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大家回忆录1:撞击艺术之门-回到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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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宇

    邵宇,1919年生于辽宁省丹东市东沟县。曾任人民日报社美术组长,《人民画报》总编辑,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总编辑、党委书记,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顾问,《中国美术全集》编辑出版委员会主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审委员会主任等职。邵宇是画家,也是新闻出版家。

    (一)

    1988年10月8日,我有机会回到我阔别了53年的故乡——辽宁省丹东市东沟县大孤山镇。在这里我回到了我的童年,在这里我寻找我当初走向的艺术道路。

    回到家乡,我觉得一下子年轻了50多年。对家乡来说,虽说我已经是一个老年人,可仍是他们的儿子。

    (二)

    到东沟县第二天,县政协李主席,带着家乡人浓厚亲切的感情同我奔向大孤山镇。时值10月金秋,真是鸟语谷香,肥沃的东北黑土地上,铺满了一片黄金色。一路上的男女老少,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唤回了我的青春年华。

    我的父母,当时是孤山镇上贫苦的菜农,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我是最小最后的一个,俗话说:“老生儿,尖头女,多会儿见了多会儿喜”,因此我得到父母们特别宠爱。这样,从小就养成了我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和优越感。

    (三)

    我家里贫穷,父亲是个菜农,二哥不甘贫困出走,母亲有一双巧手,绣得一手很好的花枕头顶儿,这手艺传给了我的二姐,也影响到了我。绣花要先画花样儿,因此我用石灰在石板上画,用尖尖石头在地上画,用手指在黄海退潮后的泥滩上画。在我上小学之前,我就能给姐姐们画出她们很满意的花样来了。我不自觉地去观察花儿、鸟儿和自然山河色彩的美。这想是我“走向艺术之路”的开始吧。

    (四)

    在出走在外的二哥帮助下,7岁那年我上了大孤山庄河县立小学,学校的墙上,挂着孔子、孟子、关公、岳飞四张挂图,还有一张最使我动心的,是画有汉、满、蒙、回、藏五个民族去唤醒一只睡狮——中国的挂图。老师说,“中国是个东亚病夫”,“被人家欺侮和瞧不起”,“像个睡着的狮子”,“我们要中国强盛起来”……一有空儿,我就照着这几个挂图不断地画,以至最后,老师要我仿着画这些旧了的挂图,来代替它们挂在墙上。在这有意无意之中,我觉得,不但我家里穷,我们的国家也是穷的,我的问题是:“难道这是不可改变的吗?”

    因此,我嫉恨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受穷?”因此我也羡慕那些有钱的人,希望自己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我看到那满街仁丹八字胡子的日本广告,就感到难受、冒火,我仇恨他们的侵略,而渴望中国强盛,做个光彩的中国孩子!与其说我是爱国,不如说我还是带着浓厚的要求自我的虚荣。

    (五)

    在东北的严冬时节,不知为什么我特同情那些散落在土路上、镇头上的小黑狗和小花狗来。它们连冻带饿,浑身打颤,见了人就跟着人走。在上学路上,有时我抱几个,塞进有大门楼人家的大门里,略微冲淡我对它们死亡命运的难过。听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喜欢狗的这种性格,当然我也十分憎恨凌弱、暴虐、欺贫等人格化了的“走狗”们!

    记得我曾经为我二姐画了两只小花狗的枕头顶儿,我回想我画得不好,但经二姐的刺绣却稚气可爱。

    我虽幼稚无知,但自我的遭遇和社会现实,似乎已使我接近对社会生活的干预。

    (六)

    “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东三省,当时我在孤山第二中学读书。校长叫徐成章,教务主任是东北大学毕业生王敬之老师,从他那里我除了看到了介绍中国画和西洋画的书之外,还看了叶绍钧(即叶圣陶)、冰心以及鲁迅的散文。鲁迅翻译的《出了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头》、《苦闷的象征》等哲理性的书,使我大开眼界。我童年时期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似乎接近具体化了的个人奋斗的向往,我想:“我要成为一个文学家和艺术家”,我带着盲目性要向短促的生命索取自我的代价。

    (七)

    没有多久,大孤山镇来了日本兵和日本商人,我们的学校也来了个姓张的(我忘了他的名字)日文教员。学会日语,从求知来说,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在当时我却充满了怒气和厌恶,我想我不是在学日语,而是在学怎样当“亡国奴”。虽说我有几分聪明,能够熟练地读好日语的每一课,但当这个日文教员问我的时候,我总是闭口不言。特别是当我了解到他是一个十足的汉奸走狗,说“日本人比中国人聪明”,“中日提携建立大东亚新秩序”,宣扬“满洲国是王道乐土”的时候,我就脑袋气得发涨,满脸通红。有一次上日文课,我又拒不答话,而且在练习本上给他画了一张很像日本侵略小鬼的像,他一见之下,气急败坏地猛地朝我的脑袋上打了下来,我从板凳上被打到桌子下面,待我从昏迷中醒来时,我看他还用脚往桌下踢我,我用力抓住他一只脚不放,他摔了个仰面朝天。这件事惊动了全校,惊动了徐成章校长。他说:“张先生,用不着生气,他是俺校一个最小的不懂事的孩子嘛!”“不!徐校长!”我大声地叫着:“我懂事,我要飞了!”

    在这瞬间,我第一次想到我要飞了,我这也是第一次给一个汉奸画了个像。当然这不是最后的一次。

    激怒了这个汉奸走狗,我感到一种愉快,也感到“画画,还是有些用处的”!

    (八)

    我们家是个溜房檐的,租人家的房子住,付不起房租,就要被赶搬家。因此,在孤山镇的康家、南菜园子、河南孙家屯、石人山南的刘家屯,都有过我家的住处。但以住在刘家屯的时间为最长,那里离大孤山镇有5里路。我来回上学,可说都是跑着小步走,其中经过李家窝拉,这就是汉奸司令李寿山出生的地方了。有一天,我上学校,忽然来了个新同学,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李寿山的侄儿。他的功课一点也不好,可是仗势欺人,违反校规,打骂同学,老师也不敢打他的手板子。学校出墙报,总是叫我画报头的,他看见了就说:“你乱画拉个屁!”我说:“是你在放屁!你这个汉奸司令的臭侄儿!”他回家告了我的状。第二天,我早上一进门,校门口站着几个伪军官,那个日文教员一把把我揪住,说道:“这小子就是他!”徐成章校长说,他家里是个种菜的,没有什么问题,这学生年龄最小,功课也不坏,就是爱胡说八道,不知深浅……我看校长说着说着眼圈儿有些发红,我就什么话也不说了,问我什么,我就是一声也不响。这些伪军似乎还算个人,好像对我有点同情。“这学生你们看着办吧!我们回去报告一下就是了。”其中一个伪军官对校长说。“徐校长,这事由我来办了。”日文教员气恨恨地说……

    他们找到一个长板凳,不知是谁把我的头和脚紧紧地压在凳子上,这个日文教员叫这个伪司令的侄儿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屁股。我的神经麻木了,不感到有什么疼痛,因为我感到最疼痛的是精神和人格上受到的创伤。

    虽然相当一个时间,我步履困难,但是我想我是到了应该飞的时候了(家乡人常常把出走的人叫“远走高飞”)。

    (九)

    我中学高年级的同学马绍海,他带着我离开了故乡到奉天(现沈阳),我考进了沈阳小河沿美术专科学校,马也考入了该校的体育系。我在做着不虚度此生、虚无缥缈的梦,可是我更大的愿望是不做“亡国奴”,有机会就越过山海关到北平(今北京)去。

    我得到二哥的资助从绘画的基本功学起,并且每天至少出去乃至画多幅写生画,我深信人的智能是需要自己用勤奋去开发,“持不恒,巧无能,攻之苦,拙可补”。绘画把我引入了一个审美的世界,同时也把我拖进不公道的人生,我画过生生死死在家乡黑土地上的贫困老农,可是更多的是只能刻画在我心灵中那国侵略国,人屠杀人的悲惨图画。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竟失去了一个共向的理想、道德和人性的规范。中国,中国人,在被瓜分和屠杀着!

    (十)

    这一年的冬假,我回到家乡刘家屯,有机会见到邓铁梅,并且给他的一个大刀队的队员画过一个像。

    在当时容有3000万人口的东三省,似乎到了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的地步。千千万万的劳工,一经抓走就不知去向和死在何方;日本人的“勤劳奉公”使千千万万黑土地上的农民吃自己种的大米就成了“经济犯”;日本兵杀一个中国人,要比杀只小鸡容易得多。就在这年冬季,邓铁梅的抗日部队,驻在刘家屯,围攻大孤山。大孤山镇被电网炮楼包围着,又在镇内修了“天德门”、“天乙门”,层层设防。邓铁梅的部队几度曾攻破了李寿山的防线,而终又退出,记得相持有十几天之久。邓铁梅的火器和子弹都有些不足,但是他们把长长的竹竿子的头削尖了,然后用油炸一下,在夜战中刺进敌人的地堡眼里,刺进李伪军的胸膛,收近战远杀之效,敌人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武器。邓铁梅的大刀队,口中念念有词,把那写着朱色字的护符喝下肚去,这实际上是一支敢死队,在与敌伪的战斗中,勇敢冲杀打头阵,虽然并没有“刀枪不入”的本领,他们的勇猛冲杀精神却给敌伪以重大杀伤和“刀枪不入”的威胁。

    这一天,我看到了个子不高,戴着一顶黑皮帽子,穿着一件黑大衣的邓铁梅。他在刘家屯的前屯集结了他的部队,他讲话的大意是:我们给敌伪军很大的杀伤,安东(今丹东)方面日寇援军已向我部逼近,我决定我部立即主动撤离,以利再战……最后他说司令部决定处决一名强奸民女的战士,怎奈村民具保求赦,念他一向作战勇敢,免他一死,开除军籍……这一最后宣布,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我画的那个大刀队的战士,正是此人。他长得膀大腰粗,高高个子,大饼子脸,很有东北人的特点。但是经过片刻思索,我不认为我画他有什么失误,引用民族英雄邓铁梅的话:“他一向作战勇敢……”他仍不失为曾经是一名作战一向勇敢的抗日英雄。

    (十一)

    1935年的夏天,我又从奉天美校回大孤山刘家屯一次,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我的母亲病重,我必须看看母亲,因为她生我,养我,爱我。

    第二,是我真的要飞了,我要再回来看一看我的故乡,因为这也很可能是最后的一次。

    我把画的一些画交给了和我要好的同学赵德孔(这次回来,才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了。听说他生前曾被错划为右派,生活坎坷,他往日音容,今日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管50多年来,他有些什么我不知道的是是非非),他很喜欢美术,所以我把画给了他。

    当时我在刘家屯的村前村后以及石人山、大孤山、上下庙、大泉眼、康家河、母校流连忘返,连那清清耀眼游着蝌蚪的溪流我也没有放过,因为这很可能是最后的一次。

    当然,最后我是要再看家乡的人,因为我要在沉默中和乡亲们告别,因为这也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的告别!

    (十二)

    回到奉天小河沿美校,我照样不顾一切地用功练画,但我也爱上了体育、音乐和文学,我写了篇1万多字的短篇小说《生与死》,发表在伪满一家《新声报》上。写的是一个奶活了别人的孩子,饿死了自己孩子的奶妈。接着我又写了两篇:一是《将军的功绩》,内容是以李寿山为背景,写的是他为“杀邓铁梅部队庆功”的故事,当然写法是暗示和隐讳的。二是写了个短篇《找头》,内容是以孤山沙河子为背景,一个人喝醉了酒,半夜里,在沙河子看到一批人弯着身子在找什么东西,他问你们在找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只是都在黑暗里两手在地上摸着找。他再仔细一看,原来都是些没有了头的人在找自己的头……这两篇是该校徐延年校长和张四维教务长叫我为校刊写的,我还画了插图。不想这事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和一场虚惊。

    这天,徐延年校长满脸严肃的神色,找我去个别谈话。他说:“你是不是不要命啦?怎么想得出写这样的文章发表!”接着他握着我的手说:“这小的年纪,真是生不逢时啊!以后不要写了,还是多出几张风景画吧……”

    事后我想想自己的确是有些任性、狂妄、冒失,敌人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你小说中暗示些什么。于是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亡国奴!亡国奴!写书不如看书,看画不如画画,画画也得装傻!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走出死了也比在这里活着好……”

    没多久,日军在各大、专学校都进行了突然的大搜查,而且有不少的人被抓走,我校也没有例外。

    终于,有一天把我们都赶到操场上,日本人和汉奸进校大搜查了。我担心交给学校那两篇小说,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是横下心来,也就听天由命了。

    我们在操场上足足站了有三个钟头,直到看到徐延年校长把这帮“人”送走了。

    我们进校门时,徐校长在门口站着,他看见我,用手朝我头顶上一拍,用着唱京剧的腔调说道:“你俯耳过来。”他亲切地对着我耳朵说:“小兄弟!没事儿,你那小说,我早就送给火神爷看了。”

    (十三)

    打这以后,我们三个要好的同学,就在这“走”字上下起功夫来。学校,也面临着办不下去的绝境。

    我们三个人是刁纯根同学,我们叫他老大哥,30多岁;杨克让,18岁;我(邵进德),17岁。我们利用野外写生的机会,商定去关内北平的办法,谈好了我和杨克让先走,刁大哥筹足路费后去。集中的地点是北平东北大学,那里有刁大哥的同学。我们的目标是去考北京的美术学校。我们的志愿是抗日救国,收复失地,打回老家去。

    老刁没有家,给亲友写信要“学费”,杨克让写信向家中要“学费”,实在说都是要路费。我是写信给在哈尔滨的二哥,信的大意是:

    二哥:

    我就要找到职业了,务必再给我寄来一百五十元现洋,因为我需要找保人,还要做件衣服,都要有点花费,这是最后跟您要钱的一次了,千万赶快寄来,免得误了就业机会。再者,你要写信告诉父亲大人,我给您和父亲可能在职业未安顿好之前,都不会去信。不要挂念,我会自己保重的。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更要吾兄多多供养照看,您代我尽的孝道我也是永世不忘的。

    此致

    安康!

    小弟邵进德

    1935年12月

    我二哥接到信后,很快地就把钱寄来了,并且对我走向社会感到非常高兴。又说我尚未成人(即未过18岁),不要提什么“最后的一次要钱”,有困难就来信。

    给二哥写这样一封并不真实而却是真诚的信,我的难过是不能言喻的。可是东三省,已经是一个不容说真话,只能说假话的地方;一个不容说人话,只能说鬼话的地方。日本人在这里制造了一个发泄兽性的境界。

    (十四)

    我和同学杨克让终于登上了由奉天经过山海关去北平的列车,和送我俩的刁大哥挥泪而别。

    我们的心声似乎已经通向北平,但是那里的情况,我们一点也不了解。我们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凡是没有日本兵的地方,就会是个好地方,就会是一个民族自由,生命、人权会受到尊重的世界,走向这个境界的道路,也是我走向艺术的道路。事情果然那么简单吗?我没有想到。

    鬼门关(即山海关),总算顺利地过去了。车上的服务人员全部都换了,在这寒冷的12月,立刻觉得车厢里也温暖起来。见到每一个人,我都想和他们说话诉苦,我满身发热,像脱下了一层“亡国奴”的皮。车向北平奔驰着,连它的汽笛声,我都觉得是悦耳的音乐。车向北平奔驰着,它不平的颠簸,我却感到是通向自由的摇篮。

    车在向北平奔驰着——把我引向艺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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