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士兵的哨所-大漠中,那对鸟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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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想起大漠荒原的戎马岁月,就会想起那对鸟夫妻。

    它们时常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梦里飞翔、飞翔着……迷茫时给我以希望;急躁时给我以安慰;寂寞时给我以欢乐,消沉时给我以力量。

    只要活着,它们将永远伴随着我飞翔……

    时间如流水般地无声无息快速逝去了。一转眼,我进驻哨所可两个月有余了。

    两个月来,我整日面对的是大漠荒原,听到的是风声、雨声和野狼、猞猁、兔狲等各种野生动物的嗥叫声;看到的满眼是荒凉、是黄羊、羚羊和头顶蓝天上随着上升气流永远不知疲倦翱翔盘旋的金雕……

    刚来时的好奇感、新鲜感,随着时间的逝去,渐渐地在减弱、消失,离我远去。

    随即,那看不见的孤独和寂寞,无声无息,无边无际,悄悄地从大漠、从荒原的深处,从看不见的沟沟坎坎、旮旮旯旯等地方钻了出来,不断地向我汇聚而来。像潮水一般,慢慢地淹住了我的双脚、小腿,没过了我的膝盖、腰部和胸口,直向我的头顶翻腾涌来。

    我仿佛听见寂寞和孤独,在大漠荒原上来来回回奔跑的脚步声,听见它们那让人逃离又令人向往勾魂的尖利笑声;仿佛看见孤独寂寞像风情万种的女巫一般,赤裸着身子,高挺着胸脯,迈着狐步,在大漠荒原上舞蹈、旋转,向我献媚,向我示爱,挑逗我,诱惑我,千方百计想牵着我的手,要我跟着她一块走向远方。

    有许多次,我都有点动摇,都快坚持不住了。孤独和寂寞就同如影相随的魔鬼一般,死死地粘连着我;像一条条毒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肉体,吞噬着我的心灵,使我无处藏身,使我无法摆脱。

    当前,孤独和寂寞是我最可怕敌人。它时时刻刻折磨着我的精神,侵蚀着我的意志,摧残着我的身心。我真怕时间长了,孤独和寂寞真的能将我整个人弄傻、逼疯。

    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感到自己如同关在一个没有空气的房间里,憋得令人难受,寂寞地令人抓狂。我感到自己的整个神经系统,都快要全线崩溃了。

    此刻,我多么盼望,能和人面对面地说话交流。那怕一分钟,一秒钟,不说话,见一面就走,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和满足。

    可我办不到。眼前的大漠荒原,方圆上百公里渺无人迹,弥漫着一片苍茫和荒凉,只有风声、野狼相互联系时的长嗥声、金雕捕猎时凄厉的叫声和无边无际的寂寞。不知疲倦的风,在空荡荡的大地上跳着独脚舞,近处和远处,不时地卷起一根根高而细长的沙柱,使这本已经非常空旷苍凉的大漠荒原,显得更加蛮荒和寂寞。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里,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都提不起精神。价天里精神恍惚、苦闷抑郁,对一切都心灰意冷,对一切都失去兴趣。情绪变化的如此这样,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我自己都感到这样下去,后果非常可怕。

    更为可怕的是,这一切孤独寂寞十分抑郁的情绪,都是在我心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情况下发生的。可我没有一丁点儿的能力去控制它。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睁睁地看着,任其自由地生长、坐大,疯狂四处漫延。而我却束手无策,找不到任何挽救自己的办法。

    我为此十分郁闷、痛苦万分。

    又到了每天一次巡察“水泥墩子”的时间。

    我打开枪刺,背上自动步枪,把匕首在腿部的刀鞘里插好,再一次仔细检查所配发的“五四”式手枪,将子弹推上膛,关好保险,插入腰间的快拔枪套。按战备规定要求,我给专门为沙漠地区驻防部队特制的能盛五公升水的大号水壶注满水,再带上足够三天食用的压缩饼干。

    我精确计算过,巡视一次“水泥堆子”,动作快些需要一个半小时,动作慢些要两个小时,最多不超过两个半小时。我所带的水和干粮,完全是为了应对所预料不到的突发情况。

    不怕一万但怕万一。也许,所预料不到的“突发情况”,永远不会发生,但我也得必须这样做。这就是常常被外人不可理解,作为军人必须坚持的“一贯养成”——每一分每一秒,时时刻刻做好战斗准备,随时随地都可以应对突然袭来的战争。

    二

    在沙漠中行路,可真是个苦差使。昨天夜里刚刮过风暴,黄沙稀松,一踩上去就淹住脚脖子。人走在上面,就如同走在棉花里一样,很是费劲。走不了多远,人就累得气喘嘘嘘,汗水淋淋,脚疼腿酸。就这,我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和掉以轻心,坚持认真完成对“水泥墩子”的巡察任务,等无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后才离开。

    在返回哨所的路上,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丛红柳,便走了过去。当我快接近红柳丛时,脚步声惊飞了住在里面的一对鸟夫妻。

    呵,我真没有想到,在这“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吹石头跑”的大漠荒原上,竟然还住有鸟呢!

    这意外的发现,给了我一个惊喜,使我寂寞麻木已久的心,突然泛起了一层波澜,对鸟产生了一丝兴趣。

    我走近仔细一看,这是一对刚从远处新迁来的鸟。你瞧,它们的鸟巢,才刚刚编织了一个底子。

    我放眼望去,附近的大漠中,就只有这儿一丛红柳,断定鸟夫妻不会飞得太远,它们很快就会飞回来筑巢的。于是,我在一旁的沙丘上坐下,耐心地等待着鸟夫妻的归来。

    果然,不久那对鸟夫妻飞回来了。它们站在红柳枝头上,朝我打望着。也许,它们在这渺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第一次看见人,感到新鲜和好奇;也许,它们在判断我是敌人还是朋友,会不会伤害它们,对它们的生活是否会造成干扰和威胁,对它们的巢穴是否会进行破坏。

    鸟夫妻打量着我,我也望着它们。它们比喜鹊稍小些,全身上下的羽毛是土黄色的,和大漠的颜色很是接近。令人可喜的是,每个鸟的头上,都长着一个十分好看的花冠。到今天,我都弄不清楚,它们到底应该叫什么名字。

    就这样,我们相互打量了一阵子。鸟夫妻可能看到,我没有追赶和捕捉它们,不会对它们造成什么恶意和伤害,于是,双双鸣叫着向远方飞去。我想,它们一定是觅食或寻找绒草、羽毛等其它筑巢的材料去了。

    鸟夫妻飞走后,在我的眼中,大漠荒原一下子又淹没在一片没有什么生气、亘古不变的荒凉和死寂之中。我随即也撤离回到哨所,重新又陷入难以自拔的孤独与寂寞包围之中。

    第二天,我再次对“水泥墩子”巡逻的时候,特意去看望了这对鸟夫妻。我发现它们的鸟巢,明显比昨天高出了一截。

    鸟夫妻看到我,也不像昨天那样惊慌地逃走,而是在我的头顶翻飞、鸣叫,仿佛是在热情邀请我,参观它们正在修筑中的鸟巢。

    茫茫的大漠荒原坦荡无垠,寸草难觅,它们每找一根羽毛,一节草棒,都要飞好远的路程。为帮这对鸟夫妻尽快安好家,等我再去的时候,特意从哨所带了些碎布和棉纱,放在红柳丛下,供鸟夫妻筑巢时选用。

    可能我所带去的这些材料,不合鸟夫妻的心意和需要,它们对我的好意和帮助并没有接受。

    鸟夫妻每天仍是飞到远方,寻找适合自己筑巢的材料。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就在鸟巢快要筑好的时候,夜里突然起了风暴。大漠荒原上的风暴,只有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才会知道它的强劲和厉害。它可以眨眼间,在平地筑起一座沙山,也可以瞬间将一座沙丘刮得无踪无影。我真担心那对鸟夫妻和它们的巢,难以躲过这场风暴。

    第二天风停后,我巡逻完成后,顺路专程去看望那对鸟夫妻。红柳树上的鸟巢不见了,庆幸的是鸟夫妻却安然无恙。我看到面对严酷的大自然,它们一点都没有丢魂落魄的样子。大漠的风暴摧毁的是它们的的巢穴,而没有摧毁它们继续生活的希望和意志。它们振奋精神,鸣叫着重新又寻找材料,又营造新的鸟巢。

    从此,鸟夫妻又开始每天忍饥挨饿,顶着烈日,冒着风沙,在大漠荒原上飞来飞去,寻找各种绒草、羽毛等材料,继续辛苦筑巢。

    一个星期后,当我巡逻顺路再次去看望鸟夫妻的时候,红柳上一个新的鸟巢筑成了。

    接下来,它们下蛋、孵卵,四只小鸟出世。鸟夫妻没有停歇,又不辞辛苦,四处奔波,捉虫觅食,辛勤喂养嗷嗷待哺的儿女。在这自然环境严酷苍凉的大漠荒原上,鸟夫妻自己填饱肚子都有点困难,可它们还要养活四个儿女,那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啊。而鸟夫妻没有被困难所吓倒,没有一点发愁的样子,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欢快地鸣叫着,四处飞翔,寻找食物,为吃饱自己和养育儿女而操劳奔波……

    不知不觉中,这对鸟夫妻与大自然奋力抗争、勇敢生活的精神,启迪了我、感动了我。面对着它们,我感到脸红、感到羞愧。我在心里暗暗恨自己,作为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人,面对生活的孤独和寂寞,还不如一对弱小的鸟呢!

    在这对不知名的鸟夫妻身上,我明白了一个人生的道理:对一个人来说,无论命运的洪流,把你冲到什么地方,只要不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就不会失去一切。

    从那以后,我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了下来,孤独和寂寞慢慢在我的心中消散,那沉睡出走的希望和信心,又渐渐地开始复苏和回归。

    我重新扬起了生活的风帆。

    三

    我调整自己的情绪,由过去被动地防御,现在开始主动向孤独和寂寞宣战。

    我最初抵抗孤独和寂寞的方法之一是唱歌。我站在哨所的塔楼上,面对着大漠荒原,把自己所有唱过的歌,反复地大声歌唱——

    “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漫天飞”;“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的准来投呀投的远,上起了刺刀让他心胆寒,抓紧时间加油练,练好本领准备战,不打倒反动派不是好汉,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回答他,这是我的家乡”;“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留恋地回头张望。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变成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当我和她分别后,好像那冬不拉闲挂在墙上。瓜秧断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师回来冬不拉还会再响。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腾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见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啊——亲爱的战友,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猎马一呀一杆枪,獐狍野鹿满山满岭打也打不尽”;“那山下森林烟霭苍茫,树林后晚霞似火红,十八个青年士兵,最后剩下三人,继续守在阵地上。有多少亲密的战友牺牲,把热血抛洒在战场。在一个陌生的山村,在一座无名高地上,战斗正在残酷地进行着”;“当年我的母亲,通夜没合上眼睛,伴我走遍家乡,辞别父老乡亲。当时天色方黎明,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给了我一条手巾,她祝我一切顺利。河边落叶缤纷,岸上露珠儿滚滚。牧场芳草青青,夜莺整夜啼鸣。无论我去到哪里,最难忘母亲慈祥的笑容,最难忘母亲关怀和那一双深情的眼睛”;“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他冒着枪林弹雨在战斗,实在叫我心中挂牵。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立刻飞到爱人的身边。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的小路伸向远方。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随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着祖国,喀秋莎的爱情永远属于他”;“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侵略者闯进我家乡,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我实在不能再忍受。啊,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要把我来埋葬。啊,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说多么美丽的花。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在河的对岸有点点火花,天空褪去了最后的晚霞,一队青年骑兵,一齐跳上战马,跃过田野到前面去侦察。他们在静静的黑夜里纵马向前,长久奔驰在辽阔的草原,突然河边响起一排枪声,原来这里是敌人的防线。战士们扑向敌人,勇猛杀敌势不可挡。一个青年战士突然受了重伤,跌倒在草地上。临死前,他向自己的战马叮咛:‘马儿呀,我的战友,请转告我的亲人,不要为我悲伤,我为劳苦大众的利益而死,我死而无憾。’小河对岸的火花已不再闪耀,黑夜过去了,天边已破晓。年轻战士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身下青青的草”;“我时常梦见一个地方,噢,但愿你也知道,它有多么美丽,春天鲜花开遍天涯,秋天果实堆满大地,噢,那就是我的故乡——河东运城,生我养我的地方。故乡啊,故乡,亲爱的故乡!我不是不爱你,为了祖国到处都是春天,我要离开你去远方”;“四周大火熊熊,炮声在隆隆轰鸣,脚下的道路尘土飞扬,我们正奔赴杀敌的战场。松林背后升起朝阳,母亲送儿女出征在那台阶上。亲人的目光伴随我们,穿过田野山川,去向那无边的远方。哎——这道路,尘雾迷茫,遍地荒草,充满动荡。我们要记住这条艰巨的路,永远也不能忘”;“如果在节日里,有几个好战友,同我们欢聚在一起。让我们回忆起,最珍贵的一切,唱起了愉快的歌。战友们来吧,让我们举起杯,唱一曲饮酒之歌,为伟大的祖国,为胜利的旗帜,我们来干一杯,再干一杯”……

    这些都是我学过的歌,会唱一点或只能哼其中的几句,国内的或国外的,能记住歌词的或记不全自己顺口现编,编不出来,就根据调子瞎哼哼。

    我五音不全,不怕脸红,不怕害羞,反正上百公里的大漠荒原渺无人烟,没有人看到,更没有人听到。当时没有录音机,如果把我的歌声录下来,我敢说,我可能是世界上唱歌最难听的人。我自己都感觉到,我那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折磨歌,那是在哭、在喊、在吼,是一种歇斯底里式的疯狂发泄。

    一天下午,我在哨所的塔楼上值班,就在我接近收岗下班的时候,孤独和寂寞突然像潮水一样,再一次向我袭来。那种强大无可抑制和匹敌的力量,折磨得我六神无主、坐立不安,简直无法忍受,眼看着我整个人意志和整个神经系统,马上就要土崩瓦解彻底溃堤了。

    我急忙展开自救,打开塔楼的瞭望窗户,面对着苍茫的大漠荒原、面对着远处的巍巍雪山,闭着眼睛,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可着劲儿歇斯底里地放声歌唱。我从太阳还很高的时候,一直唱到太阳接近落山,整整唱了差不多近两个小时。

    我唱累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令我惊奇和感动的一幕:面对着哨所塔楼西边瞭望窗的沙丘上,住在哨所附近的一个狼群——四只大狼和三只小狼,不知什么时候被我的歌声吸引而来。它们依次排开,蹲坐在沙丘顶上,在静静地、聚精会神地听我唱歌。在它们背后的远处,一轮磨盘一样大的落日,正在慢慢走下地平线。

    我除了上岗执勤、睡觉休息外,一没事,我就面对着大漠荒原、面对着雪山不停地唱。唱的热血沸腾,唱的昏天黑地,唱的口干舌燥,唱的泪流满面,唱的忘记孤独和寂寞。

    当时,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一件事上,千方百计不能让自己的思想闲下来,用唱歌把它填满。我知道自己的思想一旦闲下来,就会分神、跑偏,就会开小差,孤独和寂寞就会乘虚而入,就容易想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让自己重新陷入难以自拔的抑郁怪圈。

    我还按照在连队集体生活时一样,每次开饭前,坚持唱一两首歌后再就餐。这种习惯,我一直保持到后来完成执勤任务,离开哨所,告别大漠荒原。

    一段时间,唱歌的新鲜感过去了,我又用整理内务卫生叠被子来代替。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叠被子可以说是一大基本功,也是最能见功夫的绝活儿。正如一位名叫朱增泉的将军所说:当没当过兵,当的是哪一路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最好的甄别办法,就是扯一条军被,当着大家的面表演叠一下瞧瞧。如果是真军人,一看便知道;是假装的冒牌货,立马也就露了馅。另外,有的人虽然也当过兵,但当的是平时散漫、吊儿郎当的文艺兵或机关兵,也往往过不好叠被子这一关。

    也许,如果让没有当过兵或从没有参加过任何军训的人来看,不就是叠个被子吗?貌似轻松简单。但要把被子叠好,叠得如斧劈刀削、如同豆腐块一般方方正正,符合部队内务卫生检查所要求的标准,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的人当兵多年,从参军的第一天起,晚上抖开被子睡觉,早晨起床叠起被子,春夏秋冬、暑去寒来,夜夜抖开,天天叠起,周而复始。可就是这样,到最后退伍转业的时候,仍没有学会叠被子,或者说没有完全学会叠被子,叠不出部队内务卫生所要求标准的被子。

    我刚入伍的时候,常听一些老兵这样对我们新兵蛋子说:千万不要小看叠被子,叠被子也能叠出战斗力。

    此话不假。初听起来虽有些片面,但在部队搞内务卫生叠被子,的确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的。它能打磨意志、历练人生,很是能锻炼人。

    多年的军旅生活实践,我深有体会:仅凭叠被子此小小的一招,如果能长期坚持不懈,就可以将一名原来天马行空、吊儿郎当、自由散漫的社会青年,训练成一位令行禁止、勇敢顽强、执行纪律如山的铁血军人。

    在部队,越是越往基层走,官兵们的被子就叠得越是认真、越是整齐。部队中,有许多连队把叠被子和整理内务卫生,当做培养官兵一贯养成和铁的纪律的一个有力抓手,坚持常抓不懈。

    部队中广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下连队看兵,先看被子。”

    一些在部队基层工作生活过、有带兵经验的首长,下部队检查工作,常常不愿多听那些绞尽脑汁、写得天花乱坠、大套子套小套子的长篇大论工作汇报。他们只要到连队的班排宿舍里走一圈,看看战士们的内务卫生和被子叠得整齐程度,立刻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看出,这个部队的管理水平和战斗力程度。

    说实话,我参军后,在新兵连和下到老连队,最怕干的就是整理内务卫生,特别是不愿叠被子,也叠不好被子。

    一床被子要叠好,叠得符合部队内务卫生检查标准,不下一番苦功夫,是难以办到的。第一遍先是细心把被子叠好,用手抚平,再用特制的木板挤压等多道工序。最后叠成型的被子,要方方正正,四边的线条棱角分明,如同刀切的豆腐块一般齐整,才能达到内务卫生所规定的标准。

    对于这种技术含量大的“细活”,我常常退避三舍,宁愿多挑十担水,再把班里宿舍的地板拖十遍,也不愿意叠一床被子。整理被子这种细活,对像我这样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喜欢“短平快”突击做事性格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可现在,为了排解孤独和寂寞,我决意开始练习学叠被子。

    我把被子一遍一遍地抖开,又一次一次叠好。起初,我无论多么努力,多么细心,累得满头大汗,腰背酸痛,胳膊都细了一圈,可叠的被子,一直达不到像“豆腐块”一样整齐的标准。有许多次,我都快失去耐心,想中途放弃,但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坚持下来,继续学叠被子。

    一个月后,经过成百上千次的练习和不断总结经验,我终于掌握了叠好被子的一些要领和窍门。我叠成的被子,也渐渐像刀切的“豆腐块”一样,线条棱角顺直整齐。

    自从学会叠被子后,我坚持执之一恒,每天都坚持这样做,并作为是对自己急躁脾气和性格的一种磨练、一种修养,一种生活乐趣的追求和对孤独与寂寞的挑战。

    那次,赵部长带着王处长突然到哨所检查工作。他看到我的内务卫生整洁,被子叠得整齐,认为我是提前接到通知,提前准备,做表面文章,故意摆样子给他看的。他有点生气地问随行的王处长:

    “我来哨所检查工作,你们是不是提前悄悄告诉下面了?”

    王处长坚定地回答:“没有,绝对没有。”

    “小李,你老实说,”赵部长接着又严肃地问我,“我来哨所检查工作,部里是否有人提前通知你?”

    “报告部长,”我立正,也坚定地回答,“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好了,我不再问你了,”赵部长说着把我的被子抖开、弄乱,对我说,“眼见为实。你现在当面把被子再给我叠一遍。”

    我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把已经被赵部长弄乱的被子,重新叠得如“豆腐块”一样整齐。

    “纵四拳横五拳,”赵部长用拳头在被子上仔细量了一下,一贯严肃的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还小小的幽默了一下,“无塌角,不变形,不起皱。好!看起来,你真的没有接到什么‘内部通知’。”

    接着,他严肃正色地对我说:“人常说,魔鬼藏在细节里,细节决定成败。能把一件简单细小的工作干好、干出成绩,就是不简单。再则,小事最能锻炼一个人,也最能识别一个人。一个连小事不愿做、做不好的人,是很难干成大事的。小事成就大事;小事往往最能打磨意志、历练人生。一个现代合格的军人,一定要学会注重细节,从小事做起,一贯养成。”

    多少年过去了,这些话,我一直牢牢地铭记在心里,并一点一点地落实到自己的行动上,融入所从事的工作中。

    叠被子,是一件普普通通、微不足道、不起眼的小事。起初,对我来说是一件痛苦而折磨人、最不喜欢干的事。后来,我从中找到了乐趣,成为我排解孤独和寂寞,培养自己耐心,磨练自己性格的一种有益活动,并使我终生受益。

    四

    作为一名合格的现役军人,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听从祖国的召唤,准备打仗,消灭一切来犯之敌。这是国家养育部队的需要,也是军人的天职。在攻下整理内务卫生叠被子难关之后,我又投入苦练紧急集合和战备演练。

    起初,我自导自演,卡表计算,从接到战斗警报,到起床,穿衣服,全副武装,冲上哨所三层的塔楼,最后进入战斗状态,一般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左右。动作不够迅速,时间有点长,容易延误战机,不符合战备要求。

    兵贵神速。战争,常常取决于谁想在前面,走在前面,做在前面,谁就能争取主动,赢得胜利。具体到一场战斗来说更是这样。时间就是生命,胜负常常决定在一瞬间,胜利的天平,大多倾向于行动快、最早形成战斗能力的一方。

    于是,我从起床、穿衣、提枪,上塔楼,到最后投入战斗。每个环节科学规划,精益求精,一分一分地抠,一秒一秒地夺。最后,我一般三分钟左右,就能形成战斗能力,最快时只需要两分半钟。

    接着,我又对自己所配备的自动步枪和“五四”式手枪拆装、擦拭和故障排除训练。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我可以在蒙着眼睛的情况下,二至三分钟内拆解和组装一支自动步枪;在一分钟内拆解和组装一支“五四”式手枪。

    由于我特别钟爱“五四”式手枪,一没事,我把它的配件一个个拆开,从构造原理到用途,逐个认真进行琢磨和研究。“五四”式手枪偶尔有卡弹现象,我经过反复仔细琢磨研究后,终于发现了缺陷的所在。其实,毛病就出在一个无关紧要、不起眼的配件上,只要稍加注意和改进,就可完全避免卡弹现象。

    一年后,我完成在大漠荒原的执勤任务,离开哨所。

    一次,我到师部机关出差。办完公事后,我专门找到在师后勤部枪械修理所当技师的一位同年入伍的老乡战友。我让他专门找了一支容易卡弹的“五四”式手枪,按照我的意见稍加改进后,并在现场进行了试射,连续打了10个弹夹共80发子弹,没有再出现过一发卡弹现象。

    可惜的是,“五四”式手枪,不久就宣告彻底停止生产了。

    练习唱歌、学叠被子、战备演练、拆装枪支、研究手枪构造原理等,充实丰富了我的业余文化生活,陶冶了我的情操,也使我忘记了孤独,战胜了寂寞。同时,使我满怀信心地在风沙弥漫、渺无人烟的大漠荒原上坚守下去,尽职尽责地完成好所担负的执勤任务,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书写着一位战士对祖国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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