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法夫妇退休较早，两人退休工资加在一起，还不到三百元，因此家中经济比较紧张，饭桌上很少见到鱼肉。
这一天，毛头中午从学校回来，对奶奶撒娇说：“明天学校要大考了，我想吃两块红烧肉。”
法老太听后，一阵心酸，搂过长得大头大脑的孙子，端详了好久才说：“好孩子，奶奶真想多买些好东西让你补补身子，可奶奶昨天刚付掉水电费，身边只剩下一元钱了。”
毛头好懂事，见奶奶伤心，忙改口说：“奶奶，我逗你玩哩，其实红烧肉没有豆腐容易消化，我根本不想吃。”
听到孙子说这话，法老太更伤心了，她从怀里摸出仅有的一元钱，交到毛头手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乖囡，咱们家穷，拿不出更多的钱，你去肉摊上碰碰运气吧。”
小孩总归是小孩，毛头马上高兴起来，拉着法老太的手要她一起去。法老太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她怕买一元钱的肉被人看不起，所以对毛头哄道：“奶奶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你自个去吧。”
毛头信以为真，于是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毛头一走，法老太的心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唯恐小孙子被肉摊上的人看轻，遭白眼。可万万没有想到，毛头回来的时候，手里竟拎着一块两斤重的纯精肉。法老太感到奇怪，正要问，毛头喜滋滋地解释：“肉摊上的叔叔认识我，他说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所以一分钱也不要，说是送的。”
这本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可在法老太的心里却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她认为这是家丑大曝光，人穷今后更会被社会看不起。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强烈的自卑感，使她的脸烧得通红通红，为了不让家人再遭别人歧视，法老太把心一横，决定到地下去与儿子、儿媳团聚。
法老太写下一封遗书，放在枕头底下，然后精心烧好一锅红烧肉，拌上剧毒农药，做完这一切，法老太就在家等着，等着祖孙三人共进最后的晚餐。
法老太在等阿法，想不到阿法今天还真有福气，刚才他路过第一百货商店，见在有奖推销“发灵”牌肥皂粉，买的人很多，阿法也一时心血来潮，上去买了一包，因为是即开式奖券，阿法当场打开，见有三只小白猪，一问才知中了一个二等奖，当场奖得五百元现金。所以傍晚回来时春风满面，腰板似乎也比平时硬朗得多。法老太见老伴得了奖，反倒有些为难了，一时竟下不了决心。蒙在鼓里的阿法见桌上摆着大碗红烧肉，就急着拿起筷子要吃。
法老太心“别”一跳，来不及多想，身子故意一斜，手一拨拉，将那碗红烧肉打翻在地，没等阿法叫出声，法老太已将红烧肉扫进畚箕，然后又亲自倒进弄堂里的垃圾筒。
阿法不知就里，心痛地埋怨道：“老太婆今天发昏了，红烧肉弄脏了，洗洗不是还好吃嘛，为啥要倒掉？”
正说着，毛头从外面回来，听说红烧肉被奶奶倒进了垃圾筒，不由委屈地哭了起来。
阿法心痛孙子，想起那奖得的五百元，眼睛一亮，安慰道：“毛头，别哭了，爷爷带你上饭店，红烧肉随你吃多少，咱们也痛痛快快地潇洒一次！”
毛头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法老太想想毛头从来也没进过饭店的门，所以也点头表示同意。
这天傍晚，天气相当好，阿法一家在寻找着他们理想的饭店。豪华气派的他们不敢进去，门外有迎宾小姐迎候的，又有点怕，最后他们总算相中了一家“富贵大酒家”。
这家饭店敞开着大门，堂口供着一尊财神菩萨，神龛前红烛高照，香烟缭绕，店堂内生意兴隆，座无虚席。一位中年服务员见阿法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头发银灰色，穿着白布无领衫，圆口布鞋，当作是大款港客光临，殷勤地介绍他们到一个叫“伊甸园”的包房去就餐。
阿法不懂行情，推门进去，里面很黑，只点了盏小灯。阿法正想找座位，旁边突然闪出一个女人，面朝他们跪下，口中念念有词：“我儿、我儿。”阿法觉得扫兴，堂堂饭店，藏着一个女叫花子，正想退出，那位“要饭的”说起了中国话，“欢迎，欢迎。”经解释，阿法夫妇这才搞清楚，这女人原来是服务员，刚才说的“我儿、我儿”，那是外国话，就是“欢迎、欢迎”的意思，她这就叫“跪接式服务”。
阿法定定神，朝四下看看，只见房间里铺着柔软的地毯，正中放一张雪白的小圆台，四周是线形沙发椅。当他们三个人落座后，服务员很快送上三小盅香茗，两只小碟子，一只碟里放着八粒花生仁，一只碟里有八条榨菜丝。
阿法夫妇正在嘀咕，喝茶为何用吃稀饭的小菜？服务员又送上一本厚厚的大红烫金菜单。阿法嫌室内光线暗看不清，就让服务员将灯开亮。谁知，灯刚亮，法老太突然尖叫一声：“喔哟……”双手捂住眼睛就往外逃，原来伊甸园的墙上有亚当和夏娃的赤身裸体画。这时阿法也看到了，顿时脸红耳赤，也要起身。这里的服务员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见状忙轻轻一按机关，一块天蓝色挂帘于是就自动把画遮了起来。阿法没法再走，只好把法老太又拉了回来。
两个人静静心，重新拿起菜单，可是一看都傻眼了：这哪里是菜单，分明是一本谜语大全：什么“春风杨柳”，什么“孔雀开屏”……阿法心想：这些菜到底是啥原料做成的呢？若从字面上去研究，那么吃“春风杨柳”应该到公园去，吃“孔雀开屏”当然要上动物园。
阿法正疑惑不解，那服务员主动上来介绍起来：“老先生若对菜单上的菜不满意，敝店还备有家常菜系列，四冷盆、三热炒、两道点心外加一碗罗宋汤，那是专门为吃厌了山珍海味的顾客预备的，每套只要两百元，既经济又实惠，二老不妨试一试？”
阿法一听两百元，早吓得头颈都缩进去了，忙向对面的法老太眨眼，准备开溜。
服务员轧出苗头不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道：“敝店的接客程序是从外国引进的，客人若有不如意的地方，尽可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去改进。但是三位如果不吃就走，老板怪罪下来，我定会被炒鱿鱼的。”说完，潸然泪下。
法老太平时最见不得人流泪，见姑娘如此可怜，心早就软了，对阿法说：“吃吧，两百就两百，别让这孩子丢了饭碗。”
事到如今，阿法也豁出去了，当下点头答应。
法老太担心两百元菜吃不了，就让老头子出去买几只塑料袋。待阿法回来时，菜上来了。冷盆是烤毛豆、盐水萝卜丝、鸡屁股、鸭头颈；三热炒为咸菜干丝、炒螺蛳、臭豆腐；两道点心是一碗鸡鸭血汤、三只刀切小馒头。说是家常菜，倒也没掺假，问题是数量真正少得可怜。一套家常菜系列，还不够毛头一个人吃的，菜已经上完了，可怜的毛头还在眼巴巴地盼着吃红烧肉呢。
一顿饭吃下来，阿法夫妇大呼上当，后悔莫及，等服务员送上账单一看，更是眼睛发黑。不得了，餐费两百元不算，还得加上伊甸园包房费四十元，空调费二十元，茶道小吃费四十元，引进式下跪服务费两百元，总计刚好是整数五百元。
阿法看着账单发呆。在他看来，今天天气不冷不热，开空调完全是多余的；这包房内布置得阴森怕人，不如大厅内光亮透气；那茶道不值一元钱；下跪服务费越发收得荒唐，看在眼里都恶心。
阿法把这些意思向服务员说了，原以为能得到她的同情，没想到刚才还温柔无比的她突然变成了白骨精，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恶狠狠地说：“这饭店是你们自己走进来的，现在吃了东西想赖账？没门！”
法老太见这服务员一边说一边双手乱舞，她怕阿法吃亏，忙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五百就五百。”
阿法不肯，他放开喉咙叫：“吃进去的我们可以付钱，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附加费，我们不付！”
“老家伙，你真想赖账？走，上保卫科……”这服务员撒起泼来，上前一把扭住阿法不放。
法老太哪见过这种架势，又气又怕，浑身发抖，连上去劝架的力气都没有了，毛头吓得直哭。
吵闹声惊动了外面的顾客，大家都跑进来瞧热闹。法老太吓傻了，害怕会出事，忙把阿法那五百元奖金丢在桌子上，拖过阿法和毛头含恨离去。
法老太受此刺激，悲愤交加，深感晚景凄凉，忍不住边走边把原先准备吃红烧肉自杀的事讲了出来。阿法听了，身子一阵哆嗦，落下几滴老泪：“唉，要我陪你去死，我眼都不眨一下，可毛头年纪还小，他的路还长呢，拉他同去，怎么对得起我们的儿子和儿媳？”
两个老人说着说着，家已经到了。奇怪的是他们家此时房门大开，里面挤满了人，有居委会的干部、派出所的干警，还有媒体记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法老太把有毒的红烧肉倒进垃圾筒以后，邻居有两条大黄狗跟着进去，吃了肉很快就被毒死了，这事引起了邻居们的警觉。有人亲眼看到红烧肉是法老太倒的，随后又见他们一家匆忙离家外出，恐怕这里会出什么事，于是他们立即向派出所报了案。民警会同居委会干部破门而入，在枕头底下找到了法老太写的自杀遗书，正当决定分散出去寻找时，阿法他们回来了。
不久，这件事被记者在报上报道了出来，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震动，各方面的慰问信、慰问金如雪片般飞来，特别是“发灵”牌肥皂粉厂老板，经商意识最浓，亲自上门送来毛头今后的学费三万元。
人间的春风已经吹进了阿法家的大门，他们的生命是能保住了，生活也得到了改善，但是尚有很多不知名的诸如阿法这样的家庭，是不是也该大家来拉一把呢？
（夏文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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