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舒

    一毕业我就来了深圳，目的很明确：玩！领略一下这个新兴城市的风采（否则磨破嘴皮也得不到老妈的批准）！但我却没想到鬼使神差居然被蛇口一个加拿大公司相中做了秘书。记得第一次接过薪水的时候，我的口水差点掉出来：这么厚一叠百元大钞！手抖抖的数了半天才查清：25张！这可差不多是老妈一年的收入啊！胖胖的女经理大概从来没见过像我这副表情，被逗得哈哈大笑：“你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小姑娘，做工连月薪都不问，这样子在深圳不上当受骗才怪！”我不知她还说了些什么，便匆匆跑到邮局，将被攥得汗津津的钱一分不留地全部寄给了妈妈。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给妈妈写了一封长达五页的信，至今还记得其中一句：“妈妈，您能想到除了吃住不用自己操心外我每个月的工资是2500元啊！”

    在接下来的3个月中，老妈发现她放开的风筝似乎因被南方的枝条挂住而失控，一个月的假期已满却仍不见归来，于是在我乐不思蜀的时候突然从东北千里迢迢地飞来深圳，令我赶快回家到单位报到。一场拉锯战开始了，无论我怎样分析中国以后的发展趋势、描绘我在深圳的美好前途，老妈只相信国营单位好，“老了还有退休金呢，谁知明天会不会被这些外国公司赶出去，到时谁管你？”相持两个月后，我在又一次争论后气呼呼地说：“妈你真老土，如果你多读些书就好了！”她没说话，我以为终于打败了她，得意地上班了。晚上回来，发现妈妈的眼睛肿肿的，我懵了，忙道歉，好久妈妈才缓缓地说：“妈妈是没文化，但你知不知道没你在身边我是怎么过的？每天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撕一页日历，高兴地对你哥说离你妹妹回来又近一天啦！你读大学的时候还有个盼头，寒暑假可回来一个月，现在呢，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你，不知什么时候你才会回到我身边。如果早知你心这么野，当初就不供你读书了！”望着妈妈满是泪痕的脸，我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伤害了母亲！

    终于，在思量许久后，我决定跟老妈回家，自从20年前爸爸去世后妈妈把半生的精力都交给了我们，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哥哥和我带大，我有什么理由再让她伤心呢？

    当窗外深圳的站牌逐渐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在深圳的日日夜夜一下全浮现在眼前，它是那样的不真实，仿佛南柯梦一场；想到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来深圳，还有那么多的梦想不可能实现，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惹得整个车厢的人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妈妈沉默着没看我一眼，一直盯着窗外。到了广州中转，我蔫蔫地低着头跟在妈妈身后，差点让一辆的士撞倒，司机愤怒地伸出头来，吐出一串广东话。我木然地盯着地，竟然琢磨着要是被撞死倒也不是件坏事！妈妈惊魂未定地搂住我：“如果你实在不愿回北方，就再多留一年吧！不要这样吓妈妈！我在深圳陪着你！”我惊喜若狂，抱着妈妈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亲又啃。后来妈妈说她从没见过我那种绝望表情，看她的架势，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去。我忽然觉得深圳是那样的陌生，自己是那样的无助。在火车站坐了很久，我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再找工作，有什么大不了的，许多人不都是这样从零开始的吗？

    我们开始专门往电话亭、不为人注意的肮脏角落里钻，只为收集租房信息。我近视妈老花，常常要等到鼻尖快贴到墙上才发现那是治性病的小广告，我居然十分坦然地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下找到十多个联系电话。终于相中了位于黄贝岭的三房中的一个单间，月租800元，虽然环境差点，但地势方便找工作，最重要的是有现成的床，上下铺，学校里的那种。而且那个很和气的小伙子说我们可以用他的煤气瓶，只需每个月多付一点钱就可以了。经过一天的折腾，见了好多面带不屑“没钱还想租房”表情的本地人后，精疲力尽的我被这个北方小伙感动得差点爱上他。第二天，我开始重复无数寻梦人的问工之路。

    仿佛上天因我没珍惜第一次工作的机会而故意惩罚我一样，一个多月过去了，见了差不多有30多份工，不是不了了之，就是薪水少得可怜。每天天一亮就背着一包简历、一瓶水出发，一直到黄昏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妈妈总是温好了水，坐在门口等我归来，那情景像一幅画一样定格在我心中，永远不能淡漠，在以后失意的时候总能给我心灵上的温暖和安慰，使我感到自己绝不是在孤军奋战，永远都有一个人在牵挂着我，等着我归来。渐渐地，我初来深圳的傲气逐渐磨灭，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当初只想来玩却出人意料不费任何周折就找到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而今如此努力却不见成果；白天辛苦，夜里还要忍受隔壁几个吸毒者惊天动地的吵闹声，有时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扒着窗口偷看，吓得我们从来不敢开窗，更不敢外出。每晚我都躺在冰凉的铁床上茫然地问妈妈：“我是不是很丑？是不是身材不好？是不是很土气？……”每次妈妈都很认真地端详着我说：“傻女儿，你哪儿都不差，只是个机会问题，你不是总想体验生活吗？你生活太顺利了，满脑子浪漫，这下你知道了吗，生活并不像你心中想的那样到处是阳光。”然后就聊起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她多么以我为自豪，许多人介绍她的时候都说：“这是张云舒的妈妈。”正是有了妈妈，我的自信心一直撑着我，使我从没倒下。妈妈说：“不是有句话说小池塘容不下大鱼吧，我女儿这么出色，肯定会被大公司相中！”于是我确定目标：大型外资公司，不再在那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小公司浪费时间和精力。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在200：1的应聘几率中被聘，踏入一家美资公司的大门。两个月后，我们搬离了那个令人发指的地方。

    老妈再也没催我去“国营单位”工作，我成了一名真正的深圳人。我再也没觉妈读书少，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真不知该怎样独自面对这段刻骨铭心的人生低潮。老妈在语言不通的异乡忍受着孤独，不就是为了给任性的女儿一个可以“显原形”的家吗？每每老妈叹着气，愁眉不展地望着形单影只的我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家呢？”我的第一反应总是急急地问：“怎么您想回北方？”然后才恍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这个时候，我总是搂着老妈，结结实实给她一个吻：“我的妈，不是俗话说得好，有娘就有家吗？只要您不走，这不就是我的家吗？”归途中有一种轻松的愉悦，细细品味，才发现人不是只需要赢，其实输也是一种人生风景，可能更独特，更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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