,非以为真有此事也。言皋陶之心,知有法而已,不知有天子之父也。
【理学讲评】桃应是孟子弟子,士,是掌刑狱的官。桃应问于孟子说道:“天下之事,处常易而处变难。且如舜为天子,皋陶为士师,设使瞽叟犯法而杀人,皋陶将如何以处之?吾恐舜虽爱父,不可以私恩,害天下之公。皋陶虽执法,不可以刑辟加天子之父,情法两难之间,如何斯为善处之术也。”孟子答说:“法不行,不足以示信,法不执,不足以示公。今皋陶既为士师之官,则当守士师之法。使瞽叟而杀人,推皋陶之心,惟知执法而已,岂知有天子之父哉?私天子之父,则废天下之公,皋陶必不然也。”
【元典】
“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译文】(桃应问:)“那么,舜不阻止吗?”孟子说:“舜哪能去阻止呢?(皋陶的权力)是有所承受的。”
【诸儒注疏】桃应问也。言皋陶之法有所传受,非所敢私,虽天子之命亦不得而废之也。
【理学讲评】桃应又问说:“皋陶固以执法为正矣,然舜为天子,生杀予夺之柄,皆操于己者也。独可坐视瞽叟之罹于法,而不禁皋陶之执其父与?”孟子说:“夫舜恶得以己意禁之乎?盖使法自我创,则禁自我行可也。今皋陶所执之法,乃原于天讨,而奉为无私之命,沿于先王,而守为不易之典。盖有所传受,而非可以私意出入者,舜虽有天子之命,安得而废天下之公哉。”
【元典】
“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诉然,乐而忘天下。”
【译文】(桃应问:)“那么舜该怎么办?”孟子说:“舜把抛弃天下看得如同丢弃破草鞋一样。(因此他会)偷偷地背着父亲逃跑,沿海边住下来,一辈子高高兴兴的,快乐得忘了天下。”
【诸儒注疏】“屣”,草履也。“遵”,循也。言舜之心,知有父而已,不知有天下也。孟子尝言舜视天下犹草芥,而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与此意互相发。
此章言为士者但知有法,而不知天子父之为尊,为子者但知有父,而不知天下之为大。盖其所以为心者,莫非天理之极、人伦之至。学者察此而有得焉,则不待较计论量,而天下无难处之事矣。
【理学讲评】跣,是草鞋。桃应又问说:“舜于瞽叟,若禁皋陶之执法,势固有所不行。若听皋陶之执法,心必有所不忍,当此两难之时,又何以为曲全之术也。”孟子说:“舜,大孝人也。推其爱亲之心,但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视弃天下之大,犹如弃敝跣之轻也。其心以为朝廷之上,不可以私而挠公。大海之涯,或可避难而远害,必且窃负瞽叟而逃。遵循海滨而处,自屏于寂寞之乡,以为全亲之计,承颜顺志,不但苟免一时,将终身诉然快乐,而忘其有天下矣。若然,既不枉士师之法,又不伤父子之恩,舜之心如此而已。是可见人臣以执法为官守。即天子之父,且不敢宥,而况其下者乎。人君以爱亲为天性,即天下之大,且不敢顾,而况其小者乎?”学者诚得虞舜皋陶之用心,而引申触类以求之,则私恩公义,各得其宜,而天下无难处之事矣。
【心学讲评】君子之立论,有合之而成一理,彼此各得者;有不合而各据其所处之素,以尽其当为者。盖人各有所当然之极致,唯极乎不两立之势,而尽之无可尽乃可以垂世立教,而无望于通融之一说,以求曲全。吾于孟子答桃应之问而见之。其言法也,一守乎法而不可屈也;其言情也,极用其情而无所分也。
桃应问曰:“夫法固有难伸之时乎?舜,至孝也;为天子,至尊也;皋陶为士,承舜命而行法者也。于时而使瞽瞍杀人焉,杀人者死,有明刑矣。皋陶于此,念所执之法,而上有大孝之天子临之,将如之何?法其可必伸者乎?”孟子曰:“法既立而不伸,是逆天讨也。皋陶所重者法,而何疑焉!执之而已矣。”
应曰:“皋陶之法,奉天子之命而始有权。然则天子可令之行,可禁之止,而舜独不可禁与?”孟子曰:“夫可得而禁,则亲在而恶能不禁?乃思夫舜之于此禁皋陶之执,是禁皋陶之守法也。业已命官明刑矣,恶得以父子之私而禁之?所以然者,士师受命于天子,而天子受命于天,天讨有罪,业已付之士师,天子不能挠也。”
由此言之,执法者唯知有生杀之大柄,不知天下之有孝子,不知天下之有天子,乃以立不易之经,而为徇情以废法者之永鉴。然则子非天子,其不能为之曲庇,亦不敢越位以侵官,其断然必极其致者固然。皋陶不暇计及于舜之何以处此,而天下后世之司法者,孰得为他人计其自处哉?
桃应乃转为舜言曰:“天子不能禁,士师不能挠,则杀人者死,瞽瞍将丽于法,舜将如之何?法在必行,情其可必遂乎?”孟子曰:“情莫重于父子,而有不遂,是绝天性也。子之所疑,在舜为天子而已。苟不存一天子之见以事其亲,则弃天下,视之如弃敝屣;非天下之轻,拟之父而见其轻也。诚轻于弃天下,则全其亲以脱于法,唯有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法所不及,或可以全也。顾斯时也,舜以幸免其父为乐,而天下不复在其意中,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知有亲而已矣,何知有天下哉!”
由此言之,尽情者唯知有天性之至爱,不知有天子之不可逃,不知有士师激天子之逃之为非理,乃以立大孝之极,而为重利忘亲者之永鉴。然则身非天子,其不容系念宠辱,亦不容因失所而怨其亲,其断然必行其志者固然。舜不暇及于既逃之后皋陶之何以处此,而天下后世之事亲者,孰得望曲全于他人以自规其责哉?自舜言之,舜不必为皋陶虑;自皋陶言之,皋陶不必为舜谋。
君子之立论,有不必相通,而各自成一道,所以使人之随位自尽,是或一道也。不然,舜为天子,皋陶为士,所以感格而防闲之,自有道存焉,瞽瞍何至杀人,而劳桃应之过计哉!
【元典】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译文】孟子从范邑到齐国去,远远地看见了齐王的儿子,很感慨地说:“居住环境改变人的气质,奉养改变人的体质,所处的环境真是关系大极了!他和别人不都一样是做儿子的吗?”
【诸儒注疏】‘范”,齐邑。“居”,谓所处之位。“养”,奉养也。言人之居处所系甚大,王子亦人子耳,特以所居不同,故所养不同,而其气体有异也。
【理学讲评】范是齐邑,即今东昌府范县地方。孟子尝自范邑往赴齐国,中途适遇齐王之子,望见其仪容气体,大异于人,乃喟然叹说:“人之气体本同,而居养各异,惟其居处在尊贵之地,则神气为所移易,而精采自觉其发扬,惟其奉养有丰厚之资,则形体为所移易,而容貌自觉其充盛。夫气体由于居养如此,居之所系,岂不甚大矣哉。彼王子者,其气宇虽与人异,而禀气于父母,犹夫人也。其形体虽与人异,而受形于父母,犹夫人也。本其有生之初,都只是人子而已。岂其在齐民之中,另是父母所生,而自为一类乎。”
【元典】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
【译文】孟子说:“王子的住房、车马、衣服多半跟别人的相同,而王子却是那样(与众不同),是因为他居住的环境使他变得这样的;何况居住在(‘仁’这个)天下最宽广的住所中的人呢?”
【诸儒注疏】“广居”,见前篇。尹氏曰:“啐然见于面,盎于背,居天下之广居者然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凡人住居,必有宫室,乘载必有车马,被服必有衣裳,此日用之常也。而王子之宫室车马衣服,虽与人美恶有异,然其所以自奉者,大要也只是这模样,其不同于人者几何?乃气体若彼其迥异者,特以其所居地位为国君之储贰,所居既尊,则所养自厚,其气体不求异于人,而自当与人不同耳。夫以王子所居,但只是势分之尊,犹能移人气象如此,况仁也者,统括四端,包涵万善,乃天下之广居也。使君子居之,其气象不尤异乎?吾知以之宅心,则心逸日休,而浩然之气,自充塞于两间,以之居身,则身安德滋,而然之光,自宣着于四体,岂但如王子,仅以气体而异乎人哉?”
【元典】
“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译文】鲁君到宋国去,在宋国的垤泽城门下吆喝,守门人议论说:‘这个人不是我们的君主,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我们的国君呢?’这没有别的原因,所居住的环境相似罢了。
【诸儒注疏】“垤泽”,宋城门名也。孟子又引此事为证。
【理学讲评】垤泽,是宋国城门的名。孟子又说:“吾谓居能移气,观之鲁君之事,又有可信者下。昔者鲁君曾往宋国,当暮夜之时,城门已闭。鲁君亲自呼和浩特于垤泽之门。守门者说:‘吾君无境外之事,不曾出城。此呼和浩特门者,非吾君也,何其声间与我君相似也?’夫鲁君呼门,而守者疑其似宋君,此岂有他故哉?
【元典】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
【译文】孟子说:“只给吃而不爱抚,那就像对待猪一样;爱抚而不恭敬,那就像畜养牲口一样。”
【诸儒注疏】“交”,接也。“畜”,养也。“兽”,谓犬马之属。
【理学讲评】孟子见当时诸葛亮侯好贤而无实,以致贤者多不乐就,乃警动之说道:“人君待士,固不可无交际之文,尤不可无爱敬之实。诚知悦贤而不能养,无贵于悦也,而飨之以大烹,优之以厚禄,是知所以食之矣。既食之,即当知所爱之,使或食而弗爱,但有庖饩之惠,殊无亲厚之情,这就如豢犬豕的一般,徒能喂饲之而已。岂有贤士当交之以道者,而可交之如犬豕乎哉。知食而弗爱,非所以待贤,而联之以恩意,体之以腹心,是知所以爱之矣。既爱之,即当知所敬之,使或爱而弗敬,但有亲昵之意,而无礼貌之加,这就如畜禽兽的一般,徒能怜惜之而已,岂有贤士当接之以礼者,而可畜之若禽兽乎哉。”要之人君待士,本无豕交兽畜之心,而爱敬少疏,斯不能无简贤弃礼之失,甚言食而不可不爱,爱而不可不敬也。
【元典】
“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译文】恭敬之心是礼物送上之前就该具有的。只有恭敬的形式,却没有诚心实意,君子就不能徒然地受它的约束。
【诸儒注疏】“将”,犹奉也。诗曰:“承筐是将。”程子曰:“恭敬虽因威仪币帛而后发见,然币之未将时,已有此恭敬之心,非因币帛而后有也。”此言当时诸侯之待贤者,特以币帛为恭敬,而无其实也。“拘”,留也。
【理学讲评】将是执奉。拘是羁留。承上文说:“人君待贤,食而不可不爱,爱而不可不敬矣,然所谓恭敬,岂徒币帛交错,止于备礼而已乎?盖恭敬虽因币帛而将,非因币帛而后有也。当币帛未陈之时,已先有此恭敬之念,恭敬之念存于中,而后币帛之礼将于外,是币帛者礼之文,而恭敬者,乃礼之实也。设使徒以币帛为恭敬,修饰以繁文,而阔略于诚意,恭敬而无实,是亦豕交兽畜之类耳。君子仕于人国,视礼意诚否以为去留者也。国君既无敬士之诚,则君子必当见几而作,岂能悬空名以羁留当世之贤士,设虚位以拘系天下之豪杰哉?”然则有志于留贤者,慎无使仪不及物可也。是时列国诸侯,惟知厚币以招士,而不知有待士之诚,士惟知币聘之为荣,而不知有自重之节,故孟子警之如此。
【元典】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译文】孟子说:“形体容貌是天生的,只有成了圣人才能无愧于(他的)形体容貌。”
【诸儒注疏】人之有形有色,无不各有自然之理,所谓天性也。“践”,如践言之践。盖众人有是形而不能尽其理,故无以践其形;惟圣人有是形,而又能尽其理,然后可以践其形而无歉也。程子曰:“此言圣人尽得人道而能充其形也。盖人得天理之正气而生,与万物不同。既为人,须尽得人理,然后称其名。众人有之而不知,贤人践之而未尽,能充其形,惟圣人也。”杨氏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物者,形色也;则者,性也。各尽其则,则可以践形矣。”
【理学讲评】形,是形体,如耳目手足之类。色是形体能运用处。如耳能听,目能视,手持足行之类。践,是跟着道理行的意思。孟子说:“人之有生,气凝聚而为形,形运用而为色,有是形,即有是色,人皆以为形色具而即可以为人矣。然日视耳听,必有聪明之彝,手持足行,必有恭重之则,推之起居言动,莫不各有自然之理存焉。是乃所以主宰乎形色,而为天精天粹之至性也。人惟不能尽其性,是以形体虽具,不过血肉之躯而已,未可谓之践形也。惟是圣人气禀极其清明,物欲不能摇夺,乃能于天之所赋于我者,全尽而无亏,我之所受于天者,允蹈而无歉,时乎视听,则聪明之理能践焉。时乎持行,则恭重之理能践焉,以至起居言动,无不各尽其理。此所以耳目手足,不为虚生,而四肢百骸,皆有着落也。自非圣人,或心为形役,或性以习迁,不亏体而忝所生者少矣,况能践形乎哉?”所以说,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欲尽人道者,不可不以圣人为法也。
【元典】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之丧,犹愈于已乎?”孟子曰:“是犹或纱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弟而已矣。”
【译文】齐宣王想缩短服丧的期限。公孙丑说:“(为父母)服丧一年,总还比不服丧好吧?”孟子说:“这就像有人在扭他哥哥的胳膊,你却对他说暂且慢慢扭罢之类的话,(能有什么用呢?)你只要用孝父母、敬兄长的道理去教育他就行了。”
【诸儒注疏】“已”,犹止也。“紾”,戾也。教之以孝弟之道,则彼当自知兄之不可戾而丧之不可短矣。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所谓教之以孝弟者如此。盖示之以至情之不能已者,非强之也。
【理学讲评】昔者齐宣王以人子为父母持丧,必满三年则太久,欲短少其年月,其废人子之情,悖先王之制甚矣。公孙丑不能力救其失,乃附会之说:“三年之丧,不行已久,今若短而为期,一年便就除服,岂不还强似止而不行者乎?”是在齐王固忍于薄亲,在公孙丑亦轻于立论矣。孟子闻而责之说:“子之事亲,犹弟之事兄,亲丧不可短,犹兄之臂不可纱也。今王欲短丧,而子乃谓为期胜于己,是无异于人有捩转其兄之臂而缚之者,其不弟甚矣。子乃从容劝解说,纱从你珍,不可太猛,姑且徐徐而纱可也。夫弟之于兄,断无可纱之理,不争疾徐之间,殄固不可,徐徐而珍,亦岂可哉?子但当教之以孝弟之道,使知天性至亲,彝伦至重,则彼敬兄之念,惕然有感,自知兄之不可纱矣。然则王欲短丧,子惟当启以三年之爱,罔极之恩,则彼孝亲之念,油然而生,自知丧之不可短矣,何可为期年之说,以蹈徐徐之弊哉。”
【元典】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其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译文】有个王子的生母死了,他的老师为他去请求君主,允许他服丧几个月。公孙丑问(孟子)道:“像这样的事该怎样看?”孟子说:“这是想服丧三年而无法办到的缘故。即使多服丧一天也总比不服丧好,这是针对那些没有谁禁止他,而他自己不肯服丧的人说的。”
【诸儒注疏】陈氏曰:“王子所生之母死,厌于嫡母而不敢终丧,其傅为请于王,欲使得行数月之丧也。时又适有此事,丑问如此者是非何如。”按仪礼:“公子为其母练冠、麻衣、绿缘,既葬除之。”疑当时此礼已废,或既葬而未忍即除,故请之也。言王子欲终丧而不可得,其傅为请,虽止得加一日,犹胜不加。我前所讥,乃谓夫莫之禁而自不为者耳。
此章言三年通丧,天经地义,不容私意有所短长。示之至情,则不肖者有以企而及之矣。
【理学讲评】公孙丑期丧之说,孟子既斥其非矣,此时适有齐五之子,其生母死,压于嫡母,而不敢终其丧者。王子之傅,为请于王,欲使得行数月之丧。公孙丑因执此以问孟子说:“为期之丧,既曰不可,今王子乃请行数月之丧。数月之与期年,多寡则有间矣。若此者是耶?非耶?”孟子晓之说:“王子之请,与短丧之事不同。王子生母之丧,压于嫡母之尊,情固无穷,而分则有限。虽欲终三年之丧而不可得也。当此情为势屈之际,推王子报亲之心,虽加一日之丧,亦可以少尽人子一日之孝,犹胜于止而不加者,况于数月之久乎?此王子之请不容已也,乃其欲为而不能也。若我所责于齐五者,盖谓其势无所压,分无所拘,
情可自尽而不尽,事所得为而不为也,岂可与王子之事例论哉?盖王子欲伸其情于分之外,而齐王乃欲杀其情于制之中,此正无三年之爱于父母,而我所谓当教以孝弟之道者也。子又附其说以成之,非与于不仁之甚者哉?”
【元典】
孟子曰:“君子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
【译文】孟子说:“君子教育的方法有五种:有像及时雨滋润沾化的,有帮助养成品德的,有帮助发展才能的。”
【诸儒注疏】下文五者,盖因人品高下,或相去远近先后之不同。“时雨”,及时之雨也。草木之生,播种封殖,人力已至,而未能自化,所少者雨露之滋耳。及此时而雨之,则其化速矣。教人之妙,亦犹是也。若孔子之于颜、曾是已。‘财”,与材同。此各因其所长而教之者也。“成德”,如孔子之于冉、闵;“达财”如孔子之于由、赐。
【理学讲评】时雨,是及时之雨。财字,与材字同。孟子说:“君子教人之心,固欲人同归于善,但人品不同,时会各异,教之所被,有不能一律而齐者,其条目大约有五。有一等人,造诣既深,真积既久,所少者点化之功耳。君子迎其将得之机而启发之,由是触之即应,感之即通,怡然理顺,有不自觉其契悟之速者矣。
【元典】
“有答问者,有私波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译文】有解答疑问的,有(靠品德学问使人)私下受到教诲的。这五种就是君子施行教育的方法。
【诸儒注疏】就所问而答之,若孔、孟之于樊迟、万章也。“私”,窃也;“淑”,善也;“艾”,治也。人或不能及门受业,但闻君子之道于人,而窃以善治其身,是亦君子教诲之所及,若孔、孟之于陈亢、夷之是也。孟子亦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圣贤施教,各因其材,小以成小,大以成大,无弃人也。
【理学讲评】淑,是善。艾,是治。承上文说:“君子因人而施教,不但成德达材而已。又有一等人,师非专师,学非常学,偶因其一言之质正,一事之咨询,遂就其问而答之,以释其疑,以解其惑,此虽未至终日与言,而大叩则大应,小叩则小应,是亦训迪之所加矣。所以说,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盖圣贤之教人,如天地之生物,各因其材而笃焉。是以天地无弃物,圣贤无弃人,有世教之责者,所宜深念也。
【元典】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
【译文】公孙丑说:“道是很高很好啊,(但要学它,)那就像登天那样,似乎不可能达到的;何不让它变得有希望达到从而使人每天不懈地追求它呢?”孟子说:“高明的木匠不会因为笨拙的徒工而改变、废弃绳墨,羿不会因为笨拙的射手而改变拉弓的标准。”
【诸儒注疏】“彀率”,弯弓之限也。言教人者皆有不可易之法,不容自贬以徇学者之不能也。
【理学讲评】公孙丑苦于入道难,因问于孟子说:“道不可以无传,教当使人易入。乃若夫子之道,峻极而不可逾,纯粹而无可议,则诚高矣,美矣。学者非不欲勉强以求之也。然仰钻徒切,从入无阶,就如登天的一般,虽欲企而及之,势不能也。夫子何不别为卑近易行之法,使道之高妙者,稍有持循之方,而学者得以孳孳焉用力以求至乎?”孟子晓之说:“道有一定之体,教有一定之法,何可贬也?不观之曲艺乎?大匠教人以制器,工有巧拙,宜不必拘于成法矣。然绳墨者,制器一定之则也。大匠亦不能因其拙而废弃绳墨,别改为简便之法也。非不欲改也,成法所在,不可得而改也。羿教人以射,射有巧拙,宜亦不拘于成法矣。然彀率者,射者一定之则也,羿不能舍此以教,弟子不能舍此以学,虽有拙射,羿亦不能因其拙而更易彀率,别变为迁就之术也。非不欲变也,成法所在,不可得而变也。夫大匠与羿,其教人尚有一定之法,况君子立教,又非曲艺所可比者,岂能废成法而别为卑近之说以循人哉?”
【元典】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译文】君子(教导别人,正如教人射箭,)拉满了弓却不射出箭,只是跃跃欲试(地做示范)。君子站立在道的中间,有能力的人便会跟从他学。
【诸儒注疏】“引”,引弓也。“发”,发矢也。“跃如”,如踊跃而出也。因上文彀率,而言君子教人,但授以学之之法,而不告以得之之妙,如射者之引弓而不发矢,然其所不告者,已如踊跃而见于前矣。“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中道而立”,言其非难非易。“能者从之”, 言学者当自勉也。
此章言道有定体,教有成法,卑不可抗,高不可贬;语不能显,默不能藏。
【理学讲评】跃如,是踊跃,见于目前的模样。承上文说:“由曲艺观之,教人者,固皆有不易之法矣。然道虽不容少贬,而理则不容终藏。是以君子立教,但告以务学的方法。不告以得道的妙处。如教人以致知,使知此道而已,而知之精细的去处,则待其自悟,未尝轻示之也,教人以力行,使体此道而已,而行之纯熟的去处,则待其自化,未尝强聒之也。就如射者引弓至满而不发矢的一般,虽其至道之妙,不容以轻传,而上达之机,固已指示于言意之表,其所不发者,殆踊跃着见于吾前矣。夫引而不发,则斯道若隐而难知,而跃如之妙存焉,则其理固显而易见,非难非易,无过不及,昭昭然揭中正之矩以示人,特人不知所从耳。惟善学者,由其所引之端,究其不发之蕴,为能因言见道,灼然明向往之途,体道成身,确然敦践履之实,高不失之太过也,卑不失之不及也,而道之中立者,始于是乎有从入之地矣,岂不可几及为患哉。”夫道一而已矣,自阻,则苦其登天之难;自勉,则契其跃如之妙,是在学之者,有力有不力耳,公孙丑乃欲贬道以循人,何其所见之谬乎?
【元典】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译文】孟子说:“天下清明太平,道能被我施行;天下混乱黑暗,不惜为道献身。没听说牺牲了道去迎合别人的。”
【诸儒注疏】“殉”,如殉葬之殉,以死随物之名也。身出则道在必行,道屈则身在必退,以死相从而不离也。
【理学讲评】以死随物,叫做殉。孟子说:“君子一身,与道为体者也。身固不能离道,道亦不能离身,观其出处而可知矣。当夫明良交会为天下有道之时,正吾身应运而出之候也。身既出,则道不容以或违,以身靖献于上,即以道而致其君也。以身表率于下,即以道而泽其民也,此道紧紧随身,盖身显而道与之俱显矣,肯负其行道之志乎?若明良不作,为天下无道之时,正吾道不可则止之日也。道既屈,则身不容以不退,上无以成正君子之功,则卷怀以独善也。下无以究泽民之用,则敛德以自全也,此身紧紧随道,盖道隐而身与之俱隐矣,肯变其守身之节乎?夫以道殉身,以身殉道,是君子出处进退,无往而不与道俱也。此吾之所尝闻者也。若夫身显而道不能行,惟知枉道以求合,道屈而身不能隐,惟知希世以取容,此乃以道殉人,苟且以赴功名之会,一鄙夫患失之事,妾妇顺从之行而已,我实未之闻也。”当是时列国策士,驰骛于功利之场,惟知以身之显侮为欣戚,而不知以道之用舍为进退。孟子所以有感而为是言也。
【元典】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译文】公都子说:“滕更在您门下学习时,似乎是属于要以礼相待的人,然而您却不回答(他的发问),为什么呢?”孟子说:“倚仗地位来发问,倚仗能干来发问,倚仗年长来发问,倚仗有功劳来发问,倚仗老交情来发问,都是我不愿回答的。滕更占了其中的两条。”
【诸儒注疏】赵氏曰:“滕更,滕君之弟,来学者也。”赵氏曰:“二谓挟贵,挟贤也。”尹氏曰:“有所挟,则受道之心不专,所以不答也。”此言君子虽诲人不倦,又恶夫意之不诚者。
【理学讲评】滕更,是滕君之弟。挟,是恃已骄人的意思。公都子问于孟子说:“滕更以国君之弟,来学于夫子之门墙,若当在礼貌之中,而每有质问,夫子拒而不答,果何故哉?”孟子晓之说:“学者之从师也,不贵执求教之礼,而贵有受教之诚。盖师也者,师其道也,不可以有挟也。若矜其爵位,挟贵而来问,矜其才能,挟贤而来问,或挟长而问,恃其年加于我,或挟有勋劳而问,恃其有功于我,又或挟故而问时,持其有故旧于我。五者之中,但有一件,其求教之意,便不诚笃。虽有所问,皆在所不答也。今滕更来学,而不免有挟贵挟贤之意,挟此二者以骄其师,则不胜其满足之念矣,此我所以不答其问者,正欲矫其矜己骄人之失,而发其尊师重道之情也,岂为吝教乎哉?夫滕更以国君之弟而有向道之心,其贵其贤,亦可嘉矣。”孟子因其有挟而遂不答,可见位高不可耻于下问,贤智不可以之先人,惟虚已受教,斯可以来天下之善,集众思而广忠益矣。
【元典】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译文】孟子说:“对于不该抛弃的人却抛弃了,那就没有什么人不可抛弃了。对于该厚待的人却给予薄待,那就没有什么人不可薄待的了。进得太快的人,退得也快。”
【诸儒注疏】“已”,止也。不可止,谓所不得不为者也。“所厚”,所当厚者也。此言不及者之弊。进锐者用心太过,其气易衰,故退速。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立身行己,固不可不用其心,以处事言之,凡是有关于纲常,切于性分,此在所当为而不可已者也。若于此不可已者,顾止之而不为,则志怠于因循,气衰于鼓舞,其究必至于逡巡畏缩,视天下之事,无一件可担当,而无所不可已矣,岂能有任事之力乎?以待人言之,凡人有情爱相属,分谊相维,此在所当厚而不可薄者也,若于此所当厚者,顾薄之而罔恤,则悖睦之意微,刻薄之私胜,其究必至于残忍少恩,视天下之人,无一人可亲厚,而无所不可薄矣。岂复有胞与之情乎?以为学言之,功固有所当进,序亦在所当循。若志意太高,工夫太骤,其始非不勇猛锋锐,而气过激则易衰,力已竭而难继,奋发未几,而怠惰随之,其退必速矣,岂能望其成功于终乎?”夫是三者,颓靡自委者,固不足以有为,急遽无序者,亦同归于废弛。君子如欲有为于天下,岂可不惩其太过不及之弊,而酌施为缓急之宜哉!
【元典】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译文】孟子说:“君子对于万物,爱惜而不必施予仁德;对于百姓,施予仁德而不必视作亲人。(君子)首先要亲近亲人,进而把仁德施给百姓;把仁德施给百姓,进而爱惜万物。”
【诸儒注疏】“物”,谓禽兽草木。“爱”,谓取之有时,用之有节。程子曰:“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民则可,于物则不可。统而言之则皆仁,分而言之则有序。”杨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所谓理一而分殊者也。”尹氏曰:“何以有是差等?一本故也,无伪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物之生,本同一气,而亲疏厚薄,分则悬殊,惟其分之殊,而用恩自不能无序矣。故其于物也,取之有时,用之有节,推其心岂忍一物之失所乎?然但爱之而已,而未必有治教渐摩之泽,则爱之而弗仁也。其于民也,所欲与聚,所恶勿施,推其心,岂忍一夫之不获乎?然但仁之而已,而未必有天伦维系之恩,则仁之而弗亲也。夫仁而弗亲,非故靳其恩于民也。以民视亲,其亲疏自不同矣。君子隆一本之恩以亲其亲,而因推亲亲之念以仁其民,自不得以待吾亲者,而概施之于民也。使于民亦亲之,则何以别于吾亲乎,此所以仁之而弗亲也。爱而弗仁,非故靳其恩于物也。以物视民,其贵贱则不同矣。君子扩民胞之度以仁其民,而因推仁民之心以爱乎物,自不得以爱吾民者,而概施之于物也。使于物亦仁之,又何以别于吾民乎,此所以爱之而弗仁也。”夫亲亲、仁民、爱物,统而言之,则均谓之仁,分而言之,则各有其等,此君子之仁,所施虽甚博,而所操则甚约,惟其举此加彼,善推所为而已,世有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恩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岂不悖哉。
【元典】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编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偏爱人,急亲贤也。”
【译文】孟子说:“聪明人本该无所不知,(但总是)急于知道眼前该做的事情;仁人本该无所不爱,(但总是)急于先爱亲人和贤人。尧、舜的智慧不能遍知所有事物,是因为急于去做眼前的大事;尧、舜的仁德不能遍爱所有的人,是因为急于先爱亲人和贤人。”
【诸儒注疏】知者固无不知,然常以所当务者为急,则事无不治,而其为知也大矣;、仁者固无不爱,然常急于亲贤,则恩无不洽,而其为仁也博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君之治天下,知以明理,仁以爱人,二者不可偏废,然有要焉,不可不知焉。盖知者通达万变,于天下之事,固无所不知,若事事而求其知,则不胜其劳,而事亦有所难治,惟于庶事纷纭之中,求其所当务者,如关治道之大体,系民生之切务,惟以此为急,而励精以图之,则弘纲既举,细目自张,凡众务之杂陈于前者,自然次第举行,而事无不治矣。其为知也不亦大乎。仁者包含遍覆于天下之人,固无所不爱,然人人而用其爱,则不胜其烦,而爱亦有所难周。惟于众人泛爱之中,求其人之贤者,如德可以正君而善俗,才可以修政而立事。惟以此为急,而虚己以亲之,则众贤在位,庶事自理。凡群黎之待惠于我者,自然德泽旁流,而爱无不洽矣。其为仁也,不亦博乎!果何以征之,尝观诸尧舜矣。若钦明,若溶哲,古今称大知者,至尧舜而极,然岂能物物而编知之哉?其所急者,亦惟先务是图。如授人时,治洪水,齐七政,辑五瑞之类是已。此外一曰万机,虽未尝不加之意,而政教之大纲,不与存焉。即尧舜之智,亦有所不暇图耳,况智不如尧舜者乎?曰如天,曰好生,古今称至仁者,亦至尧舜而极,然岂能人人而偏爱之哉?其所急者,亦惟亲贤是务,如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是已。此外百工庶职,虽未尝不加之意,而赞襄之重寄不与存焉。即尧舜之仁,亦有所不暇及耳。况仁不如尧舜者乎?”欲知仁智之要务,诚不可以尧舜为法矣。
【元典】“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歆,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译文】(如果有人)不实行三年的丧礼,却讲究缌麻、小功这类(三五个月的)丧礼;(在尊长面前用餐,)大吃大喝,却讲究不用牙齿咬断干肉(这类小礼节),这就叫不懂轻重缓急。
【诸儒注疏】三年之丧,服之重者也。缌麻三月,小功五月,服之轻者也。“察”,致详也。“放饭”,大饭;“流歌”,长歃;不敬之大者也。“齿决”,啮断干肉,不敬之小者也。“问”,讲求之意。此章言君子之于道,识其全体,则心不狭;知所先后,则事有序。丰氏曰:“智不急于先务,虽遍知人之所知,遍能人之所能,徒弊精神,而无益于天下之治矣。仁不急于亲贤,虽有仁民爱物之心,小人在位,无由下达,聪明日蔽于上,而恶政日加于下,此孟子所谓不知务也。”
【理学讲评】察是详审。放饭是纵意吃饭。流是长饮无节。齿决,是以齿啮断干肉。承上文说:“观尧舜之所急,则知仁,知各有所当务矣。乃若知不急先务,仁不急亲贤,而借书证琐细之事是图。譬之丧服,三年之丧,是重服,缌麻三月,小功五月,是轻服。制服者,谨其重而后及其轻可也。乃今于父母重丧,不能自尽,却于缌麻小功之服,讨论之必详焉。又譬之饮食,放饭长饮,是大不敬,齿决干肉,是小不敬,饮食者,慎其大而后及其小可也。乃今于放饭流之大过,不知自检,却于干肉无齿决之礼,讲求而不置焉。若此者,察察为明,虽若说于细微之事,而莫辨,实则昧于缓急之宜,舍重而图轻,得小而忘大,真乃不知务之人矣。”仁智不知所务,何以异此,此尧舜智不彷物而智,而光被四表,仁不彷物而爱,而泽及群生,惟其知务故也。人主欲识为治之大体,宜于此留意焉。
【心理穿梭】集注谓心者“人之神明”,四字极斩截;新安益之曰“神明之舍”,则抑全不识心矣。想来新安病根在错看太极图上面一圈,将作轮郭看。先儒画太极图时,也只得如此画,如人画曰,也须只在四围描一轮郭。究竟日体中边一样赫赫地,何尝有轮郭也!
太极图中间空白处,与四围一墨线处何异。不成是一匡壳子,如围竹作箍,中间箍着他物在内!今试反求之于此心,那里是他轮郭处,不成三焦空处盛此肉心,里面孔子作包含事理地位邪?一身若虚若实,腑脏血肉,筋骨皮肤,神明何所不行,何所不在,只此身便是神明之舍,而岂心之谓与?
新安意,以心既是神明,则不当复能具夫众理;唯其虚而为舍,故可具理。此与老子“当其无,有车、器之用”一种亿测无实之说同。夫神明者,岂实为一物,坚凝窒塞而不容理之得入者哉!以心与理相拟而言,则理又为实,心又为虚,故虽有体而自能涵理也。者个将作一物比拟不得,故不可与不知者言,须反求始得。
朱子以“物格”言知性,语甚奇特。非实有得于中而洞然见性,不能作此语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此孟子知性之验也。若不从此做去,则性更无从知。其或舍此而别求知焉,则只是胡乱推测度得去,到水穷山尽时,更没下落,则只得以此神明为性。故释氏用尽九年面壁之功,也只守定此神明作主,反将天所与我之理看作虚妄。是所谓“放其心而不知求”,不亦哀乎!
然此语须看得精审圆活,方能信其确然,不尔,则鲜有不疑其非然者。盖格物者知性之功,而非即能知其性;物格者则于既格之后,性无不知也。故朱子以曾子之唯一贯者为征。“一以贯之”,物之既格也,而非多学者识之即能统于一以贯也。穷理格物只是工夫,理穷物格亦格物穷理之效。乃至于表里精粗无不豁然贯通之日,则岂特于物见理哉!吾心之皆备夫万物者固现前矣。
到此方识得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盖吾之性,本天之理也,而天下之物理,亦同此理也。天下之理无不穷,则吾心之理无不现矣。吾心之理无不现,则虽喜怒哀乐之未发而中自立焉。万物之皆备于我者,诚有之而无妄也。此非格物未至者所可知之境界,故难一一为众人道尔。
物理虽未尝不在物,而于吾心自实。吾心之神明虽己所固有,而本变动不居。若不穷理以知性,则变动不居者不能极其神明之用也固矣。心原是不恒底,有恒性而后有恒心。有恒性以恒其心,而后吾之神明皆致之于所知之性,乃以极夫全体大用,具众理而应万事之才无不致矣。故曰“尽心则知至之谓也”,言于吾心之知无所吝留而尽其才也。此圣贤之学所以尽人道之极。而非异端之所得与也。呜呼,严矣!
朱子曰:“梏于形气之私,滞于闻见之小,是以有所蔽而不尽。”此三语极广大精微,不可以卤莽看过。所谓“形气之私”、“闻见之小”者,即孟子所谓“小体”也;曰“梏”、曰“滞”者,即孟子所谓“从小体”也。盖性,诚也;心,几也。几者诚之几,而迨其为几,诚固藏焉,斯“心统性”之说也。然在诚则无不善,在几则善恶歧出,故周子曰“几善恶”。是以心也者,不可加以有善无恶之名。张子曰“合性与知觉”,则知恶、觉恶亦统此矣。
乃心统性而性未舍心,胡为乎其有恶之几也?盖心之官为思,而其变动之几,则以为耳目口体任知觉之用。故心守其本位以尽其官,则唯以其思与性相应;若以其思为耳目口体任知觉之用为务,则自旷其位,而逐物以着其能,于是而恶以起矣。
盖唯无情、无觉者,则效于不穷而不以为劳,性是也。诚无为。心既灵明而有情觉矣,畏难幸易之情生矣。独任则难而倚物则易。耳目之官挟其不思亦得、自然逸获之灵,心因乐往而与为功,以速获其当前捷取之效,而不独任其“求则得,舍则失”之劳,是以往与之逐,“比匪伤”而不恤也。迨其相昵深而相即之机熟,权已失而受制之势成,则心愈舍其可求可得者,以应乎彼。是故心之含性也,非不善也,其官非不可以独有所得而必待乎小体之相成也;乃不以之思而以之视听,舍其田以芸人之田,而己之田芜矣。
夫舍其田以芸人田,病矣,而游惰之氓往往然者,则以芸人之田易于见德,易于取偿,力虽不尽,而不见咎于人,无歉于己也。今使知吾心之才本吾性之所生以应吾性之用,而思者其本业也,则竭尽无余,以有者必备、为者必成焉,又何暇乎就人田而芸也乎?故孟子曰“尽其才”,曰“尽其心”。足以知天下之能为不善者,唯其不能为善而然,而非果有不善之才为心所之咎,以成乎几之即于恶也。
特心之为几,变动甚速,而又不能处于静以待择,故欲尽心者无能审其定职以致功。审者心也。以其职审,故不能自审。是故奉性以着其当尽之职,则非思而不与性相应;知觉皆与情相应,不与性应。以思御知觉,而后与性应。穷理以复性于所知,则又非思而不与理相应;但知觉则与欲相应,以思御知觉而后与理应。然后心之才一尽于思,而心之思自足以尽无穷之理。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
然则不能尽其心者,亦唯知有情而误以知觉受役焉,乍喜其灵明者之效,乃以旷其职而不恤焉尔。故圣不观无理之心,此一语扼要。斯以远于小人而别于异端。
性只是理。“合理与气,有性之名”,则不离于气而为气之理也。为气之理,动者气也,非理也,故曰“性不知检其心”。心则合乎知觉矣。合乎知觉则成其才,有才则有能,故曰“心能检性”。所以潜室说“非存心外别有养性工夫”。
然虽云存心即以养性,而抑岂空洞无物之得为存心邪?存则必有以存之者,抑必有为其所存者。所以孟子以思为心官,却又须从其大体,而非“憧憧、尔思”者之即为大人也。朱子曰“气不逐物而常守其至正”。“气不逐物”,则动而省察之功,不使气溢于耳目而逐外物之交,此只是遏人欲事。“常守其至正”,则静而存夫理也。若无至正者以为之守,则又何所奉以辨夫欲之不可逐者,而安居以弗逐邪?
天理、人欲,虽异情而亦同行。其辨之于毫发之间,俾人所不及知、己所独知之地分明形着者,若非未发之中天理现前,则其所存非所当存者多矣。
存其心即以养其性,而非以养性为存,则心亦莫有适存焉。存心为养性之资,养性则存心之实。故遏欲、存理,偏废则两皆非据。欲不遏而欲存理,则其于理也,虽得复失。非存理而以遏欲,或强禁之,将如隔日疟之未发;抑空守之,必人于异端之“三唤主人”,认空空洞洞地作“无位真人”也。但云“存其心以养其性”,则存心为作用,而养性为实绩,亦可见矣。此潜室之说虽当,而犹遗本领也。
程子统心、性、天于一理,于以破异端妄以在人之几为心性而以“未始有”为天者,则正矣。若其精思而实得之,极深研几而显示之,则横渠之说尤为着明。盖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气上说,若无气处则俱无也。
张子云:“由气化,有道之名。”而朱子释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气之化也。”《周易》“阴”“阳”二字是说气,着两“一”字,方是说化。故朱子曰:“一阴而又一阳,一阳而又一阴者,气之化也”。由气之化,则有道之名,然则其云“由太虚,有天之名”者,即以气之不倚于化者言也。气不倚于化,元只气,故天即以气言,道即以天之化言,固不得谓离乎气而有天也。
大易六十四卦,百九十二阴,百九十二阳,实则六阴六阳之推移,乘乎三十有二之化而已矣。六阴六阳者,气之实也。唯气乃有象,有象则有数,于是乎生吉凶而定大业。使其非气,则《易》所谓上进、下行、刚来、柔往者,果何物邪?
理虽无所不有,而当其为此理,则固为此理,有一定之侧,不能推移而上下往来也。程子言“天,理也”,既以理言天,则是亦以天为理矣。以天为理,而天固非离乎气而得名者也,则理即气之理,而后天为理之义始成。浸其不然,而舍气言理,则不得以天为理矣。何也?天者,固积气者也。
乃以理言天,亦推理之本而言之,故曰“天者理之所自出”。凡理皆天,固信然矣。而曰“天一理也”,则语犹有病。
凡言理者,必有非理者为之对待,而后理之名以立。犹言道者必有非道者为之对待,而后道之名以定。道,路也。大地不尽皆路,其可行者则为路。是动而固有其正之谓也,既有当然而抑有所以然之谓也。是唯气之已化,为刚为柔,为中为正,为仁为义,则谓之理而别于非理。
若夫天之为天,虽未尝有俄顷之间、微尘之地、蜗孑之物或息其化,而化之者天也,非天即化也。化者,天之化也;而所化之实,则天也。天为化之所自出,唯化现理,而抑必有所以为化者,非虚挟一理以居也。
所以为化者,刚柔、健顺、中正、仁义,赅而存焉,静而未尝动焉。赅存,则万理统于一理,一理含夫万理,相统相含,而经纬错综之所以然者不显;静而未尝动,则性情功效未起,而必由此、不可由彼之当然者无迹。若是者,固不可以理名矣。无有不正,不于动而见正;为事物之所自立,而未着于当然;故可云“天者理之自出”,而不可云“天一理也”。太极最初一,浑沦齐一,固不得名之为理。殆其继之者善,为二仪,为四象,为八卦,同异彰而条理现,而后理之名以起焉。气之化而人生焉,人生而性成焉。由气化而后理之实着,则道之名亦因以立。是理唯可以言性,而不可加诸天也,审矣。
就气化之流行于天壤,各有其当然者,曰道。就气化之成于人身,实有其当然者,则曰性。性与道,本于天者合,合之以理也;其既有内外之别者分,分则各成其理也。故以气之理即于化而为化之理者,正之以性之名,而不即以气为性,此君子之所反求而自得者也。所以张子云“合虚与气,有性之名”,虚者理之所涵,气者理之所凝也。
若夫天,则中庸固曰“诚者,天之道也”。诚者,合内外,包五德,浑然阴阳之实撰,固不自其一阴一阳、一之一之之化言矣。诚则能化,化理而诚天。天固为理之自出,不可正名之为理矣,故中庸之言诚也日一,合同以启变化,而无条理之可循矣。是程子之竟言“天一理也”,且令学者不审而成陵节之病,自不如张子之义精矣。
乃天为理之所自出,则以理言天,虽得用而遗体,而苟信天为理,亦以见天于己而得天之大用。是语虽有遗而意自正。若夫谓“心一理也”,则其弊将有流人于异端而不觉者,则尤不可以不辨。
原心之所自生,则固为二气五行之精,自然有其良能,良能者,“神”也。而性以托焉,知觉以着焉。性以托,故云“具众理”。知觉以着,故云“应万事”。此气化之肇夫神明者,固亦理矣,实则在天之气化自然必有之几,则但为天之神明以成其变化之妙,斯亦可云化理而已矣。
若其在人,则非人之道也。人之道,所谓“诚之”者是也。仁义礼智,智与知觉之知不同。知善知恶,乃谓之智。人得以为功焉者也。故人之有心,天事也;天之俾人以性,人事也。以本言之,则天以化生,而理以生心。以末言之,则人以承天,而心以具理。理以生心,故不可谓即心即理,诿人而独任之天。心以具理,尤不可谓即心而即理,心苟非理,理亡而心尚寄于耳目口体之官以幸免于死也。
如其云“心一理”矣,则是心外无理而理外无心也。以云“心外无理”,犹之可也,然而固与释氏唯心之说同矣。父慈子孝,理也。假令有人焉,未尝有子,则虽无以牿亡其慈之理,而慈之理终不生于心,其可据此心之未尝有慈,而遂谓天下无慈理乎?夫谓未尝有子而慈之理固存于性,则得矣;如其言未尝有子而慈之理具有于心,则岂可哉!故唯释氏之认理皆幻,而后可以其认心为空者言心外无理也。
若其云“理外无心”,则舜之言曰“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人心者其能一于理哉?随所知觉、随所思虑而莫非理,将不肖者之放辟邪侈与夫异端之蔽、陷、离、穷者而莫非理乎?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正以言心之不易尽,由有非理以干之,而舍其所当效之能以逐于妄。则以明夫心之未即理,而奉性以治心,心乃可尽其才以养性。弃性而任心,则愈求尽之,而愈将放荡无涯,以失其当尽之职矣。伊川重言尽心而轻言知性,则其说有如此。
张子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性者,道心也;知觉者,人心也。人心、道心合而为心,其不得谓之“心一理也”又审矣。
告子唯认定心上做,故终不知性。孟子唯知性以责心之求,故反身而诚,以充实光辉而为大人。释氏言“三界惟心”,则以无为性。圣贤既以有为性,则唯性为天命之理,而心仅为大体以司其用。伊川于此纤芥之疑未析,故或许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为无过。然则欲知心、性、天、道之实者,舍横渠其谁与归!
谓之曰“命”,则须有予夺。若无所予而亦未尝夺,则不得日命。言吉言福,必有所予于天也;言凶言祸,必有所夺于天也。故富贵,命也;贫贱,非命也。由富贵而贫贱,命也;其未尝富贵而贫贱,非命也。死命也;不死,非命也。天者之命因其死而言,寿者之命亦要其终而言也。
知此,则盗跖之终其天年,直不得谓之曰命。既不得谓之命,则不须复辨其正不正。自天而言,宜夺盗跖之生,然而不夺者,是天之失所命也。失,谓忘失之。若在人而言,则盗跖之不死,亦自其常耳。到盗跖处,总无正命、非正命之别。盗跖若早伏其辜,便是“桎梏死”,孟子既谓之非正命矣。盗跖“桎梏死”既非正命,则其不死又何以谓之非正命乎?总以孟子之言正命,原为向上人说,不与小人较量,而况于盗跖!孟子之言命,原为有所得失而言,而不就此固然未死之生言也。若不于此分明,则看正命处有许多窒碍。桎梏死非正命,盗跖不死又非正命,不揣其本而齐其末,长短亦安有定哉?
俗谚有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举凡琐屑固然之事而皆言命,将一盂残羹冷炙也看得哄天动地,直惭惶杀人!且以未死之生、未富贵之贫贱统付之命,则必尽废人为,而以人之可致者为莫之致,不亦舛乎!故士之贫贱,天无所夺;人之不死,国之不亡,天无所予;乃当人致力之地,而不可以归之于天。
小注于“莫非命也”及“得之有命”,皆云“‘命’字是指气言”。意谓此生死得失之命,或有不当理者,故析而专属之气。愚于周易外传有“德命”“福命”之分,推其所自来,乃阴阳虚实、高明沉潜之撰。则德命固理也,而非气外之理也;福命固或不中乎理也,而于人见非理者,初无妨于天之理。则倘至之吉凶,又岂终舍乎理,而天地之间有此非理之气乎哉!除是当世一大关系,如孔子之不得位,方可疑气之不顺而命之非理。然一治一乱,其为上天消息盈虚之道,则不可以夫人之情识论之。若其不然,则死岩墙之下非正命矣,乃岩墙之足以压人致死者,又岂非理之必然者哉!故朱子云“在天言之,皆是正命”,言“正”,则无非理矣。
其或可以气言者,亦谓天人之感通,以气相授受耳。其实,言气即离理不得。所以君子顺受其正,但据理,终不据气,新安谓“以理御气”,固已。乃令此气直不由理,一横一直,一顺一逆,如飘风暴雨相似,则理亦御他不得。如马则可御,而驾豺虎猕猴则终不能,以其原无此理也。无理之气,恣为祸福,又何必岩墙之下而后可以杀人哉!
张子云:“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到此方看得天人合辙,理气同体,浑大精深处。故孔、孟道终不行,而上天作师之命,自以顺受;夷、齐饿,比干剖,而乃以得其所求。贫贱患难,不以其道得者,又何莫而不有其理也?人不察耳。
人只将者富贵福泽看作受用事,故以圣贤之不备福为疑,遂谓一出于气而非理。此只是人欲之私,测度天理之广大。中庸四素位,只作一例看,君子统以“居易”之心当之,则气之为悴为屯,其理即在贫贱患难之中也。理与气互相为体,而气外无理,理外亦不能成其气,善言理气者必不判然离析之。
若令孔子处继世以有天下之位而失其天下,桀、纣自匹夫起而得天下,则可谓此气之倘然无定,而不可以理言也。今既不然,则孔子之为司寇,孟子之为客卿,亦常也,岂可以其道盛于躬,而责天命之非理哉!桀、纣自有当得天下之理,天亦何得不以元后父母之任授之!彼自不尽其理,则为亡而已矣。
一禅一继,一治一乱,自是天之条理错综处。所以《易》有不当位之爻,而无失理之卦。未济六位皆失,亦自有其未济之理。阴阳变迁,原少此一卦不得。此其为道,与天之命人以性,有恻隐则又必有羞恶,有辞让则又必有是非一理。凡人不可无贵者、富者、寿者,则亦不可无贫者、贱者、天者。天之命德于人,无择人,不此独仁而无义,彼独义而无仁。则其命福于人,又岂有所择而必厚之,必薄之也!
圣贤于此,唯从本分上看得真,不越位而思,故无怨尤。若以人之私意,事求可、功求成之,心度之则横谓此气之推移者无理,离其素位而愿乎其外,此小人之所以不知命也。严嵩,匪人也,其被罪籍没日,皂帽布衣,长揖所司曰:“今日依旧还我个穷秀才底本等。”岂君子之于穷约而咎天之非理,曾嵩之不若邪?
“富贵身外之物,得之于身心无分毫之益”,此语说得太褊。寻常老、释之徒劝人,必如此说。富贵,但求之无益耳,岂以其得为无益哉!若尽其道,则贫贱且有益于身心,而况富贵!《易》曰“崇高莫大于富贵”,又曰“圣人之大宝日位”,“何以聚人日财”。若须弘斯道于天下,亦不得不以此为用。
孔、孟之为师,自是后世事,当前却许多缺陷。“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非无益于身也。天下饥,由己饥之,天下溺,由己溺之,天下无饥溺而吾心亦释,非无益于心也。故自未得者而言,虽不得而吾身心之量不损。若自得者而言,则居位乘权,明治礼乐,幽治鬼神,何一非吾身心之本务,而岂无益也?
齐溜王亡其国而三益其带,纣之言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亦但蔑视此富贵为身外物而已。圣贤乐行忧违,道在己,故以求为无益。一曲之士孤保其躯命之身,枯寂之心,则以得为无益。一偏之论,必与道悖。疑此非朱子之言,其门人之妄附己意者也。
甚矣,程氏复心之不思而叛道也!其曰“万物之生同乎一本”,此固然矣。乃其为之一本者何也?天也。此则张子《西铭》之旨也。然同之于天者,自其未有万物者言也;抑自夫万物之各为一物,而理之一能为分之殊者言也。非同之于天,则一而不能殊也。夫天,未有命而固有天矣。理者天之所自出,命者天之所与。天有命,而非命即天矣。故万物之同乎一本者,以天言也。天则“不贰”以为“不测”,可云同也。而程氏乃曰“其所以生此一物者,即其所以生万物之理”,则甚矣其舛也!
天之所以生此一物者,则命是已,夫命也而同乎哉?此一物之所以生之理者,则性也,性也而同乎哉?异端之说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故狗子皆有佛性,而异类中可行也。使命而同矣,则天之命草木也,胡不命之为禽兽其命禽兽也,胡不一命之为人哉?使性而同矣,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矣!
夫在天则同,而在命则异,故曰“理一而分殊”。“分”云者,理之分也。迨其分殊,而理岂复一哉!夫不复一,则成乎殊矣。其同者知觉运动之生,而异以性;其同者氤氲化醇之气,而异以理。乃生成性,而性亦主生,则性不同而生亦异;理别气,而气必有理,则理既殊而气亦不同。程氏乃曰“一物之中莫不有万物之理”,则生同而性即同,气同而理皆同矣。有者无不同,同而后皆能以相有。异端之说曰“若见相非相,是为见如来”;唯相非相,乃如两镜相参,同异互摄,而还相为有也。将此物之中有彼物,则附子有大黄之理,虎狼有虾蚓之理乎?抑蠢物之中有灵物,则枭獍有麟凤之理,犬牛有尧、舜之理乎?且灵物之中有蠢物,则龟鹤有菌耳之理,周、孔有豺虎之理乎?
孟子言“万物皆备”,备于我也。程氏乃云“所谓万物皆备者,遗本文“于我”字。亦日有其理而已矣”,则非我之备万物,而万物之备我也。二气之精,五行之粹,得其秀而最灵者,唯人耳。唯君子知性以尽性,存其卓然异于禽兽者以相治而相统,乃廓然知禽兽草木之不能有我,而唯我能备物。即以行于人伦之内,君不能以礼使我而我自忠,则君;不备臣而我备君父不欲以慈养我而我自孝,则父不备子而我备父。至诚之动,且不恤他人之能备我与否,而一尽于己,况就彼悠悠无知、驳杂驱戾之物,求其互相为备以灭等杀而丧人极也哉! 故程氏之说,徒务笼罩以浸淫于释氏,而窒塞乖刺,则莫有甚焉者矣。
夫孟子所云于我皆备之物,而号之日万,亦自其相接之不可预拟者大言之,而实非尽物之词也。物为君子之所当知者,而后知之必明;待君子之所处者,而后处之必当。故咸之九四“朋从尔思”而夫子赞之日“精义入神,穷神知化”,极乎备之辞也。极乎备,则为之坊日“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吾所必知而必处,若其性而达其情,则所接之物无不备矣。无人欲以为之阂,有天理以为之则,则险可易而阻可简,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若乌黑鹊白,鹤长凫短,蝉之化复育,枫之生菌耳,其生其死,其然其否,一一而备之,是徒为荒幻而无实。为人臣而思备汤、武放伐之理,为人子而思备大舜号泣之理,则亦裂天理之则而积疑成乖矣。故集注之言物,必以君臣父子为之纪,而括其旨于事物之细微,终不侈言飞潜动植之繁芜,如程氏之夸诞以沦于异端,其旨严矣。
先儒教学者寻仲尼、颜子乐处,而不及孟子之乐。集注云“不待勉强而无不利”但与第三节对。语录则以不愧不怍言乐,似欲以此传孟子本色,且须说教近一格,与孔、颜不同。乃孟子于“万物皆备于我”之下,说个“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是何等境界!愚意,即此与孔、颜无甚差异。
张子说心无不歉,只是说诚,未说得乐。“反身而诚”,自与“诚意”别。诚意只在意上满足无歉,未发意时,且别有正心、致知、格物之功。“反身而诚”则是通体说,动时如此,静际亦如此也。发而中节,身之诚乎动也。未发而立天下之大本者,“渊渊其渊”,身之诚乎静也。至此方得万物皆备,如尚不然,则但备所感之一物。动静皆诚,则动静皆乐,故曰“乐莫大焉”。若但以不愧不怍言之,则是事后计功,自考无恶于志,仅为君子三乐之一,而非其乐之大者。抑以“不待勉强而无不利”为乐,则但是得心应手、轻车熟路之趣,乐以情而不足与性量相充,未为大矣。
此“诚”字从中庸来,故程子言“笔之于书,以授孟子”。窥见其渊源在此,自与《大学》有别。中庸诚身之旨,以人道合天道之全。《大学》说诚意,但诚之者固执中之一条目而已。故知心无不歉,未足以尽此。说诚处大,则说乐处不得独小。此乃是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煞受用处,与《易》言“元亨”一理。唯元斯亨,亨者元亨也。“万物资始,乃统天”,“万物皆备于我”也。“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则“乐莫大焉”矣。是则孟子之乐,于孔、颜奚远哉?
此元是孟子自道其存仁事,不可以集义当之。集义是养气一段工夫,存仁是复性之全功。必如朱子所云,则孟子所学,一于集义,而不足与于仁乎?程子说孟子添个“义”字、“气”字,大有功于孔子,以其示学者以可循持之践履,正大充实,则以求仁而不托于虚。若将孟子范围于集义之中,则告子以下诸篇说性、说仁一段大本领全与抹煞,其待孟子也亦浅矣。
潜室云“浑身是义理流行,何处不顺裕”,差为得之。但其云“义理”,未足以尽诚之本体,若云“浑身是天理流行”,斯得之矣。
巧亦未即为害,微而至,不劳而成,悬设而必中之谓也。若但巧者,固于耻不相妨。“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若隐得周密圆好,则直亦在其中,正耻心中之条理也。一部《周礼》,细微曲中,皆以道御巧,而即以巧合道。故孟子言“智譬则巧”,“不能与人巧”,亦甚重乎其巧也。
但巧为虚位,可善可恶,知觉运动之良能,而非性。唯以道御巧,而后其巧为合道。若以机变为务而求巧焉,则其用巧也与耻相为违背,故不得复用耻也。一用耻,而机变早不能行矣。只机变是耻之大贼。机者,暗发于此而中彼,藏械以伤物而不觉者也。变者,立一言,作一事,即有可此可彼之势,听后之变易而皆可通,乃至食言改辙而人不得执前说以相覆责。只此便是与耻背驰,用耻不着处。其云巧者,则但就此机变之做得密好者言耳。机变即不巧,亦岂复有耻心哉!
云峰不归其罪于机变,而一责之巧,乃以拙为至极。曾不知《五经》、《四书》从无一奖拙之语,佛、老之徒始以拙为藏身之妙术。僧道多以拙为道号。儒者亦效之,陋已。若只拙将去,更不思量,无论冯道之痴顽徒为败类,即硬地用耻,曾无微中之智,亦如鲍焦之枯死道傍,陈仲子之出哇母食,其于圣贤精义入神以使义不可胜用者,相去亦天渊矣!
小注曰“求所以生之而不得,然后杀之”,出欧阳永叔文集,朱子以证此。此非“以生道杀”也。盖曰“求而不得”,则无道矣。杀人者死,盗贼奸宄不待教而诛,法也,非道也。法如其辜,自知当死而不怨,虽在小康之世,乃至乱国,亦无不然。彼自有可死之道,非上之人所以生之之道也。“求所以生之”,乃刑官不忍杀人之心,而非王者生人之道。既曰“生道”,则必有其道矣。“以生道杀民”,即以杀之者为生之道也。“虽死不怨杀者”,必王者之世为然,则不但以刑抵其罪而言可知。
且曰“杀民”,与言“使民”一例。民者,众庶之辞,非罪人之所得称也。此盖言王者之用兵,虽纳之死地,而非以贪愤兴师。暴不诛,乱不禁,则民且不保其生;故有所征伐以诛暴禁乱,乃以保卫斯民而奠其生。故兵刃临头,而固谅其不得已之心,不怨上之驱之死地也。若霸者之兵,则或以逞欲,或以泄忿,或以取威,故以乘势,不缘救民而起,安得不归咎于兵端之自开以致其怨哉?
庆源云“虽不免于杀,然其本意,则乃欲生之;不然,只是私意妄作”,得之。
击壤谣自后世赝作。司马迁“谓载籍极博,尤考信于《诗》、《书》”,《诗》《书》之所不道,无信可也。“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只是道家“无为自定、清静自正”之唾余耳。帝王以善政善教而得民心,其生也莫不尊亲,其死也如丧考妣,而忍云“帝力何有”哉!
龟山云“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庆源云“当生则生,当杀则杀”,朱子云“‘上下与天地同流’,重铸一番过相似”,此方是王者经纶天下、移风易俗一大作用。其别于霸者,非霸有为而王无为也,盖霸以小惠而王以大德也。以大德故,固不令人怒,而亦不令人喜。位置得周密,收摄得正大;当生则生,非以煦煦之仁而生之;当杀,则杀不以姑息而不杀,亦不以有所耸动张皇而故杀之。其便“民日迁善”者,则须尽革其旧染之恶,纳之于轨物,齐之以礼乐,昭然使民众着;而云“不知为之者”,亦自其无酞赏重罚之激劝者言尔。
曰“不知为之”,曰“化”,曰“神”,只此数字,不切实从理事上看取,则必为黄、老家一派浮荡无根之言所惑。此处唯朱子说得分明,曰“便神妙不测,亦是人见其如此”。若以王者之心言之,则初无所谓“神”也。王者若操一使人莫测之心,则亦朝四暮三之术。若云王者虽不操此心,而其转移灵妙,即此即彼,自无取与之劳,则与释、老之徒所赞仙佛功德相似。而试思禹、汤、文、武之以经理天下者,曾有是哉!“上好礼而民莫敢不敬,上好义而民莫敢不服,上好信而民莫敢不用情”,“所过者化”,此而已矣。“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周官》之法度行焉”,“所存者神”,此而已矣。只此便是霸者所必不可至之境,而民之杀不怨,利不庸,迁善不知也。王、霸之辨,只在德之诚伪,量之大小,即于其杀之、利之、迁之上天地悬隔,非王者之神通妙用行于事为之表,为霸者所捉摸不得也。“民不知为之”,非上之无为也。其为人也孝弟,则犯上者鲜,作乱者未之有矣。王者但教孝教弟,使自修之于门内,举立教之首务以例其余。而民志既定,自舍其犯上作乱之习以迁于善。乃不似小补之法,什伍纠之,赏罚动之,明悬一犯上作乱之禁,虔束其民而劣免于恶。夫所务者本,而大道自行,彼愚者固不知其条理之相因,则以惊其莫之禁而自迁也。若夫君子之存诸中而以迁民者,经纬本末,纤悉自喻。即此云雷之经纶,为性命之各正;何尝操不可测知之符,以听物之自顺而行于无迹也哉!
夫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春以生,秋以杀,稼者必穑,少者必壮,至仁大义,而性以恒焉。君子体此为出身加民之大用,金声而玉振之,始终条理之际,井井如也。如是以施,则必如是以得。如是以求,则必如是以与。实有以施,实有以与,取坏法乱纪之天下咸与维新。仁义之用行而阴阳之撰着,则与天地同流矣。禹、汤、文、武之盛德大业尽此矣,安所得黄、老之言,徐徐于于,相与于无相与,一如禽飞兽走之在两间者而称之邪?
程子谓“良知、良能出于天”,则信然也。其云“无所由而不系于人”,则非愚所知。此章书被禅学邪说污蔑不小。若更不直显孟子之旨,则姚江所云“无善无恶是良知”者,直以诬道,而无与知其非矣。
孟子曰“其良能也”,“其良知也”,二“其”字与上“人”字相承,安得谓“不系于人”?
“人之所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者”,即性之谓也。学、虑,习也。学者学此,虑者虑此,而未学则已能,未虑则已知,故学之、虑之,皆以践其所与知、与能之实,而充其已知、已能之理耳。
乃此未学而已知、未虑而已能“不”字只可作“未”字解。者,则既非不良之知、不良之能也,抑非或良或不良、能良能不良之知能也。皆良也。良即善也。良者何也?仁也,义也。能仁而不能不仁,能义而不能不义;知仁而不知不仁,知义而不知不义:人之性则然也。
顾人性之有仁义,非知性者不足以见其藏也。故新安曰“此盖指良知、良能之先见而切近者以晓人也”。则由其亲亲而知吾性之有仁也,由其敬长而知吾心之有义也。何也?以亲亲者仁之实,而敬长者义之实也。乃此则已达之天下而皆然矣。其有不然者,习害之,而非性成之尔。达之天下而皆然,则即亲亲而可以知性之仁,即敬长而可以知性之义,岂待他求之哉!、
孟子尽心一篇文字别是一体撰,往往不可以字句测索大意,顺行中忽作一波,疑其门人所记,别是一手笔。善读者须观大旨,不当随字句煞解。则“性善”二字括此一章之旨,而彼所云“无善无恶是良知”者,不待破而自明矣。
古人文字,始终一致,盖有定理则必有定言也。“大人”之名见于《易》,而孟子亟称之。盖孟子自审其所已至之德与可至之业,故言之亲切。乃于答浩生不害之问,则胪列为详。然则为大人者,其以未能化而不至于圣,审矣。
孟子谓伊尹圣之任,就其任之圣者而言,则已化矣。使其未化,则放君、反君之事,为之必有所碍。若孟子则道不同,而不以伊尹为学,而要亦自审其未能化也。故孟子学孔子而为大人,伊尹虽不逮孔子而已圣。若天民者,列于大人之下,则是未至乎大者也。伊尹圣,而天民未至乎大,安得谓伊尹为天民哉?伊尹曰“予天民之先觉者”,其言“天民”,犹言生民尔。此言“天民”,则以奉天理而成乎人也,其义殊矣。
此章俱就得位而言。“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犹言达天下之可行者行之,初不云达不可行而不行。夫唯事君人者,未得患得,而冒昧自炫。其在安社稷之臣,亦必社稷之责在己而后任之,不必天民也。大人之“正己而物正也”,则亦不能不乘乎时位。苟无其位,则孔子之圣,且不能正鲁人女乐之受,况其下此者乎!是则朱子所云天民专指未得位者,殊为未审。
盖“安社稷臣者”,田单、乐毅足以当之矣。天民者,所学正且大矣,而于己之德未盛,则居位行志,亦不能令上之必行而下之必效,抑择时之所可为,因与补救,若夫时之所不能行者,不能必也。子产、蘧伯玉足以当之矣。盖有君子之道,而未几乎“与时偕行”之德。使太甲以为之君,“多士”“多方”以为之民,则彼有所穷矣。大人者,不用于时则为孟子,用于时则皋陶、傅说其人矣。道备于己而光辉及物,故不仁之民可使远,以高宗之惫,而厥修亦可使来也。
进此而上,则有大而化之之圣,偏则为伊尹,全则为孔子,固为孟子言之所未及。然至于正己物正,则道虽不得与圣侔,而德业亦与圣同矣。此章但就德业而言,则固可举大以上统乎圣也。集注列伊尹于大人之下,未为定论。
前云“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后云“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此固不容无差异之疑。乃云峰谓前言乐在性中,后言乐在性外,则不足以释其疑,而益以增疑矣。
不知前云“君子有三乐”,在一“有”字上不同。言“有”者,有之则乐,而无之则愿得有之也。父母兄弟之存,英才之至,既皆非非望之福;仰不愧、俯不怍,亦必求而后得。故当其既有,唯君子能以之为乐,而非君子则不知其可乐。然当其不能有则不愧不怍,正宜勉而自致;英才未至,亦宜厚德畜学以待之;而父母之不存,兄弟之有故,则君子之所耿耿于夙夜者。故有之而乐,无之而或以哀,或以思,或以悔恨而忧之不宁,而王天下之与否不以动其心也。
若所云“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者,则已然之词也。业已得位而道无不行矣,非未有之而愿有之以为乐者也。作君师以觉斯民,与得英才而教育之,其于吾性中成物之德,又何别焉,而其事业则尤畅矣。
既不得以得位行道为性分以外之事,抑若就性体之固然者言之,则前之三乐,亦非能于所性而有加损。盖不愧不怍,在赵阅道、司马君实已优有之,而君子之“反身而诚”,以见性于静存而立天下之大本者,则岂得遽为二公许!此于圣学中,自有升堂、人室之辨,而非一不愧不怍之即能尽性。若所性之孝,不以父母之不存而损;所性之弟,不以兄弟之有故而损。周公善继人志,大舜与象俱喜,固不以有待为加损也。至于英才之不得,则所谓“人不知而不愠”,其又何损于性中成己、成物之能邪?是不得以前言三乐在性中,异于后言乐之在性外,审矣。
要此两章言乐,皆降一步说,与“乐莫大焉”之乐不同。而就所乐者较量,则又有可求、不可求之别,故不妨同而异、异而同也。
“君子所性”一“所”字,岂是因前二“所”字混带出底,亦须有意义在。集注云“气禀清明,无物欲之累”;语录谓“君子合下生时,者个根便着土;众人则合下生时,便为气禀物欲一重隔了”。如此,则竞以“所”字作“之”字看。上云“所性不存焉”,若作“之”字说,则君子之性不存于“大行”,众人之性存于“大行”乎?“所欲”者,以之为欲也。“所乐”者,以之为乐也。“所性”者,率之为性也。
若论“合下生时”,则孟子固曰“人之有是四端,犹其有是四体”,抑曰“人无有不善”,今乃殊异君子之性于众人,则岂不自相矛盾!且君子之四德以根心而生色者,若一恃其天资之美,而作圣之功无有焉,则孟子之言此,乃自炫其天分之至以傲人于攀跻不及之地。是其矜夸诧异,与释氏所云“天上天下,唯吾独尊”者,奚以别焉?
若云气禀之累,众人所以不能如君子,孟子言性,从不以气禀之性为言,先儒论之详矣。况本文明言“君子所性”,与“所乐”“所欲”一例,则更何天命、气禀之别?岂众人之欲乐陷于私利者,亦天使之然而不能自瘳邪?
性者,人之同也;命于天者同,则君子之性即众人之性也。众人不知性,君子知性;众人不养性,君子养性;是君子之所性者,非众人之所性也。声色臭味安佚,众人所性也。仁义礼智,君子所性也;实见其受于天者于未发之中,存省其得于己者于必中之节也。
“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而知其为“分定”者,唯君子知性也;不知,则非得位行志而不足以着仁义礼智之用矣。仁义礼智根心、生色以践形而形着其化者,唯君子养性也;不养,则四德非不具于心,面、背、四体非不有自然之天则足以成乎德容,而根之既仆,生以槁也。
故性者,众人之所同也;而以此为性,因以尽之者,君子所独也。知性,养性,是曰“性之”。唯其性之,故曰“所性”。岂全乎天而无人之词哉!周子曰:“性焉、安焉之谓圣。”唯其“性焉”,是以“安焉”。“性”云者,圣功之极致也,而岂独以天分表异求别于气质之累不累者乎!孟子曰“君子不谓性也”,义通此矣。
杨、墨所为,正以贼仁、贼义。子莫却调停,各用一半,只就他二家酌取,则仁、义皆贼矣。道总不恁地。杨、墨以私意窥道,略略见得一端。子莫并不曾用意去窥道,眼孔里只晓得杨、墨,全在影响上和哄将去。此古今第一等没搭侄人,故其教亦不传于后。近日李贽用一半佛、一半老,恰与此人同其愚陋。
集注将“中”字“一”字,与圣道之“中”“一”辨,未免带些呆气。他“中”只是杨、墨之“中”,“一”只是杨、墨各成一家之“一”,何嫌何疑而置之齿颊!
尽天下无非理者;只有气处,便有理在。尽吾身无非性者;只有形处,性便充。孟子道个“形色,天性也”,忒煞奇特。此却与程子所论“气禀之性有不善”者大别。但是人之受命,则无有不善也。
盖人之受命于天而有其性,天之命人以性而成之形,虽日性具于心,乃所谓心者,又岂别有匡壳,空空洞洞立乎一处者哉!只者“不思而蔽于物”一层,便谓之“耳目之官”;其能思而有得者,即谓之“心官”,而为性之所藏。究竟此小体、大体之分,如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实一贯也。
合下粗浮用来,便唤作“耳目之官”;释氏所谓见性、闻性等。里面密藏底,便唤作心。礼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方其盛而有生,则形色以灵,只此是造化之迹,而诚即无不行于其间;特不可掩者天几之动,而其为显之微以体大道之诚者,不即现耳。故从其一本,则形色无非性,而必无性外之形色,以于小体之外别有大体之区字。若圣人之所以为圣功,则达其一实之理,于所可至者,无不至焉。
故程子曰“充其形”。形色则即是天性,而要以天性充形色,必不可于形色求作用。于形色求作用,则但得形色。合下一层粗浮底气魄,乃造化之迹,而非吾形色之实。故必如颜子之复礼以行乎视听言动者,而后为践形之实学。不知朱子何故于此有“耳无不聪,目无不明,口尽别味,鼻尽别臭”之语,极为乖张。疑非朱子之言,而其门人之所附益也。
耳之闻,目之见,口之知味,鼻之知臭,只此是合下一层气魄之盛者,才用时便是效灵。只此四者,人之所能,禽兽亦未尝不能。既与禽兽而共其灵,则固已不能践人之形矣。人之形色所以异于禽兽者,只为有天之元、亨、利、贞在里面,思则得之,所以外面也自差异。人之形异于禽兽。故言“形色天性”者,谓人有人之性,斯以有人之形色,则即人之形色而天与人之性在是也。尽性斯以践形,唯圣人能尽其性,斯以能践其形。不然,则只是外面一段粗浮底灵明,化迹里面却空虚不曾踏着。故曰“践”,曰“充”,与《易》言“蕴”、《书》言“衷”一理。盖形色,气也;性,理也。气本有理之气,故形色为天性;而有理乃以达其气,则唯尽性而后能践形。
由此言之,则大体固行乎小体之中,而小体不足以为大体之累。特从小体者失其大而成乎小,则所从小而有害于大耳。小大异而体有合,从之者异,而小大则元一致也。
大人省察以成作圣之功,则屏其小而务其大,养其所以充者,而不使向外一重浮动之灵得以乘权。此作圣之始务也。‘
圣人光辉变化,而极乎大人之事,则凡气皆理,而理无不充者气无不效,则不复戒小体之夺,而浑然合于一矣。此又大人、圣人,’化与未化之分,缓急先后之序也。
若夫虽在圣人,其审音、辨色、知味、察臭之能未尝有异于众人,而以视娄、旷、易牙,且或不逮焉,则终不于此致其践之之事。故曰“君子不谓性也”,辨之审矣。
“中道而立”之中,亦不可将“无过不及”说。此处正好用“不偏不倚”释之。才有迁就,便偏向一边,倚着一物也。
公孙丑谓“若登天”者,谓四维俱峻,无一处是直入之径,可容攀援。如说仁处且又说义,说志处且又说气,说养气处且又说知言,直恁浩浩地,面面皆从人之径,面面皆无可专靠着得到的。若诸子百家之说,专主一端则迤逗说下,便有径路,只向一头寻去,企及自易。不知彼异端者,谓之“执一”,执一则贼道矣。
孟子之教,正从愿学孔子来:博文、约礼,内外一揆而无所偏倚;下学而上达,敦化而川流。学者于此,暂得成章,依然又不曾了竞,且须达去。故以躁心测之,真不知何日是归宿之地。却不知豁然贯通之余,则此下学之川流者,一皆道之实体,何得有所倚而有所废哉!
中斯不倚,不倚则无所废。所以但务引满以至于彀率,而不急求其中;必以规矩为方圆之至,而不可苟简以为方圆也。
仁山以“知施于动物而不知施于植物”讥释氏之“不知类”。释氏之慧者亦曾以此置问,乃未能从此转归于正,却又闪躲去,所以终迷。施于动物而不施于植物,正是知类。此正释氏不容泯之天理,自然须得如此。恰好引入理一分殊去,何反以此讥之?
植物之于人,其视动物之亲疏,此当人心所自喻,不容欺者。故圣人之于动物,或施以帷盖之恩,而其杀之也必有故,且远庖厨以全恩。若于植物,则虽为之厉禁,不过蕃息之以备国用,而薪蒸之,断削之,芟柞之,菹火之,君子虽亲履其侧而不以动其恻怛,安得以一类类之邪?
盖性同者与达其性,故于人必敦其教;情同者与达其情,故于动物则重其死。植物之性情漠然不与人合朕,则唯才之可用,用其才而已。
释氏之病,方在妄谓“瓦砾有佛性”,“无情说法炽然”。幸此一觉,更欲泯乱之,不亦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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