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隔壁-揭不开的红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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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后五婶说,从红盖头搭上头的那一刻,她就巴望着五叔来揭。好容易熬到天黑,梆子响了三遍了,五叔才闩上门。五婶知道,五叔要揭红盖头了。五婶心跳得欢,像那梆子敲。捂住心,她想:等五叔揭开红盖头,就美美咬他一口,然后紧紧抱住他,一辈子也不离开他。

    从门到床很近,也很远,五婶还是听见五叔一步步走向自己。她感到五叔捏住了红盖头的一角。霎时,五婶身子软了,有泪从眼中涌出。泪眼中,红盖头已掀起一角。

    可是,前院传来,啪啪啪啪”的打门声和叫骂声。五婶心里一惊,看见那掀起的一角又搭拉下来。只听五叔叹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五叔走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五叔被抓了壮丁。

    五婶想,既然是被抓了壮丁,不定哪天就要回来。闲了,五婶坐在床边,顶着红盖头,等着五叔回来揭。偶尔一声狗吠,或者院子里一丝声响,五婶都以为是五叔回来了。五婶急忙坐好,拽拽衣角,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过了好久,早没了声响,五叔也不见回来。直到鸡叫三遍,五婶才擦去泪,上床睡觉,又期盼着明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过,五叔却不见回来。

    五叔不回来了。解放时,五叔到了台湾。五婶没文化,不知道台湾在哪儿,依然坐在床边,顶着红盖头,等着五叔回来揭。爷爷奶奶见了,心里好苦,就劝五婶改嫁。五婶听罢,哭得天昏地暗。擦干泪,五婶说她要等着,她还说,五叔只要活着,就会回来。末了抱起我,叫我喊声“五婶”,我喊了声“婶”,她却哭了。湿湿的泪水滚进我嘴里,又涩又咸。

    以后的日子,我和五婶为伴。

    每天,五婶从地里回来,做完家里的活计,就拿出红盖头,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等着五叔回来揭。那时,我很小,觉得很奇怪,不知道等五叔为啥要顶着红盖头,就问五婶。

    “五婶,顶的啥?”

    “红盖头。”

    “顶着它做啥?”

    “等你五叔回来揭。”

    “五叔呢?”

    “就回来了。他揭了红盖头我才是你的五婶。”

    我不明白红盖头为什么要等五叔回来揭,五叔回来五婶才是五婶,就痴痴地望着五婶头上的红盖头,望着五婶姣好的身子发呆。末了,只听五婶叹口气,说:

    “你来揭,我等急了。”

    于是,我轻轻走过去,捏住红盖头一角,五婶急忙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怀里,呜呜地哭了。我就紧紧地抱住五婶,依偎在她温暖的怀里。过了好久,五婶就一次一次讲述结婚夜里的故事,讲述后来的苦愁,讲述五叔的干般好处。我睡着了又醒来,五婶仍然顶着红盖头坐在床边。五婶在等五叔,等五叔回来揭红盖头。可是,五叔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男人进过五婶的门。

    后来,满世界都热闹起来,满世界的人都戴上了红圈圈。戴红圈圈的人多了,红布就成俏货。不知是谁多句嘴,一群红圈圈砸开五婶的门,向五婶要红盖头做红圈圈。五婶不给,五婶把红盖头藏在我身上。眨眼,五叔就成了“特务”,成了“坏蛋”,五婶也成了“女特务”、“女坏蛋”。他们把五婶拉去大会批小会斗,戴高帽子游街。五婶不在乎,还是不给。五婶说戴高帽子游街没啥,只要红盖头在,日后五叔回来好揭。说着,从我身上掏出红盖头顶在头上,等着五叔回来揭。到了鸡叫三遍,五叔还没回来,五婶想起五叔的干般好,就哭了。时间一日日地过去,泪水洗去五婶往昔的风韵,留下满脸的苍凉,五婶老了。

    再后来,五叔从台湾来了信。五叔信上说,他是单身,他等着五婶。病倒多年的五婶听了,奇迹般地好了。她捧起红盖头,却已没了眼泪。日子也好了,五婶很快收拾好昔日的洞房,打扮得清清爽爽,坐在床边,顶着红盖头,巴望着五叔回来。天亮盼着天黑,天黑盼着天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红盖头仍旧顶着,五叔还没回来。

    五婶终究老了,等不住了,又病倒在床上。五婶摸出红盖头,顶在头上。五婶说,死了也盖着,带到阴闾去,你五叔要揭的。五婶说完就咽了气。我知道,红盖头里五婶的眼睛一定睁得很圆很圆,五婶盼着五叔呢。

    五叔回来的时候,五婶的坟上长满青乎乎的草。五叔就给五婶修了墓,又在五婶墓的左边给自己修了墓,两墓间用三尺长的红绸子连着。五叔说,他要把五婶领进洞房,给五婶揭红盖头。五婶盼着呢。

    我知道,五婶盼了一生。我想,红盖头揭开时,五婶一定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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