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人们就记得了四婶。四婶从哪里来？四婶有男人吗？四婶有儿女吗？没人知晓。只晓得四婶住着村口的两间瓦房。房外屋檐下有箱蜜蜂，墙角有一群鸡，房前有一块地。地边有四奶栽的一株桃，一株梨，一株枣，一株枇杷。平日里，四婶就在那块地里侍弄庄稼，或是坐在门前做针线活，四婶的鸡和小花狗就打闹戏耍，蜜蜂飞来飞去地忙活，桃花梨花妖妖地耀眼。逢着谁家的女人要生了，只消在树下咳嗽一声，小花狗竖起耳朵就叫，鸡就静卧脚前，四婶浅浅一笑，放下家什，杵着小脚一捣一捣地就走了。夜里回来，挂着一脸的灿烂，找出一块红布，绣上虎头、二龙戏珠，或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图案，装上麝香、雄黄、朱砂之类的，做成一个红兜兜。第二天，给那孩娃系在圆鼓鼓的肚子上。
红兜兜镇灾避邪，孩娃没病没灾疯疯地长。就是生了甚病，也没甚可怕的。只消在树下“咳”一声，四婶踏着狗声就来了。气喘了，就用梨子煨冰糖；咳嗽了，就在枇杷叶上抹了蜂蜜煎水喝；发筋了，她用麝香烧艾香，准抹。凡是小孩的病，四婶没有治不了的。况且，都是些小东小西的方子，也花不了甚钱，四婶又不收谁三条黄瓜四棵白菜。第二天，男人上山得了麝、采了金差，给四婶分一点，四婶又有了给孩娃治病的药了。村里人重情分，欠了谁的人情，总要设法子还上。杀了猪，拎一块肉；年关了，就逮一只鸡，颠颠地给四婶送去。送来了，四婶也高兴地收下。只是三天五日的，四婶又来了。拿一斤红糖和一双绣花鞋，或是三尺洋花布。看着那糖、那鞋、那布，比那肉那鸡贵出了许多，心中兀自没了意思。以后么，就瞅着机会把四婶门前的地翻了，或是把队里分给四婶的粮食送到家里。四婶心里高兴，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逢着谁家孩娃没奶吃了，她就买了红糖、拿着鸡蛋给人家送去。这是救命的东西，情分是没法还的。得了闲，女人就拉着孩娃去四婶家拉闲话，四婶的家中整天都是热热闹闹。在这热闹声中，也有人想给四婶找个伴儿。可是人们不知道四婶从哪里来，四婶有没有男人。未了，他们又想，即便就是四婶没有男人，满村里谁又配得上四婶的贤淑和美丽呢？没人配得上，人们只好作罢。也有人想让自己的孩娃把四婶认作干妈，又想四婶对谁家的孩娃都亲着爱着，也只好作罢。只是以后到四婶家来得更勤了，帮忙的也多了，四婶家里好滋润。
就这样，挨着瓦的媳妇生下小瓦时，四婶明显地老了。四婶就成了四奶。成了四奶的四婶平日里依旧在门前的地里侍弄庄稼，或是在门口做针线活，新来的小黑狗和先前鸡的后代们就在院舍里戏耍，蜜蜂在枝头花间忙活，桃花梨花妖妖地耀眼。这时，村里虽说有了医疗站，却没人信得过。十天半月的，那树下就有一声咳嗽，引出小黑狗的一声欢叫。四奶就放了家什，踏着狗吠一捣一捣地走了。夜里回来，依旧是一脸灿烂的笑，找块红布，绣上虎头、二龙戏珠，或是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图案，装上麝香、雄黄、朱砂之类的东西，做成红兜兜。第二天，又系在孩娃圆鼓鼓的肚子上。孩娃气喘了，依旧吃四奶的梨子煨冰糖；咳嗽了，四奶还用枇杷叶抹了蜂蜜煎水喝；发筋了，四奶还是用麝香点艾香推抹。都是些小东小西的方子，四奶又不收谁的三条黄瓜四棵白菜。
四婶成了四奶后，一切都似乎没变，其实一切都变了。四奶亲手栽植的桃树、梨树、枣树、枇杷已长得有水桶粗了。红兜兜上的图案虽然未变，红兜兜里虽然依旧装着麝香、雄黄、朱砂，但系红兜的孩娃已不是当初的孩娃了，当初的孩娃已成了孩娃的父亲或是母亲。山里也没了老獐了，红兜兜里的麝香是四奶托人从山外买回来的。日子日渐好了，村里的喜事也日渐地多起来。三天五日的，就有人娶媳妇或是盖房子，要么生儿育女！，家家都要摆几席，把四奶请上首席。四奶虽说不喝酒不吃肉，但谁也忘不了四奶。吃罢了喜酒，四奶就让当初的孩娃帮她搞下了满树的梨，或是桃，或是枣，或枇杷，每家每户送一点，然后背进城卖个好价钱，捎回一些红布、花线、雄黄、麝香、冰糖。这些都是四奶离不了的，也都是那些孩娃离不了的。
又是春天了，四奶门前桃花红得妖娆，梨花刚吐白，枣树吐出新芽，枇杷是一片苍翠。四奶就坐在院舍晒老阳儿。四奶面似桃花，发如梨白，身子骨还显出硬棒。四奶该是七十，还是八十，没人知晓。四奶接生了多少孩娃，救了多少孩娃和孩娃他娘的命，没人知晓，四奶也不知晓。四奶坐在院舍里晒老阳儿，看见当初的孩娃在山峁拦羊，在山腰开矿，在河边种地，看见孩娃的孩娃在学堂里读书，在操场上打球，在教室里唱歌。四奶看到这儿，浅浅地笑了。笑罢了，四奶就闭上了眼睛。
四奶死了。四奶死了，小黑狗卧在她的脚前，鸡在她的身后觅食，蜜蜂在花间忙活。一阵风拂过，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飘落在四奶的头上、脸上、身上，枝头上就隐约可见小小的桃或梨。枣树也有了绿意，宽厚的枇杷叶间的枇杷亦有指头大小了，门前的地里是一片绿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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