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鬼记-史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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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龟室,史苏就闻到一股霉味儿。他敞开门窗,阳光立刻闯了进来,在灰暗的地面上画下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格子。秋阳总是这样明澈,连飞舞的灰尘也被照得亮晶晶的。史苏暗自叹息,五年来变故频发,竟连龟室也疏于打理了。

    一片片龟甲静默着,待在它们各自的时间里。周成王削桐叶封弟、晋国初立的年代,已经渺远了,只留下一些零星的兽骨,史苏隐约记得是在西墙边的角落里。共和以来的甲骨想必也不齐全了。但是史苏可以肯定,自桓叔封于曲沃,到武公代晋,再到当今的晋侯,历经四代,征伐祭祀,卜算决疑,每一片龟甲都在。当年,正是他把一车车的龟甲从曲沃搬到绛,放进了这间龟室。

    史苏顺手拿起一片龟甲,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方形的钻孔,美妙的裂纹,还有那两行卜辞,都是他的手笔——应该说是上天借他的手,为晋国留下的祝福。他甚至记得这只来自齐国的灵龟,个头特别大。那时他也还年轻,照例择了吉日,沐浴斋戒,升坛衅龟。白雉和骊羊的血把这只青黑色的大龟染得通红。他手中的刀,锋利得像冬日的寒冰,轻柔得像春风吹过田野,腹甲和背甲剖下来的时候,灵龟的身体还是完整的。当时他就对这片漂亮的腹甲赞叹不已,这几年他竟没再见过这样将近一尺的大龟甲,龟室里新藏的,尽是些五六寸的小玩意。看来国运衰微,灵龟有知,远远地避开了。

    没有人点数过这里有多少片龟甲。他和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的生命,都和这些神奇的裂纹交织在一起,又化作了简册上的一钩一划。他觉得,比起荀息、里克那样当权的大夫,这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荣耀。他曾以为这份荣耀毫无疑问会由儿子继承,但是现在他不敢肯定了。如果晋国不复存在,家族的使命将在他手里终结。一想到这些,史苏就觉得心头烦乱,他努力整理着思绪,很显然,此刻应该考虑的不是荣耀,而是怎样躲避即将到来的一场大乱。

    晋侯的宫中,变得出奇的安静。磔鸡驱邪的血腥味、巫师低沉的咒语都消散了,只剩下一丝药草的苦味,牵绊着晋侯的性命,徘徊在廊柱之间。这淡淡的气味也要散去了吧,那时,一切都将结束,一切都将开始。

    史苏检视着龟甲,它们没有一片相同,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色泽的差别非常细腻,更别说那上面的裂纹了。这些年,他几次试图把龟甲按照时序整理一下,每次都是开个头就放弃了。倒不是因为事情烦琐,而是做着做着,心中就会升起一片渺茫的厌倦的云雾,年轻时那种专注又轻快的感觉到哪里去了呢?这种厌倦,才是最可厌的东西。

    要是能像父亲一样就好了。他死在晋侯继位的前一年。而且,他从不怀疑巫史的职责是天命所系。临终之时,他又把绝地天通的上古往事,祝宗卜史的尊荣和代代相袭的职守对史苏讲了一遍。那就是回光返照的时刻吧,父亲垂死之际焕发的光彩,没有被时光抹去,却徒然地增添了几分悲凉。看不见世道的变化是父亲的幸运。他不会知道,就连世典周史的司马氏也离开周天子,跑到了晋国。司马苌精通典籍,见闻广博,两人相谈甚欢,但当他问及离开洛邑的原因,司马苌的面色立刻黯淡了,他只是轻轻地说,为臣者不可妄议君之过。

    其实,早在平王东迁洛邑、周室衰微之前,各个诸侯任用的巫觋,就有一些驼背、跛足、奇形怪状之人,如今则变本加厉,招摇撞骗的传闻不绝于耳,巫蛊媚术,更是等而下之,为人不齿。纵然这等恶行无碍祝宗卜史各司其职,但四官在渊源上毕竟与巫觋难脱干系,卜筮之事,也是众口纷纭,多有谤词。更何况,他的身体也有缺陷,对于一个昭告天命、记录人事的掌史大夫,最有讽刺意味的莫过于这个缺陷了。

    一片龟甲停在了史苏手中。终于找到了。他心中一阵悲哀,又是一阵快意。他一直想再看看这片龟甲,在晋侯弥留之际,这个愿望变得愈加强烈了。

    阳光渗入了这片牙黄色的、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龟甲,裂纹是锯齿状的,犹如尖利的牙齿,还有两道清晰的纵纹,穿过这排牙齿。很特别的纹理,如果只看图案,它甚至显得很漂亮。火焰哔哔剥剥地灼烧着,龟甲慢慢地呈现出这个图案的时刻,史苏永生难忘。

    天意,就从那一刻开始显现。

    史苏记得,那也是一个秋日。头天夜里,落了一场雨,水积在院子里,东一块西一块映着天光。

    地上的蓝天忽然碎了。晋侯一脚踩到水洼里,他浑不在意,一边走一边问跟在后面的史苏:“咱们的乌龟这回又说什么了?”

    史苏躬身答道,占卜的结果是齿牙衔骨之相,征伐骊戎,虽胜不吉,先胜后败。然后,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出自己进一步的推断:“齿牙……口,口也,离……离散之象,不可……不可不防。”

    晋侯默不作声,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近乎孩童的神色。然后这笑意冲口而出变成了一阵大笑:“什么口啊牙的,晋国难道不是寡人说了算?”

    从来是他说了算。史苏早就发觉,晋侯和他的父亲很不一样。武公一生虽然杀伐无算,将亲族剿灭殆尽,但在天命问题上却很谨慎,卜筮不吉,就另择时机再卜再问,不现吉兆,绝不动手。而晋侯的不敬天命,几乎从他一继位就开始了。他要把长女嫁到秦国,卦相不吉,但他没有丝毫犹疑,照嫁不误,口口声声都是秦晋联姻的好处。晋侯对待占卜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似乎只是懒得把这套代代相传的礼仪废除掉罢了。吉兆权当助兴,凶兆也毫不在意。灵龟蓍草,他大约只看成一个摆设。史苏劝谏过、争辩过,但没有一次能让晋侯改变决定。

    晋侯的笑容总是很爽朗,也总是让史苏感到难堪。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下这个毛病。私下里与朋友闲谈,他也能滔滔不绝,可一到朝堂之上,尤其是事关占卜,他的舌头立刻就变得迟钝。晋侯一定觉得这很滑稽。有一次优施在宫中凑趣,就是抱着一只灵龟学他口吃的样子,晋侯虽然斥退了这个倡优,但分明笑得很开心。史官之职,只是在名义上维持着往日的尊荣,早晚还会沦落到更为不堪的地步吧。

    阳光下的龟甲显得格外宁静,无论是多年前那个杀伐的秋天,还是眼前这个垂死的秋天,似乎都和它无关。

    就这样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吗?有些字句史苏早已在心中酝酿,晋侯的生命就要落幕了,他一生的行迹,他的昏聩,他的刚愎自用,他屠戮亲生骨肉的残忍,最终将由他这个史官昭之后世。但是……史苏心中时常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晋侯听从了这片龟甲的旨意,如果他舍弃了小小的骊戎,史乘上记载的又将是什么呢?

    二十余年来,晋侯伐灭骊戎,灭霍、魏、耿,设计吞并虢、虞,晋国的疆域扩大了,朝中颇有人为此兴奋不已,但史苏始终冷眼旁观。开疆拓土,意味着国力的强盛,晋国如今在诸侯中的势力,确非武公之时可比,作为史官,他不能视而不见。但代代相传的教训也告诉他,嗜好征战,不恤民力,并非仁义之君,也不是立国之本,终究无法服众怀远。还有,晋侯与秦联姻,目前边境虽然还算安宁,可秦国一向是虎狼之心,秦伯也绝非受制于妇人的等闲之辈,谁知道会不会为将来种下祸根呢?

    史苏虽然不曾随晋侯出征,却能想象他在战场上的模样。每逢征战,祭祀授兵,他虽神态庄重,合乎礼仪,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兴奋,完全没有朝堂上那股懒散随便的劲头。他一身戎装登上战车,原本魁伟的身材更显英武。据说在战场上,晋侯经常吓得荀息等三军将领魂飞魄散,他完全不顾身份,为了杀伤一个小小的兵卒,也敢把自己置于险地。这不是君子之勇,不过是蠢人的莽撞。

    即便如此,如果没有骊戎之役,晋侯的一生,也配得上他一国之主的尊荣,绝没有那般令人发指的污秽。可惜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史苏凝神端详着面前的龟甲。晋侯固然是个莽撞糊涂的人,但他毁于妇人之手,却是史苏一生中觉得最难以置信的“天意”。

    走进龟室前,史苏看到了骊姬。她拉着奚齐,从晋侯的寝宫中跑出来,叫住了正要离去的荀息。

    骊姬面色苍白,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傲慢,倒很像她初来晋国时那种风尘仆仆的模样。她先是呆呆地看着荀息,忽然推了一把奚齐,命他跪下。

    荀息一言不发,也不看骊姬,只是跪下还礼,然后把奚齐扶了起来。前来问病的里克此时也未离去,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照旧没有任何表情。

    看来,晋侯已经把奚齐托付给荀息了。史苏想,晋侯的神志依然清醒,他不但预见到身后之事,而且没有选错托孤之人。荀息的表情,平静而沉毅,看样子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的前途恐怕比任何人都艰难。自晋侯的病势眼见着无望,里克等人的活动想必也频繁起来了,说不定此时已经和逃亡在外的重耳或者夷吾取得了联络。五年前他称病在家,坐视太子冤死,两位公子出逃,如今才想起来匡扶正义吗?不过也不唯里克,史苏想,当年面对晋侯的逆行,朝臣们都噤若寒蝉,都是听之任之的帮凶,也包括他自己。

    史苏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骊姬的情景。他并不觉得这个女人很美。他喜欢丰腴的女人,骊姬太瘦了,不过这也让她显得很别致,一个北方的蛮夷,生得却如楚地女子一般苗条,但是那窈窕里分明又膨胀着几分野性。她与晋侯同车而归,她蜷缩在晋侯怀中,四处张望,眼神中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惊惧,就像一匹随时要奔逃的母马。而晋侯全不管太子和三军将士披甲相候,只一味在她耳边轻声絮语。那一刻,史苏顿时明白了龟甲预示的“胜而不吉”是什么意思。

    回想之下,史苏觉得自己从骊姬联想到母马,其实和第二次见到这个女人有关。那是不久之后的一次围猎。早听说骊戎人是养马和驭马的能手,不料亲眼得见,却是通过一个女人。骊姬旁若无人地将一匹白马从车上卸了下来,她一边轻轻挠着马耳,一边低声咕哝着什么。然后她抓住马鬃,也不知怎么身体就飞了起来,跨在马背上。她回过头,冲晋侯一笑,转眼就飞奔而去。骊姬那一瞬间的笑容,她眉毛轻挑,眼睛闪闪发光的神态,确乎和晋国的女人很不一样。史苏还记得,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口中有些干燥,他把目光转向晋侯,就看到一张兴奋得几乎发狂的脸。晋侯跳下车,优施立刻心领神会地伏在地上,晋侯踩着他的背,姿势有些笨拙地跨上一匹健壮的黑马,冲向骊姬的背影。众人愣了一下,才催动车马,鼓噪着跟了上去。

    史苏呆立在马蹄和车轮扬起的尘土中,他想起一个传闻。据司马苌说,骊戎人的宗庙里,祭祀的并非自己的先王,而是一种人首马身的怪物。这种怪物就在骊戎的森林里,昼伏夜出,迅捷如闪电,有人说吼声如雷,也有人说似婴儿啼哭,逢之必死。骊戎人每年的大祭,供奉的也并非牛羊,而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处女,由巫师也就是骊戎王在宗庙中剖取心肺,将血涂遍木头刻成的怪物。那木头也是骊戎森林中的神木,据说一旦喝饱了鲜血,就会变得光滑无比,发出汩汩的流水般的声响。骊戎王每逢征战,都要割木取血,以血涂面,抓获的俘虏,一律血祭这神木刻成的怪物。所谓淫祀,莫过于此。想必是多行不义,人血饮得太多,晋侯轻而易举踏平了骊戎,骊戎王一把大火将自己和宗庙、怪物烧了个干净。史苏当时听闻此事,着实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担心一向百无禁忌的晋侯会对骊戎人的淫祀感兴趣,倘若晋国的宗庙里也配祀一个怪物,那惹来的可不仅是诸侯的嘲笑,而必定是名正言顺的讨伐。

    史苏本不相信世间有喝人血的木头和半人半马的怪物,但看到骊姬如同长在马上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司马苌也许不是信口开河。

    围猎后不久,晋侯就要立骊姬为夫人,朝堂哗然。里克认为当迎娶中原大国之女方合乎礼仪,侍奉太子的狐突甚至说了些很锋利的话,就连荀息都劝晋侯三思。公子夷吾要说什么,被郤芮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公子重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唯有申生太子,显然是左右为难,不断说些事君以敬、事父以孝的话,劝阻着自己手下的大夫。

    史苏一言未发。看着晋侯在一片喧哗中面沉似水的模样,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对于争得面红耳赤唇焦舌敝的大夫们,他有一丝同情,又有一丝得意,仿佛只有他才摸得到晋侯的心思。

    “都别说了!”晋侯忽然一拍几案,声震屋瓦。

    朝堂顿时一片静默。

    “是寡人要娶夫人,不是你们!”

    不过,晋侯的怒火仿佛瞬间就消失了,他脸上又浮现出史苏熟悉的那种近乎孩童的笑容,语气也和缓了:“不过呢,这个事既然大家有疑问,还是交给咱们的乌龟来办吧。史苏大夫呢?你怎么不说话?”

    “臣……臣领命。”史苏躬身道。

    “打仗,寡人说了算,娶老婆,寡人要顺应天意!”晋侯开怀大笑。

    那片龟甲到哪里去了?史苏四处翻找着。

    二十余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那读起来颇为晦涩的兆辞:“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

    一切都应验了。自从晋侯专宠骊姬,生下奚齐,又与骊姬之妹生下卓子,一切就滑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骊姬设下圈套,构陷太子下毒弒父,性情温良的申生被逼自尽,重耳夷吾两位公子逃亡在外,晋国的希望一一破灭,朝政臭气熏天。

    史苏终于在墙角的一堆碎片中找到了这块龟甲,它也不完整了。史苏还记得,当时晋侯沉着脸,狠狠地把这片龟甲摔在他面前:“你的乌龟怎么老跟寡人作对!再用蓍草卜一卦!”

    蓍草显现的当然是吉兆。如此亵渎灵龟,天理难容。本来先卜后筮,颠倒了次序,已是不合礼法。从筮不从卜,更是倒行逆施。所谓的吉兆,实际上是凶兆,是警告,更是惩罚。

    这一点,永远别指望晋侯能够明白。得了吉兆,他立刻喜笑颜开。史苏照例劝他听从龟卜的结果,骊姬决不能做君夫人,他也依旧笑得很爽朗:“寡人要顺应天意!”

    说到底,他是铁了心要娶这个女人。

    史苏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晋侯面前据理力争,他失去了以往的淡漠。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火气,他不是早已对晋侯不抱希望了么,他不是早就想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例行公事么,也许是这片被摔裂的龟甲激起了他的愤怒吧。但他终究不敢直接指责晋侯被女色迷惑,他只是反复申说筮短龟长,必须遵行龟卜的道理。王者,无不敬受天命。天意昭昭,国运所系,敬天爱民,是立身之本。他明知道这些话对晋侯没有意义,却越说越激动,口吃也越来越严重。

    晋侯一直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就抛出了一句话:“史苏大夫,你真觉得你能窥见天意吗?要是你错了呢?”

    从那以后,史苏就很少占卜了。晋侯似乎也有意冷落他,卜筮之事,更多地交给了郭偃。二十年了,他从未忘记过晋侯的话,那不是嘲弄,晋侯是一脸的认真。那句话一直在折磨他。由他来解释天命,仅仅是因为他凑巧生在了史官之家吗?但谁又能说这个“凑巧”不是天命呢?他的解释、他的预言一定没有纰漏正确无误吗?如果他错了是否也是上天的意愿呢?如果他是那种辩才无碍、大言欺人的草野狂徒倒也罢了,可他是要面对宗庙社稷、后世子孙的史官,天人之际那种深奥微妙的关联,真是他可以把握的吗?二十年来,史苏难得睡上一夜整觉,他学会了收摄心神,摒除杂念,但稍不留神,思绪就会纠结在这团乱麻上,他整夜地回想自己的每一次占卜,反复思量它们的因果,最后总是掉入一团渺茫的空虚中,不了了之。

    史苏把碎裂的龟甲拼在一起,那句兆辞依然清晰可辨。如今他终于可以回答晋侯了,代价却是太子的死,两位公子寄身异邦,还有近在眼前的大乱。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呢?想起晋侯认真的样子,史苏觉得后背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必须摆脱这个念头,晋侯是个一意孤行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会娶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必定会给他生下儿子,一切都不可避免。晋侯违背天命,咎由自取。

    晋侯为新夫人大摆宴席。钟鼓齐鸣,乐工们把《关雎》唱得声传四野,酒浆和菜肴流水一般呈上来。朝臣们轮流向晋侯和夫人祝酒,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反对过这桩婚事。优施当庭起舞,唱了一首郑国的淫靡小调,唯恐晋侯笑得不尽兴,又把民间盛传的齐襄公兄妹乱伦之事添油加醋讲得绘声绘影。晋侯似乎一点没意识到故事的不成体统,他笑得东倒西歪,把酒都洒了。骊姬却只是微笑,初来乍到的惊慌已经无影无踪。她一身华服,态度矜持,举止虽不合宫中礼仪,却别有一种轻快敏捷的气息。她的腮上飞起一抹桃红的酒晕,这酒气蒸腾着,荡漾到她的眼睛里,勾兑出亮闪闪的眼波,又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流到晋侯不能自制的笑声中。史苏看在眼里,心中的叹息更深。他忽然发现公子重耳也在望着骊姬,眼睛里黑沉沉的看不出在想什么。重耳察觉了史苏的注视,他冲史苏一笑,调转了目光,和太子说笑起来。

    史苏没有动箸。喧哗声混合着酒肉的浓香从四周拥挤过来,他觉得胸口憋闷,一阵阵的恶心。

    晋侯已经喝得手舞足蹈,他竟跑到乐工席中,把编钟乱敲了一通,大声唱了起来:“駉駉牡马,在埛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思无疆,思马斯臧……”

    晋侯有个好嗓子,嘹亮开阔,很有气势。这首从鲁国传来的歌,大约是他最喜欢的。史苏暗想,晋侯固然宠爱骊姬,但说不定他这辈子最爱的是马。黑马白马黄马,唱来唱去都是马。厩里的马已经有一大群,每年他照样会从屈地挑选良马。他是一方诸侯,六艺之学大多马马虎虎,相马术这种旁枝末节却很精通。

    朝臣们也应和起来,雄壮的歌声在酒席间起伏,忽然又响起了杂沓而响亮的马蹄声,只见优施四肢着地,口中嗒嗒有声,模仿着马的步态向骊姬爬了过去。骊姬扬声大笑,摸了摸优施的耳朵,递过一杯酒。优施张口衔住酒爵,转身向晋侯爬去。

    史苏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优施的媚态,是变本加厉了。而且他显然有种天生的灵敏,总能在不同的场合找到最值得献媚的人。

    晋侯接过优施叼来的酒爵,摇摆着身体挡在了史苏面前,他笑得已经快唱不下去了:“駉駉……牡马,在……埛之野。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

    史苏急忙起身。晋侯把酒爵递给他,又挥手叫来司正:“把史苏大夫的菜肴给我撤掉!”

    晋侯笑嘻嘻地说:“骊戎之役,你说是胜而不吉,一半对,一半错。对的一半,赐酒!错的一半,罚你没肉吃!寡人打了胜仗,得了美人,哪有比这更吉利的!”

    酒席之间,众人的笑声轰然响起。

    史苏看了看四周,喧哗声显得很不真实。在一片笑脸中,他忽然看到一双乌黑的眼睛很认真地盯着他,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公子重耳,却马上发现竟然是优施。他心中一惊,转向了晋侯,稽首谢酒,一饮而尽,朗声答道:“占卜的结果……就……就是如此,若臣有……有所隐瞒,是臣不能尽忠职守,臣该受的惩罚,就……就不只是没有菜肴。再说,就算……就算没有祸患,防范一下有……有什么害处?但愿是……是臣错了,那是晋国……之福……”

    晋侯拍拍史苏的肩膀笑道:“好啦,好啦,你的乌龟,你的天意都对寡人很好……来人!斟酒!谁的酒爵也不许空着!”

    那一场盛宴,被回忆滋养得格外华美,也格外凄凉。有酒无肴,按说是当众给他难堪,不过至今他也认为,这个惩罚,取乐的成分大于羞辱,晋侯是兴之所致,酒后失德。真正令他挂怀的,其实是优施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一个下流的倡优,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呢?

    让史苏介怀的还有一件事。他记得,在耳畔响彻那首鲁国的颂歌之际,他心中回荡的却是另一首歌谣:“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

    自五年前太子死后,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向史苏致意,称赞他的预见性,说他是最好的卜者。史苏唯唯诺诺地应付着,说鉴古知今,是史官的本职。他不能忽略的,是想起这首“瞻卬昊天”之际,他真正的心情。歌谣就像一根尖利的针,扎向时光深处。夏桀、商纣、周幽的亡国往事,早已成了诸侯大夫必修的老生常谈,当他发现这样的故事可能就要在面前上演的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分明压倒了心中的忧惧。这种心情,是否背弃了史官之职呢?

    那天,筵席散后,史苏也微醉了。乘着酒兴,他竟对平日怀有一分戒惧的里克说了许多话,口齿似乎也变得利落了。他提到了这首歌,说夏桀、商纣、周幽,无不是灭国得女,娶敌手之女还万分宠爱,种下祸乱的根基,最后还不是都亡于妇人之手?谁说兵戎相见都是男人的事?上阵打仗靠男兵,像妹喜、妲己、褒姒,还有骊姬这样的,那就是敌人派到后方的女兵!骊戎之役,灵龟分明显示了离散之相,晋国必乱!骊戎嗜血,晋人必以血偿之!亡无日矣!

    里克微微眯着眼睛,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句话,却不做任何褒贬。史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里克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言语也谨慎,从不像其他大夫那样明显地逢迎太子或是某位公子。在朝政上,他也会劝谏晋侯,但从不坚持。晋侯待他虽不似待荀息那般亲密,但也十分倚重……果然,里克只是淡淡地说:“倘若真如灵龟所示,我们多加防范就是,这也是做臣子的本分。”

    史苏想,不相信灵龟的,并非晋侯一人。

    像里克这样的人,大约是相信一切皆可为的,区别只在为与不为,成与不成。他们可以把利害成败分析得头头是道,从而选择为或不为。他们不关心这利害成败背后的天命,所以也不明白有些事是无法防范的。比如谣言。

    自骊姬生下奚齐,绛城的街巷间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流言。说这位新夫人白天是女人,晚上就会变成一匹马。晋侯的寝宫中,时常在夜晚传来马的嘶鸣声,许多人都听见过,有人说那叫声很欢快,也有人觉得很惨厉。据说还有一位寝宫的侍者,曾亲眼看见在黑沉沉的宫殿里,有一匹白马立在晋侯的榻旁,喷着鼻息,把帷幕吹得微微飘动,然后抬起前蹄踏灭了地上的烛火。侍者第二天就不见了。后来有人在晋侯的马厩里看到过一个被挖了眼睛的人头,埋在食槽的干草下面,是由于厩中的马匹都惊慌不安、不肯吃食才发现的。也有人说不是人头,而是血糊糊的、看上去有点像一对眼睛的东西和一截小腿。还有一种传闻,说人头其实是马从食槽里衔出来的,它们一点都不畏惧,因为晋侯得到了骊戎的秘方,养马用的不是普通的草料,而是浸过血的干草,并且必须是人血,这样养大的马,不但肥壮,而且习惯了血腥气,在战场上才能无所畏惧,拼力向前。

    史苏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晋侯的马厩里,明明是上好的干草,他拾起一把草闻了闻,一股清香,微微散发着苦味。他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

    史苏又专程去拜访了司马苌。马和血,都与骊戎人的淫祀有关。他猜想这就是谣言的来源,又被无知的人胡乱编造了一番。司马苌告诉他,骊戎人的怪物,典籍中并无记载,他是听公子重耳说的。他也试图查考这个怪谈的来历,却全无线索,有人说是优施从宫里传出来的。然后司马苌的表情变得有点神秘,他说,宫中之事,还是不要追究为好。

    史苏不想追究什么,宫闱之中污秽的传闻,他也并非一无所知。事情只要一搭上优施,就让人既厌恶又迷惑。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巷陌间的流言,意味着百姓的怨望,人心的离散,晋国的根基已经动摇了。灵龟的预兆,在一步一步地应验。

    太子申生在新城自杀的消息传来时,宫中忽然飘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起初以为是积藏的肉醢腐坏了,庖人着实将御厨清理了一番。然而恰逢重耳、夷吾两位公子来朝,重耳一进宫就晕了过去,从此人们越来越觉得这怪味像是血腥气。时值隆冬,惯常的北风竟然无影无踪,腥臭的味道一天天地积聚起来,在蓝得静止的天空中发酵。

    在史苏的印象中,似乎是一夜之间,绛城内外的桃树就被砍得残缺不全。新岁未至,家家户户就在门口立起桃梗,插上桃枝。宫中的每一间房屋,都用桃茢祓除了一番,晋侯的寝宫尤其仔细。宫内外的侍卫,也都配了桃弓棘矢,稍有异状,就乱射一气。

    史苏没有立桃梗,也没有佩桃殳,他很想见见太子的鬼魂。巫师们常把遇鬼之事说得活灵活现,他这辈子却从来没有这样的遭遇。太子下毒弑君,这话别说骗不过他,只怕也骗不过国人。倘若太子的魂灵能把事情的经过和他详细说一说,哪怕被晋侯衅了战鼓,他也要秉笔直书。

    朝堂上空荡荡的。晋侯独自一人,半卧在王座上,似乎是睡着了。明亮而干燥的光线从窗户里倾泻而下,一丝一缕像是能用针挑起来。

    晋侯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淡淡地说:“你来干什么?寡人不是说了今日不朝么?”

    史苏恳请为太子立祀。他知道此时若说为太子洗冤,必然牵扯出骊姬的诡计,那是火上浇油。他只说,国人都在议论宫中的异味,认为是太子的鬼魂作祟。祭祀太子,可以平息物议,也是顺应民心。

    晋侯冷笑一声:“申生胆小如鼠,料他也不敢来寡人面前作祟!他自己要死,寡人可拦不住!”

    史苏暗想,真不知晋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生出柔弱仁孝的太子。

    晋侯又道:“你们要祭就祭,寡人从不与死人为难。”

    事情这么容易,史苏倒有些错愕了。他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

    这时,奚齐忽然骑在优施背上出现了。他一手举着张小桃弓,一手捶打着优施的后腰,高声吆喝着。优施极配合地学作马嘶,忽然间调子一变就成了驴吼,嗯——昂、嗯——昂地叫得震天响。奚齐吓了一跳,用桃弓狠狠地敲着优施的脑袋。骊姬跟在后面,哈哈大笑。见到史苏,她的笑容一下子停顿了。

    十几年的岁月丝毫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痕迹。她的腰肢依然纤细,似乎轻轻一触,手就会弹起来。那张干净得发光的脸,像是能把所有的污秽之事一扫而空。关于她是马妖的传闻,国人大约已经淡忘了,她终于成了尊贵的君夫人。她冬日是火,夏夜如冰,没有她,晋侯就不能入睡,这一点尽人皆知。

    史苏行礼告退。晋侯忽然道:“臣弑君,子弑父,你的史乘里不都是这种事吗?寡人再告诉你一件事,重耳和夷吾已经偷偷跑掉了,现在奚齐是晋国的太子,你别忘了记上一笔!”

    晋侯将奚齐揽在怀中。那孩子咯咯笑着,冲着史苏,将桃弓拉得嘣嘣响。骊姬走过去,擦了擦奚齐额头的汗,衣袖轻轻拂过晋侯的面颊。

    史苏觉得,晋侯有了几分老态。忽然间,一种深深的疲乏潮水般涌上来,把他淹没了。

    史苏最后一次见到晋侯,是在马厩里。

    齐侯在葵丘会盟诸侯,晋侯在路上染了风寒,中途就返回了。当史苏听到晋侯召他入宫的时候,不禁有些惊奇,因为晋侯多年来像是把他忘了。当他发现自己被带到了马厩里而不是晋侯的床榻前,就越发惊奇了。

    晋侯轻轻拍抚着一匹额头上有块黑斑的白色牡马,看上去还好,只是脸色有些灰暗,显得很疲劳。那马的年岁不小了,肚子已经塌陷,两条后腿处更是瘦得见了骨头。它温顺地低下脖子,鼻子里喷着热气,把嘴凑到晋侯手边,吃着一把干草。

    “大夫认得它吗?它也是我们晋国的功臣。”

    史苏摇了摇头。不过他疑心这就是骊姬飞身而上的那匹马。当年的情景,依然如龟甲上的刻痕那般清晰。

    晋侯嘹亮的嗓音忽然就衰弱、沙哑了,但也变得和缓了:“在屈产的宝马里,它也是万里挑一的。七年前,把它作为礼物送到虞国的时候,寡人可真是舍不得。”晋侯笑了笑,“好在荀息说话算话。你知道的,他向虞国借路,把咱们的老仇人虢国灭了,反手把虞国也收拾了,还把这匹马披红挂彩地带了回来,可是那天寡人却不怎么高兴,你猜为什么?”

    史苏又摇摇头。

    晋侯叹了口气:“它老啦!老马看着最让人伤心!寡人也老了,怎么变得这么多话!”

    史苏躬身劝晋侯好好调养,话没说完他就住口了,他又看到了晋侯若有所思的目光。

    “人老了,想的事就多了。寡人这一辈子,怎么也比不上齐侯是不是?此时,他正在葵丘,一呼百应,威势前所未有,周天子也得派人献礼。而寡人在马厩里,和匹老马在一起。”

    史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晋侯从未这样和他讲过话。

    “将来人们会从简册上读到,齐侯是尊王攘夷、会盟诸侯的明主,寡人是个大大的混蛋,为了个女人,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齐侯……有……有管仲辅佐……”

    晋侯笑了起来:“对呀,而寡人谁的话也不听,连你的乌龟也不信。你的预言都应验了,应该很高兴吧?”

    “臣……臣有失职守……”史苏心中一痛。那个一直折磨他的问题在此刻变得更尖锐了——当初,他为什么不拼命坚持呢?即使因为坚持丢了性命,他也将名传后世,身死不朽,这不正是史官渴求的荣耀吗?

    晋侯摆了摆手:“你没做错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过寡人也不后悔。”

    风卷起一片沙土,贴着地面打着旋儿滚了过来。晋侯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用手梳理着被吹乱的马鬃。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寡人也来卜上一卦,用不着你的乌龟……寡人死后,晋国必乱,奚齐年纪还小,他们母子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哈哈,这个不算预言,傻子也知道是不是?”

    史苏无言。晋侯从来不是一个认不清形势的人。莫非自骊姬生下奚齐,他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下了决心,也下了狠手。太子申生被逼自杀不算,他还攻下重耳和夷吾的封地,追杀两位公子,他想要铲除后患,把一切为奚齐安排好……

    “太子……太子冤……冤枉……”

    “好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死得冤。他不是还显灵来着?”晋侯有些不耐烦,“他从小就婆婆妈妈的,没个男人的气概……算了,寡人要说的不是这个……”

    晋侯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近乎孩童的笑容,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你觉得重耳怎么样?”

    史苏想起了重耳黑沉沉的目光。这位公子生有异相,据说是骈肋,但他从不张扬,永远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对王位更是没有表露过半点兴趣。倒是他的几个家臣,赵衰、狐偃等人,显得十分干练。

    “公子重耳是……仁……仁德之人……”

    “这个世界仁德管什么用?莫非你以为齐侯靠仁德就能匡定诸侯?要是讲仁德,寡人祖祖辈辈都在曲沃待着呢,哪来的今天的晋国!没有了乌龟,你就不会说点有用的话吗?”

    史苏唯有沉默。晋侯召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晋侯的胸膛起伏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些年,你一直跟寡人作对,寡人要做什么,你都说不吉利,还在外面散布谣言,说风凉话,寡人几次想除掉你,可事到临头又改了主意……后来寡人就想,吃肉也要有骨头才香,寡人偏要留着你这块骨头,看看天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哈,哈哈!”晋侯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寡人一生纵情肆意,活得痛快!这就是寡人赢了你的天意!”

    晋侯迈步向寝宫走去,身体一晃,险些摔倒。史苏要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了。他走了几步,又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晋国必定是重耳的。你若有本事留得一条命,将来就去跟他讲天意吧!”

    史苏一直琢磨不透晋侯召见的真正用意。是为了将要形诸简册的词句召见一个史官吗?可那些有关仁德的论述是不会给他留下好名声的,相反他必须考虑要不要隐去这些令人反感的言辞。那么晋侯是把他当作对头发泄一通吗?更不可能,晋侯这等目空一切之人,怎会把一个小小的卜史放在眼里。

    一道阴影飘进龟室,停留在史苏面前,斩断了地上残留的斜阳。

    史苏抬起头,看见优施冲他一笑。

    史苏第一次定睛打量他。优施是公认的美男子,举止颇有风度,如果不是那双精光四射、过分灵活的眼睛,他大可以冒充朝中的显贵。史苏一直觉得他难以琢磨,比他带来的这道暗影还要飘忽。他自然是奴颜婢膝之人,可有时胆子又大得出奇,说些含沙射影的话,让人简直分不清他是在逢迎还是在讽刺。晋侯高兴的时候不吝赏赐,一旦被惹火,他就免不了皮肉之苦。可过不了几天,晋侯又会把他召来。史苏厌恶这个优伶,却不敢小看他。毫无疑问,他是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人,而且与朝中的大夫多有往来。

    优施行了一礼。随即蹲下身,拨弄着一片龟甲,道:“大夫很会躲清净啊。现在宫里都乱成一团了。”

    史苏道:“晋……晋侯……”

    “这会儿可能已经差不多了吧。早晚的事。”

    优施悠闲的语气让史苏感到一阵恶心,他本来就讨厌这种伶牙俐齿的人。

    “宫中很快会乱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您不打算先避一避?”

    连日来史苏一直在思量这个问题,他在朝中并无靠山,也从未参与立储之事,这本来意味着安全,但是他的儿子和荀息之子走得很近,难保不会祸及家人。

    优施似乎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荀息大人一向尽忠竭力,他既然答应了晋侯扶助奚齐,就是死路一条。他势单力孤,肯定不是里克的对手……”

    史苏暗想,优施果然心明眼亮。但还是道:“你……你怎么断定……”

    优施哈哈一笑:“这是明摆的事,您和我一样清楚,怎么装糊涂呢?”

    见史苏不说话,优施的语气里有了几分得意:“我虽然高攀不上里克大夫,但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如果您需要……”

    史苏立刻道:“不用!”他心中苦笑,这究竟是什么世界啊,一个优伶居然也敢大言不惭地要提供庇护。

    优施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站起身,理理衣襟,道:“其实,我是来告辞的。也来道谢。”看到史苏疑惑的表情,他又道:“多年前您说过,晋国不是安居之地。我那时就觉得您说得对,可咱们的君侯听不进去啊……太子一死,我就下了决心,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你……去……去哪里?”

    “哪里还不都一样?好在咱们的君侯没说要拿我殉葬。”优施满不在乎,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狡黠,“我也不打算给君夫人殉葬。”

    他提到骊姬的语气很奇特。史苏心想,莫非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是真的?莫非他真的敢在晋侯眼皮底下和骊姬私通?甚至有人说,他为骊姬陷害太子一事,探问过朝臣的口风,里克就是被他警告,才称病不朝的。优施就像角落里的老鼠无处不在,但他究竟做了什么又没有一件能够坐实。无论如何,晋侯一死,骊姬就危在旦夕,这个小人无非是怕受牵连。

    “您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专程来告辞吧。”优施道,“这么多年,我看来看去,就您是个明白人。我很佩服。和您说说话,我走得踏实。”

    优施弯腰抄起一片甲骨,眼睛一亮:“这就是那个齿牙衔骨之相?送给我行不行?”

    史苏摇摇头,他懒得开口。这个优伶如此喋喋不休,得寸进尺,让他觉得十分厌烦。

    优施轻轻用甲骨拍打着掌心,淡淡地说:“您瞧不起我,是吧?”

    史苏想,既然问出了这句话,说明这个人的聪明也有限。

    “优伶是贱业,你们当然瞧不起。不过我看咱们是一样的,我是说我和您。”

    史苏笑了:“不……不一样。晋侯见到我就皱眉头,见到你……”

    优施哈哈一笑:“您的意思是,我是谄媚的小人,您是君子。但是您别忘了,我演戏,您也演戏。”优施晃了晃手中的甲骨,“占卜的时候,宣告卜辞的时候,您敢说您不是在演戏?”

    史苏觉得血往上涌,他很想破口大骂,舌头却笨拙地一跤绊倒。

    “我当面给晋侯讲故事,您在简册上讲故事。所以都一样。你们这些宗史卜祝,都是在演戏,不过排场比我大多了,哈哈!”

    史苏心中一沉,愤怒被疑问替代了。他可以蔑视优施的胡言乱语,但如果晋侯也将他视为装模作样的巫师,装疯卖傻的优伶呢?到底是什么,使这个人蔑视天命,践踏卜史的尊严呢?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他再也捕捉不到。

    优施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那笑声举剑自刭了一样。他的面色严肃起来:“您别生气,我开玩笑呢。您不会跟一个下贱的倡优生气吧?”

    史苏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他并不相信这个优伶是来闲聊的,于是道:“你找我……到底……为……为什么?”

    “确有一事。”优施的眼睛闪烁起来,声音里染上了一点哀伤:“如果奚齐真的被杀,又无人收葬,您就做做好事吧。他年纪还小,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没有做一国之君的命。”

    史苏有些诧异,他见过优施疯疯癫癫地陪着奚齐玩耍,那不过是一个倡优的本色,没想到他会对这个孩子存有感情。猛然间,史苏心中冒出一个念头,他霍地站了起来。他尽力作出平静的表情,心却被一柄鼓槌擂得咚咚响。莫非那些秽乱的传闻,竟还有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答案?如果奚齐竟是优施之子,晋侯的一生就不仅染满了悲惨的血,也浸透了荒谬的血。

    “我想您不会忍心让一个孩子曝尸荒野的。何况,他好歹也会做几天晋侯,能名留史册,跟我这种下贱之人可是天壤之别啊!您会给他记上几笔的是吧?”

    也许是真的,也许他不过是信口胡编。也许他会痛快地承认,也许他会一脸无辜地否认。史苏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追问,作为一个史官,他第一次感到无可奈何,面对优施这种人,真与假的边界比衅龟的刀刃还要薄。

    优施把甲骨交到史苏手中,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狡黠的笑容,他眨眨眼,道:“话说完了,您……您多……多保重。”

    优施离开后,史苏呆坐了许久。龟室里的阳光已经消散了,秋凉卷着暗影沁入肌骨。他慢吞吞地升起一盆火。

    一阵嚎哭声飘了过来。史苏走出龟室,侧耳细听,哭声停顿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响了起来,正是来自晋侯寝宫的方向。

    晋侯的死讯很快就会传布开来,然后是设祭、下葬。不知里克等人发难,是否等得及晋侯入土。

    夜色已经变得沉郁。哭声停止了,留下无边的空白的寂静。史苏忽然看到一匹白马,在前方缓缓而行,马尾轻轻摇摆,温顺的姿态散发着一股芬芳。他心中一惊,定睛细看,白马却不见了。只有寒寂的夜和不远处的宫室里几星摇曳的灯火。

    史苏回到龟室,他把双手拢在火盆上,觉得暖和了许多。火光让他的手指舒展开了,皮肤上泛着一层透明的金红。他想起一种传闻,说是有的巫师,能依据手上的纹路来占卜。当旁门左道都打着天命的旗号行事,都宣称自己能解释天意,巫史的职守就要丧失了,天命的信念就要衰微了。不敬天命,即可肆意妄为,这是乱世的征兆。

    火焰卷起一片光亮,也让龟室充满了暗影。史苏看到自己巨大的影子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他拈起有齿牙之相的甲骨看了看,扔进了火盆,接着又把那两片破碎的甲骨扔了进去。卜辞在火舌的舔噬中时隐时现,渐渐地响起了细微的碎裂声。史苏的胸中被空无的静默填满了,优施的言辞,梦寐般的幻象,还有其他纷乱的思绪,都变得很遥远。

    晋侯赔上整个国家,还觉得自己赢了,那样的蠢话,也就是他的自我安慰罢了。真正的胜者,是这些虽不能出声、却无所不晓的龟甲,是他这个口吃的代言者。他读懂了一切,但他已不能扭转这个世道。他和他断断续续的预言,都将隐遁在以往荣耀的时光中。悲哀的快意在史苏心中膨胀着,此刻,他终于领会了上天赐给卜史的命运。

    真正的卜者,真正的史官,要尽到自己的职责,但也要跳出自己的职责。他不属于眼前的一时一地,不属于某个诸侯,他属于从不间断的时光河流。他将要载之简册的一切,也并非晋侯一人之得失,而是这行将衰微的天命,在变乱的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声音。也许后世的有心人,会循着他的声音,去探索天命的真意。

    史苏扣上了龟室的门。夜色渐深,蟋蟀的叫声敲打着九月的寒凉,风卷过树梢,四野间回荡着一片低沉的呜咽。他仰起头,满天的星宿,正用一种明亮、寒冷又无动于衷的目光,逼视着他。

    大火星眼看就要隐没在西方了,即将来临的冬日将是严酷的。金光闪闪的太白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忽然间,一颗流星迅捷地穿过太白的光晕,消失在龟室之后。史苏打了个哆嗦,向黑沉沉的夜色中走去。

    鬼生曰:晋献公之悖天逆行,昏聩刚愎,惑于妇人,于史有征。然其豪爽决断,如快马利刃,亦不失骨格。史迁记假途灭虢之事,云荀息以屈产之马归奉献公,公笑曰:“马则吾马,齿亦老矣!”其英爽之姿如在目前,令余不能释怀。文中想象献公之性格,多赖此事。

    《国语》载晋献公言之于里克曰:“立太子之道三:身钧以年,年同以爱,爱疑决之以卜筮。”献公之杀申生立奚齐,爱无疑也。卜筮之兆,三违之也。倘献公从史苏之言,焉有骊姬之乱?倘无骊姬之乱,焉有重耳出奔?倘无重耳出奔,焉有秦楚之助?倘无秦楚之助,焉有文公之霸?晋文公者,蒲地一公子耳。天道奥妙,祸福相倚,始于乱而终于霸,晋文之令名,亦成于献公之恶哉?

    巫史同源,民神异业。昔在颛顼,重黎氏绝地天通,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火正黎司地以属民,天地之官各归其位。唐虞绍述之,相沿以至于商周。殷商以降,巫觋渐失其尊,位列祝宗卜史诸王官之下,常以为牺牲,人所贱视。祝宗卜史各司职守,史官记事,亦掌星占卜筮,观天命而察人事,人主所倚重。奈何乱世频仍,大道崩而人心离,迄于司马迁,遂有“固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之愤懑。

    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去周适晋,盖逢晋献公在位之际。周惠王元年,献公即位。周襄王元年,献公卒。后司马氏散为三支,在卫、在赵、在秦。史迁者,秦少梁司马氏之后也。由是观之,史苏者,史迁之祖耶?尝与史迁之祖共席耶?虽不可考,亦增小说之兴味。

    史官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述往事思来者,集大成者,史迁也。史苏之名虽不彰,然其通天机而晓人情,占卜皆中,谈吐磊落(口讷讷不能言,小说家笔法也),亦《左传》、《国语》之奇人也。故《隋志》著录之《龟经》,虽历千载犹托其名。

    天命不存则人欲肆,上帝若死则人心危,古今不贰,中外一体。奈何畏天命而察人事,今人俱忘之哉!当此利来利往、庸碌纷扰之世,史苏之明,何可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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