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羽,1914年生于天津,原名孙坚白。曾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艺委主任、副院长,全国政协委员。
解放前后出演的话剧、电影有《伪君子》、《雷雨》、《日出》、《群魔乱舞》、《阿Q正传》、《残雾》、《国家至上》、《夜上海》、《雾重庆》、《蜕变》、《棠棣之花》、《屈原》、《大雷雨》、《虎符》、《重庆二十四小时》、《狐群狗党》、《北京人》、《夜店》、《小市民》、《群魔》、《小城之春》、《上海屋檐下》、《全家福》、《红色风暴》、《西望长安》、《尤里乌斯·伏契克》、《风暴》、《第二次握手》、《樱》、《电梯上》等。
小时候,看过一出文明戏,名字和主要情节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有个小片断,却一直萦绕在脑海里。说的是一奴仆,受主人命,上街买油。主人再三叮嘱:要从掌柜那里讨一张做什么和怎么做的菜单来,好招待宾客。事情办妥,仆人左手提肉,右手攥着菜单,心满意足走在街上。不料,被两个小流氓窥见,一前一后戏耍,趁其不备,将肉抢去后,跑掉了。仆人先是一怔,继而紧追几步,忽然停住。渐渐转怒为喜笑出声来,自语道:“你拿走肉,有什么用?你不知道怎么吃!”说到后一句,把手里的菜单,向那小流氓去的方向,抖了又抖,十分得意,似乎比来时更高兴地大步流星回家转了。他笑了,观众也哈哈大笑,落得满堂彩。
大人们笑什么,我不懂。可我被他那从里到外的认真劲儿给征服了。每当我踢球、打弹玩腻的时候,或是有什么不痛快的当口,一个人闷坐在那儿,这位实心眼的仆人,就从我的脑海中跳将出来,同我作伴,给我解闷。
我家的左邻有个狭窄的小杂院,住着一个中年的疯女人,穿着褪色打着许多补丁的彩裙,蓬头垢面,头上插一朵旧绒花。一天到晚忙出忙进,不知干些什么。因好奇,我在离她稍远处尾随她。只见她匆匆跑到电车站,见无人,蹲下身,东捡西捡;一会儿又跑到不远处,捡了不少;然后匆匆跑回家。我在门缝瞥见她把捡的什么,从兜里抓出放在一个发黄的红木箱里了。那天,她生病,众人围着她躺的炕头。我随大人走到红木箱前,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竟是许多废电车票。人们说她男人拐款同人私奔了。她直勾勾的双眼,急促的行动,使我怕,可又想多望她几回。或许是祖母讲民间传说的影响吧,我把她编在我幻想的故事里:她攒“钱”,伺机图报复。
另外,在祖父经营的作坊门口,一早一晚,一队盲人路过,也引起我的注意。六七个盲人:有老人、有青年,还有妇女。右手拄着棍子,左手搭在前人的肩上,披着破麻袋片,腰里别个筐箩。领路的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孩,穿着也挺破烂。他们默默地、缓缓地走着。他们是一家人?看不见如何过活呢?不知为什么常常引起我的挂牵,一日不见,好像失落什么。那老人干瘦的双手,塌陷的面容,妇女焦黄、麻木的神态,以及年轻人佝偻、颠跛的体态,恰似一幅苦行图,牢牢印在心上。上小学时,在街头见老人跪在地上,向路人求告:“老爷、太太,可怜我这瞎子吧!”人们丢下一两个铜板。一会儿领路小孩儿带着另几个盲人来,告诉老人:“天黑了,回去吧!”他们排成队,默默地、缓缓地走上归途。人家说:他们不是一家人,小孩是他们雇来引路的。清晨,孩子挨家挨户去接,搭起队,送到闹市各地段;黄昏,再一个个接来,排成行送回各自的家门口,小孩得到一些钱。我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无声的对话,无表情地相互关切,这些都触发了我难以名状的联想。
我一家祖孙三代,老人和长辈疼爱我,但他们各有自己的事。谁知道我这个独苗苗的心理,被多少光怪陆离的现象所吸引,给多少耀眼的“光亮”所迷惑呢?祖父的作坊,有三四个师傅帮工。我懂事时,祖父让我称年岁大的为“王爷爷”,年轻的为“叶大爷”,他们待我好。在他们干活的时候,我总是串来串去,看他们怎么干,心里老想搭把手,休息时,瞧他们喝茶、玩牌。相貌不同,个性有别,可都有一副好心肠。我东看看,西瞅瞅,乐趣无限。作坊旁有个车棚,住着八九个车夫。地方不大,屋子放着洋车,人睡在阁楼上,这些人也都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爱护。没事时,我依在他们身上,看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着白天的遭遇:什么警察打耳光啦,小偷从车脚垫下抢钱啦,还有军人坐车不给钱还抽鞭子啦……有时兴奋了,也哼哼“初一十五庙门开……”的小调。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可那激动的神情,憨厚的模样,却叫人感到不平静,感到温暖。
我还见过一次祖父深夜提着小油灯到驴槽前添草料呢,爷爷太辛苦了。
当我能明白点事理,看清楚点情况,听得进些话的时候,世界的大门渐渐向我打开,多少事拥进我的头脑里,精神生活丰满了。这些我见的、听到的使我牵肠挂肚,并且渴望看到更多,听到更多,这是不是儿童的求知欲呢?无数生动景象,注进脑海。
大学二年级时看同学演的一个节目:小学生放学回家,登上凳子,伸手抓糖,拿了一大把,玻璃瓶口小,手拿不出,哇哇哭起来。奶奶跑来,告诉她不要贪多。她只拿两块,顺顺当当,手出来了。娃娃高兴,看戏的小同学也咯咯笑了。意思很简单,受了教育。可我觉得更好玩的是小观众那天真的快活的掌声,看那小演员走下台来,多美啊。要是我有机会上台表演点什么该多好哇。可巧,下一年跟同学演了个小故事:两个衙役出差捡个银锭,都说自己先看到的,争吵起来。回衙求县长明断。结果,三说两说,银锭归了县老爷,二衙役傻眼了。没想到,小礼堂里的同学也拍起巴掌来了,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比踢球、悠荡木好玩得多了。或许听的、见的多了,装起大人来,一本正经。人家笑,我跟没听见一样。打这以后,我常在叔叔、姑姑面前出些“小洋相”,人们笑得前仰后台,我却纹丝不动。
从家里到学校,没有多远,我常去遛遛店铺和杂货摊。有个卖西瓜和冰淇凌的冯哑巴同我最熟,他认识几个字,每次我路过那儿,不买东西,他也拽着我比画几下。特别是他看到有趣的电影后,就蹦、跳、打着手式,还在纸上写几个字,加以说明,逗我乐,逼得我心甘情愿去看一遭,向他汇报,才算了结。倘几日不见,像丢失什么一般。
刚巧,不远的街坊,有一对老夫妇,不知从何处得到一部16毫米半旧放映机,开办一个小小“家庭影院”。在卧房土炕墙壁上开两个小洞,权做放映间。外间10多平方米小房,摆下四五条长凳。黑窗帘落下,电影放映了。所放都是卓别林无声短片。一日两场,收费几文。观众多邻里少年,看得分外开心,那戏谑警察的狱卒的机智表现,那羞答答善良心地的流露,令人心醉。
教体育和音乐的叔叔,常带我到游艺园(张园、陶园、大罗天)、电影院(大光明、上平安)、茶社(劝业场茶楼、北洋茶社)听戏、看电影、欣赏十样杂耍,还常带我聆听小型的音乐会呢。好比一扇扇小窗户都打开了:什么杨小楼、梅兰芳、刘宝全、雍剑臣、常连安、小蘑菇、高五姑、白玉霜、王汉伦、肖英、陆克、米盖罗尼、秀兰·邓波儿……虽巧妙不同,却五色缤纷,引人入胜。
我还看过独幕剧《一元钱》,老太太反对“洋派”,每说到“饼干”就大声喊:“快把那……‘干饼’吃了吧,我说不来那洋玩艺。”一则表现老人的古板,一则也说明:那时有些所谓新派人,崇洋之风甚盛。轻轻戏谑一下,剧场就会爆发会心的笑声。
叔叔从机房得到不少“断片”(有时是一段小情节,有时是几个特写)交我粘起,放在他为我买的旧幻灯机里,内置一灯泡。灯亮,手摇,机动,影象印在墙上活动起来了,配上广东音乐《雨打芭蕉》或外国录的《洋人大笑》唱片。阮玲玉的表演,催人泪下;卓别林的动作,逗人乐个不停。虽是儿童玩具,却令人爱不释手。
年龄稍大,兴趣更浓。省下早点钱,徒步去远处影院、剧场,或是三不管的地摊、鸟市的说书棚,饱览各样艺术风采。尤其日积月累,看了不少中外名片,虽不明个中深意,却对某些动人情节、细腻表演,留下较深印象。不要说著名影星如胡蝶、阮玲玉、王汉伦、徐辛园、王献斋、王元龙、王桂林、尚冠五……外国的卓别林、嘉宝、麦克唐娜、陆克、弗瑞德·玛区、平·克劳斯贝……也受到一致称道。就是《挂名的夫妻》中惹人怜爱的黄君甫,《孤儿救祖记》中机智救祖的郑小秋……也使我久久不忘。
考上天津师范,不交学费;毕业后当名教员,确是美事。老校长讲道:学校初创,培育师资要全面发展,不可忽视文体活动,做书呆子。“全面发展”领会不深,而对“课外”心领神会。于是篮球、垒球、双杠、赛跑、铁饼……样样参与。有一次田径赛,我还获得400米冠军呢(当然那次参加的只两三人,但我毕竟到达终点)。之后,组织小篮球队,参加智毅体育会、文艺会,在老师指点和同学熏陶下,身子壮了些,脑子文路也多了些。
不久,后期班、义务班同学演出两个小戏:《博弈》、《一片爱国心》,轰动全校。真挚的表演和观众的赞叹声,使我激动不已。戏散后,痴痴望着台上,它像“馋虫”样勾引我:怎么,你也想登台一试乎?
凑巧学校成立戏剧研究会,各班都有同学参加,我自不甘落后。终日摩拳擦掌,恭候演出美景的到来。谁知“美景”只在寒暑假或节日方得出现,平日还是以学为主呢!虽如此,同学们干劲还是十足的。当然免不了磕磕碰碰,情绪时起时落。最操心的是排练、演出的主持人(华静珊、杨贻涛、董心铭、徐继培),他们演戏兼杂务,东奔西跑找剧本、请导演(语文老师陆以洪、图画老师张鸣琦、苏吉亨,南开中学吕仰平,都给我们排过戏)、安排角色、寻找排练场地、借道具、印说明书、做效果……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有时在犯难的当口,大声喊出:“说什么下次也不搞了!”可是当演出赢得喝彩声,又会喘吁吁地说:“暑假咱们再排个大戏吧!”这种心情也为大家所有。业余演出比职业演出,有时会有想不到的麻烦。有次,四幕剧排得正热乎,忽然一位女主角声称要结婚,不能奉陪了。多急人啊,业余活动能有多大约束力呢?只好另请高明。
1933年三年学制同学毕业了,我们又组织“孤松剧团”。我们在校的戏剧活动,一直延续到抗战天津沦陷。大多在校内演出,有时也同校外业余团体联合演出。多是招待场,有时也卖票。
6年多的时间里,演出过独幕剧《北国之夜》、《求婚》、《打是喜欢骂是爱》、《醉了》、《一双近视眼》、《Sorry阿拉斯》、《打渔杀家》……大戏《国民公敌》、《伪君子》、《钦差大臣》(《视察专员》)、《雷雨》……有的戏没有我,有的戏我当群众,还在《伪君子》里扮个没有台词的老妈子。那时女娃娃哪个肯呢?我想只要全剧好,行,我反串。还挺认真地化装、挺认真地伺候人呢。
《母归》,袁牧之编剧,主要人物母亲由华大姐演,我扮儿子。大意依稀记得:母改嫁,思子心切,归来探视,互述衷肠,儿子由怨恨到谅解,感人至深。我幼年丧母,见别个孩子绕母膝下承欢,不胜羡慕;又常念起,曾在三四岁时,因不喜欢,将母亲精心做的鞋,丢进炕灶里烧掉,屡感愧疚。加之,在舞台上、银幕上见到的母子温情,都来助我认识这角色。那时不懂什么理论,却明白一点:要演得“像那么回事”。
1935年暑假临近,孤松剧团拟大干一场。选定国内尚未上演的《雷雨》,真乃初生之犊不畏虎也。我们请来南开中学吕仰平先生为导演。多年来我们的演剧都是在南中的带动和鼓励下成长起来的。各班挑选演员:佗晰(原名杨乃庚)饰四凤,李琳(原名华静珊)饰鲁妈、陶一(原名杨贻涛)饰周朴园、严如(原名王炳圭)饰繁漪、高朋(原名高尚信)饰周冲、吴天(原名郭兰田)饰周萍、何福坤饰鲁大海、我(当时化名陈迹)饰鲁贵。好比考状元似的,我们披星戴月地干起来了。
导演手法,出神入化。几经点拨,心窍打开。随着剧情发展,人物性格徐徐向前迈进了。我见过大宅门穿着长衫的听差们,我也听到过为自己享乐,逼孩子为贼为娼的事。我还在三不管茶楼酒肆中,瞧见过喋喋不休夸耀当年的饶舌者,又气又好笑。不知怎的,那些道听途说和目睹的种种,在排练和对词中为我分忧解难了。演出受到校内外好评,当年《益世报》还为《雷雨》刊专页评论。应当说这是孤松剧团戏剧活动的高潮。
在校外,我还参加了两个业余话剧团。“春草剧社”由程寒华主办,艰苦异常。租借排练、演出场地,常入不敷出;借的道具被扣,主办人借债取出。参加多系教授、学生。演出《别宴》、《摩登夫人》(这戏是贾淑慧和我主演)、《这不是春天》、《乐善好施》(我演主要角色)。另外《娜拉》(任昭仪、侯元庆和我主演)《视察专员》(我演县长,侯演假钦差)虽排了很久,这后两个戏,却没有演出。
“青玲剧社”由周考言、周谦主办,参加的多是学生,有缪正心、王曾涛、曹传福、翟强、李淑安多人。他们从事进步革命活动,多到农村演出。当时我并不了然,只知他们热情,肯吃苦。周氏兄弟几乎是倾家荡产办剧社的。我看过他们排练,也帮助研究过下乡演出剧目《金宝》。多少年后才知道,天津沦陷时,周谦、缪正心因与敌伪斗争,被捕入狱,临刑前,在墙上大书“共产党万岁”,昂然就义。我参加这个社不久就离开了,但当年他们的艰苦作风,常激励我前进。
“孤松”小有名气,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如待放蓓蕾,我们格外渴求光照、雨露。因此,凡名片上映(联华、明星、电通、米高梅、福克斯、派拉蒙……),名剧演出(中旅、青年会、鹦鹉剧社……),我们都省吃俭用,哪怕徒步往返,也要一睹为快。最难忘却的是南中的三个大戏。一是《财狂》,一是《新村正》,还有一个是为校长张伯苓先生庆寿的双簧寿剧。双簧剧,独出心裁,一个角色两人扮演;同样打扮;有一批台上演戏,不说话,另一批幕后配音,不出场。到谢幕时,配音演员从台后走出,站在演戏不说话的角色旁,一起致谢。观众才了然,原来是两个演员合作,何等稀罕?加之内容欢庆、有趣,掌声风雨般袭来。
《新村正》和《财狂》,名剧改编,均有特色,都是启蒙老师万先生(曹禺)杰作。前者饰一新就任村长,道貌岸然,目光炯炯。后者扮一财迷韩伯康,心术不端,行动诡秘。曾记得《财狂》最后二段,韩伯康在倾家荡产之际,从台角跑出,将空钱包,抛向小亭阶下,凝神半晌。突地,飞向亭子,抓住皮包,大吼:“我的钱啊,我的钱啊!”(大意)两千多观众的大厅,空气凝结,仿佛演员呼吸都能听到。万师创造人物出神入化,我怎能解脱这诱惑。心底泛起一个念头,我要献身舞台有多好!
我参加过提倡国货、抵制日货的游行,也做过些反侵略的活动,但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却未觉醒,我只能本本分分做点实际的。通过戏剧唤起民众吗?有过这念头,但怎么做,实在茫然。电灯、电车、电磨都相继出现,我家小作坊跟不上形势被淘汰了。父亲自费学医挂牌诊病,改行了;叔父也独立门户当教员。我于是决心深造,投考剧校。尽管遭反对,还是只身离家了。
在南京,睡在同学家地板上,苦心准备,总算考中了。受教于博学多才的名教授:叶圣陶、饶孟侃、张平群、方令孺、马彦祥、曹禺、余上沅、陶雄、陈治策、王家齐、赵越……从理论到实践,打下了较好基础。曹禺排《迷眼的沙子》、《争强》,马彦祥排《黑地狱》,王家齐排《爱与死的搏斗》,赵越排《灯塔》,余上沅排《奥赛罗》……由浅入深,渐渐获些要领。
《迷》先分几组,同时排练。再从各组择优建一新组,加工排练彩排、演出。在小组里我饰马大夫,精选时落第,改扮赵先生。我更加劲磨砺,到鼓楼附近练声,活动筋骨。不久,我们被日本使馆喝退,只好躲在校浴室内轻声练习了。《争强》是英国的高尔斯华绥的改编本。项堃饰矿工会的工人代表,我饰董事长。导演紧抓斗争各环节,又着力于不同人物的刻画。老师从台词到性格,精打细磨,也使我不由得联系到10年多目睹耳闻,加深些体会。
马老师排练《黑地狱》,是在卢沟桥事件当口,同学们情绪饱满、激动。导演在全面布局、人物塑造上,煞费苦心。气氛烘托浓烈,节奏明快,激发民族正气。
余上沅校长排练《奥赛罗》,朴实、精细,着力奥赛罗、黛斯特梦娜以及亚高内心探索,有独到之处。王家齐、赵越、王思曾和叶圣陶、饶孟侃、陶雄、方令孺、张平群诸老师所给予的教诲,在实践中难得消化、体现殆尽的啊。
这之间,我还观赏过赵丹、吕班、沙蒙、叶露茜等演的《大雷雨》,魏鹤龄、顾而已、钱千里等演的《欲魔》,如醉如痴。多次一人躲在学校厕所和浴室中,像过去观看卓别林电影那样,偷偷模拟各样神态。
我还要说一个小插曲。1937年暑假,为战士募寒衣,演完《伪君子》回家了。没多久,天津沦陷,不知如何是好。正焦虑,剧校秘书方筠寄一明信片来。明信,逃脱敌伪审查,已属机智;更妙的是,说去年“买卖”盈利,可分双份酬,望速来。不言而喻,暗示我得到奖学金,希继续深造。偌大喜事,怎能踟蹰?打点衣物,带上心爱的小白木箱(这里有我昼夜为伴的各样说明书和表演的杂抄本),告别亲友,乘班船去青岛,本想从上海转南京,“八一三”上海陷敌手,只好坐载牲口火车去南京了。码头、车站尽是准备撤退的士兵和胡乱堆放的杂物。嘈杂、纷乱,不忍目睹。次日,又搭上火车,经汉口、武昌,直奔长沙,才到学校,继续第二学年的课程,上演《爱与死的搏斗》。
学校受命内迁,全校师生搭四艘大木船,于1938年元旦,从长江逆水而上,经宜昌、万县……沿途停泊上岸,打起锣鼓,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疯了的母亲》(骆文编剧),齐唱抗战歌曲。老师(如曹禺、陈治策、王思曾)维持秩序,同学们装扮各样角色,打场子,呼口号。意气风发,到处掀起爱国热潮。在长沙、宜昌两次遭敌机轰炸(当时国民党当局无丝毫防空设施,百姓罹难惨状,可想而知),我们仍坚持宣传工作,不遗余力。究其动力,盖出于徐特老在长沙代表中国共产党向千万人民发出抵御外侮,团结抗日的伟大号召;加之,我们师生中也不乏爱国青年,形成一股自觉自愿的宣传力量,到处点拨起人们尚在昏睡的激情。后来到了重庆,我们还在上清寺、两路口奔波演唱。无奈,校址安排停当,要正式上课,这鼓舞人心的活动,被切断了。不,主要的是当局不支持,似乎敌人已经远去,街头宣传渐渐淡漠而消逝了。
剧校第二届学生,7月演出《奥赛罗》(又名《黑将军》)、《日出》后结业了。在南京开课时有四五十学生,到今天只剩13员大将了,好不吉利的数字!在这迷雾遮天的大地上,前途未卜。各自拿出流亡学生助学金,聚餐了一次,只是相互砥砺,在本本上留些话。醉醺醺,苦凄凄,是相约,是别离……难以言说了。
所幸,我们——江村、牧虹、凌琯如、陈梅俊和我,参加了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成都天气仿佛放晴了许多,我们的心境也不一般了。第一次生活在职业团体的艺术气氛中,关起门来,欢欣、融洽成一统了。早年在天津看过“中旅”的《复活》、《雷雨》,鹦鹉剧社演出的《颤栗》,在南京看过“业余”演出的《大雷雨》、《欲魔》、《醉生梦死》,还有《十字街头》……多少难忘形象的塑造者:陶金、章曼萍、赵慧深、谢添、沈浮、赵丹、魏鹤龄、钱千里……差不多都在这里。还有富于舞台经验的刘郁民、田烈、路曦、姚亚影、洪流、黄田……实在是济济一堂了。演出四个戏:《金田村起义》(陈白尘编、陈鲤庭导),《雷雨》、《日出》(曹禺编、沈浮、谢添导),《群魔乱舞》(陈白尘编、沈浮导)。我扮演太平天国的北王韦昌辉,煤矿公司董事长周朴园,大丰银行经理潘月亭和沦陷区维持会会长李步云。四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角色,有如鱼儿得水。
我想着重谈谈《群魔乱舞》。这是一出新戏,几乎是边写边排,当然大体轮廓不仅编导,连演员也有底了。内容是日本侵略军在某沦陷区,想网罗地痞流氓组织维持会,打个楔子,好继续进行罪恶勾当。但由于内部倾轧,百姓反抗,游击队扫荡,这些还没走马上任的傀儡们,就土崩瓦解了。作者以尖锐、戏谑的笔触,撕毁民族败类的狼子野心,借以向昏聩当局发出警告,只有群起奋战才是唯一出路,为虎作伥,将自取灭亡。导演多年从事新闻编辑,熟谙社会各阶层人物,对那些沉渣泛起的牛鬼蛇神,深恶痛绝。剧本尚未完全脱稿,导演设计的蓝图在头脑里已脉络分明了。我们一面演出,一面排新戏;戏散后还加夜班排练。甚至在即将彩排的当口,剧本还未杀青,全组仍沉着应战,好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罗盘针。目标清楚,心往一处贴,什么紧张、疲劳反而益添情趣。
演员有各自的经历和实践的积累,杂念一除,各样看家本领都为塑造人物添光加彩了。章曼萍的孙二娘,田烈的刘二,路曦的小白菜,钱千里的教书匠,黄田的屠户,姚亚影的苦老头儿,凌琯如的可怜女娃——各有巧妙不同。
在那种艺术创作气氛的感染下,我塑造了维持会长李步云。从了解故事梗概开始,不由自主地,脑海里浮现出天津三不管、鸟市,南京夫子庙,重庆沿江茶馆里的流氓、地头蛇、兵痞、袍哥、无赖、混混儿……他们那张牙舞爪、横眉竖眼、欺行霸市的种种丑态,都不约而至汇拢来。我决定一反过去创作方法,来个从外到内。按照剧中人物身份、年龄、作为,先从外部捕捉若干动作(走路、跳板凳、坐桌子、言谈、手式运用,眼神的传递……),暗自练习。随后经排练,加以取舍,再充实角色的内心活动。从外到内,又从内到外,把早年从生活感受到的,根据剧作要求,通过自身的条件,似乎把握了这位维持会长的某些精髓。这样在整个演出中,观众是欢迎的。在那抗战低调的环境中,我们尽力大吼一声。
团体负责人陈白尘、陶金、刘郁民,赞助人夏云瑚,在军阀、市侩刁难和苛捐杂税的夹缝中,支撑局面,确实难能可贵。如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好暂告一段落。
我们订了四个月合同,月薪40元。三个月仅得11元纸币,行李也被扣。但是毫无怨言,我们认为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辛苦换来无限的甘美。
两辆旧篷汽车,塞满大部分工作人员,沿路笑声不断,颠颠簸簸又回到山城。
赵丹排田老的《阿Q正传》,导演匠心独具,运用不同音乐曲谱,多样节拍效果,完成一部风格异样的音乐喜剧。又是一种新的尝试。钱千里、白杨、章曼萍、孟嘉、周峰、路曦、黄田、魏鹤龄、吴绍伟、杜印……各显神采了。我扮演了赵太爷。
演出后,“协会”宣告结束。我们——江村、钱千里、黄田、张瑶……被分配到中央电影摄影场。
住在这儿年把了,参加《中华儿女》的拍摄,《战斗》、《故乡》演出后就无所事事了。“寂寞无行路”啊!站在玄坛庙的黄桷树下,遥望江北:想着国泰、一园、江苏同乡会诸公的演出,心血沸腾,低头看小土地龛内端坐着的土地公婆,眯着眼睛,挺善良的。有心拜问:“我将如何?”转想:“他不管这段”,只得怅然而返。
忽一日周峰来了,约江村和我转到“中国万岁”剧团。要说没准备,心早飞了,要说有准备,却心慌意乱,不知该喊还是唱了。几乎是马上过江到纯阳洞“中制”报到了。手续完毕,顺路到小礼堂,听到排戏声,情不自禁地推门而进。嘿!马彦祥(我的老师)正在排老舍先生的《残雾》,一眼瞥到我:“你来了好,好,好!你演杨茂臣!”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环看左右,赫赫大名的舒绣文、吴茵、周伯勋、英茵、朱铭仙、李言、虞静子……还有学长阳华、陈健、郑挹英……也在座。是由于导演的厚望,还是众星荟萃的光照,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激情,在排练和演出的全过程中,我的自我感觉始终是良好的。
导演在揭示主题思想、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挖掘语言辛辣、幽默深邃的含义上颇见功力。观众在嬉笑怒骂声中,得到启示。周伯勋的冼局长、吴茵的冼老太、舒绣文的冼淑菱、英茵的徐芳蜜、郑挹英的朱玉明……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吴茵和绣文对祖孙二人关系的处理,丝丝入扣,余味无穷。为了给淑菱一只手镯做纪念,老太太提出三个条件,要等抗战胜利,回到老家,我还活着,才能交出;孙女一一剖析奶奶的潜台词,一老一少对答如流。老者笑眼相对,拨动孙女的顽皮心理;小的乖巧地甩动发辫,引起老人的怜爱。虽过47年,那情景记忆犹新。
郑挹英扮的朱五明,步履轻盈,双眉紧蹙,声调哀婉,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一个被骗来做局长偏房的逃难少女的苦楚心情。从这一侧面编导刻意深化了主题。
再举一例,杨茂臣说:“一个得力的太太,就如同一本长期的存款的折子,是你自己的,而且每日有利息。”每演至此,都获得观众喝彩。足证作者剖析官商、市侩,多么尖锐、犀利;而导演通过语言逻辑,节奏变化,取得了满意的效果。当然演员也在努力。
演出受到一定欢迎,因为它击中了时弊。
接下来马老排《国家至上》(老舍、宋之的编剧),特约魏鹤龄、张瑞芳。全班人马到郊区张飞庙进行排练。在院内打开战场,排起戏来。魏鹤龄的张老师,张瑞芳的张孝英,我演黄自清,张立德的县长,钱千里的金四把,黄斐的侄儿。编导、舞美、演员,同心协力,又创造一出正剧。这是作家受到回民协会的邀请,为加强民族团结而撰写,演出有着很大影响。
此剧中回教三杰马大哥故去。盟兄张老师,盟弟黄自清颇受人尊重,相处也甚得。黄为团结多人抗日,招收外教孩子进校,由于张老师偏颇,又受奸细金四把(回民)调唆,坚决反对。虽经女儿孝英、赵县长劝说仍不悟。后因敌机轰炸,黄力主疏散,张又中奸计,不予理睬。不幸,张老师被炸负重伤。痛定思痛,幡然悔悟,兄弟和好,众人称快。但因伤势过重,张老师去世,这一血的教训,使人觉醒。
导演紧紧把握人物思想、性格的矛盾,从对词、排练,到演出,不断向演员提出要求:人物发展怎样从渐变到突变;如何多层次显示人物间关系,掌握性格,执着基本观念,遇变故,不能走马脱缰。有两场戏,至今历历在目。一是张老师的反目。人们对这既讲义气,又有武功的老人,如此执拗感到突兀,也十分担心,这样回汉团结将毁于一旦。另一段是二老和好。那是张老师受重伤住在简陋的草房里,黄从外赶来送药,叫声“二哥”,张突然命令孝英给三叔下跪(意思是代他赔礼认错),张自床上下来,走至黄前,激动万分叫声:“老三!”黄手足无措,唤声:“二哥!”相抱痛哭,这是戏的高潮。每演至此,总能感到观众的共鸣,隐隐中有哭泣声。导演拎起主线,各人物随事件的发展,体现出各自的风貌。不同的题材,导演运用不同的艺术处理,《残雾》、《国家至上》各显异彩。演出得到嘉许,回民协会呼张瑞芳为“我们的张瑞芳”。
马老再一次排于伶的《夜上海》,我演梅岭春,章曼萍演老伴,凤子演女儿,还有陈健、阳华……第一次在山城揭示上海沦陷后的斗争生活,为这沉闷的气氛,增添了活力。
在此期间,我们深深感到党的温暖。由周峰带领江村和我,多次到十八集团军办事处,虽然经过一个阴暗小道(后来听说路口茶馆里,坐着特务;曾家岩楼50号小楼上也有暗探),但心里兴奋、坦然,朦胧中若有所追寻;尤其归来,觉得分外充实,真是拨云见日,看到了另外的天地。认识了周先生、邓大姐、廖大姐、徐冰、章颖、鲁明、陈舜瑶……还到红岩村看秧歌剧,兴奋异常。渐渐懂得我所在的是一个什么社会,搞戏剧工作需要个怎样的想法。西安和延安的分野在哪里?该怎样努力尽些职责?毕竟没有经过磨砺,觉悟仍然不高,仅仅认识到把工作做好,让戏剧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事后,我们——周峰、陶金、江村、舒绣文、章曼萍组织过几次“星期公演”,利用假日演出《正在想》、《走》、《青春不再》……几个戏。组织读书会,参加一些反抗当局的非理措施……在党的指示和许多老同志的带领、引导下,多少明白些是非曲直。
在“中制”参加应云卫排的《雾重庆》(宋之的编),导演手法,别具一格。对词时,他一言不发,接连读三遍。他默默熟悉剧本,了解演员,构思全部舞台处理。由于非常熟悉人情世故,又多于影、剧实际经验,每一个戏的排练,总是十拿九稳地抓住要害,人物的发展,全剧的跌宕起伏,很快落入到他设计的轨道中,运行自如了。陈天国的沙大千、舒绣文的林卷妤、江村的老艾、凤子的徐曼、黎莉莉的林家棣、韩涛的袁慕容……包括我的万世修,或多或少体现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的众生相,获得了观众的共鸣。
史东山给我们排《蜕变》,遭到当局的一再刁难。导演遵循史氏体系,一板一眼进行排练。场上秩序井然,不准说戏外的话。一次叫我复排,我顺手带上未吸完的烟,他立即问我:“况西堂抽烟吗?”我说:“不!”他说:“再来。”我丢下烟,重新上场。受教育,永志不忘。在处理梁专员(陶金饰)默默上场一段时,精细有层次地烘托出一个有才干的领导者的气度,颇见功夫;在处理丁大夫(舒绣文饰)同马登科(陈天国饰)关于审查医院开支问题上,看出丁大夫的大义凛然和科长的猥琐诡诈。对丁大夫儿子丁昌(刘犁饰)的小红旗的处理,赢得很多掌声。其他人物如章曼萍的“伪组织”,江村的孔秋萍,我的况西堂,导演都花费了心血,完整而动人。在这当儿,史东山、郑君里还组织了一次表演艺术总结座谈会,将一些零散的经验,提升到理论高度,大家得益不浅。君里准备排演夏衍的《水乡吟》,角色都确定了,不知为什么未实现,真遗憾。
皖南事变前后,我在“中万”、“中艺”、“怒吼”,以留渝剧人的名义,又扮演了《棠棣之花》的韩山坚,《屈原》(郭老编)的宋玉,《大地黄金》(陈白尘编)的士兵,《大雷雨》(奥斯托洛夫斯基编)的奇虹,《虎符》的楚怀王,《重庆二十四小时》(沈浮编导)的钟国宝,《渡黄河》的酒店老板,《繁菌》的官长,《狐群狗党》的陶希圣,《国贼汪精卫》的周佛海,《民族万岁》的杀人者……各样人等都接触到了。体现的虽各有短长,我和许多朋友一样是刻苦用心的。茶馆就是我们思磨、研讨的场所,有时一碗“玻璃”白开水喝到打烊,回到昏暗的宿舍,仍是喋喋不休。有时演出后尾随观众,听到他们大发议论,得益匪浅。遇有精彩演出,如张骏祥排的《以身作则》、《北京人》,贺孟斧排的《风雪夜归人》,杨村彬的《清宫外史》……几乎是不舍昼夜在前后、侧幕,或坐或立,看个没完没了。有时还要同演员交谈,我也分尝那创作的愉快。
在排练和观摩中,我曾记下不少心得,同多少年积攒的说明书一起放在离家带出的小木箱里。可惜,在川滇公路上,被一小店的茶房误认为钞票盗走了。
政治气氛突变,制片厂换了头头。许多人离开,我随冼群、江村、丁然、王戎、路曦……也离山城,流落外地。在成都已经排了《北京人》,因经济拮据瓦解了。
富有才华的江村、施超被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人们痛惜他们的早逝。
在乐山,冼群、路曦、刘郁民……我们参加凌云剧社,演出《忠义之家》、《大宋英烈传》,正准备排《大明英烈传》,又因组织者手头困难,不欢而散。
又一次千里迢迢奔昆明,参加“蒲花剧社”。《一年间》剧本已拿到手,角色也安排停当,又经费无着,几十口子没办法。于是,又一次告吹。在沾益还演出《日出》。
抗战胜利了,我们又被召回到重庆。
应该说在短短几年中,我们已是“三进山城”了。一次从湖南入川,一次从成都返重庆,这次又从昆明坐汽车绕公路,回到我的第二故乡。
我参加“中国艺术剧社”演出《芳草天涯》、《清明前后》和《岁寒图》。《芳草天涯》(夏衍编、金山导)流畅、舒展,编导在塑造人物方面独辟蹊径,深入浅出,令人难以忘怀。《清明前后》(茅盾编)恰好又是刚从新疆盛世才魔爪逃回的赵丹执导,给那不顾民族危亡、抢食民脂民膏的官商买办狠狠一击。演出在青年馆,据说外面布置了特务,场内也有暗探,戏还在沉着、激动的进行。多处愤慨之言,得到观众的彩声。当我们在茅公的小书室,接到有作者签名题赠刚出版的《清明前后》时,都不约而同地微笑了。离别前演出的是陈白尘编、陈鲤庭导的《岁寒图》。歌颂一位在抗日战争中,全心全意为民众的好大夫。生活里多的是好人,像老中医宦世安,成都给我医治肺病的梁其璇……不收诊费,兢兢业业救死扶伤。我们是以感激的心情,为他们树碑立传的。
1945年,我们敬重的多才多艺的贺孟斧先生辞世。人们非常惋惜、痛苦,他是因误诊死的。在临危前,我曾探望过他。他很平静地对我说:“坚白!我要走了!”我紧忙打断:“哪里会呢?这点小病。”我是不相信的,听说是打摆子,这在当年的重庆是司空见惯的。谁知,不几天,这位能写、善画、精于导演的年轻艺术家竟与世长辞了。
人们一批一批“复员”到下江了。“中术”解散,各奔前程。我们——冼群、路曦、黄若海和我参加“剧专”剧团。好像命运的戏弄:1938年元旦坐大木船进川,1946年春又搭民生公司的木拖舶离开山城。统舱板床上,用粉笔给每一人画一席地,约八九吋宽,翻个身,就会越过“边界”。嘈杂混乱的声响,同南腔北调组成一曲无法协调的交响乐,这总比那爬山越岭地躲警报要好得多了。
剧团到南京,在光华门大光路上安营扎寨。满以为能像抗战时在重庆那样演它几场震动人心的戏,谁知政局仍动荡,难如愿。大好年华,怎能任它流逝!
1946年下半年,到上海,因无生计,住老友王戎家。适逢史东山先生拍《八千里路云和月》,前去探望。东老知来意,说有一角色——小学教员夏光源尚空缺,希望由我扮演,我欣然接爱,次日即投入拍摄。自此,一连同各厂家订了四个合同:《天堂春梦》(徐昌霖编、汤晓丹导、我饰工程师丁建华),《小城之春》(李天济编、费穆导、我饰戴礼言),《夜店》(高尔基原著、柯灵改编、黄佐临导、我饰全老头),《艳阳天》(曹禺编导、我饰孤儿院院长)。还参加话剧《天国春秋》(阳翰笙编、欧阳予倩导,我饰韦昌辉)、《小市民》(高尔基原著,杨村彬改编、导演,我演老人)的演出。这之间,金山约我加入清华电影公司,又拍《大团圆》(黄宗江编、丁力导,我饰大哥)、《群魔》(陈白尘原著,徐昌霖改编、导,我饰李步云),演出《北京人》(曹禺编、丁力导,我饰曾皓),并去南京演出《云雀》(路翎编、冼群导,我饰专家)。
三年来,塑造12个人物,角色轻重有别,年龄、性格、经历不一。剧作提供了创造的余地,我也试图把多年观影、观剧所得,以及个人实践经验的积累,倾注人物性格的塑造中,通过不同的侧面展现出来。有几个人物给观众留下较好的印象。当然,这和导演的风格、创作方法是分不开的,和昼夜耳鬓厮磨的合作者是分不开的。俟后,每当我在创作上有所困惑的时候,那些艺术精湛的老导演、老演员,就默默来到跟前,为我指点迷津;或再现他们当年艺术活动,从中有所悟。
10多年,我漂浮在艺术海洋里,有如一叶扁舟,倘无人相帮,尤其党的关怀、指引,不知将流淌何处,抑或落入海底?
临近解放,万分高兴。常在床下偷听新华社广播,奔走相告;清华公司青年油印护厂宣传品,不避讳我。反动派为掩盖战争失利,拟举行“慰问”演出,许多演员上了名单,定要参加。是党保护,转移我到友人家。我们聚在一起畅想未来……
解放后,文艺界愈加沸腾了。在逸园为前方将士举行义卖活动,到工厂为工人演出,在跑马厅上演大型露天戏剧《怒吼的中国》,台上、台下真是“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噢!
第一次文代会归来,一路歌声,一路欢笑。想起党中央领导同志的殷切期望,想起中南海怀仁堂激动人心的景象,“两军会师了”我们该怎么办?
青艺领导吴雪、邓止怡莅沪,为建设剧场艺术,招兵买马。我心动了,再三思忖,回归舞台,或有些作为,便毅然携眷北上。沿途大雪纷飞,洗尽陈年郁闷,唤起明日遐想。12月24日抵达前门车站,老同志和新朋友欢喜成一团。领津贴,换干部服,俨然一副刚报到的八路军战士模样。果真换了人间。惊喜得手足无措!路漫漫,新的征程正在我的面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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