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是地主。

    蛮子其实不是地主。

    蛮子干了二十年的地主，还不知道真正的地主过的是嘛美气日子，长的是嘛样子。

    蛮子记得，那年公社麻主任给张四坪分了个地主名额，难住了蛮子他哥。

    蛮子他哥是队长，蛮子他哥没见过地主，张四坪的人都没见过地主，不知道地主是白脸还是黑脸。

    蛮子他哥就问麻主任。

    麻主任脸一吊，说，地主就是地主，地主是老蒋，地主就是反革命，地主有地。

    蛮子他哥不知道谁叫老蒋，不知道嘛是反革命，但他记住了地主要有地。蛮子他哥知道，解放前张四坪的人都没地。地都是八老爷的，八老爷是地主，八老爷早吃了枪子儿。解放后，张四坪家家都有地，地是毛主席给的。蛮子他哥不知道这算不算地主，张口想问一声，看看麻主任吊得老长的麻雀蛋似的脸，吞口痰把话咽了。

    话虽咽了，可事儿咽不下。麻主任叫他明后晌把地主送到公社，公社要狠劲斗争呢。他知道麻主任的厉害，他知道麻主任斗地主更厉害。但他不知道谁是地主，确切的说是谁像地主。不知道，不知道了就开会选。蛮子他哥想，开会选就好了。只要有人吆喝一声，都同意，那就成了，就像当初选自己当队长。

    可是，会开了两天两夜也没选出地主。人们都没见过地主，扯八辈子亲戚也没个干地主的，不知道地主是白脸是黑脸抑或是花脸。当初八老爷收租时来的都是伙计，伙计都是贫农，当时也忘了问八老爷是嘛样子。蛮子他哥想，要是解放后有地也算是地主，那都是地主了。但一想到麻主任斗地主的狠劲，他就不敢想了，也就算了。蛮子他哥没辙。没辙了，蛮子他哥就想自己去干地主。蛮子他哥张口想说出来，又想起麻主任斗地主的狠劲，想起离不开自己的一窝崽和病壳壳的女人，又把话咽了。蛮子他哥又想安排人轮流当地主，一想好多家的日子离不开汉子，还是把话咽了。

    末了，蛮子他哥说：“选不出，谁愿意干？”

    没有人愿意。

    “谁干了，不干活，记工分，分口粮。”

    没人愿意。没人知道以前地主过的嘛美气日子，都知道地主现今受的嘛罪。

    “谁干，一天五个工日，和麻主任一样吃派饭？”

    蛮子他哥咬牙甩出这话，就挨个儿脸瞅。可是人们都记得麻主任脸上的黑麻子，都记得麻主任斗地主的狠劲，都把头低着，蛮子他哥看不见。

    好半天，他弟蛮子才蹦出一句话。“鬼干。地主那美气日子没过一天，受罪了谁干？”

    蛮子他哥听了，狠劲盯着他弟蛮子。他弟蛮子年轻，一身的好肉，一身的好力气，又没女人娃子扯腿。

    “你见过？”好半天，蛮子他哥挤出一句话。

    “见过。我在八老爷家过过夜。八老爷有十个女人，个个都是小脚、大辫子打屁股。他早晌吃金子，中午吃银子，屙出来是铜钱”。

    “啧啧。”

    “啧啧。”

    蛮子在吹牛，都知道蛮子在吹牛，蛮子今辈子没出过张四坪，都啧啧称羡。

    “当真？”蛮子他哥问。

    “骗你做甚？”蛮子说。

    “好，你狗日就是地主！”蛮子他哥说。

    “我不是地主，我给地主提尿罐人家都不要。”

    “你就是，老子说你是你就是！”

    蛮子他哥说罢，就把他弟蛮子送到了公社，他弟蛮子就成了地主。

    蛮子成了地主，麻主任就狠劲斗了他三天，蛮子就蜕了三层皮。好在蛮子年轻，蛮子有劲，有一身的蛮劲，蛮子不怕。这儿斗一结束，那儿就去吃派饭。只可惜蛮子自此娶不上女人，没个崽，也没个家。一日日地吃派饭，一日日地挨批斗，蛮子就在这一斗一派闾过活。

    就这样，蛮子干了二十年地主。就这样，蛮子吃了二十年派饭。后来，没地主干了，也没派饭吃了，没家的蛮子就在他哥那儿吃。

    这年，蛮子他哥没干队长了，喝着酒，他哥说：“地主干得冤。”

    “不冤。”蛮子说。

    “冤！”他哥说。

    “不冤。年轻，又没拖累，我不干谁干。”

    蛮子说罢，倒满一杯酒。端起酒，干了二十年地主的蛮子还是想象不出真正的地主过的是嘛美气日子，长的是嘛样子。想起二十年的时光，一口酒咽下，满腹是苦涩和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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