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青年陈陆终于找到对象了。陈师母说:“阿陆头啊,把小姑娘的生辰八字报给我,我去请王仙人算一下,看看你俩命里合不合。”
陈陆对母亲向来百依百顺,虽然心里不屑,但还是把女朋友的出生年月告诉了母亲:“姆妈,算这个有用吗?”
“哪能没用?王仙人算得很准的,很多人请他算,要预约的。早些年我也请他算过,他说我是孤独命。你看,我果真是孤独命,你阿爹老早就死了。我带着你,孤儿寡母、孤苦伶仃,我把你带大,苦头吃足,眼泪落了几钵头……”
一涉及这个话题,陈师母就成了祥林嫂。陈陆连忙打断她:“好好好,姆妈,你去算吧,我没意见的。”
陈陆是个老实人,他每天的活动范围,除了厂里就是家里。陈陆的具体工作,就是坐在化工厂的仪表盘前,一小时抄一次表;遇到仪表坏了,就检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化工厂的效益还是很好的,陈陆拿着近两百元的工资,上班空闲得一塌糊涂。抄抄表是花不了多少力气的,剩下的时间,不是打瞌睡,就是和同事吹牛皮。陈陆打打瞌睡,吹吹牛皮,就从一名小青工,变成了老师傅。
陈陆带徒弟了,还是个女的。女徒弟顾萍对师父真是好,给师父打开水泡茶,抢着帮师父洗刷碗筷,隔三岔五从家里带好吃的来给师父打牙祭。这对年龄差距不大的师徒,处得是超乎寻常的好。这当口,厂里出了一场火灾事故。不晓得哪个家伙违规,在车间里偷偷抽烟。火着起来时,坐在控制室里的陈陆正进入准瞌睡状态。顾萍呢,手里拿着记录本,仰着脑袋在抄表。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还夹杂着喊“救命”的声音,随即,浓烟扑进了仪表控制室。
等到消防队的高压水枪冲向浓烟滚滚的车间时,陈陆和顾萍师徒俩已经站在车间外面的空地上了。嘈杂纷乱的事故现场,谁也没有注意,彼时,吓得瑟瑟发抖的顾萍,整个身躯几乎完全被陈陆抱在了怀里。
从瞌睡中惊醒的陈陆把吓呆了的顾萍连拖带抱地抢出了车间,陈陆无意中成了“英雄救美”中的那个英雄。就这样,顾萍对陈陆更好了,也是得天独厚的条件,上班八个钟头,他们几乎天天在约会,一来二去,两人就开始谈恋爱了。
顾萍第一次登陈家的门,陈师母就问了顾萍的生辰八字,去找王仙人了。两个星期后的一天,陈陆下班回家,陈师母正挂着一张阴沉的脸,坐在八仙桌边。陈陆刚进门,陈师母就重重地咳嗽了两下:“啊咳,啊咳,阿陆头,你和顾萍的八字配对,我请王仙人算过了。”
陈陆很紧张,不知道结果如何。陈师母说:“王仙人算出来,你这个人呢,是双妻命。”
“啥叫双妻命?”
“就是说,你命里要讨两个老婆。”
陈陆笑起来:“姆妈,现在又不是万恶的旧社会,一夫多妻是犯法的。”
陈师母顾自说下去:“王仙人还说,你和顾萍八字不合,她比你小六岁,你们是六冲。老话讲‘男大六、药罐头’,男人会被女人克出毛病来的。”
陈陆的嘴角不禁往下一撇,立即呈现出一张愁眉苦脸:“那怎么办?”
陈师母沉思了片刻,抬起头,低沉的声音煞是严厉:“阿陆头,既然你的主意已定,我也不反对。不过,顾萍和你八字不合,以后有什么事,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母亲的话让陈陆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第二口气还没有回上来,母亲又发声了:“命这个东西,要避也是避不开的。王仙人说你是双妻命,我看,你是真的要讨两个老婆了。”
陈陆想,我一个老婆还没讨回家呢,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老婆,便说:“现在哪有讨小老婆的?想讨两个老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离婚,再结婚……”
话说到这里,陈陆忽然停住,他把自己吓了一跳,还没结婚就说离婚,太不吉利了。他可从没想过要讨两个老婆,他想把顾萍娶回家,是要她做一辈子老婆的。
陈陆打算结婚了,如果人可以只谈恋爱不结婚,那一切就简单了。可是谈恋爱,不就是为了结婚吗?一旦涉及结婚,麻烦事就来了。陈陆准备把属于自己的北房间装修一下做新房,顾萍说:“北房间小,晒不到太阳,你姆妈反正是一个人,和她换一换好了。”
陈陆为难得要命,母亲年纪大了,叫她住北房间,说不过去。
陈陆准备买一台彩电,顾萍说:“要买就买进口的,索尼最好。”
“进口电视机要凭侨汇券买的。”
“想想办法啊!你师父家里不是有香港亲戚吗?”
陈陆额头上的汗就滴下来了,平白无故的,问师父要侨汇券,怎么好意思开口?
顾萍的花样真是不少,家具要买组合式的,沙发要买真皮转角的,结婚照片要到王开(上海老字号照相馆)去拍,喜酒要放在外滩的和平饭店办,至少要请十八桌,要用桑塔纳轿车接新娘……连婚宴高升放几响、用什么烟、什么酒、上几斤的甲鱼、几两的大闸蟹都有要求。
陈陆未曾想到结一场婚竟这么麻烦,一辈子的麻烦事加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结婚。陈师母呢,本来就不满意这桩八字不合的婚事,对于顾萍的要求,便十件里有九件不答应的。婆婆越是不答应,顾萍就越是要陈陆去办到。这婆媳俩,暗地里相互较劲,鸡零狗碎的事都要上纲上线,任何一步进退,仿佛都决定着将来的地位。这么一来,陈陆就成了夹心板,违抗母亲的事做不得,不满足顾萍也不行,三十岁的大男人,搞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为了结婚的事,顾萍和陈陆吵了无数次架。每次吵架过后,总是陈陆主动向顾萍屈首认错,表过决心下过保证才平息。这种时候,陈陆就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结婚,就忍了吧。陈陆私下里把自己叫作大丈夫的时候,心里不禁一酸。因为他只品尝到了“屈”的滋味,不知道什么才是“伸”的感觉。
有一天,不晓得为了什么事,顾萍又和陈陆吵起嘴来。已经身心疲惫的陈陆终于忍无可忍,脱口道:“怪不得王仙人算出来我们八字不合,还没结婚就吵架。”
顾萍一听,立即追问:“谁是王仙人?什么八字不合?”
陈陆自知说漏了嘴,便闭嘴不说了。顾萍态度缓和下来,好言好语地劝道:“你讲给我听听嘛,好不好啊?”
“不讲!讲出来,你肯定会生气的。”
顾萍脸上堆起了笑容:“讲吧,我不会生气的,讲出来我们也好商量着办呀。”
陈陆这个人,就是太老实,脑子缺根筋,办事少点策略。顾萍说不生气,他就相信了,就把母亲请王仙人算命的事,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顾萍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脸上的笑更明媚了。顾萍笑眯眯地说:“陈陆,你命里有双妻,那我要是和你结婚了,我不就是你‘未来的前妻’了吗?”
陈陆没听懂:“什么?未来的前妻?”
顾萍说:“你不和我离婚,哪能讨第二个老婆?我总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前妻。”
陈陆怔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刚想开口辩解,顾萍就抢去了话头:“与其等结婚后再离婚,还不如现在就分手吧,我可不想做你‘未来的前妻’,你去找一个和你八字相合的人吧,陈陆,我祝你幸福!”
顾萍说完,拍拍屁股扭头走了。顾萍果然没生气,顾萍走的时候一脸和颜悦色。可这一走,她就没再回来。一段恋情就这么结束了,结束得令陈陆措手不及。陈陆想挽回,顾萍根本就不给机会。一个月后,顾萍闪电结婚,紧接着就辞职,离开了化工厂。同事传出话说,顾萍第一次上陈家,就看出陈陆的妈不好相处,顾萍早就想分手了,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就在这当口,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日本男人,要她嫁到日本去。陈陆给顾萍创造了分手的条件。同事转交给陈陆两包喜糖,说是顾萍让发的。陈陆接过大红包装的喜糖,心头滚过一阵阵酸痛:这个女人,心肠也太狠了,分手才一个月,就嫁了人。她真的嫁到日本去了吗?她会讲日本话吗?结婚这件事情,为什么别人做来这么容易,我就那么难呢?
陈陆越想越觉得心痛,这个老实人,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找对象,绝不再请王仙人算命了。
二
陈师母开始张罗给陈陆介绍对象,陈师母说:“阿陆头,你的表兄弟、堂姐妹全都结婚了,有的都养小囡了,你不结婚,我哪有机会收回礼金啊?”
“姆妈,你真烦人啊,结婚结婚,结婚要有对象的呀,你叫我和谁去结婚?”
“那我请人帮你介绍对象,你不要不肯见面。”
“好好好,只要你高兴,我就去。”
自从和顾萍分手后,陈陆对陈师母的态度就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了,倒也不是对着干,只是有些玩世不恭。
陈陆果然跟着介绍人去相了几次亲,他也不和人家约会,第一次见面就把姑娘带回家,让陈师母过目。这就完全是陈师母在相亲了,好在,陈师母是十分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包办到底的。总算,见了第三个姑娘后,陈师母拍板决定:“这个李彩菊不错,虽说是乡下人,出手倒大方,第一次上门,就拎来一只鸡、一只鸭、一篮鸡蛋。嘴巴也甜,姆妈长姆妈短的。阿陆头,就要这个了,好不好?”
陈陆懒洋洋地回答:“随便你。”
陈师母说:“李彩菊就是个子矮点,不过站在你边上,倒是蛮般配的。”
陈陆努力回忆那个农村姑娘的样子,居然想不起来,只记得一抹晃动的天蓝色身影,还有经年晒太阳的黑红面孔,眉目却一片模糊。可见,陈陆相亲相得一点也不认真。
陈陆又有对象了,这个对象,陈陆是闭着眼睛找的。陈师母说:“既然定下了,就结婚吧。”陈师母说可以结婚了,陈陆就决定闭着眼睛结婚了,婚礼定在五一劳动节。毕竟是喜事,对婚事一直不热心的陈陆,这一天,还是把腮帮子刮得白白净净,穿一套崭新的西服,蹬一双锃亮的皮鞋,浑身上下一片簇新,只是脸色有些憔悴。李彩菊的娘家在浦东乡下,农村人平时好商量,结婚这一天,规矩却很大。陈陆去接新娘时,就出了一档插曲。
五月初的天已经很热,新郎率男方众人到达新娘家门口时,衬衣已被汗水湿透了。可李彩菊娘家的姨婆姑奶们,挡在门口不让男方客人进,说按规矩是要进门钞票的。陈陆不晓得有这规矩,西装内袋里一分钱都没准备。接新娘的队伍中,陈陆的表兄是资格最老的,他赶紧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两张钞票塞给陈陆。钞票送过去了,可还是不让进,说:“一个大活人给你们,就两张?太便宜了吧!”
表兄招呼所有去接亲的人,摸出口袋里的钞票,加在一起,有五六张了。姨婆姑奶们说:“我们李家给你们陈家养大一个囡,容易吗?这么几张钞票就想接走?”
陈陆一甩手,转身就往回走。表兄追上去拖住他:“你干什么?”
陈陆气得眼睛鼻子挤成一堆:“不结婚了!”
“开啥玩笑?又不是过家家。”
陈陆简直要哭出来了:“没见过讨个老婆这么难的。”
“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钞票我来想办法。”表兄派接新娘的桑塔纳轿车火速开回市区家里拿钱。陈陆和其余接亲的人,就这样西装革履地站在李家门外的土路上等候。
五月的太阳在头顶上晒着,把陈陆的脸晒成了一条苦瓜。苦瓜脸上滋出了油汗,用纸巾擦掉,又冒出一层,再擦,再冒,本来就憔悴的脸色,顿时浮出一层黑气,还粘着几粒纸巾碎屑,这张脸,便越发显得劳苦艰辛、愁肠百结了。表兄安慰陈陆:“别急,这就叫好事多磨。”
陈陆站在太阳底下,禁不住想:王仙人给我算出个双妻命,岂不是和谁结婚都一样,都要离婚?这么想着,陈陆叹了口气,脱口说:“唉!照这样子,早晚要离婚!”
表兄呵斥道:“办喜事的日子,不要乱讲。”
“姆妈请王仙人算过,说我是双妻命,要讨两个老婆。命里注定的,避也避不掉,不离婚哪能讨第二个老婆?”
表兄笑了出来:“既然晓得要离婚,那今天还结什么婚?”
陈陆嘴角一扯:“所以啊,今天我要讨回家的,是我‘未来的前妻’。”
表兄哈哈大笑:“陈陆,看不出来,你很幽默啊!”
陈陆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即刻收住笑容,恢复了苦瓜脸。
桑塔纳终于赶回来,钱送进去,一群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的衣冠楚楚的男女,这才踏进了李家门槛。插曲终于收场,陈陆也终于看到了他的新娘。李彩菊穿着白色婚纱,涂着大红嘴唇,黑红脸上浮着两坨红胭脂,仿佛刚出炉的面包,浑身上下一团肥圆。
新娘上轿时,小舅子按规矩把新娘背出家门,然后由新郎接着背,一直把新娘背上车。陈陆肚子里的怨气还没消,背新娘的时候,腰也不肯弯下来,李彩菊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爬上了他的背。李彩菊个子不高,却敦实,分量重,几乎要把陈陆压瘫了。瘦小的陈陆反手托着新娘的臀部,如同背着一个大沙包,勉为其难地在土路上挪动着颠簸的步子。走了几步,听到背上的新娘在他耳边说:“你也真是的,进门钞票都没准备,我要狠一点,你今天就接不走我。”
陈陆脚一软,一个踉跄,带着李彩菊,像两只皮球一样滚到土路边的麦田里去了。等众人把他们扶起来,塞进桑塔纳轿车,李彩菊已经抽抽搭搭哭开了,不晓得是为摔一跤哭,还是为出嫁哭。李彩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车开了还在哭,哭得陈陆心烦意乱,一直哭到车开过崭新的南浦大桥,进入市区地界,陈陆大喝一声:“别哭了!”
李彩菊抬头,发现男人看她的眼神竟咄咄逼人,哭声就噎住了。那会儿,陈陆正用自己的想象,一字一句地向他的新娘发出示威的宣言:你听着,我郑重向你宣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未来的前妻”,总有一天,我是要和你离婚的。
当然,那只是陈陆在心里说的话。
三
陈陆结婚了,过上了有老婆的日子。李彩菊没工作,在家里低眉顺眼地包办了所有家务,还不时回一趟娘家,拎回蔬菜鸡蛋、活鸡活鸭。陈师母总是语重心长地对李彩菊说:“阿陆头很辛苦,一个人上班,要养活两个人。我是有退休工资的,你没有工作,你以后是要靠阿陆头养的,所以,你要待阿陆头好一点啊!”
陈陆越来越像个男人了,下班回家,他就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看电视,百样不管。李彩菊喊“吃饭了”,他就去吃饭;李彩菊喊“沐浴了”,他就去洗澡。吃饭的时候,陈陆一般要批评一下菜的咸淡;洗澡呢,总要嫌水太烫或太冷。结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有了脾气不说,连身材也比过去壮大了许多。乡下人李彩菊做事粗糙,陈陆在炒青菜里吃出一条菜青虫,他把虫子拣到李彩菊面前:“菜要洗干净,晓得吗?吃出毛病你负责啊?”
李彩菊笑起来:“有虫?有虫好,说明没打过农药,虫也是吃菜长大的,有什么吃不得?”
说完,夹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响亮地咀嚼着。陈陆筷子一扔,离开饭桌,进房间看电视去了。他以绝食一餐的实际行动对李彩菊的劳动态度和劳动质量提出了严厉的批评。陈师母数落李彩菊:“阿陆头讲你几句,你不要回嘴就是。”
李彩菊也不生气,吃完饭洗碗,洗好碗进房间,一屁股坐在陈陆边上,开始看电视。陈陆看甲A联赛,边看边骂申花队脚臭。李彩菊眼睛看着电视,手里捏着两根钢针,腿上滚着一个绒线球。她在给陈陆织一件绒线衫。钢针一戳一戳,针屁股就戳到了陈陆的大腿上,陈陆靠边挪了挪,没过两分钟,针屁股又戳上来了,陈陆就火了:“哎哎哎,这样子要出人命的,晓得吗?”
李彩菊一脸茫然:“哪里?哪里出人命了?”
陈陆指了指绒线针:“你不要小看一根针,可以做杀人凶器的。”
李彩菊哈哈大笑,她拿起针,故意朝陈陆脸上戳去:“试试看,试试看啊!”
陈陆一巴掌打掉戳到鼻尖上的针,站起来,搬了一张方凳摆在电视机前,坐下继续看比赛。李彩菊还坐在沙发上,电视机被陈陆挡住了,她也不在乎,仿佛沙发就是她晚饭后的岗位,织绒线就是她的工作。
申花队输了球,陈陆骂了一顿范志毅和徐根宝,就脱衣上床了。陈陆让出了电视机,李彩菊就可以看午夜剧场了。《新白娘子传奇》正播到第十集,“千年等一回啊……等一回啊……”床上的男人被电视剧插曲吵得没法睡了,睡不着的男人,就产生了男人的想头,于是探出脑壳对女人说:“哎,不早了,该睡了。”
李彩菊的兴趣在许仙和白娘子身上:“我不困,你睡吧。”
陈陆只好把脑壳缩回去,想想:这女人脑子不灵光,男人都睡在床上了,她还不晓得钻被窝。许仙和白娘子还在唱,陈陆闭着眼睛,脑子里乱纷纷的,浮出了很多想法。许仙这个男人,和一条蛇恩爱成那样,他陈陆,却和这个女人恩爱不起来,为什么?这女人,唉!身材又矮又胖像只冬瓜;红通通一张农民面孔;洗菜连虫子都不洗掉;织毛线把针戳到旁人身上;一屁股坐进沙发,沙发被她坐出个大坑;老公睡觉她看电视,不晓得尽老婆的义务……
陈陆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正专心致志盯着电视的李彩菊。黑暗中,荧光屏在闪烁,李彩菊乱蓬蓬的脑袋上,一张圆滚滚的脸,印着斑斓的色彩,就像一个营养良好的女鬼。陈陆不忍看下去,翻了个身,默默地告诉自己:王仙人算命是有道理的,这个“未来的前妻”,总有一天是要被我休掉的。
可是,让这个“未来的前妻”变成真正的前妻,是要有理由的,什么样的理由,才够休掉她呢?陈陆的想象开始进入梦幻状态。
未来的某一天,陈陆夜班上到一半肚子痛,请假回家,到家后,发现房门锁着。他敲门,李彩菊不开。他砸门,还是不开。最后,通过猛烈的撞击,他终于破门而入。结果,他惊恐地发现,房间里除了李彩菊,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好,偷人,离婚!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可是可是,老娘天天在家,李彩菊要偷人,是有难度的。再说,一个毫无姿色的乡下女人,偷人?不太可能。陈陆抚摸了一下在臆想中撞过门的肩膀,仿佛真有一丝疼痛。
未来的又一天,陈陆爱上了一个皮肤白皙、个子高挑、举止优雅、活泼灵巧的女人,这个女人与李彩菊有着天壤之别。好,就算我陈陆移情别恋,我是陈世美,我有权重新选择未来。李彩菊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用,婚是离定了。经过一段艰苦的历程,承受了各方面的压力,最后,陈陆成功地证明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这句话的正确性。好了,终于离婚了,陈陆向着伤痕累累的自己悲壮地宣布:现在,我可以讨第二个老婆了。
想到这里,陈陆发现,他假想中将会爱上的那个女人,无论如何逃不脱顾萍的影子。也难怪,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只有顾萍。如果现在坐在电视机前的人是顾萍,那他肯定不会说她“脑子不灵光”。她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百般挑剔、好吃懒做,他也不会看不顺眼。人就是这样,喜欢的,为她做牛做马都愿意,不喜欢的,对他百依百顺他还嫌。可是,老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第二个老婆还找顾萍,很没面子的……
这么想着,陈陆就心事重重地睡着了。陈陆做梦了,他梦见自己躺在床上,李彩菊居高临下地站在房间中央,形象无比高大。她伸出粗壮的手臂,指着陈陆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讨我进门时为啥不嫌我冬瓜身材农民脸?你看上别人了,就要把我甩掉?告诉你,没门!”说完,李彩菊动作敏捷地脱掉衣服,一头钻进陈陆的被窝。李彩菊敦实的身躯一贴上身,烫呼呼的感觉立即要把陈陆融化了。哎呀,这个女人,居然来这一套!陈陆简直要热血沸腾了,他要被摧毁了。他强行压制着呼之欲出的冲动,使劲把李彩菊往被窝外面推。这个女人真重啊,推都推不动。陈陆推了半天也没有把李彩菊推开,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脚,任凭李彩菊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蹂躏。放弃挣扎的男人,胸腔里憋出一声悲呼:顾萍,不要怪我,我要变节了……
陈陆把自己喊醒了,被窝里,李彩菊胖乎乎、热腾腾的身体果真贴着他。陈陆乘势一个翻身,把李彩菊压在了身下。
第二年,李彩菊生了一个儿子。陈陆差不多是中年得子,陈师母抱上了孙子。
四
陈陆幸运地轮上了化工厂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算下来,晚婚晚育加十年以上工龄,能分到个一居室旧房。夫妻俩都在厂里工作,就可以分一个两居室。陈陆想想觉得吃亏,要是当初找个同事做老婆,如今就能拿到大房子了。假如,今天就和李彩菊离婚,马上找个同厂的女人结婚呢?陈陆盘算出的结论是:如果立即离婚再婚,时间上还来得及,问题是,他去和谁再婚?王仙人嘴巴一张,给他算出个“双妻命”,可结婚四年,儿子都三岁了,“未来的前妻”依然以“妻子”的身份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个“未来的前妻”,害他损失了一间房子。
这么想着,陈陆就发现,好像从结婚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盼着离婚。可是,人家离婚都是有道理的。同事小张离婚,是因为他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陈陆的表兄,最近也离婚了,表兄的漂亮老婆出国打工三年没回来,第四年,寄回来一张离婚协议。楼下的老杨,都快退休了,也和老婆闹离婚,打架打到楼梯上,居委会都来调解了。李彩菊学给陈陆听的时候,装成老杨的样子,双手反背在屁股后面,一字一顿地说:“她已经好几年不让我睡在大床上了,我还是个男人吗?我要和她离婚!”
儿子晨晨刚会说整句囫囵话,他学着李彩菊,两条胖乎乎的手臂努力在背后交叉握住,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回走了两圈,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和她离婚!”
李彩菊笑得弯下了腰。陈陆看着儿子,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忽然觉得有些伤心,仿佛那些闹离婚的人,都为了自由而参加了革命,唯独他,窝着老婆儿子,没有勇气抛头颅洒热血。眼看着革命的队伍越来越壮大,陈陆为自己依然没有加入这支离婚大军而焦急万分。可他陈陆,又为什么要离婚呢?为他的“双妻命”?这理由,上法院肯定被当庭驳回。
那天,陈陆接到通知,去厂部开会,听福利房分配方案。走进办公楼,刚想拐入走廊,就瞥见楼梯上飘下来一片彩色的云。无疑,那是一个没穿工作服的女人。厂区里活动的人影,一般都是灰色的,远看分不出男女。楼梯上飘下来的这片云,却五彩缤纷,鲜艳夺目。陈陆不由地慢下脚步,注视了一眼。这一眼,陈陆就看呆了。
身穿七彩羊毛披肩、留一头大波浪长发、从楼梯上款款而下的女人,居然是顾萍。陈陆看着顾萍发愣,竟忘了打招呼。顾萍也看见陈陆了,她倒落落大方地站定,笑盈盈地说:“哎呀,陈陆,哦不,师父,你好啊!”
陈陆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叫啥师父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萍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齿,好像在做牙膏广告:“我来看看医务室的张医生,顺便要点常用药。你不晓得,在日本,药贵得要死。”
陈陆有些怯场,脸上带着疑惑,小心翼翼而又语无伦次:“你,还要自己花钞票买药啊?你不是……”
顾萍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是在外国见过世面的少妇,老练得不得了:“我晓得,你想说,你不是嫁给日本男人了吗?你的日本男人难道没钱买药,还要你从中国带去?”
陈陆有些尴尬,他的确是这么想的。顾萍自我解嘲似的干笑两声:“呵呵,要是告诉你实话,你会笑话我的。”
陈陆连忙摇头:“不会的,我哪能笑话你?我笑话谁,也不会笑话你啊!”
顾萍眼圈一红,好像被感动了:“告诉你也不怕丢面子,我是直到进了那个日本男人的门,才晓得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是我不能不和他结婚,我们签过合同,我出国的费用,都是他出的,要是毁约,我赔不出钱。我在老头子家里熬了两年,熬到合同期满,就离了婚。现在,我靠自己打工过日子。”
走廊尽头的会议室传来喊声:“陈陆,开会了。”
话说到一半,顾萍有些意犹未尽:“你要开会?这样吧,下班后我请你吃饭,五点钟,在美林阁碰头,不许不答应。就这样,再会!”
陈陆呆头呆脑地朝会议室走去,直到坐定好一会儿,心脏还在竭尽全力地跳跃,仿佛嘴巴一张,就要跃出喉咙。厂长在主席台上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开完会,陈陆的脑子里,还在重复一句话:顾萍离婚了,顾萍离婚了……
下班后,陈陆赶到美林阁,顾萍已经一身妖娆地等着了。陈陆很后悔没回家换掉工作服,现在,他和顾萍坐在一起,看起来差了好几个层次。顾萍倒不在乎,她点好菜,要了两瓶啤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这一餐饭,是顾萍唱独角戏,她把她在日本的经历,做了一次彻底的倾诉。陈陆没有发表任何评价,但他显然是一名优秀的聆听者。顾萍说到伤心处,陈陆跟着一起鼻子发酸、眼圈发红。顾萍说到开心处,陈陆也跟着一起高兴、一起笑。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钟头。走出饭店时,陈陆说:“你打的回家吧。”
顾萍话还没说够:“路不远,我们走回去,你陪我走一段,正好可以再说会儿话。”
陈陆当然不反对。半小时的路,顾萍边走边说,陈陆也插不进去。许是喝过啤酒,顾萍有些兴奋,说话时手舞足蹈,说到激动处,还搀住了陈陆的胳膊。陈陆简直要晕过去了,他几乎忘了自己已经结婚,已经有了儿子,仿佛又回到当年,那时候,顾萍就是这样挽着他的胳膊逛马路的。陈陆很想和过去一样,伸手抚摸一下顾萍搀着他的小手,可顾萍却随着情绪,一会儿搀住陈陆的胳膊,一会儿拍一下陈陆的肩膀,一会儿又在陈陆的胸膛上捶一下。陈陆的心脏,便一会儿慢跑、一会儿狂跳、一会儿戛然而止,饱受了一路摧残。可他是多么愿意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啊,哪怕永远只是听顾萍说话,他也愿意。
陈陆头重脚轻地回到家,已经九点多。陈师母不放心,等到他进了门,才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李彩菊呢,早就陪着儿子睡得鼾声不断。陈陆看着床上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她和顾萍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对比,黑与白、胖与瘦、丑与美。老天爷啊!陈陆忍无可忍地用眼睛给了熟睡中的女人两道鄙夷的目光。
陈陆决定今夜睡在沙发上。他觉得,他是无法与床上的女人睡在一起了。虽然他只是与顾萍共进了一顿晚餐,并肩行走了半小时,但他却感觉是与顾萍重续旧梦了,如果再睡到李彩菊床上,那就是背叛了顾萍。
陈陆抱了一条被子,头晕目眩地躺倒在沙发上。入睡前,脑子里灌满了一个念头:我是双妻命,机会终于来了。离婚,我要离婚。
第二天早上,陈陆被厨房里鸡蛋打进油锅的“嗞啦”声吵醒,眼睛一睁,顾萍的面目便跃然而出。那个留着波浪长发、穿着五彩披肩的女人,似乎就在眼前,伸手可触。“起来啦,起来啦。”李彩菊的叫声从厨房传进卧室。陈陆掀开被子,顿觉一阵腰酸背痛,睡沙发的目的,旨在投入离婚革命。既然革命已开始,又岂能吃不起睡沙发的苦?陈陆一边穿衣,一边在略有痛苦的表情里加入了一丝冷漠。一个正在闹离婚的男人,一定对周围的事物都抱以横眉冷对的态度。就这样,陈陆横眉冷对地起了床,横眉冷对地刷牙洗脸,又横眉冷对地在餐桌边坐下,等着李彩菊给他送上早饭。
李彩菊似乎并未觉察到他睡沙发的意图,女人蓬头垢面地把牛奶鸡蛋端到餐桌上,想必还没来得及洗漱。陈陆痛苦加冷漠的表情里,便多了几分鄙视。李彩菊没看陈陆的表情,只大声说:“你昨夜啥时回来的?我早上醒来才看见你睡在沙发上。以后搬新房子,要买一张新床,晨晨大了,三个人睡一张床是太挤了……”
陈陆的鼻子里发出一记“哼”声,他没有答话,他想:还买什么新床?等吃完早饭,我就要宣布和你离婚了。
陈师母从房间里出来:“阿陆头,昨天,厂里宣布分房结果了没有?”
陈陆面皮一松,表情和缓下来:“哦,姆妈,是这样的,厂里说,有些职工觉得分的房子太小,想要大一点的,可以自己贴点钞票,超过福利房面积的部分,按市面上商品房的半价卖给我们。”
陈师母“哦——”了一声,端起了牛奶杯。李彩菊端着一碗鸡蛋粥追儿子:“晨晨,吃饭饭了,晨晨乖……”
陈陆满脑子“离婚”,嘴里胡乱填塞着荷包蛋。陈师母喝了半杯牛奶,再度开口:“阿陆头,我们把这房子卖掉,要个三居室,一家人住在一起,也不用跑来跑去了……”
陈陆机械地点头,脑袋里一片“嗡嗡”轰鸣。早饭吃完,陈师母还在谈她的卖房和买房构想。陈陆呆坐着,直到李彩菊说:“你怎么还不走?今天不是早班吗?”
陈陆赶紧跳起来,穿上鞋子,跑出了家门。
陈陆没有找到宣布离婚的机会,可是从这天开始,他就不再和李彩菊同床睡觉了,他睡在沙发上,他已进入了离婚准备。遗憾的是,美林阁那餐晚饭后,陈陆再也没有受到过顾萍的邀请,甚至连顾萍的面都没再见过。自然,他是没有胆子去找顾萍的。后来,陈陆听同事说,别看顾萍穿得山清水绿,跟归国华侨似的,其实她是在日本的新宿红灯区做陪酒女郎。
陈陆回忆起那天回家的路上,顾萍对他拉拉扯扯的,想必是做陪酒女郎,随便惯了。这么想着,陈陆的心脏不由得一阵抽搐,尖锐的疼痛顿时弥漫全身。陈陆心痛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想通了,他自我安慰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和顾萍重归于好。
陈陆的自我安慰效果还是很好的,人们再议论到顾萍时,他的心脏就不会感到抽痛了。事实上,他的确从不认为顾萍会回到他身边,顾萍的出现,只是让他鼓起了“离婚”的勇气。这么说来,陈陆还是要感谢顾萍的,至少,他已经走出了与李彩菊分床这第一步。
“不管有没有顾萍,我都是要离婚的,我命里有双妻,离婚是肯定的。”陈陆躺在沙发上,不断地鼓励着自己。偶尔,他也会想念一下宽大的双人床。双人床上躺着李彩菊和儿子,母子俩横七竖八、摊手摊脚,睡得很是张扬,把一张大床全占满了,仿佛,他们正以肆无忌惮的睡态嘲笑着陈陆。
五
陈陆一家住进了新房子,晨晨幼儿园毕业,进了小学。上海的房价涨了好几倍,住在三室一厅里的陈师母说:“当初把老房子卖掉是对的。摆到今天,那点钞票,只够买个厕所。”
陈陆眉头一皱,额上皱出数道横向条纹:“现在外面啥都涨,就是工资没涨。”
李彩菊插嘴:“晨晨上一年级了,中午不回家吃饭,我想出去寻个工作。”
陈陆嘴一咂:“你没文凭没技术,出去只能做钟点工,不是丢我的脸吗?”
陈陆的文凭,是一张石油化工技校的毕业证书。陈陆的技术职称,是四级仪表工。陈陆的工作不算有档次,但也是堂堂大型国有企业职工,工资不算太高,奖金、加班费加在一起,也有一千多。所以,陈陆是有资格说李彩菊的,说的时候,嘴下也是毫不留情的。
陈师母年纪大了,反而比过去开放,每天到小区对面的公园里,一群老头老太聚集在一起,唱革命歌曲、跳交谊舞,老有所乐。婆婆出去唱歌跳舞,李彩菊也出去,她不是去唱歌跳舞,她是去找工作。
这几年,厂里效益不好,不涨工资,陈陆的薪水保持千元出头,基本生活还能保障,日子过得不算紧张。下班后,住附近的同事聚在一起搓麻将,陈陆参加了一次,此后,就成了麻将圈里的固定搭子。都是工薪阶层,搓的是小麻将,一两百元出入。陈陆的手气不好不坏,输赢基本平衡。偶尔手头紧了,就问李彩菊要钱。陈陆从没算过,一个月下来,他的工资早就用在柴米油盐上了。李彩菊的钱究竟从哪里来的,他无暇过问。
有一回搓麻将,其中一位说:“陈陆,你老婆很会做生意,昨天我老婆在她手里买两只莴笋,送了我老婆几根葱。我老婆以为占了便宜,回家一算,她的莴笋比别的摊位贵了五角。”
陈陆吓了一跳:李彩菊在卖蔬菜?同事又说:“现在卖菜的都是外地人,要是叫我老婆去摆摊卖菜,杀掉她的头都不肯。你老婆吃得起苦,所以,老婆好看没用,要找就找你老婆那样的,实惠。”
这话在陈陆听来,完全是嘲笑。陈陆心里蹿出一股莫名的火,要知道,城里人哪怕是两只手甩来甩去做二流子,也不会去站在污水满地的菜场里摆摊的,实在是太丢脸了。
麻将玩到晚饭前散席,陈陆居然赢了。不过,陈陆的脸色却是黑的,他虎着一张黑脸回到家。晨晨坐在饭桌边写作业,李彩菊在厨房做晚饭,灶台上的几样蔬菜,都是蔫嗒嗒的落脚货。想必是卖不掉的蔬菜,都拿回了家。陈陆决定以丈夫的身份好好管教一下老婆:没经过男人同意就去卖菜,还把男人放在眼里吗?
陈陆不是一个善于管教女人的男人,他并不强壮的身躯挺进厨房,然后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叫嚣。他叫喊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他表达的基本是同一种意思,就是李彩菊去做卖菜婆是有失他这个丈夫的身份和面子的。李彩菊呢,在这五分钟里,镇定自若地炒好一个韭菜鸡蛋,装盘,上桌。然后,她擦了擦油腻腻的手说:“你喊啥呀?我不过赚点钞票贴补家用,晨晨的学杂费、课外辅导费,还要上书法班,你那一千两百块,哪里够?”
陈陆从未被老婆顶过,李彩菊这么一说,他就哑掉了。一个经济独立的女人,显然是不好使唤的,卖菜婆口袋里有了钱,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你讲,是过日子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你们城里人,就是虚头巴脑。现在的菜农,一个月赚的钞票,抵过你一年的工资。”
李彩菊居然敢挑剔他了。陈陆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手指伸向女人的鼻尖,嘴巴努动着,却没有任何反击的语言从颤抖的嘴唇里蹦出来。陈陆憋了两分钟,憋红了脸,终于蹦出一句话:“好,你狠,你狠,我和你离婚!”
说完这句话,陈陆顿觉憋在胸口的一股恶气倾囊而出,顷刻间如释重负。他说出了多年来一直想说却没有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很豪迈,很悲壮。他积累了那么久,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革命觉悟达到成熟并且爆发的这一刻。离婚——现在,他终于把“离婚”这两个字说出来了,就像两滴唾沫,嘴巴一张,就飞溅而出了。原来,说出“离婚”是如此简单,真后悔没早几年说。离婚,那是早晚的事,要不王仙人怎能算出个“双妻命”?
陈陆说完“离婚”,便带着壮烈的表情,昂首挺胸进了卧室。几年前的那次睡沙发行动,因为换新房子,半途而废了。现在,既已宣布了要离婚,行动上,更应该与言论达到高度一致。陈陆动手卷起床上的被子,那时候,他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胸腔里跳得无比欢悦、无比激情。他抱起卷得松松垮垮的被子,走到沙发边。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卧室,跟在他屁股后面追问:“爸爸,你干吗把被子卷起来啊?”
陈陆把被褥卷往沙发里狠狠一扔,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老子革命了!”
厨房里发出一声“嗞啦——”,是青菜倒进油锅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铲子和锅碰撞的炒菜声。李彩菊没有听到陈陆的“革命”宣言,陈陆满怀的壮烈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我都要和她离婚了,她怎么还有心情炒菜?
陈陆的离婚革命正式开始了,这几天,他简直比男人还男人。下班后他不回家,直接去麻将馆那里玩到三更半夜,回家后就往沙发上一躺,满脑子亢奋,一脸破罐子破摔的歪相。李彩菊起先以为他是说说气话,没想到他在沙发上连睡了两个星期。李彩菊憋不住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陈陆白了李彩菊一眼:“我是不会要一个卖菜女人做老婆的。”
李彩菊低声下气地说:“好好好,我不卖菜了,我待在家里让你养,喝粥吃咸菜也让你养,好不好?”
陈陆一下子没话说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离婚理由,李彩菊这么轻易就妥协,也太没意思了。她要真的不再去卖菜,那他的离婚计划不就破产了吗?他满腔的勇气和激情岂不白白浪费了?好比刚宣战,对手就投降了,没来由地少了成就感和趣味性。
李彩菊继续劝说:“你也真是的,我是帮你赚钞票养家,又不是去养小白脸,回大床睡吧。”
陈陆越发软弱起来,李彩菊几乎要把他说服了。然而,已经下了的决心,怎能随便推翻?陈陆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既是为鼓舞自己,也是为内心仅剩的一点点勇气挣扎呐喊:“哼!你去养小白脸呀?我举双手赞成。只要你去,我就立马和你离婚。”
李彩菊终于失去耐心:“神经!我看你脑子搭错神经了!”
李彩菊没有继续劝陈陆,陈陆还是坚定不移地睡在沙发上。李彩菊也没有停止她的蔬菜生意,陈陆的离婚革命得以继续进行。
一个月后,化工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进口化工产品严重威胁化工厂生存。厂里决定,亏损车间停产,从下个月开始,工人进入轮流待岗,待岗工资三百元。
陈陆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李彩菊正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做饭,儿子在餐桌边做功课,陈师母正对着镜子哼着老年合唱团里学会的新歌。晚上睡觉前,陈陆犹豫了好久,还是钻进了沙发上的被窝里。陈陆在沙发上已经睡了一个月,形式上,他依然坚持着离婚革命的初步行为,实际上,他又好像忘了他究竟为什么睡沙发。仿佛仅仅是为验证那个“双妻命”,他就要经历“睡沙发”这一必经的过程。也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在老婆面前的至尊地位,他要用“睡沙发”这一实际行动,来表明“未来的前妻”这一言论的严肃性和正确性。至于最终“双妻命”是否会实现,“未来的前妻”是否真的会变成前妻,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努力过了。是的,他努力了,并且,十分努力。
陈陆躺在沙发上,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他听到李彩菊在卫生间里给儿子洗脚,母子俩嘻嘻哈哈闹了半天,儿子进隔壁房间睡觉了,李彩菊的拖鞋“踢踢踏踏”进卧室了。陈陆闭上眼睛,他听到拖鞋经过沙发、走向大床。然后,大床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翻动被褥的声音。接着,电视机打开了,再接着,房间里只有《还珠格格》里小燕子、紫薇、尔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了。陈陆闭眼等待着,虽然他并不知道他要等待什么,但他还是等待着,直到李彩菊的鼾声掺和着“你是风儿我是沙”的歌声,一起飘到他耳朵里。那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些伤心,他想:是不是在李彩菊眼里,他这个老公,根本是可有可无的?
“乡下女人,冬瓜身材农民脸,神气啥?当心点儿,我明天就和你离婚!”睡着前,陈陆狠狠地想,垂死挣扎一般。
第二天,轮到陈陆休息,他照例是睡懒觉,起来后,去同事家搓麻将。这一日,麻将搭子们都有些意兴阑珊。
上家说:“三百块轮岗工资,搓麻将都不够。”
下家说:“想那么多做啥?今朝有酒今朝醉,出牌出牌。”
对家说:“我们要向陈陆的老婆学习,自力更生,自寻出路,摆个摊儿,卖卖蔬菜啦、水果啦、海鲜啦……”
上家说:“没有好的进货渠道不行的,你以为摆摊容易?陈陆的老婆,脑子不要太灵哦,我老婆每天去买菜的,她说,陈陆老婆和那个供货的菜农,关系不一般的。”
陈陆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摸着的一张牌就掉下了地。他慌忙钻到桌子底下,摸索了一阵,钻出来,才支吾着说:“那个菜农,是她浦东娘家的亲戚。”
难为陈陆扯得出这样的谎,这一场麻将,他搓得是心不在焉,才四圈,就把口袋里的钱全输光了。陈陆把麻将牌一推:“不来了不来了,回家。”
从麻将搭子家出来,陈陆就拐到了去菜场的路上。他一路走,一路愤愤地想:这个乡下女人,和菜农搞七搞八,怪不得嫌我一年收入不如人家一个月高。我倒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哼!要是让我捉到把柄,马上离婚!
陈陆从来不去菜场,也不知道李彩菊的摊位在哪里。他跳着脚,跨过一摊摊污水,搜寻着堆满青菜萝卜的摊位。卖蔬菜的女人们站在摊位后面,有的正给顾客把秤,有的在给蔬菜去皮削根。陈陆搜了一遍,没找到李彩菊。是不是收摊回家了?还是发现了他,躲起来了?正想着,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嗓门“嘎嘎”的说笑声:“徐老板,下次要给我好一点的丝瓜啊!”
陈陆循声看去,拐角口一个摊位的水泥柜台下面,钻出一个毛糙的男人脑袋,脑袋一转,陈陆就看到了一张墨黑的脸。紧跟着,水泥柜台下又钻出一个女人的脑袋。陈陆的心脏猛地一抽:李彩菊!
李彩菊穿着一件大花真丝衬衫,半透明的衣服里,鼓鼓的肉体清晰可见,烫过的卷发有些干燥,扎成一把刷子,刘海边还别着一个镶水钻的卡子。这个女人,已经不大像乡下女人了,也不完全像城里人,打扮得有些东施效颦般不伦不类。陈陆远远看着自己的老婆,仿佛不认识似的。只见李彩菊伸手指着水泥柜台下面说:“徐老板你自己看看,今天的丝瓜实在太老了,卖不出价的。”
黑脸男人说:“我差不多半送给你了,还不满意?老丝瓜好啊,老丝瓜硬!卖不掉拿回去给你老公吃,吃啥补啥,嘿嘿……”
男人的黑脸上,鼻子眼睛皱成一堆,笑得贼兮兮的。李彩菊伸手在男人的肩膀上砸了一拳:“徐老板你又要十三点了!记牢了没有啊?下次再给我老丝瓜,我先把你那根捏烂掉。”
周围摊位卖菜的女人们跟着哈哈大笑。陈陆听到自己的胸腔里,本是抽紧心脏的一根弦,忽然发出“嘣”的一声,就如断了线的木偶,身子差点瘫软下来。
陈陆几乎是飘回家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李彩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天天在家里说不了几句话,居然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调情。这个毫无姿色的乡下女人,在菜场里倒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晓得她身上究竟有多少能量可挖掘。陈陆越想越觉得,他这个乡下老婆,已经像脱缰的野马,跑出自己的掌心了。这样的女人,不就是野女人了吗?野女人,怎么可以留在家里做老婆?这样的老婆,对丈夫而言,既是丢脸,又随时充满了戴绿帽子的危险。这么想着,陈陆便觉得有必要痛下决心了:你等着,晚上和你总算账。离婚!我和你离婚!
陈陆下了一路“离婚”的决心,直到踏进家门,往沙发上一倒,终于瘫了下来。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盖着厚被子,身上还是发冷,心跳还是杂乱不堪。然而,离婚的决心却依然不改,他坚定地、重复地告诉自己:离婚,我要离婚!
这么多年来,陈陆设想过许多次离婚,他一直默默地把李彩菊叫作“未来的前妻”,他委曲求全地与“未来的前妻”过到如今,现在,他总算等到了一条自认为最充分的离婚理由,那也是他曾经假设过的一种可能。这种可能,也许已经成为事实,虽然他在菜场里看到的一幕不能确切定性为李彩菊已经“出轨”,但是自己的老婆与别的男人打情骂俏,不是出轨也算出格。不晓得自重的女人,要来干吗?休掉她!
这么想着,陈陆软绵绵的血管里,就涌起了一股澎湃的潮水,他恨不得立即把休书扔到李彩菊的脸上,叫她卷铺盖滚回娘家。可是,一丝莫名的酸楚,又悄然钻进了陈陆的心: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贱?我陈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面孔墨黑的菜农?我在沙发上睡了一个月,她都不请我回大床上睡,难道,难道她真的看上了那个菜农?
再想下去,陈陆的酸楚里,就萌发出了更多的伤心:想当初,你一个乡下女人,要工作没工作,要钞票没钞票,我把你娶来,你从一个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你就一点也不记我的好?你就这样没良心?就算我以后只拿三百块待岗工资,你也不能这样过河拆桥啊!还有这房子,要是没有我的福利分房,你能住在这三室一厅里?
随着李彩菊收摊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接近,陈陆越发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了。最后,他想象中的局势已经完全转变,他几乎忘了要离婚的是他自己。这与他当年假设李彩菊有外遇时的心情是多么不同啊!他以为自己巴不得她有外遇,那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她离婚了。可是现在,当他发现她真的可能有外遇时,他忽然觉得,他没有力量去对李彩菊说“离婚”这两个字了,脑子里接连不断跳出来的话是: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你的儿子姓陈,我是你儿子的爹……
傍晚,李彩菊提着两袋落脚蔬菜跨进家门。煎熬了整个下午的陈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出房间。李彩菊手里提着蔬菜,两只脚相互搓着脱鞋。陈陆从角落里拿了一双拖鞋放到李彩菊跟前,又接过她手里的蔬菜袋子,拎进了厨房。李彩菊诧异地看着陈陆的背影,不晓得这男人的脑筋怎么又搭错了。李彩菊洗菜做饭的时候,陈陆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李彩菊从冰箱里拿出三个鸡蛋,陈陆就找个碗打鸡蛋;李彩菊自言自语:锅铲呢?陈陆就找出锅铲递给她;李彩菊盛好菜,陈陆就接过盘子端到餐桌上;李彩菊把抹布扔进水池,陈陆就拧开水龙头洗抹布……
睡觉前,陈陆卷起沙发上的被子,抱回了大床,他把两床被子铺在一起,然后钻进了被窝。他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听到李彩菊在给儿子洗脚,母子俩嘻嘻哈哈了半天。他听到儿子进隔壁房间睡觉了,李彩菊的拖鞋“踢踏踢踏”进了卧室。他听到拖鞋停在大床边,停了半分钟。接着,他感觉被子被掀开,一股冷风透进被窝,一个敦实浑圆的躯体随着冷风的进入,贴上了他的身体。
陈陆一个翻身,压在了李彩菊身上。
六
陈陆开始轮岗,不用上班了。他现在有很多空闲时间,偶尔,他会出现在李彩菊的摊位上。有熟人来买菜,他就告诉人家:我是替她一会儿,好让她上个厕所。
陈陆还抱着上岗的希望。然而,化工厂的生产似乎没有起色,半年后,陈陆开始待岗。陈陆在蔬菜摊位上的身影,从偶尔变成了经常,陈陆与那个面孔墨黑的菜农徐老板,已经熟络得以兄弟相称。
一年以后,陈陆买断工龄,与化工厂脱离了关系。现在,他几乎每天出现在蔬菜摊位上,他已经没有时间搓麻将了。菜场门口有个卖彩票的亭子,陈陆的业余爱好,是每个星期买两次彩票:福利彩票和体育彩票。到目前为止,陈陆还没中过大奖,只中过三次二十元和一次五十元的小奖。
陈陆再没有睡过沙发,每天晚上睡在大床上。李彩菊睡在他身边,总是先于他发出粗重的鼾声。
有时候,陈陆站在蔬菜摊位前,一不小心想起王仙人曾经给他算过的“双妻命”,他就看看面前堆得高高的白菜、萝卜、土豆、茄子,再看看身边那个垂着眼皮削莴笋或者剥毛豆的、身材越来越肥圆的女人,心想,这个“未来的前妻”,看来是很难有希望变成真正的前妻了。除非,除非……陈陆伸手从收款匣子里抽出一张十元,再抽出一张十元。这一日,他就会多买一组彩票,他想,这样,中大奖的概率大概会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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