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鬼记-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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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很静。站在院子里,也能听到夫子重浊的呼吸。端木赐心想,莫非就是今天了?

    “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七天前,他匆匆赶回鲁国,还没进门,就听到夫子哀伤的歌声。夫子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身形佝偻,原本中气十足的嗓音,如败絮般黯淡着飘散开来。分别不到一年,夫子的模样,竟像是老了十岁,而且一见到他,眼泪就下来了,连连问他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就像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一根浮木。当晚,夫子就一病不起了。

    端木赐觉得很累。刚刚在齐、吴、越、晋四国走了一大圈,旅程不顺利,一路的绞尽脑汁、唇焦舌敝就不必说了,刚到吴国不久,就传来子路惨死的消息,他当时就觉得,夫子可能会承受不住。所有人都说颜回是夫子最喜欢的学生,端木赐可不这么想。他一向觉得,夫子最爱子路,别看子路经常冒傻气,也经常挨训,但他们之间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绝对与众不同,夫子对儿子伯鱼,都没那么随便。颜回死的时候,夫子恸哭一场,也就罢了,但子路死得那么惨,据说夫子从那时起就见不得肉酱,闻不得肉的味道……那我呢?端木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这个学生对夫子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被砍成肉泥的不是子路而是我,夫子会怎么样呢?

    端木赐的嘴角,轻轻一撇。夫子曾说他是瑚琏之器,当时他很高兴,事后才意识到,夫子话中有话,他真正欣赏的是“君子不器”。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呢?其实夫子一向待他很好。

    州仇刚刚来过,说是奉国君之命,来探望夫子。可这个探病的人,连夫子面前的席子都没坐暖,就拉着端木赐到院子里说话了。他先是问出使四国的情况,端木赐搪塞过去了,他自己心里也没底:那一套连环计,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呢?但至少齐国暂时不会对鲁用兵了吧,没听说边界有什么动静。万一真打起来,鲁国除了献城求和,还能有什么办法?

    然后州仇的话锋就转了。恭维话谁不爱听呢?州仇的神色看上去相当真诚,这一面让端木赐觉得受用,一面又让他想起夫子老挂在嘴边的“巧言令色”,他不禁在心里笑了。州仇说着说着,看了一眼房门,忽然就压低了声音,说最近朝野间有不少议论,比如少正卯的冤死,比如夫子和卫国的君夫人……端木赐立刻制止了他,态度很含蓄也很坚决,这倒让州仇红了脸,匆匆走了。

    这些陈年旧事带起的谣言,怎么像灰尘一样总也扫不干净,而且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迎风飞舞呢?越是琢磨,端木赐越是觉得,州仇的话,是特意说给他听的。州仇说什么并不重要,但如果这并不仅仅是他的意思,如果朝堂上的人,如果季氏甚至国君本人……

    “子贡!早听说你回来了,瘦了一圈!累坏了吧?”冉求一身华服,走了进来,声音依旧低沉动听。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挑担的仆役。

    端木赐躬身行礼,他记得当年带着束脩来拜见夫子,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冉求,这个神情干练的人让他顿时对未来的学业有了信心,不过谁又料得到后来的变故呢?

    冉求回了礼,示意仆人把担子放在院墙边。他看看四周,故作轻快地说:“一点小米,夫子吃饭还正常吧?”

    端木赐摇了摇头。

    话刚出口,冉求就意识到自己的语调不自然,而且端木赐也必然察觉了。他心中一阵恼火。眼看着端木赐推开屋门,他犹豫起来,也许还是转身走掉为好。

    端木赐回头道:“没关系的,夫子已经认不得人了。”

    这间小小的屋子,每一个角落冉求都熟悉,但因为许久不来,又散发出异样的陌生味道。就像一个阔别多年的朋友,五官轮廓没有变,但那眉目之间的神情,却已然苍老了。

    曾参第一个发现了冉求,他咕哝了一声,像是惊讶,又像打招呼,随即恢复了一向的木然神态。围在夫子身边的人们被惊动了,正在给夫子喂药的有若手一抖,放下了碗,颛孙师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瞪着他,卜商、言偃却只是默默地看着。

    端木赐轻轻咳嗽了一声,对颛孙师说:“子张,今天人比较多,你去安排一下大家的饭食吧,夫子的小米粥煮得再稀一点。”

    “知道了,大师兄!”颛孙师抬脚便走,路过冉求身边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冉求心中苦笑,“大师兄”这个词有点刺耳。他比端木赐还要大两岁,子路死后,夫子门下属他年长。他决定不跟小毛孩子计较什么孝悌,何况现在他也没这个心思——他设想过探病之时被夫子赶走,那时他将充满尊严地离去,心中再无留恋,却不料夫子已是这般模样。

    原来那么魁伟的身材,忽然就缩小了许多,丰润的脸颊,也像冬天的草木,塌陷、黑瘦、枯裂了。夫子双眼微睁,但那细弱的缝隙里并不曾透出半点光芒,没有丝毫看到什么的迹象,倒是眼角凝着不少灰白干涸的眼屎,老人斑竟然成了黑褐色,像深深的污迹,让脸显得很脏。

    冉求心中一酸。当年决裂之际,他曾暗自发誓不再登夫子之门。何必平白受辱?夫子待他一向苛刻。夫子只喜欢颜回那种乖宝宝,对卜商、曾参那种谨小慎微的人也很宽容,但一个人只要稍微能干些,特别是做了些实事,他就要挑三拣四了。季康子祭泰山,当然可以说是僭越,可他一个家臣怎么劝得住?谋伐颛臾,季康子固然有私心,却也不无道理,同样地,他就算想阻止也力不能及。难道对这个掌握着鲁国实权的人宣讲古礼,让他把权力让给国君?这么迂腐的话他可说不出口。夫子那一套美好的大道理,过过嘴瘾也就罢了。可是夫子当即面沉似水,狠狠训了他一通,好像是他怂恿季康子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更不可理喻的是,他当然要为季康子管理账目,开源节流,这是家臣的本分,难道他的俸禄,包括他孝敬夫子的粮米是天上掉下来的?而夫子竟然为此彻底翻脸,不但将他逐出门下,还让学生们大张旗鼓地声讨他,太绝情了。那是一段沮丧的时光,他好歹撑过去了。

    冉求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心中的恨意逐渐消失了。特别是几天前听说夫子病势沉重,他开始坐立不安。他忽然意识到,夫子其实像个小孩子,他尊崇的周礼、他仰慕的圣人就像小孩子想得到的饴糖,当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糖了,他就拒绝长大,或者说,他拒绝去看一个没有糖的世界。

    水已经喂不进去了,一片清澈的水光,从夫子的下唇涌出,被杂乱的胡须挂住了。冉求拿起一块布片蘸湿了,轻轻揩抹着夫子干裂爆皮的嘴唇。夫子知道他回来了吗?无论如何,他要尽一个弟子的本分,就像他也尽了家臣的本分。从前的恩怨,在如此真切的死亡、正在朽烂的身体面前,不值一提。

    夫子灰黑色的嘴唇微张着,散发出一股臭味,让卜商觉得一阵阵的恶心。夫子老了以后,大约是七十岁以后吧,身上常有一股老年人的酸臭味,现在又增添了死的味道,臭得更厉害了,弥漫在屋子里,沾在衣服上,怎么也洗不掉,弄得他只好天天换洗衣服。

    卜商放下夫子的左手,转到另一侧跪坐,把夫子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腿上,继续不疾不徐地搓着。手很凉,他知道自己带来的那点温度没有任何意义,他再怎么用力搓动,这灰白的手也只会越来越冰冷,然后一切就该结束了吧。不过他心里很安静,几天前夫子第一次昏厥时,他真有天塌地陷之感,可不过是两三天的工夫,那种惊慌和难受忽然就消失了。他觉得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人很不真实,真正的夫子好像在另外一个地方,还是带着温文的微笑,和他谈诗论艺。夫子不愧是个技术绝佳的御者,只要简单的两三句话,就可以把他带到清新的旷野上,能让他在先人的典籍中摸索出一条道路,没有比那种看到一点亮光,忽地就豁然开朗更美好的体验了。

    卜商一向视夫子为榜样,他觉得诸位同门中,没有人比他更接近夫子了。学而优则仕,这个道理他明白,夫子也常常鼓励他要进取,提醒他学问做得再细密再精深,苦不能致用,也于事无补。每逢这时,他就频频点头。其实他一点不想当官从政,冉求那种心口不一、助纣为虐的小人之儒,他不屑为之;端木赐那种八面玲珑、奔走诸侯门下逞口舌之利的商人兼辩士,类同贱业;更别说颛孙师那种莽汉,言偃那种嗜好空谈的人了。他心里最期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像夫子一样讲学授业,像夫子一样被弟子们簇拥着,谈笑风生。

    那么,这一天就要到来了吗?卜商心中一跳,眼前这个人只要气息一断,他不就有资格另立门户了吗?他也将被弟子们尊称为夫子,他说的话也将被恭恭敬敬地聆听,说不定还将有人遵从他的教诲,做出一番大事业,那不是比自己亲身去从事肮脏的政事更加名传千古吗?

    一瞬间的念头,把卜商吓坏了。他手上加力,摩挲着夫子的手臂,想让这个垂死的身躯温暖起来,他拼命回想夫子平日的模样,夫子对他说过的话,可他越是想,夫子的面貌越是模糊,反而是他自己登坛讲学、从容不迫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夫子也在听讲的人群中呢,他魁梧的身材非常醒目,他在轻轻摇头……卜商不禁大叫起来:“夫子!夫子!”

    “别叫了,只怕夫子没有醒,我们先聋了。”言偃淡淡地说。卜商自知失态,也就没吭声。他拭了拭额头的汗,忽然发现有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有若也是大个子,端木赐他们入门比较早的人都说,他长得很像中年时候的夫子。据说那时夫子被晏婴摆了一道,仕齐失败,不得已返回鲁国,不过那是他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吧,不但修订古书,广育人才,还当了四年官。那时的夫子应该是心境畅达、意气风发的吧,就像这个红光满面、神色雍容的有若一样。卜商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反复思量着,不知不觉,手心里都是汗。

    “爷爷!”伴随着一点压抑住的悲切,孔伋匆匆闯了进来,扑倒在夫子的榻前。南宫适跟在后面,放下包裹,打水洗脸。

    端木赐暗自吁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到了。七天前他刚赶回鲁国,便发觉夫子的病势头不好,于是让南宫适马上去找出门游学的孔伋。如果祖孙俩竟然不能见上一面,那就太可怜了。夫子寿命长,可是家里人丁不旺。女儿和女婿公冶长早就走了,四年前独生子也先他而去。孔伋是他唯一的裔苗,然后最近的亲戚就是侄女婿南宫适了。

    夫子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只是痰喘声时断时续。这样陪着也无益。端木赐让孔伋和南宫适留在夫子身边,招呼其他人到院子里去。

    初夏时节,到处流荡着清澈的气息,阳光温和明亮得像君子的笑容。大槐树下已经铺好了席子,夫子平日也喜欢在这里和弟子们闲聊。

    众人席地而坐,暗暗舒了一口气。这个明净的世界,终于隔开了那间灰暗的、散发着寒气的屋子。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小黄狗,沿着墙根东闻闻,西嗅嗅,抬腿撒了一泡尿。

    颛孙师从厨房出来,在言偃身边坐下。见众人一片沉默,他便亮开了嗓门:“是要商量夫子的后事吧?该怎么办,夫子不是都教过吗?”

    “不错。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曾参的神态保持着一向的庄重。

    言偃清了清嗓子,忍住了喉咙里的笑。曾参的模样总是让他觉得好笑,但不像卜商那么令他不耐烦。他建议,礼仪方面的细节,等最擅长此道的公西赤赶到后再说。

    颛孙师立刻表示同意,接着又补充道:“夫子的葬礼得有个领头的人,我觉得子贡兄最合适,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卜商心想,难怪颛孙师号称小子路,也是一样地爱出头爱冒傻气,怎么净说些尽人皆知,已成事实的话呢?

    “但是有一点,在座的是不是都有为夫子送葬守丧的资格呢?”颛孙师瞪着冉求,话锋忽然锐利了。

    冉求顿觉怒火攻心,他刚要张口,一旁的端木赐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大家听我说句话。”

    小孩子的斤斤计较和不明事理让端木赐有点不耐烦,他们看不出今后要倚重冉求之处吗?他盯着颛孙师,尽量把语气放和缓:“我们都在夫子门下受教多年,犹如兄弟一般。夫子常说入则孝,出则悌,这个时候吵架,夫子能走得安心吗?”

    “是啊,礼之用,和为贵。子张的心情大家都明白,但脾气要收敛些才好。”有若不紧不慢地说。

    见颛孙师不再说话,端木赐便分派了丧事的诸般事宜,并特意强调,丧事不可奢华,但也无需过俭,所需资财由他备办,要给夫子一个隆重但又合乎身份的葬礼。“其生也荣,其死也哀,我们要让鲁国的上上下下看看,什么是知礼,什么是仁孝。还有,夫子落葬之后,我打算在墓边结庐,至少守孝三年,大家怎么想?”

    “那是自然。”言偃朗声道,“子贡你忘了,守不满三年就要逃跑的是宰予,他不知道在哪儿睡得正香呢。”颛孙师闻听此言,不禁嗤地一笑,又立刻端正了面孔。

    端木赐顿时想起了当年的宰予,他听讲时打瞌睡,被夫子逮住了迎头痛骂,还一脸迷糊的样子,确实很好笑。不过,这些年纪小的学生,听到一些传闻,就以为宰予是位很不堪的师兄,还总拿夫子骂他的那句“朽木不可雕也”互相打趣,这可是大错特错。端木赐心想,若论才思的敏捷,言语的明辨,恐怕我也得敬他三分,更不用说你们这些后生小辈了。

    端木赐默默打量着师弟们,他们都比他小十来岁,刚刚过了夫子所说的而立之年。曾参迟滞,卜商怯懦,言偃好高骛远,颛孙师急躁冒失,屋里那两个人更不用说了,孔伋还年轻,南宫适完全没见过世面,唯独冉求倒是干练,有手腕,朝堂上也有些人脉,可心里和夫子又存了芥蒂。能指望这些人为夫子做些什么呢?他们连夫子目前是什么处境都没意识到。

    夫子自己或许是明白的,端木赐又想起了七天前夫子的眼泪和哀歌。那时他心中酸楚,想劝慰却找不到半个词。同时他也觉得满足,夫子似乎从未那般倚重某个弟子——包括子路和颜回。那天夫子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和他说了许多话,散漫无边,从两年前那只被捕获的麒麟,到他头天做的一个噩梦,但并没有问他出使的情况。夫子已经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吧,他依然叹息世道的衰朽,神情却不复往日的热切,那张平静却也淡漠的脸,让端木赐感到了一丝陌生和不安。

    州仇的一番褒贬绝不是信口开河,话里话外的意思,相当微妙。端木赐心中冷笑,他若以为送顶高帽我就会上当,就太小看我端木赐了。学儒之人以夫子为首,人所共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想把我抬到夫子之上,我若戴了这顶高帽,岂不令夫子门下分崩离析,我自己也会落个叛师求荣的骂名。

    葬礼是个机会,是驳斥流言蜚语,重树夫子威望,光大六艺之学的好机会。夫子的荣耀,就是我端木赐的荣耀,这不是一时一地之事,它关系着孔门的利害成败,这个千钧重担,只能由我来挑了。想到这里,端木赐顿觉充实,胸臆间一片的悲壮和苍凉。

    “我有个想法和大家商量。”卜商忽然开口了,他的眼圈微红,声音也有点哽咽,“也许这个想法不够周全,效果会怎样也难说,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出来。如果有不当之处……”

    “子夏!你到底要说什么啊?”颛孙师不耐烦了。

    “我的意思是,万一夫子走了,就请子有坐夫子的位置,我们朝夕侍奉,就像见到他老人家一样。”卜商看着有若,此时他确信自己对夫子从无半点不敬,刚才那一闪念,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到底,他不过是想传承夫子的学问,若论这一点,同门中没有人比他更认真。

    有若吃了一惊。众人都说他长得像夫子,这曾让他甚为自得。他是真心追慕夫子的,刚入门之时,他曾把胡子修剪成和夫子一样的形状,也比照着夫子的外衣做过件一模一样的,对着铜镜的时候他发现,除了圆圆的脑袋没办法削成夫子那种奇怪的形状,其他方面确实挺像。夫子看到他这身打扮,倒是没说什么,不过那古怪的眼神,让他惴惴了好久。然后他就把胡须削短了,衣服的颜色也刻意和夫子区别开来。他认真地反省过自己的愚行,刻意模仿夫子,算不算违背孝道?算不算犯上作乱?但他不敢拿这个问题去请教夫子。更让他不安的是,随着夫子的老去和他的年纪渐长,他们在外貌上居然越来越像了。这种苦恼,怎么对他人诉说呢?

    见有若呆呆地不说话,端木赐的眼睛里漾起些笑意。他想,此事虽然过分了些,也是个树立夫子威望的办法,至少没有坏处。

    一旁的冉求低下了头,暗想,对着这个呆头呆脑的有若行礼?还好他不必遭这个罪了。只要夫子一走,他和眼前这些人——也许端木赐除外——再无瓜葛。

    一直沉默的曾参忽然道:“我看此事不妥。”

    “我看此事并非不妥。”颛孙师笑了笑。他觉得卜商的主意不坏,有若人厚道,值得尊敬,而且万一将来有什么不对劲,再把他请下来就是了。对待他和对待夫子,毕竟是两回事。

    曾参正色道:“夫子的学问,如江河奔涌,夫子的品德,如秋阳灿烂,夫子之位岂是长得像就能坐的?你说呢子游?”

    言偃心想,看来人人都知道他与卜商不和,曾参也并非看上去那么迟钝,但是君子怎能因人废言?

    “子舆,我觉得你过虑了。这不失为一个追思夫子的好办法。”

    言偃也有自己的苦恼。面对行将死去的夫子,他惊讶地发觉,自己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连难过、悲哀都谈不上。周围压抑的气氛让他难受,那哀痛中似乎包含了几分矫情几分虚假,而他只想一切快点结束。连日来他因自己的淡漠深受折磨,心中忽冷忽热。他试图追问自己——难道这才是他认同卜商提议的真正原因吗?他不敢确定。

    发觉自己是少数派,曾参心中激起一股倔强之气,决定据理力争:“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这才是服丧的根本,也是夫子的教诲。如果忘记了这一点……”

    曾参开始了关于孝、关于礼、关于仁的长篇大论,众人默默地听着,除了有若为自己成了矛盾的焦点感到不安,其他人的心思都飞到别处去了。头顶的槐花在风中轻轻摇摆,飘落的花瓣时疏时密,阵阵幽香不期而至。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小黄狗在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众人,眼神忧郁得有点奇怪。言偃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冲它扔了过去,小狗哀叫一声,蹿到了墙根下。

    曾参的面孔涨红了,一丝恼怒爬了上来。

    言偃面带歉意:“子舆,你接着说。”

    曾参一言不发,起身向屋里走去。

    太阳西斜的时候,夫子的眼睛终于睁开了。跟着,嘴唇也蠕动了几下。

    卜商尽量靠近夫子。他想,将来编辑夫子的语录,遗言是很要紧的。几天前,他就在考虑这件事了,夫子一辈子只是删订诗书,自己并没写过什么,这种口传心授很不牢靠,如果把夫子平时说的话辑录下来,将来教授弟子就有了凭据。

    然而夫子的眼白上翻,犹如盲人般一片死寂。喉咙里的痰声,却像低沉的雷鸣一般滚动起来,他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面色憋得青灰,嘴角涌出了细小的白沫,残存的一缕气息,发出瘆人的嘶嘶声。

    孔伋摩挲着夫子的胸膛,低声抽泣。他的哭声卷起一片片悲哀,释放了众人的泪水,就连言偃都红了眼圈,这多少让他觉得宽慰。

    终于要结束了吧。端木赐用袖子拭去一道清亮的鼻涕,心中渐渐轻松起来,与庙堂上的、生意场上的诸多繁杂事务相比,这种哀痛的场面更让他感到劳累。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安排好的葬礼事宜,觉得没有什么破绽。另外,游说四国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呢?那些国君、权贵们似乎都被他掐住了要害,一旦成功,那么鲁国周边的格局,将有重大的变动,可惜夫子看不到这一天了。夫子的才华和魅力,到底是被这个时代浪费掉了,还是被他自己浪费掉了?

    端木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远了,他赶忙收摄心神,轻声道:“给夫子更衣吧。”

    穿戴整齐的夫子平躺着,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样样合乎礼仪。他的神态平静下来了,眼睛依然空洞地睁着,看上去更像一具木俑。

    冉求心里一阵难过,又是一阵厌恶。人皆有死,他多半没有夫子这么命长,他的那一天或许已经不远了。一想到自己枯朽的身体任人摆布的样子,他后背上冒出了微微的冷汗,心头一片冰凉。他尽力搜寻愉快的事情,好把心思从死这件事上转开。往事带着淡淡的影子,在他心里飘荡。那是许多年前的一天,他和几个师兄弟围着夫子聊天。阳光在曾点的瑟上跳动,荡起一片温暖的光晕。夫子让他们各言其志。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跳出来发言的是子路,他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抗击强敌、治理大国的英雄。夫子哧地一笑,那笑声犹在耳畔,既像不屑的嘲讽,又有几分对孩童的溺爱。有资格回忆这个场景的,只剩他和公西赤了,子路死得惨烈,不失为一个英雄,曾点走得潇洒,也不枉夫子对他的赞叹。那之后不久,便是上巳,夫子带着他和一干弟子,去沂水之滨玩了一天。风和日丽,新柳吐芽,水波柔软得像女人的皮肤。那天大家真是尽兴,尤其是夫子,心情好极了,向他们大谈韶乐的美妙,还在舞雩台上乘兴弹奏一曲,洋洋溢溢的瑟音融化在春日明亮的阳光里,春风钻进衣袖,鼓荡起阵阵涟漪,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冉求的心境变得柔软了,柔软中又生出了些甜丝丝的虚空和渺茫。死生事大,想也无益。他终于明白了夫子从不妄言生死的原因。

    端木赐合上了夫子的双眼。众人的哭泣声渐渐转低,被一片沉郁的静默代替了。

    冉求第一个离开。出得门来,是一片碧绿的麦田,深蓝色的远山后面,燃烧着片片红霞。土黄色的小路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背着一筐青草,跨着一只大白鹅,脚尖点地,歪歪扭扭走了过来。男孩看到冉求,立刻从鹅身上跳了下来。白鹅如释重负,嘎嘎叫着,摇摆进了邻家的柴门。男孩怯怯地看了看这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转眼也消失在门后。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四处炊烟袅袅,蒸腾着饭香,牲畜归栏,鸡鸣狗吠。只有夫子的院落,被寂静覆盖着,落满了众人拉长的影子。最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夫子的遗体变得朦胧黯淡了,唯有那块玉佩,跳动着一点温润的光泽。

    鬼生曰:李零之《丧家狗》一出,天下哗然,硕学通儒及自命硕学通儒者,鸣鼓而攻之。然审其章句明辨,议论通达,不失为一家之言,于孔子亦无不敬,物议沸腾若此,盖当今崇圣之潮流所致也。

    孔子之形象,历朝历代出于己心,莫不有所增减,千载不替者,唯此一端而已。圣人之像既成,欲拆庙堂而复其本原,亦属渺茫。何若以夫子为鉴,审往世而察今朝,此史家之态度也。

    又,余喜东瀛人芥川龙之介之小说,其《枯野抄》记俳句师松尾芭蕉临终诸弟子情态,于本文有所助益。小说家言,唯在遣词造句雕琢人心,于史固不足证,然亦有其道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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