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先生只有四十多岁,瘦面,无须,又戴一副黄铜镶边的水晶石眼镜,显得儒雅文气。而且,邬先生的穿戴也十分的讲究,不是长袍马褂,就是高领中山服,内外上下的搭配也十分讲究,人们见了都是一脸的敬畏。其实,邬先生非常和善。没病人了,他就坐在“同济堂”一册一册地读那线装书;来病人了,他就放下手里的线装书站起来迎接病人;闲聊了,眼睛就透过眼镜,给你讲古;求医了,眼睛就翻出眼镜,给你治病,早见晚见他都是那么和善和仁厚。
邬先生不仅和善,而且技艺也好,找他诊病的人就很多。人多了,免不了也有许多没钱的穷人求他诊治,邬先生也不拒绝,一样的热情一样的诊治,钱么,只有挂在账上。因此,邬先生的客人虽然不少,可没有挣下多少钱。有人为邬先生叫屈,邬先生知道后,只是一笑,说:“我是行医呢,我又不是挣钱。要是挣钱,我何必来倒流河。”
邬先生不是为了挣钱,可邬先生还是挣钱。邬先生挣钱是在何四爷死了以后。
何四爷被麻局长以通匪的罪名枪杀后,何家人都不敢收尸,都担心再背上一个通匪的罪名,何四爷的尸体就摆在西河坝。邬先生知道后,就买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买了绫罗绸缎的老衣,赶着马车把何四爷拉回倒流河。麻局长知道了就挡住邬先生,不准收尸不准拉回倒流河。他见邬先生如此张狂,就想把邬先生投入大牢。
麻局长问:“你是他什么人,凭甚来收尸?”
邬先生白了他一眼,说:“我是他朋友。”
麻局长问:“朋友?莫不是同志哥?”
邬先生说:“不是,是朋友。”
麻局长说:“他是通匪罪,你莫不是共匪?我要把你投进大牢!”
邬先生说:“坐大牢我不怕,你先让我把何四爷安埋以后再说。”
邬先生说罢,漠然地瞪了麻局长一眼。然后洗去何四爷身上的血迹,给他穿上老衣,抱起何四爷装进棺材里,再拍拍身上的尘土,赶着马车傲然地离去了。麻局长和他的黑狗子看着邬先生慢慢地远去了,什么话也没说,也跟着去了。
邬先生把何四爷安埋后,满以为麻局长要来找他的麻烦,就把店里的事情安排好,收拾好一包线装书准备去坐大牢。可麻局长一直没来,倒是找他看病的人一日日多了起来,一是相信他的医术,二是敬重他的人品,就连镇安城里许多富商大贾有病了,都撵到倒流河来请他诊治。不管是南来的北往的,邬先生是一样的精心,一样的热情,邬先生的生意就越发地红火。
就这样,邬先生很快就富了。邬先生富了,就引起了“鲤鱼塘”张胡子的注意。一天夜里,张胡子就领着一群喽啰撬开了“同济堂”的大门。张胡子走进“同济堂”时,他发现一个瘦面、无须、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汉子在灯下读书,对他的到来全然不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张胡子就想给他一点颜色。张胡子恶出一口浓痰,“啪”的一声甩在大厅里,邬先生才放下书,笑着问:“诊病呢?”
张胡子也不作答,拎着手枪擦了擦鬓角。邬先生呢,眼睛则翻过眼镜,说:
“你的病早了,我洽不了。”
“治你个鸟,我是土匪张胡子。”
“哦,想什么就拿什么吧,别拿我的书。”
邬先生说罢,又坐下看书。
昏暗的桐油灯下,邬先生看得那么专注而又那么的凛然不可侵犯,张胡子兀自呆了。直到喽啰喊他下手时,他才领着喽啰悄然地走了。走到门外,他回头看看,邬先生依然专注地看书。书里的故事张胡子不知道,但张胡子自此知道倒流河有了读书的邬先生,自此他不再涉足倒流河。
倒流河平静了两年后,就解放了。解放后邬先生就把诊所交了公合了营。“同济堂”就改名卫生院,邬先生不当老板当了院长。后来,院里又来了书记,再后来书记又兼了院长,邬先生又当医生。当了医生的邬先生和初来小镇时一样,每天天一亮就到卫生院候诊。这时,邬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仍是无须,瘦面,鼻梁上戴一副镶铜边的水晶石眼镜。不过他已不穿长袍马褂了,一色的中山装白衬衣,儒雅得让人敬畏。有人看病了,他的眼光就越过眼镜给患者诊病,没人诊病了,他就坐在那里看线装书。人们虽然为他叫屈,他不在乎当院长或是当医生,他依旧是那么宽厚和热情。可是,他不在乎别人很在乎,别人不希望邬先生一直挡在自己的面前。于是,“文革”开始的时候,他的一个学生领来红卫兵,把他的线装书当作“四旧”烧了,他的处方权也被红卫兵剥夺了。他们还给邬先生准备了盛大的批斗会。在批斗会上,倒流河的人看到邬先生的头发竟然一夜间全白了。邬先生的头发虽然白了,但邬先生仍然穿着笔挺的中山服白衬衫,鼻梁上架着镶着铜边的水晶石眼镜,仍然儒雅文气得让人敬畏。满眼依然是那样的仁厚和热情,人们见了,心里就涌出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是夜,邬先生就死了,邬先生死了,倒流河的人就把他的学生赶出了倒流河。倒流河卫生院的医生就一茬儿一茬儿地换,一茬儿一茬儿换了许多人,倒流河的人明明知道邬先生已经死了多少年了,每次到了医院还是嚷着要找邬先生治病,邬先生好像至今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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