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中国人-凡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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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部分涉及的人物,大多是老萨身边的一些人,外加几个乡下传说中的主人公而已,不过是普通的大夫、市民、警察或者强盗。

    他们是小人物。

    可是小人物亦有小人物的魅力和传奇。

    至今记得初中一位语文老师,讲课讲得兴发,说起了老家的狐狸。大体的意思如下。

    某农人携罐粥下地,一狐探头罐中偷食,农大怒,以锄痛击。狐创甚,然头套瓦罐,跳踉不得脱。追殴中瓦罐触碎,狐方狼狈而走。越四十年,有狐成精,迷富家女,虽法师不能制。富者阴使女醉狐,问何为可惧。狐曰吾道法深厚,神鬼不畏。然,四十年前于某地,遇一怪力神,盔如许(斗笠),甲如许(蓑衣),持一奇门兵刃(锄头),大战于野,几丧吾命,此真可惧者也。富者访得此农,哀哀求助。农窘甚,力陈不会降妖。富者强其行。农万般无奈顶盔(笠)贯甲(蓑),持锄头,立于富者门前大骂。狐闻之大骇,翻滚而出,跪求乞命,自此不复来。乡人因此异此农,而此人终生无他,泯然一农耳。

    他不会法术,可是能降住法师镇不住的狐狸。

    他们都平淡无奇,可是这个世界,是他们撑起来的。

    小人物的魅力,大体如此吧。

    荒漠甘泉

    我愿尽余之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并不做此项之指导,虽然人请求亦必不与人,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凡患结石者,我不施手术,此则有待于专家为之。无论至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希波克拉底誓言,每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毕业时都要宣读此誓。

    林先生(一)

    因为家里邮包夹带了一本《读者》,去机房的路上就有了看的东西。说起来萨这人的毛病不少,比如文章,还是看中文的最觉得顺溜,比如读书,还是手里拿了一卷方觉得舒服——就网上的,也是打印了看踏实。

    落后于时代必自取灭亡——萨弟说我。

    恐龙灭绝持续了好几百万年呢——萨不以为然。

    到了机房,总有点儿不安生,这两天的事情也太多,也容不得多想哪儿不安。

    直到有空对了键盘,才恍然大悟——是看的那篇东西让老萨觉得不写点儿什么不行,心里催的。

    其实,那也不算一篇文章,很短的一小段轶事。

    林巧稚带学生实习,下来批改学生的报告,只有一个学生批了“Good”,其他一律打回重写。学生们下了功夫重写完毕,又统统被打了回来。于是有聪明的去借了“Good”的报告来参考,原来只比他们多了一行字——“产妇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没有人知道后来这些学生是不是都得了“Good”,只知道林巧稚被称做中国妇产科的南丁格尔,她的学生,至今,是中国这个学科中的脊梁。

    早年我的祖母到协和医院看病,听说林巧稚教授要来,特意多逗留了一会儿,就为看看这个了不起的人是什么样子。回来,说林巧稚其实样子很平常,那天穿了一身布料衣服来的,“还梳了一个纂儿”。

    “去换衣服一路上,两边好多看病的人跟她打招呼。”

    祖母后来不曾少过用这件事教育孩子们,她一生不重修饰,即便家道极好时,也是一身蓝布褂子,或许,和林巧稚先生特别投脾气吧。

    我却没有见过林巧稚,所以也无从评判了,这段短短的轶事让我想起有一次,我去请另一位林大夫出诊的事情来。

    祖父病重的时候,有一天忽发高烧,情况很凶险。送医院吗?八十多岁的老人经不起折腾了,祖母对我说——你去隆福医院看看,林大夫或者谭大夫谁在,能不能出诊一趟来给看看?隆福医院是我们家附近最大的医院,当时那里两个主任兼专家:林大夫、谭大夫,林高而挺拔,谭瘦而和气,两人的形象相映成趣,医术都很好。

    我骑了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隆福医院,忽然发现,今天原来是星期天,除了急诊,大楼里空空荡荡。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办法,只好一个一个大夫护士挨着打听有谁知道林大夫谭大夫家里电话。

    在西方或者日本这招肯定行不通,未经允许把人家电话地址给陌生人是要上法庭的。

    不过我们没有这个传统,隆福医院看门的大爷手里有林大夫的地址电话,挺热心地给了我,还指点我林大夫家就在南面两条街外的巷子里。

    沉吟一下,还是去一趟吧,显得心诚。

    林夫人——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位林夫人也是威震八方的人物,她是中国海军最优秀的科技工作者之一,名字叫做萨本茂——开的门,对里面喊——“老林,有人找”。

    便听林大夫的声音:“进来说吧。”

    正是中午,人家吃饭呢,只见桌上水陆杂陈,极是丰盛,总共有七八个人,煞是热闹,似乎林大夫家在请客。带我到客厅,把事情说了,林大夫点点头,说,哦……好,你等我一下。

    便走出去,听见林大夫对夫人说:“我得出去一下,有个老病人……”林夫人说:“快去吧,快去快回啊,我们等着你。”

    再开门,已经穿上了大衣,手里提了个带红十字的药箱,林大夫已经谢顶了,这时戴了顶鸭舌帽,竟是骤然年轻二十岁的样子。

    止不住道谢,往外走着,林夫人说:“哎,小伙子,大衣不要啦?”

    原来是匆忙中脱了大衣就忘了穿。

    林大夫果然好手段,看了,开了药,祖父的病情平稳下来。看退了烧,林大夫瞅瞅表,说:“呦,我得走了。”对我祖母道,“给你留一个我的电话,不好赶紧找我——今天我有事,明天晚上我再来看看。”

    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林大夫嫁女。男方主张好好办一下,林大夫说不要那样复杂了,就在自己家里摆一桌酒,请两个大媒证婚,素素静静的,最好。

    林大夫始终没提这件事,是我后来道谢时,看门的大爷告诉我的。

    后来我见到林大夫,再三致歉。

    林大夫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没事——

    我女婿,也是个大夫,他明白。

    那一天,看医院的大夫们,仿佛个个圣人。

    林先生(二)

    写完《林先生》之后,经过家人补充,才回忆起林大夫的真实姓名是林秉瑞,北京隆福医院皮肤科主任,福建医科大学毕业的,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身体很好,现在还接受隆福医院的反聘出来看门诊呢。

    我的祖父当时是长期卧床引发褥疮感染,造成高烧。林大夫先采取方法退烧,然后对症下药,并提醒了家人护理方面的注意之处,依然不放心,至祖父去世前曾多次专程来访,那时候,算起来,他是七十岁吧。

    巧得很,还有一位熟悉林大夫的友人看到文章,跟上来和萨写了一点对话样的文字,也附录在文章的后面吧。

    友:当年林主任,一毕业就去了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经历过战火的入,不一样啊!谭大夫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唉。现在想起来音容宛在!还好林主任还在,老一辈大夫的医德、人格魅力那是一杆大旗!

    萨:真的吗?想不到,那时谭大夫还很精神呢,就是瘦,看着身体弱,也到家里来过,开的药好像是自己配的,叫绿糊。很和气的人,穿件黑呢子外套,包头呢子帽,看起来仿佛旧时代好脾气的教书先生。原来老大夫已经去世这样久了……默哀。那么您莫非也是隆福的?

    友:不是,我是隆福子弟。谭先生,平时沉默寡言,休息的时候经常拿着一根烟自己享受,和林先生的热情开朗成鲜明的对比。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看病的时候,一个慢条斯理,一个风风火火,很有意思。可惜……谭先生,好像是晚期癌症,开刀好了一阵,在路上还看见他慢慢骑小摩托悠闲得意的样子,以为癌症痊愈了。没想到没过几个月就传来去世的消息。唉!

    确认,林主任身体好着呢!家慈和林主任共事二十余载,小的时候每天去医院吃午饭,林主任家住的近,中午回家。临走的时候,总不忘提醒我多吃绿菜,说话中气十足,加上那郑重的样子,印象深刻。

    萨:您的描述,呼之欲出。如果见到林先生,请替我问好啊,就说四条西水车胡同他一个老病人的孙子念着他呢,也尽力地学林先生的做人呢。

    荒漠甘泉

    在《林先生》这篇文章里,我曾经写到:“那一天,看医院的大夫们,仿佛个个圣人。”

    其实,也曾有受害于“黑心医院”的经历。

    我的一位最亲近的人的生命,就是间接因为那些贪婪的医生而逝去。当我的亲人用超越常人的坚强与死亡进行抗争的时刻,医院却用大量的输液雪上加霜——只因,那些高价的药物,多输一支,便有一支的利润。

    至今,午夜梦回,想到当时的惨痛,依然难抑胸中的伤感与悲愤。

    然而,我依然写下我对林先生的感受——“那一天,看医院的大夫们,仿佛个个圣人”。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真切的情怀。

    还记得几年以前,“非典”肆虐的日子里,国外没有人知道国内的局势究竟严重到了何等程度,我和很多漂在外面的朋友们一样,经常守在计算机前,迫切地期待能够得到更多准确的消息。

    MSN上有一位平时很谈得来的网友上来,她正在医学院读研究生。我便不免向她询问。

    比我年轻十岁的网友说了一些当时医疗方面的进展,安慰说国内隔离和控制的措施都很严格,家人应当无恙等等。稍顷,便谈起了她的学长们在做的工作——没有人知道抢救中用什么方法真的能够避免病毒的传染……某著名的呼吸内科专家在诊疗中也染上了SARS……一天抢救之后接着是抢救,拉氧气的护士累倒在氧气罐上……浸透了消毒液的十五层布口罩,让医生和护士无人不受到窒息的痛苦……医院里所有的人都取消了休假,人手还是不够。

    又谈了些别的。

    末了,她很平静地打出一行字……

    “明天,我也要上去了……”

    很久,我都在电脑前对着那一行字之后的“再见”两个字木然呆坐。

    连医学院的学生,都上去了,我终于知道了情况的严重程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此刻依然会上网。

    曾经在签售图书的时候见过这位读者:一个清秀的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表情一如打出那一行字时的宁静。而从此以后,我再不能知晓中国的女性,在她们的心中究竟有怎样巨大的勇气。

    曾把这段对话传给另一个远在澳洲,和我同样担心家人的朋友,她回复我说——“我当时对着屏幕大哭,心里想即便家中人有什么不测也绝无怨言!”

    我问过妻子关于中国医疗腐败的看法,她曾经在国内从事过多年药物不良反应控制方面的工作,应该是有所接触的。她沉吟了一下,回答我说:“我想,大多数人选择医生为自己的职业的时候,应该都是为了能够救更多的人……我进医学院,就是因为我的妈妈有心脏病,我想把她治好。”

    在蒋介石的病榻上,唯一不变的书,便是一本《荒漠甘泉》。

    蒋介石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非常复杂的人物,在此,我无意对其生平进行评价,而这本《荒漠甘泉》却让我无言感动。

    荒漠中的甘泉,绝望中的希望。

    在新浪我的博客里,一位朋友看过《林先生》一文后用这样一段留言谈起她做医生的父亲——“如萨所说的事在一个医生家是时有发生的,自我有记忆以来,即使是隆冬的深夜也时常有敲门声、电话声。父亲半句怨言也没有,披衣出门,母亲就开着暗暗的灯等着。记得一个父亲的同事就说:你不会不搭理他们吗?把电话线拔了,父亲摇头:为人都不能如此,何况是医生?”

    另一位网友这样写道:“我母亲当了一辈子医生,也是这样病人家属随叫随到,不管是正在家里做什么,不顾是半夜几点。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我七岁时曾带我去山区支农。有个农民的小男孩在家里快不行了,我母亲去了三次就治好了,她后来跟我说她其实当时只有两支青霉素,这个小山村距最近的县城一百多公里,只有晴天时有河滩路可走。”

    看到这两段留言,我的双目不由湿润继而模糊。

    我知道,在这暗暗的灯光下,和那一百多公里的河滩路上,我找到的,就是——

    荒漠中的甘泉。

    愿所有学医的朋友能够看到它。

    警察同学之间的战争

    大学的时候我们的友好班是警官大学的,我们是师范院校,男少女多,警官大学是男多女少,很明显人家意思是想把我们班的女孩拐走几个,没想到谈了几对儿毕业时却都是各奔东西,结果那边一无所获,还饶上了一个姓桑的女警官给我们。

    未来桑警官的老公是我们系的好好先生,人不错,但不是那种英俊小生,可能就是因为为人稳当体贴受到了警官女孩的青睐。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这件事却引起了警察同学们的众怒,大概是觉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吧。还有一句潜台词——都说杀富济贫,你们怎么杀贫济富啊?太不仗义了吧?

    不过,因为双方是友好班,比如拉住我们那兄弟说你老实点儿别碰我们女孩这种撕破脸的事情警察同学还是干不出来的,只能想办法做桑警官的工作。

    于是有一回桑警官两口子在宿舍里正说话呢,他们班班长(预备警察中的班干,一米八多)就敲门了,让桑警官出来。

    这种时候敲门,不会有人高兴的,不过毕竟他是班长嘛,桑警官就出去了。

    出去后小班长就把桑警官叫到楼梯口,开始谈心——这小子大概也有点儿缺心眼,这种时候怎么能把人家叫出来谈心?于是两个人说话一开始就有点儿火药味,然后越说声越大,听着,好像是小班长劝她肥水不要流外人田的意思,桑警官则说他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多管闲事。

    说着说着就急了,好像要动手又没动,也就是桑警官拿了个架势,眨眼间那小班长跟一只小燕子似的顺着楼梯就下去了,一边往下跑,一边还回头继续做思想工作。桑警官两手叉腰站在楼梯口瞪他。

    这段时间楼里男生都没人出来——是,人民警察打架,我们跟着掺和什么呢?

    可是,有人觉得多少有点儿遗憾:怎么没真打起来呢?看警察之间开打的机会可不多——有人该说了:这什么人啊?

    后来碰上另一个他们同学,说起来这件事,那位老兄先是一愣,然后松口气,说班长还好啊还好……

    为什么?大家感到莫名其妙。

    “他们俩不用打,”那位大哥嘿嘿一笑,“擒拿课上她就和班长一组,对抗练习,每次都是班长让小桑大背胯……”

    是不是你们那班长让着女生啊?

    不是,同样一门学问,有人他上手就会,有人他就是人不了门,没办法的事儿。你看我们那班长,上学就入党,实习业务样样倍儿棒,可就擒拿入不了门。我们就是因为他跟哪个男生都练不了,才让他练小桑的,谁想到……

    那时候,单田芳老先生正说评书呢,老先生一板一眼地教育大家:“武林中有三种人轻易招惹不得——和尚——道士——女人……”

    单先生拿大伙儿开涮呢,笑话,武林之外的女人,难道就招惹得起?

    乡党中的大盗史金栋

    老家西河村已成平乡县治,俨然一城。

    出城向北走约七八里,一片松林,其中石狼石虎尚存,村里人曰太监坟,是明朝一个太监的墓地。此人从南京押解某大臣进京,至此将犯人私放,自己上吊自杀。此案大白后,大臣为其修坟于此报恩,植松树千棵。天长日久,遂成乡间景致。

    萨回乡时到那里一游,至午,不远处见一小店,遂前去打尖。

    坐下,主人已上前。小店主人五十许,面黑而亮,擦了桌子,并不递菜单,开冰箱取一荷叶包,曰:早晨打了卖来的鲤子,新鲜,客人(乡间饭馆对顾客习惯称呼,那时老家先生小姐之称法尚不习惯,不知今日如何)。尝一个红烧的好不?

    鱼的确新鲜,荷叶碧绿,曰:诺。

    复房梁上解下一篮,道:有上好腊肉,客人炒一盘?腊肉色泽殷红,招人眼热,曰:好,有蒜薹一起炒最好。

    主人即取一元钱,唤门前小儿曰:去×嫂店里买一扎蒜薹来,若无,就买些青椒来也可。

    小儿踊跃而去。既等菜来,萨好动,便店周围闲转。

    到后面,见院中一井,主人正汲水洗鱼,旁有一青石墓碑嵌在墙上,约一人高,细看,墓主名尚可见,曰史金栋,文已多不可辨,隐约可见“慷慨雄烈”一类评语。

    鱼烧好,腊肉炒好,乡下的鱼和猪都不是化学饲料催肥的,入口喷香,吃了不免连连夸赞。主人听萨夸赞,面色微微红润,搔搔头发,似不知如何作答,便转后面去,再出来时持一盘腊八蒜置桌上。

    不觉动了乡情,告诉主人自己是从北京回老家来。主人甚喜,便也蹁了腿坐下,打听北京消息,曰自己儿子去了北京打工,每月能捎二三百块钱来,言下甚是得意。

    一来二去,顺口问道,后院那个碑是怎么回事,史金栋,哪朝哪代人?

    既不拘束,主人点了烟,神仙般吹了,道:河北大盗史金栋,你不知道?说着打开了话匣子……

    这才知道史金栋原来是老家的名人,连纪晓岚都见过他。此人的墓保存到“文革”被毁,碑扔在草里,主人觉得可惜,就拿来压墙角了,还有辟邪的意思。

    大盗可以辟邪,乡人的观点有些奇怪——萨老家的人思维都有点儿怪异的,刚才提到那个太监坟,还有好多人找太监求子的呢,据说颇为灵验。

    史金栋,本名李金栋,自幼做贼,与堂兄李金梁纵横河北,但各有擅长。李金梁武功高强,慷慨仗义,是出了名的马贼,后来被官府抓去砍了脑袋。李金栋则善于穿墙人院,夜里勾当,是独行大盗,然亦有周济乡里的时候,所以被称为义盗。李金栋后来被新任县令史某收伏,改姓作了史的手下,为捕快二十年,群盗相戒不入其境,故其地大治。

    史金栋被史县令收伏还有一段故事。金栋被获,是为其销赃党羽所卖,虽捕不服。史县令得知他是个义盗,没有人命,爱惜其才有意提拔,便问他为何不服。金栋说自己为盗从未失手,凡看中之物无有不得,若非有人出卖,断不会被抓,故此不服。

    史县令信手取冠上一颗明珠,道,此物,当你面放府中某处,也不用人看守,你若三个时辰盗得,我便放你,若盗不得,你须从此跟了我不能再做贼。

    金栋曰:诺。

    史县令便取茶来,将明珠往口中一放,吞了下去,说:你来盗吧。

    金栋大汗,这种盗法他确实没有干过,杀官造反的胆子还是没有。此人素重然诺,就此归服。

    然金栋晚年说起来,却说是感于史大老爷清廉正直,所谓明珠云云,倒是不足为道的了。金栋说,半生为盗,其实这并非首次失手,实际有三次欲盗不成的事情,史大老爷这一次,倒是最后一次。

    另外两次呢?

    史金栋做贼,善于在人家墙上开洞,潜入后,观察银钱存放地点,待夜深人静动手。

    一日,金栋入一家,潜于窗下花池中,待人睡熟。这家男人出门,有婆媳二人,晚上犹在纺线,咯咯之声不断。然不久,纺车断线,婆婆即开始数落媳妇,渐渐涉及种种旧事,媳妇委屈哽咽,而婆婆更加严厉,竟直劈其颊。婆婆回屋,那媳妇叹气啜泣半晌,忽然进屋换了一身红色衣裤。金栋正纳闷间,只见那媳妇走到院中树下,竟是上吊自尽了。金栋大骇,顾不得身份,马上跳出来高声呼救,邻里齐出,将媳妇救下,而金栋早已趁乱而走。

    故乡有风俗,曰神着红衣,故出入家门而家神不禁。因此自杀者多着红衣,希望死后回来探家不为家神所阻而不得入。

    第二次,乡间某秀才家富有财赀,金栋打探清楚,穿墙而入,藏于其床下,待秀才睡觉而动手。秀才晚上不睡,对灯读书,读完再背,然短短一篇,屡次读过,就是无法背完,只好又从头读起。由一更而二更,由二更而三更,反复吟诵,就是不能过关。金栋在床下不胜其烦,眼看快到天亮,自知不及动手,从床下一跃而出,以刀背敲秀才之头,怒道:就这样一段东西,一宿还背不下来,难道长的真是木头脑袋吗?!

    说罢昂然开前门而走,秀才大骇,竟然不敢阻止。

    史老爷问过金栋此人读的何书。无奈金栋目不识丁,只有瞠目而对,良久,说好像有“红燕米鹿”,在文章头上,秀才背了不下百遍,故此记住。史大老爷沉思良久,抚掌笑道:“此《孟子·梁惠王》乎?”

    萨评:如此秀才,不如去做贼。

    史年老后致仕,但金栋依然做捕快,然亦不做巡检点卯之类事情,只发案后便携一布囊,装牛肉干数斤出去抓贼,无有不获。故此虽不勤勉但四乡平安。然史金栋豪性不改,虽不再做贼却嗜赌,常下乡豪赌,赌技虽差,无人敢赢,故此每有斩获,只是所赢亦不多,酒食而已。

    然亦有手风好时。一日,豪赌之后,竟手气大盛,得银数十两,金栋大喜,就村店饮酒,至中夜方归,并买一鸡为明日酒食。

    归途中,过太监坟,忽闻有人哀泣。金栋素胆豪,亦不惧,昂然而入。见有男女二人挽臂而哭。金栋怪而问之,原来是夫妻二人,皆附近村民,夫母病死,借钱安葬,秋后歉收无法归还,其妻有姿,债主乃逼其卖妻还债。夫不得已而画押。归来见妻说明,妻大哭出门,走到太监坟欲自缢。恰好夫出门寻妻也到此处,于是两人相对痛泣。

    金栋听罢,问曰:欠银多少?夫告知其数。金栋取所赢银钱,尽数与二人,还债有余,所余让夫妻作营生用。

    二人惊喜万分,连连叩拜,请金栋到家,烹金栋所携之鸡酒尽力款待以谢。

    然寒门简陋,终觉无可报,夜已深沉,二人留金栋住下。夫以目示其妻,其妻乃持烛至金栋处,意以陪寝。其妻甚美,金栋已觉其意,翻身下床,披衣曰:金栋为盗半生,为捕半生,万事皆做过,唯乘人之危,吾不为也。

    大笑而去。

    金栋后寿七十五,无疾而终。

    萨评:侠盗也。

    从饭店主人处略知金栋故事,复得其详于邯郸刘禹州先生处,故记之。

    刘旱魃

    墓贼

    皆云人死不能复生,更有天下无鬼的说法,然而,老家就有一个旧闻,说不但有死而复活者,而且复活的还是厉鬼,杀人降灾云云。这段事情来自我们一个老乡,北京儿童医院的名医龙振怀先生,龙先生言之确确,而且信之凿凿,按照他的说法,龙先生的先人还和那神秘的“刘旱魃”家有些交往呢。

    当时乡中生计不易,有人走了邪路以挖坟掘墓为生。有一富户刘家坟于山间,因城镇荒废迁移,此地渐渐荒凉,人迹罕至,但祖坟有风水之说,迁之不宜,故此后辈依然营葬于此。道路艰险,难于守护,就常常为墓贼所盗,子孙恨之而无可奈。

    一日,有衙役某查案深入险地,路过此坟地者,偶见一人伏于草莽间,拖肠数十步。大骇,急近看时,只见早气绝多日,青衣玄鞋,黑布蒙面,显非善类,顺血迹入松林中,乃见一棺横曳于土外,棺盖扣于地上,内无尸身,周围散落铲,锤,撬,凿等物。

    莫非是盗墓贼内讧?衙役不敢擅专,飞报老爷,现场踏勘,乃知死者为乡里恶棍杨二,向与其兄杨大为伍,速发拘票擒之,一讯而服。案情却十分怪异。

    原来,此墓为刘家某老新葬,入土未久,素传有物,杨大杨二贪财,乃暗夜往盗。倾碑、破顶、取棺皆十分顺利,唯开启棺盖十分艰难,盖刘家财势雄厚,棺木都用紫檀,两寸长大钉封之。二人奋力动手,终于一举撬开,却听棺内“啵”的一声,恶气四散,异味扑鼻。杨大心怯欲走,杨二充好汉喝住,待秽气散尽,强启棺盖放置一旁,用灯笼向棺内一照,却见空无一物。

    正疑惑间,忽听刚才放下的棺盖上有吱嘎怪响,杨大提灯笼照之,却见棺盖内侧原来攀附一物,白发嶓然,二目凸出眶外,正抬首扭身而动。

    杨大惊怖欲死,丢了灯笼掉头就跑,深一脚浅一脚狂奔而去,只听杨二在身后惨叫一声即没了动静。

    总算幸运,这杨大仓皇间老马识途,竟然逃回了自己家中,却是就此高烧癫狂,几日不退,衙役来捕犹在胡言乱语,更不会遁逃。杨二怎样死的,这杨大一概不知。

    旱魃

    老爷听了供词,看那杨大形状不似作伪,莫非是厉鬼作祟?连忙焚香祷告,叫衙役将棺盖翻过来一看,一众看审人等皆大惊。

    只见棺盖背后附有一物,面目已朽,俨然人形,刘家子弟辨认散碎衣片,分明那位葬在此处的阔佬,然遍体白毛,如银丝一般,双手指甲如刀似钩,竟抠入紫檀木的棺盖,牢牢嵌在其中。

    有识之者道:旱魃!

    旱魃何物?按照古书记载,旱魃乃厉鬼一种,又名旱魃,其形容为“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勾,齿露唇外如利刃”,据说现之主大旱。

    这刘家老倌是否目赤如丹砂已不可考,但遍体白毛则有目共睹,更兼杨二死状恐怖,众人毛骨悚然,不敢深究,一面请了老道,将这“旱魃”隆重祭奠外加层层咒语禁制,软硬兼施间重新入殓,一面写了奏章飞报直隶总督,恰好该年河北果然大旱,那杨大拘在狱里,不几天就发疯而死,于是民间纷纷传说是盗墓贼得罪了旱魃方有此报,乃聚资于坟地北面一处好地方修了座庙,主祀刘老爷子,人称旱魃庙,竟然有愚鲁乡民走几十里山路来祭祀的,香火甚好。

    自此这块坟地的盗墓贼彻底绝迹,唯有刘家子孙安心之余又十分气馁,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好好一个乡绅,怎么死了变成如此怪模怪样的旱魃?门前时有村人指指戳戳,有个水旱之灾就有人或上门求告,或打砖扔瓦,只把个耕读世家当做妖精洞府,真是让子孙没法出门啊。

    此事,问之龙大夫是真是假,龙大夫却说从我这当大夫的看八成是真。

    是真?难道还真能有鬼复活杀人,还变旱魃?

    龙大夫说其实当时衙役对杨二之死也有看法,不认为是旱魃所杀,但老爷已经定案,何必多一事呢?这种涉及妖精的事情,还是别扯进去了。而其他种种,如果从科学角度仔细分析,这件事大体是可以解释的。

    非鬼

    根据勘验,这杨二死因乃是腹部被撕开,内脏外溢,挣扎着逃走一段后失血过多,终于倒毙。乡人说这是让旱魃给“开膛”了,而且越传越神,生龙活虎,生生把活着的时候多行善事的刘老爷子形容成了东方的“开膛手杰克”。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那“旱魃”十指都抓入棺材盖中,刀撬不出,怎么可能拔出来伤人呢?

    那杨二因何而死?用当时衙役的说法,属于自杀。

    原来,当时看到“旱魃”,杨大扔了灯笼就跑,杨二的胆子其实也大不到哪儿去,腿肚子抽筋,也只会跟着跑了。

    不幸的是慌乱之间他却忘了那棺盖上两寸长的大钉子,奔跑中一个慌乱,腹部正撞在一根钉子上,这种锋利的东西撞在上面如何能有好?一拉一拽之间就给杨二开了膛。这大概就是杨大听见他一声惨叫的原因。

    但杨二的伤口也就因此很像被旱魃用指甲剖了腹。

    可是,真的有死人复活变旱魃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如此,怎么解释这案子中的种种怪异呢?

    龙大夫的看法,那不过是一些正常现象而已,只是恰好发生在了一起。

    按照他的分析,那位刘老爷子确实是驾鹤归西了,只是遗体由于棺木封闭的原因,无法和外界接触,但腐败过程中积蓄了大量甲烷等气体。等到杨大杨二骤然开棺,新鲜空气进入,也许还有杨大手持灯笼中的火种参与,发生剧烈化学反应,尸体内部的气体爆破而出,就是他们听到那一声怪响的由来。

    这样的剧烈化学反应,将尸体从棺中“嘣”起来,其双手指甲嵌入棺盖,刘老先生大概死于消耗性疾病,因此尸体重量轻,就形成了尸体“挂”在棺材板上,乃至随后因化学反应而出现扭动,仰头等动作的奇观。其实,这种情况在土葬的时代时有发生,只是表现不同而已,有些人在开棺的时候看到棺内布满抓痕,或者有死亡的孕妇产婴,便认为是死者被“活埋”,真实的情况不过是尸体腐败过程中体内气体膨胀造成而已。

    唯一不能解释的是指甲怎么会比紫檀还硬,这个是龙先生也想不通的,所以他说只能解释百分之八十。

    那么,遍体白毛又是怎么回事?

    关于“旱魃”遍体白毛的特征,龙先生判断多半为真菌的菌丝。

    杨大和杨二都没有提到“旱魃”有白色长毛,只提到有“白发”,说明这些白色长毛很可能是盗墓发生后几天中生长出来的。当时,棺盖被弃置,但由于地面不平,挂在棺盖上的尸体可能处在一种“悬空”状态,当地空气流通,大概阻止了尸体的迅速腐败,然而如果尸体接触地面,又因为棺板遮蔽不见阳光,就有可能被真菌所侵蚀并大量繁殖,形成白色菌丝覆盖全身的怪异形状。孙殿英盗掘东陵后,慈禧的尸体被抛出棺外,就出现过这种现象,奇怪的是倒没有人把她当做旱魃对待。

    这样,在古代科学不够发达的时代,种种本来是自然发生的事情,就带有了强烈的神秘色彩,老刘家也就难逃“刘旱魃”的雅号了。

    知县

    顺便说一下龙先生祖上和刘家的交往,道光年间,刘家有一位公子考中进士(看来旱魃家选中的墓地风水还是很可观的),外放知县,后来升了知府。龙老先生因为和刘家同乡的关系,在刘知府处做了一名清客。

    知府河北乡间民风彪悍,常有悍匪劫掠商民,要钱要命,名曰“杀富济贫”,纵勇武之人不敢当。其实多为当地农户,农闲练武,出则为匪,入则为民,与鲁豫的“捻子”异曲同工。

    刘知府一次回家省亲,就碰上了这样一伙好汉,眼看情形不妙,刘知府却镇定自若——本乡本土的谁怕谁?打帘出轿,官威炙烈,冲着群盗中某人一指,你不就是××村的×××吗?竟然敢动手到本官头上,好大的狗胆!

    刘家在当地素有影响,群盗发现劫的是自家乡亲,气焰少敛,公子爷把轿杆一拍,怒喝道:你们今天不下马赔礼,休想离开此地,竟敢劫我“刘旱魃”,反了!恼了本大人,我让你一乡滴雨不下,赤地三年!

    结果?

    结果强盗们个个滚鞍下马,纳头便拜——谁不怕“刘旱魃”呢?讲起来好汉们其实都是农民,打劫是捞捞外快,主要还得靠地吃饭,真来个“赤地三年”大伙儿可怎么活法儿?

    这“刘旱魃”可得罪不得。

    看来,老刘家对祖上出了个旱魃,也不全是排斥心理呢。

    写到这里,心念一动,记得有个笔记小说上提到过“张飞村”,说也是河北某地,有张家庄素来强豪,自称张飞后代,过村者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入庙行礼,违者乱打,官不能禁。一日,新任县令乘轿过村,村人大怒围之,却见县令慢慢打开轿帘,问道:大胆乡民,可知本县姓什么?村民一愣,这有关系吗?你姓什么?县令道:本县姓刘,正是昭烈帝玄德使君后代,你家张翼德不过我祖上的三弟,难道还要本县下轿行礼不成?!

    村人大惊,纷纷赔罪,此村风气就此一改。

    看这个手段,莫非也是“刘旱魃”家的后人?

    陆洗素

    早年,我在东四住,有一个邻居陆洗素大夫经常来家里,她来的时候其实我还没出生,我出生以后她来得已经不多,可是记得她长得挺好看。

    这个记忆大体不错,因为上次回去,见到陆大夫还攀谈一番,虽然现在已经六十岁的人了依然眉目如画,举止活泼。

    小陆大夫是祖传的中医,但是“文革”的时候好像中西医结合了,所以她中医西医都能做一些。现在说法,系有系花,校有校花,陆洗素应该是20世纪60年代积水潭医院的院花。

    因为小陆大夫长得漂亮,不免有些人做非分之想,但骚扰的并不多,原因是她家里出身不好,那个时候让人颇有漂亮不能当饭吃的感叹。

    不过小陆大夫在这上面也不太上心,她更多的是在业务上下功夫,因为这一点,我奶奶对她颇为喜欢。

    奶奶说有一次半夜出门,碰上了小陆大夫,冻得双手冰凉,站都有点儿站不住,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抢救病人误了末班车,走着回来的。老太太心好,赶紧拉小陆大夫进家门吃点儿热乎的面片汤。

    稍顷小陆大夫缓了过来,又恢复了平时的俏皮活泼。问起来,原来这种忙得误了末班车是当时大夫的常事。

    老太太就说你一个女孩子,长的又不错,走夜路多危险啊。

    小陆大夫说大妈您放心,我不怕。

    那要是有坏人呢?

    我们身上带着针呐,有谁不老实一针下去,轻的让他晕,重的五分钟就让他没气儿了。

    听奶奶说的神秘,后来我想想却觉得这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招法,就是在肋骨间捅上一针,给那小子来个人工气胸,重的往里一挑,肺泡破了可不一会儿就完?

    其实她这是说说,真有事她并不是靠针,中医都会点儿武术、擒拿什么的,小陆医学世家,防身,靠的不是针,但是她到那时候一直没用过。

    直到后来真出了一回事。

    有一次陆洗素大夫又是半夜回来,都进了胡同了觉得有人在跟她,她快那人也快,她慢那人也慢。

    “文革”开始以后,胡同里的灯泡都被砸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多半电力不足黄忽忽的,黑胡同里有人跟着你,别说女的,就男的也会肝颤吧。小陆大夫和奶奶说我当时就打了鼓了,这个人跟得挺紧,离我也就是十来米的样子,我想他是找地方呢。我就走快了,我走得快,一般男的不跑追不上我,可是这个人还是跟的那么紧。

    前边是西水车胡同,胡同里头的一条横弄,也就不到两米宽,我们家就在这条横胡同里。小陆大夫一个急转弯就进了西水车。

    谁知道刚一转过墙角,当面就迎上来一个人,而且吹了一声口哨!

    好人有半夜吹口哨的吗?小陆大夫说坏了,这两个人是前后配合的,眼看前面这个人都快撞到自己身上了,当时也不及细想,她是练过功夫的,动作灵活,照着那人两腿中间就是一个鸡心腿。

    萨对武术不太明白,但这鸡心腿动作很简单,就是膝盖悬起来猛地一顶,目标呢?您就自己琢磨吧。

    这一腿顶得是结结实实,那人“嗷”的一声,刚弯腰还没等伸手捂呢,陆洗素甩起胳膊来照着他脸上又给了一肘!当时就是满脸花。

    小陆大夫比划的时候动作特别,不是单手甩出去,而是两只手先互握,然后再把肘甩出去,她这一门发源好像是茶馆里练的功夫,讲究的都是近身而搏,用膝用肘,手脚反而动得不多。

    小陆大夫说我不能不狠点儿啊,他们两个男的……

    与此同时,后面那个人也紧跑着跟上来了,转过来看见这架势好像一愣。

    这时候小陆大夫的真功夫就出手了。

    小陆大夫的真功夫一般人没见过,萨爹见过,后来在工艺美术品商店还指给我看,说你陆姑姑练的就是这种九节鞭。我也见过,有一次上她家玩的时候小陆大夫的九节鞭正好放在桌子的玻璃板上。现在想想是不是去的时候人家刚练完了回来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九节鞭很多人认为是九根鞭串起来的,其实这可能是武侠小说的误导,九节鞭是说它的节多,不是只有九节。小陆大夫用的九节鞭其实就是一串椭圆的铅坨,都不大,前后有环连接,放在桌上好像一堆银色的大个蚕茧,平时她走夜路是藏在袖子里,据说从学会了还从来没出过手,那一次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

    但是这种鞭发出去是可以要人命的,小陆大夫取的是那人面门,情急出手,要不是后来有一点儿变故,结果就是重者脑浆进裂,轻者皮开肉绽啊。

    就在她出手的一刹那,那人说话了:“洗素……”

    电光火石之间小陆大夫反应过来了——不好,是自己人。

    鞭子已经出手,收不回来了,怎么办?小陆大夫见不容发愣之间,手腕往上抬了一点。

    就这一点,“啪”的一声把那人的帽子打出一丈多远,那人吓得“哎哟”一声,扑通,坐地下了。

    这一叫,陆洗素也认出他来了——白所长?!

    白所长是东四派出所的老民警,已经退休了,他肯定不是歹徒。

    这时候那个吹口哨的也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了——陆姐啊?

    嗯,这不是我们胡同的大三儿吗?有名的老实孩子……

    这桩公案后来成了胡同里的笑料。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天老白有事回来晚,就看到了同样晚归的小陆大夫,他这个人好心,而且有职业习惯,想小陆大夫一个女孩子,晚上不安全,得,路又不远,都一个胡同,我送送她吧。其实他们家不在这边,所以老白不想和小陆大夫说,他怕那样一说小陆大夫不好意思麻烦他,所以就在后头悄悄跟着。

    问题是老白的耳朵聋,他以为自己是“悄悄”地跟着,实际上踢踢踏踏早就让陆洗素大夫听见了,他还以为自己挺隐蔽神不知鬼不觉呢。等到小陆大夫跑起来他还在奇怪——怎么回事?这时候胡同那边就打起来了,他赶紧冲过去——护送嘛,一边喊小陆大夫的名字,意思是给她壮胆。

    好,要不是这么一喊,只怕老白那天就交待了。

    大三儿是怎么回事?大三儿更冤枉。

    他同学里有会吹口哨的,大三儿羡慕,跟人家学了半天老音儿不正,所以回了家也不停地练,到半夜不停。后来他姐姐说你出去练吧,你外甥让你吹的老要把尿。

    大三儿一赌气就真出门了在外头练,嘿,这下子还真找着感觉了,走到胡同口,一吹,又响又亮!可没等大三儿得意,胡同那边拐过来一个人,一个鸡心腿一个肘锤就躺下了……

    这就是陆洗素大夫。

    陆洗素大夫后来是积水潭医院正骨的一把好手,可是好像再没碰到过类似的“骚扰”了,也不知道她后来还练不练九节鞭。

    一句话的乡愁

    那天是从大阪和孙大姐通电话。孙大姐是北京一个居委会的,在编本地的一本书,希望用我的一篇稿子。孙大姐这人我没见过,但话里听得出来,一提几号院,那里头装着几口子人,一百年内有过什么有趣的事儿,都在人家脑子里装着呢。聊起来,就好像回了一趟家,不知不觉,聊了将近一个钟头,话题早已经离开了稿子,转到了东四的贝勒爷,石头狮子上头。告辞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跟孙大姐说,回北京的时候,看您去。

    挂电话的时候,听见那边屋里其他的人在说笑,有一个清脆的女声笑得很张扬地说:“你就贫吧你。”

    电话挂上了,那句话的影子,仿佛还在耳边呢。

    不是地道的胡同北京人,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闭上眼睛,这话音儿好熟,说这话的多半是当年胡同里我称作姐姐的那些北京女孩子们。

    那时候自来水还没有装进各家,早晨起来,大伙儿得拿着各式洗脸盆子上院子中央水龙头前头排队等着去,经常看见不耐烦的女孩子,把洗脸盆放在脚边,当着人面大喇喇拿面小镜子就开始梳头。前些日子看篇文章里有说法,说有教养的女孩子绝不当着男人的面儿补装,要照这个说法,我们胡同的姐姐们大概没一个能算淑女了,可她们的头发多半又长又亮。

    这时候,往往就有自做潇洒的GG想方设法地凑过去聊天,中间不知道说了什么风话,便听见这样清脆的女声咯咯笑着来一句——“你就贫吧你。”

    有多少粗线条的鸳鸯红线,就是这么串上的呢?只怕胡同里嫁了人的姐姐们自己也记不得了。

    在胡同里,街坊,是个很说不清的词儿,邻里吵架骂街的时候,二大爷瞪着斗鸡眼,那模样简直可以吃了四大妈,可是每天他还得照样和四大妈对门,闻四大妈家韭黄炒鸡蛋的香味抽鼻子,听四大妈家电匣子里“坐宫”唱到精彩处要关灯睡觉了喊一嗓子——四姐您让我听完这段儿成不?

    街坊之间没有秘密,你们家有几棵葱邻居比你还清楚,谁家的小家伙拉屎了一院儿的人都得跟着闻味儿。晚上睡不着觉,略一凝神便能听见后院那谁家的新媳妇和新郎官也没睡呢,两口子叽叽喳喳能聊到半夜,当然声音都是压低了的你绝听不清的悄悄话。只偶尔,那新媳妇会“咕”地一笑,不自觉放大了声音让你听到一句——“你就贫吧你”。

    多少年后,忽然觉得,那一句略带娇嗔的话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旖旎风光呢。

    更多的时候,是夏天热了,看见某个院门里面几个黑影靠着门框磕牙,间或有下夜班的回来,推着自行车从几个人中间穿过进院,还得低低地说一声——对不住。

    这就是乘凉呢,哥们儿姐们儿聊着天,还能看看马路上的风景——马路上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时候大伙儿都那么着,谁也没觉得不正常。

    几乎无例外的是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把瓜子,一边聊,一边噼噼啪啪嗑得热闹。有时候,就听见嘎嘎大笑,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笑话,便有很不淑女的对着那讲笑话的男生肩膀上猛推一把,半戏谑地说——“你就贫吧你”。

    那种笑声消散在胡同里,就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自然。

    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来。那年在胡同的小店前头排队买啤酒,耳朵听着不知谁家传出来的评书,那是《四世同堂》,说的是瑞全诱杀冠招弟的那一节。这段书听过几回了,但听到这段,心里是很畅快——恶贯满盈,汉奸也有这一天。灰暗的北平在这一节里都闪烁出了希望的光彩。

    却听到旁边国槐下修理自行车的老头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哥哥?等着取车的老头问。

    前面好像瑞全和招弟挺不错的。修车的老头儿把车轱辘往倒立的自行车上装。

    不能吧。等着的老头儿用袖子擦把汗,说,就有什么,招弟也是汉奸,大义灭亲啊。

    是啊,汉奸啊,该杀。把车轱辘装好了,修车的老头儿慢条斯理地说,眯缝着眼睛看看,随口接着说道,我是叹那个世道,逼着你不能不杀,原来都是一个胡同里头的小儿女呢……

    当时觉得这话很新鲜,所以记住了,很多年以后,才注意到老舍先生没用任何一个好的字眼写过冠招弟。

    老舍先生也是胡同里人呢。

    也许,只有把她写得坏到那种地步,老舍先生才忍心让瑞全杀了她。

    都是胡同里的小儿女呢。

    一瞬间,仿佛胡同里头的国槐已经在了眼前,耳边还是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清脆地笑着的声音——“你就贫吧你”,还有故都那淡淡的煤烟味儿。

    电话里听来的一句话,就让人想家,还写了这么多,我这是怎么了我?

    难道,就因为是个中国人?

    “黄埔听训”——我在小学经历的变相体罚

    以我小时候上学的经验,北京的学校,公开体罚的很少,变相的体罚却也不是没有。其中罚站居多——想起解放军对士兵也不体罚,最常见的惩罚是“站军姿”,不禁琢磨这是不是一脉相承的事情。

    现在“学生不能体罚”政策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提出的,当时共产党虽然被称做“土共”,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很重视人权,蛮先进的。20世纪60年代人称“魔鬼教练”的大松博文到中国教排球,野蛮得很,周恩来总理看他训练看得一头汗,倒吸一口冷气——这大松简直是个法西斯啊!法西斯是法西斯,周总理却没纠正他,就说了一句话——社会制度不同,你可不许打我们的姑娘啊。后来中国女排果然成就斐然,严师出高徒,但是确实没允许教练打人。

    大松在日本是打人的,日本教育界原来提倡体罚,甚至通过高年级学生体罚低年级学生建立等级概念,不过近年来受西方影响改变很大。日本人做事叫死理儿,接受某个概念就做得很彻底,受英美教育思想影响,打学生的基本看不到了,但是暴力倾向依然存在,学生带着菜刀来杀同学,又成了某种新的隐患。

    想象“土八路”进城搞教育,提出不许体罚,我想有些当老师的可能会挠头——长官同志,这个玉不琢不成器,不打调皮怎么办呢?

    或许哪位长官灵机一动,就出了这个馊主意——不能打,可以罚学生站军姿啊!

    这一手能把枪林弹雨过来的兵训得服服帖帖,那么学生更不在话下了。

    我们小学的校舍是一座庙,教室在二层,原来是个佛阁。——这个学校今天依旧在用这个校舍,就是北京市东四三条小学,只是以前的篮球架子是用两大块功德碑压着的,现在改水泥板了,功德碑让文物部门要走了,说是有历史价值(有东四的朋友说那是咸丰年间的,不是文物部门收走了,是一家有钱的买了个四合院,翻修改造后觉得缺少历史气息,买了这两块碑竖在里面。想想和尚庙的功德碑竖在院子里增加历史气息,多少有些怪异)。

    “八路”和老师交流的结果,是我这号习惯“忘带作业”,偷工减料,跟老师抬杠的主儿得经常站到走廊上,“我站在城头观山景”了。对面房顶上长的草是死是活,有没有结籽,我比谁都清楚。

    我猜,看见太调皮的孩子,老师们也不是没有想打学生的时候。当时学校里两个体育老师年轻气盛,精力过剩,在院子里练起了空手道。两个老师平时都有外号,小萨看得得意忘形,大喊:“快来看啊,贾猴大战段鸡脖!”

    周围的学生哄堂大笑。

    结果人家两位不打了,“贾猴”恶狠狠盯着我,半天才说——你到我办公室来。

    吓坏了,磨蹭半天才去。

    “贾猴”有点儿二百五,琢磨着这位先生莫不是要揍我一顿?

    到了地方,这家伙拳头捏得嘎嘎响,最后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把炉子上的铁壶拿上,去水房给我把水加满提回来……

    让学生培养劳动观念,这不算体罚吧。

    后来才知道,当时“贾猴”在追求我的班主任童老师,一个两条大辫子的漂亮女孩子。童老师有点犹豫,私下和手帕交说——人是不错,就是有点儿猴里猴气……

    话传到贾老师耳朵里,正为这个烦恼呢,碰上我这个不长眼的。看动物世界,这种时期的雄性动物都特别好斗,那么温顺的鹿都逮谁顶谁,贾猴老师能跟小萨讲政策,应该算个了不起的教育人才吧。

    后来想想,那解放军站军姿的传统,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原来是从国民党那儿来的。

    国民党的老式将领,如胡宗南、黄杰,多有一站几个钟头不待打晃的好功夫,人称“黄埔听训”,那是有历史来头的。原来,建立黄埔军校的时候,军校教育长邓演达是非常重视军人风姿的,经常组织长时间的训话,学生们听训当然都是笔直立正的姿势。最初,时间长了有学生不耐烦乱动,甚至发生过遭到教育长朝天鸣枪警告的事情。这是因为邓教育长认为,连耐心听训都做不到,更谈不到成为合格的军人了。

    国共两军同源,共产党的军事将领,也有很多出身黄埔军校,莫非是他们把这个传统带到了解放军中。然后,又传到了北京的学校里。

    那俺们罚站就不是变相体罚,而是变相的“黄埔听训”喽?

    子非鱼

    和一位北京朋友通电话,讲今天早上京城大雨滂沱,其时乌云四合,天色阴沉,对面难以见人。有邻居惊呼——难道是猪八戒下凡了?

    猪八戒的官衔是天蓬元帅提调天河水军都总管,故有此说。

    我认为这纯属谣言,那时刚听一通灵的老哥说前些日子见着沙僧,沙和尚正跟孙悟空唠叨呢,说猴哥啊,咱不用担心师父了,现在二师兄的肉比师父的还值钱呢……

    以北京目前的猪肉价格,就算嫦娥让警察当不明飞行物抓了,猪八戒怕也没下凡救美的勇气。

    而友之语气,似惴惴。

    问之,原来有心事。盖其家养了一缸金鱼,今日忽然死了几条。这些天友人家中有人生病,担心这个兆头不好。

    略一思索,雨前气压低,如果没有及时换水,金鱼因为缺氧死亡,应该不是新鲜事。不过,老萨眼珠一转,想起一件事来,于是电话里立即向友人恭喜。

    死鱼还要恭喜,喜从何来?友人颇为诧异。

    当然。我说,这里面有门道啊。

    事情是这样的——

    几年以前,我到公司的香港分部去办事,会面的财务经理叫John,是个在加拿大受过教育的香港人。John为人柔和,狡诈多智,想从业务上赚他的便宜极难。他的办公室敞亮宽阔,引人注目的是窗子旁边放了一个大鱼缸,里面一条大肚子鱼在优哉游哉。

    John和我说话时,每次走过鱼缸,都要“当”地敲一下缸边。一敲,那鱼就一哆嗦。

    一次两次,每次如此。不好直说,等John不在的时候对他的秘书委婉说了一句——你们老板不会养鱼的,老这么敲,闹不好就给搞死了啊。

    秘书是从深圳过来的,一笑,开门看看John不在,回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您不知道,他巴不得那鱼赶快死掉呢,就是不好明着干罢了。

    好大的高级玻璃鱼缸,循环水系统,假山水草,看这架势John在此鱼身上投资不少。这下子老萨糊涂了——我说,这不对啊,要不喜欢就别养啊,花这么多钱养了干吗还盼它早死呢?看这个样子,这鱼的待遇可是不错啊。

    当然不错啦。这秘书是个典型的小八婆,对于传小道消息很是热衷,搁“文革”的时候估计生存都困难。她看看鱼缸,鬼头鬼脑地告诉老萨——当然待遇不错啦,比我都好。那是有原因的,你知道这鱼是谁?

    问得不明不白,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鱼还能是谁?有户口或者暂住证的吗?

    这鱼啊,就是我们老板自己,所以他不能让自己吃了苦头。

    看看鱼,肥肥的,与John颇有点儿相似,但绝不会是一个品种。老萨不明白。

    秘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得意地解释起来。

    原来去年以来,这个John家宅不安,自己生了很长时间的病,太太又得了忧郁症,生意也有点儿问题。John为此很是忧虑,于是花重金请了个风水先生来看。

    香港人有个奇特的地方,就是对于风水特别迷信,几乎达到内地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办公室一屋的洋博士,搬家却要举着个烧猪游行,由亚太区总监(现在是Cisco的副总裁了)Owen带头拜了才算仪式完成。所以,John请个风水先生也很正常。

    香港地面上的风水先生很值钱的,像John请来的这位据说给包玉刚解过厄的,一个钟头要上万港币呢。

    这样的先生果然身手不凡,看了一会儿就发现问题。一番解释之后,说John的种种灾难都是由于刚搬了办公室。其中说法很是晦涩,大意是John的新办公室迎面对着贝聿铭设计的香港中银大厦,这座楼是有名的凶楼,状似三棱刮刀,气势如虹,John是搞财务的,与之相克,但气势上无法与人家相比。最好的办法就是John搬家或者改行,否则双方必然要克死一个的——John克死中银的话造化也太大了,所以结果必然是……

    John绕着办公室走了三圈,最后觉得还是没办法。他坐哪儿是公司安排的,自己不能改——就算想改,有谁敢跟他换呢?改行?他不干财务,大概只能去跑马场当马仔了,也不行。

    最后大师收了银子,终于给他指点一条明路——兄弟不妨在窗户前养一条鱼,因为银钱如水,这鱼,也就算搞财务的了。那么,让它做你的替身,和中银去扛吧,什么时候这鱼死了,你就万事大吉,逃过了血光之灾。

    不过,一看John的表情,大师就赶紧提醒——这鱼饿了要给东西吃,不能多喂;该换水换水,水温要合适,不能从冰箱里拿水来换……总之,你不能虐待它,因为它就是你的替身,虐待它你自己也要倒霉。虽然鱼死你的灾就解,但只能等它自然死亡。

    John对大师的话很相信。按照秘书的说法,他也有一些阴险的办法,比如这么大的鱼缸只养一条鱼,期待让它孤独而死;把鱼食就放在鱼缸外面,希望这鱼跳出来抢食吃不幸晒成咸鱼干,但终究是不敢虐待这鱼的。只是,过来过去的敲一下鱼缸,这不算虐待吧?

    反正,过了一年我再去香港,那鱼还活得好好的呢,与John、中银大厦相安无事,真是命硬得很。

    所以,我对这位朋友说,你养的鱼突然死了几条,大概是作为你家人的替身应了灾,而你家人自然就平安无事了。实在是大吉大利啊。

    对面那朋友沉默半晌,最后冒出一句来——对啊,我爱人也是学财务的,街对面就有一个工商银行的ATM机!大师太神了!

    挂上电话的时候,感觉那边很愉快。

    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子非鱼……”

    让人发疯的太医

    有朋友送了我一本《刘太医谈养生》,作者自称是明代太医院使(中央医疗保健局局长)刘纯之后,从书中看其诊疗作为,颇有祖上之风。萨不是医生,对其中医疗和养生的内容不敢评述,只是觉得其中几段有关明代历史的文字读来觉得颇为有趣。

    冷静下来一查,史料中所谓“太医院院使刘纯”的身世,却和这本书中的记载大相径庭——刘纯是朱丹溪之徒,西北名医,但一辈子安贫乐道,行医于斯,并无进京做官的事情。而且,刘卒于永乐年间,书中所写的刘纯查勘宣德帝死因(宣德是永乐的孙子),为况钟治疗痢疾等事,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

    历史上的问题,刘太医好像也没法反驳。(其实刘太医还是太厚道了,可以直接拿乾隆说事儿嘛——“建奴”篡改历史,把有关史料都销毁了,另换了一套欺骗后世人民……)

    向医学界朋友问起这位“刘太医”的底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见着治愈的实例”,“这位前两年无照行医给抓了”。“据他说里根的癌就是他给治好的”。

    这年头的事儿啊。

    不过,这部书里面记载的一些明代太医们的事情,感觉和历史上的轨迹还是若合拍节的,看来就算不是真正刘纯的经历,也是来自民间一些有据的传说。

    比如,书中提到刘纯治疗永乐皇后徐仪华的乳腺癌,虽然延长了皇后的寿命达七年之久,徐死后刘仍然下了诏狱。这符合明代太医的生活,当时治不好病人的太医,甚至还有被殉葬的危险。嘉靖年间,宫女杨金英等拿皇上的脑袋练拔河,等拔完河一看皇上基本也断气儿了。要搁现在,这也就是奥运会要不要加个项目的事儿,问题那是明朝啊,好多人不能接受皇上断气儿这种事情,于是死马当活马治把皇上交给了太医院。

    这下,轮到负责扎针的李姓太医哆嗦了。倒不是医术如何,这死马谁不敢扎啊。问题现在皇上还有一口气,如果一针下去断气了,那无论原来是不是死马,扎针的全家都得送去殉葬。

    最后这位还得下手啊,不然眼看着皇上断气也是一死。

    一针下去,皇上从死马变活马了。

    李太医却因此心悸而死了,史称以命换命。

    所以,刘太医一书中太医职业风险颇高这个说法有历史依据。书中也提到了刘纯作为太医院使不得不负责处罚“有罪”太医的例子。

    太医院治疗的病人死了,主治太医就要受处分,甚至流放杀头。

    比如,皇后不育,治了三年还是不育,皇帝震怒,让把太医杀了(这个事儿,没准儿皇上比太医责任更大),院使只好让锦衣卫去杀人。

    比如,某藩王得了肝病,太医用清热利湿的方子,过了半年,藩王还是死了,皇帝震怒,让院使把太医杀了(皇上说不定还因此得个尊老爱幼的美名),夷三族。院使只能传达口谕,让锦衣卫去杀人。

    最黑色可笑的是皇上要减肥(据说是仁宗),太医用发汗拉稀的方法,结果呢,过了几天皇上疲惫不堪,让把这个太医革职,院使只能传达皇帝口谕,送太医回家抱孩子。

    ……

    既然刘纯没当过太医,这些故事也只能是村言野史了,听一听也就作罢。然而,书里面另有一段话颇值得回味。说刘纯总是奉命处罚这些太医,自己也觉得很不公平——有的病不是太医们能治得了的,有的治疗方法也是没法更改的,太医尽力了有什么责任呢?于是,刘纯和其他官员探讨是否可以和皇上商量商量,至少治死谁别让偿命不是?结果,刑部尚书答道:“老侯爷(书中刘纯封安亭侯),您说将官打了败仗怎么处罚?”

    一句话把侯爷噎了回去。

    如果医生对病人也能有将军上战场的心态,大概庸医杀人这类事情就要会少很多了。

    当然,每个大夫要能顺利退休也是身经千战了。

    要说此书,以此为例,也有合理的地方。

    当然,有些看着就颇为传奇了。

    比如,书中提到为了治疗徐辉祖的疯病,用犯人进行人体试验。

    徐辉祖确有其人,是魏国公徐达之子,建文帝的兵部尚书。金庸在《碧血剑》中曾提到过他,甚至把建文帝的复兴宝藏都藏在了小徐的宅子里。徐辉祖忠于建文,成祖惩处建文余党追上门来,小徐拿出朱元璋赐的丹书铁券闭门不纳,称“我父大功于国,子孙免死”。因为成祖当时地位微妙,瓜蔓抄抄得人心不稳,“软的更软,硬的更硬”,干脆便对徐未加惩处,以收买人心。

    这样镇定清醒,意志坚定的一个人,真疯的可能性很小,为了避免家族迫害以后装疯的可能性倒是有的。所说刘纯治疗徐辉祖是在仁宗年间,既然刘纯是死于永乐年间,这件事当然子虚乌有。

    而且,所谓用犯人进行医学研究的说法,也不大可能。王莽解剖了一个叛逆,(匡章?)被作为反面教材教育了一千多年,名医王清任为了看看尸体的结构只能走盗墓贼的路子,这刘纯搞大规模活体实验的事儿(据说持续了六十六年,实验完了还剩五千犯人),据说还用了不少犯官制造花痴和阳痿,这些史书中均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怎么可能?!

    虽然如此,我依然觉得此书中这一段写得饶有趣味,不在治疗,而在制造疯子。

    书中记载,要治徐辉祖的疯病,刘纯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疯子可以拿来研究,那怎么办呢?只好用犯人制造疯子。

    装神弄鬼吓唬,看杀人,吓疯的倒是不少,不过大多事过境迁也就痊愈了,和徐辉祖一疯十几年的情况不一样——废话,要是他装疯的话一直疯下去也是有可能的。

    最后刘纯想出了办法,主要是两招。第一招是击鼓传花,第二招是背书。

    有看官说了,大伙儿上学的时候谁没玩过击鼓传花的游戏啊?谁没有背过书啊?兄弟似乎依然很正常嘛,这两样和疯病有关系吗?

    本来是没关系的,让刘太医一搞,就有关系了。

    先说击鼓传花,游戏规则和我们在学校里头玩的一样,问题是中彩之后的奖励不一样,学校是谁拿了花谁出节目,刘纯实验室呢?是谁拿了花就让身后的番子一阵痛打。

    ……

    这招儿就够绝的了,还有比这更绝的。

    刘太医选中的实验对象都是文盲,却要求他们每天背诵大段文章,背不下来,就让番子用皮鞭抽打。

    而且是白天背书,晚上击鼓传花做游戏,轮流着来。

    结果如何呢?开始有犯人受不了折磨,大喊:“打死我也不背书!”让刘纯当场派人打死一个,于是全体肃然。

    那就只好背书了。

    结果,半年以后,全疯了。

    虽然故事几近传说,但能想出如此损招的,绝对是个人才,尤其是背书让人发疯,一般人绝对想不到书居然能有这样的功效。

    看来,书这种东西,如果把握不好,实在是个很凶险的事情。

    忽然想到,有记者问起“刘太医”书里若干不明之处,回答曰:“你不信不看我的书不就完了?”

    看来,刘太医蛮善良的,不听劝的话,连后果都在书里写给您了。

    乡下媳妇和大猪头

    公司里有个安徽来的小友,风流潇洒而又头脑聪颖,到日本没几天就拉上个女孩儿开始过家家。上班带饭盒来,下班带玫瑰走,每日里煲汤烩面,在女孩子的精心调理下,只把个小家伙吃得满面生春,唇红齿白,看来比在他老娘身边还滋润。此情此景让许多的老哥哥暗生懊恼——当初咱怎么就想不到这等好办法,弄了个一箱方便面吃半年的惨状呢?要让我回十年以前再来一回……

    算了哥哥,这种事儿讲究的是两厢情愿,小伙子有资本,换您,光有这心就您这一脸褶子怕也没人愿意跟您啊。

    再来一回估计您还是半年吃一箱方便面,换个牌子罢了。

    中国人的一大话题就是吃,于工作中休息时候,说说今天家里厨房有什么好吃的,也是一种消遣。听小伙子说到女朋友的好手艺,萨忽然想起我们旁边有个肉铺子很值得介绍——前田肉店,有的是猪蹄腰花,肚子肥肠,收拾得干净价钱还好,排骨才八十日元一斤,有没有兴趣?(有人不信,但星期天我刚带着佛山大学来的交流学者李锋先生去买过,价钱没有变,三百多日元,李先生买了两公斤回去,说是煲汤。好好的排骨不红烧了吃肉要熬汤,老广真是些古怪的家伙。)

    有没有兴趣?当然有了!记得有位在波士顿的兄弟提到开车三个钟头上屠宰场买猪下水,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中国人很少有不感兴趣的。

    别看现在欧美人士吃个虾都不要脑袋,当年他们对这些东西也是吃得津津有味的。苏格兰至今还保留着一道名菜就是染色的猪膀胱,这个我们都不会做。不过是工业时代带来的快节奏生活改变了他们的饮食习惯,这些制作麻烦,花费时间甚多的吃食,就只有在对吃特别在乎的中国人的餐桌上还能找到了。

    我们这位小兄弟最感兴趣的,却是猪头——才九百块日元一个大猪脑袋?!便宜啊便宜,什么时候去?看小兄弟跃跃欲试的架势,仿佛我们俩中间的桌子上,放的已经不是咖啡而是一盘肥腻腻,香喷喷的猪头肉了。

    眼看小兄弟要进入日本人说的“无梦无求”状态,赶紧给拉回来,毕竟还得上班呢。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小兄弟又找过来——老萨,这猪头怎么烧啊?我们都没做过这么大的玩意儿啊。

    哑然失笑,眼看着猪头变不成猪头肉,比看不着还让人难受呢。

    其实国人爱吃猪头肉的虽然不少,但大多是从商店买来,自己并没有亲手在厨房整治过这个东西,看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有点儿头晕是正常的。

    我母亲在河北工作的时候,就遇到过一次这样的事情。

    起因却是在承德见到一个乡下媳妇。

    那时候城乡之间的鸿沟极深,所以娶有农村户口的媳妇,城里人颇有顾虑,而乡下媳妇进城,也不免有些委委屈屈。

    这个乡下媳妇却是不同,待人总是落落大方的样子,看来日子过得蛮舒心。她老公是个很精干的个干部,两个人夫唱妇随,丈夫不卑,媳妇不亢,据说婆媳关系也很受大家的推崇。

    而喜欢谈论家长里短的八姑八嫂们说起来,却讲这媳妇嫁进来之前也蛮受气的,最后是一个猪头解决了问题。

    问起其中原委,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儿。

    这媳妇和她老公是自由恋爱,感情很不错,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未来的婆婆却不大同意。毕竟老人还想找个吃商品粮的儿媳妇,总觉得这样才稳妥。

    于是几次冷落未来的儿媳,曲意逢迎也没有效果。

    这个媳妇很聪明的,并不去“问个明白”,却让老公出面去做他妈妈的工作,自己对这些不满只当不见。

    恋爱中的小伙子总是勇往直前,果然和自己老娘过上了招儿,说你看××模样又周正,脾气又温和,还有什么挑剔的呢?

    老太太说这些都不能当饭吃嘛,她那个农村户口总是大问题。

    小伙子说那怕啥,不就几十斤粮食吗?她脑子可聪明呢,有的是办法。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以后日子还能过不好?

    不愿意和儿子对着来,老太太说了,要真像你说的倒也不错,不过我得试试,看她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聪明。

    过几天,未来的媳妇登门拜访,老太太便改了脾气,和颜悦色地聊起天来。中间老太太说,晚上全家一起吃饭,你能不能帮帮忙啊?

    未来的媳妇受宠若惊,当然是满口答应。生火做饭,这种活计她是从小干惯了的,并不担心。

    老太太朝门后头一指——好啊,那这个东西就交给你了,烧好了大家吃。

    说完,自己坐炕里边抽烟去了。

    媳妇兴冲冲跑门后头一看,顿时傻了眼——篮子里好大一个猪头啊,支楞着俩大耳朵。这十好几斤的玩意儿怎么烧?!

    想问问未来的婆婆,却见老太太一只大烟袋抽起来仿若神仙,眼睛半睁半闭,对这边看也不看。

    这才明白老太太是拿这玩意儿给自己来个考试啊。

    这媳妇会做饭,但猪头确实没有烧过。

    怎么办?要在自己村儿里倒也好办,找娘家妈问问,再不然给邻居家六婶说两句好听的,这猪头的烧法也就哄出来了。问题这城里头自己两眼一抹黑,连个熟人都没有,找谁去问呢?

    那时候又没电话,难道拎着猪头去派出所,问人民警察?同志,您知道猪头怎么烧吗?

    媳妇蹲下来对着猪头相了半天面,又站起来抱着自己的脑袋绕着灶台转了三圈。婆婆在屋里炕上暗中微笑,聪明伶俐啊聪明伶俐,看你怎么个伶俐法能对付得了这么个大猪头。

    转了三圈以后,媳妇不转了,挽袖子抓起了菜刀。

    婆婆吃了一惊,那时候吃肉不容易,好大一个猪头要让这媳妇乱来弄得没法吃她还真有些心疼。

    只见那媳妇一手提了菜板菜刀,一手拖了大猪头,昂昂然出大门而去。

    老太太感到奇怪,忍不住悄悄跟出去。

    河北民风,媳妇们在街门口择个豆子,洗个菜很平常,一来在外头忙活不影响家里卫生,二来还可以看看街上的风景。街上的人看我,我看街上的人。中国老百姓其实蛮浪漫的。

    却见那媳妇在门口放好案板,把大猪头放上去,抡起菜刀,对着这猪脑袋乒乒砰砰就乱剁起来。

    老太太险些气昏——这媳妇哪里聪明伶俐,简直是胡来!猪头哪有这个做法的?!

    心疼猪头,想出去制止,又琢磨应该让这媳妇吃点苦头……

    正犹豫呢,街对面走过来一个挎菜篮子的大妈,对着这媳妇就开口了——哎呀,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猪头哪有这个做法的?!

    媳妇马上放下刀,围裙上擦擦手,赔着笑道:阿姨,我这不是不懂吗?

    大妈放下菜篮子,拎起猪头看看,说了,不懂也不能乱来啊,这样不是都剁坏了?

    媳妇自自然然地接上话来——可不是嘛,阿姨,我这儿正发愁呢……那您说,这东西应该怎么做?

    “先拿火筷子烧红了,把这些毛燎掉,然后把下巴剖开,这里,这里,这里,不能吃的脏东西切掉,然后拿个大锅焯一下去腥味,准备些调料,大葱,姜,大料……”

    “要我说光焯不行,下锅时候弄点儿白酒烧滚了浇上味儿更好。”一个揣着手的大娘凑过来说。

    “对,还有就是别急着放盐,先炖透了再下味。”又一个大嫂嘱咐。

    “我们家婆娘烧这个的时候,起码放两头大蒜,家里有吗,要不先从我们家拿几头?”这是邻居二哥。

    ……

    转眼间围了四五个人,一个个对着猪头评头品耳(没有足),七嘴八舌,倒把个眉花眼笑的媳妇放在一边没人理了,一个劲儿地在那儿问——“大妈,那您说这么大的猪头放多少盐合适呢?”

    谁叫咱老百姓喜欢凑热闹还热心肠呢?

    晚上,一家人吃完香喷喷的大猪头,老太太把儿子叫过来,悄悄说,我那儿还有两个翡翠镯子,过两天给××拿上吧。

    ……

    回过神来,看见我们那小兄弟还眼巴巴等着呢。

    赶紧一五一十地解释——“将猪头镊净毛,放入清水中刮洗干净,猪面朝下放在砧板上,在后脑中间劈开,剔去骨头和猪脑,放入清水中浸泡约两小时,漂净血污,入沸水锅中煮20分钟……”

    没法不嘱咐清楚,我们这小兄弟也蛮聪明伶俐的,要是他也搬个大猪头在日本大街上拿菜刀乱剁,闹不好会被当做某种针对日本首相的示威抗议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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