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珍坐在沙发上织绒线的画面,像一张经久不衰的照片,每天在这个家里展示着。沙发是单人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流行样式,狭窄、高挑,木柄扶手,四条木头细腿支撑着并不壮大的主体,粗厚的紫红帆布紧致地包裹着犟头倔脑的弹簧,把坐垫和靠背连成笔挺的直角。印着红牡丹的线毯严丝合缝地铺在沙发上,只露着两条经年被人的手臂摩擦触摸得发黄发亮的扶手。线毯洗过无数遍了,红牡丹便有些暗旧,如凋落了数日的花,强撑着花的型,却已无以掩饰奄奄一息的态。这沙发是一对,主人坐着的只能是其中的一只,所以另一只,虽隔着茶几,总像是第三者,在林妙珍和这一只亲密接触的时候,责无旁贷地充当着电灯泡。好在,林妙珍并不厚此薄彼,她通常会轮流着坐。因为一视同仁,这对沙发便保持着基本同步的衰老节奏。虽三十岁高龄了,布面没有一点破损,弹簧也没有走形,硬扎挺阔着,有些老当益壮的意思。
这种老式沙发已被大多数家庭淘汰,取而代之的是诸如真皮、布艺的新款沙发,低矮、庞大、柔软,坐下去会深深地陷入其中,仿佛坐进了云雾中。然而,林妙珍却怀旧,她一直保留着这对旧沙发。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天身体与沙发厮磨的时间也呈攀升的趋势。与沙发配套的,还有一只木纹油漆三联橱,一只四尺半棕绷双人床,和床边那只被人们改名换姓叫作床头柜的“夜壶箱”。这些家具,是林妙珍当年的嫁妆,如今,它们全部蜗居在卧室里。卧室便保持了三十年前的模样,也算是自成一体。一门之外的客厅,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客厅里也有沙发,是奶黄色仿皮的,带贵妃椅的那种。林小米吵着要买,起先,林妙珍说:“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自己赚钱买好了。”可坚持了半年,拗不过女儿,只好给她买回来。新沙发搬进家时,林小米说:“姆妈,我们把旧沙发扔了吧。”
林妙珍说:“我要坐在上面织绒线的,不扔。”
林小米就说:“新沙发和旧沙发摆在一起,太不协调了。”
林妙珍看了一眼刚进家门的奶黄色庞然大物,目光里有一丝不屑,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醋意:“我坐不得这个,坐了要晕车的。我的沙发配不上你的沙发,我搬到自己房间里去好了。”
林小米和母亲咬文嚼字:“那也不能叫晕车,应该叫‘晕沙发’。姆妈,你创造了一个新词汇,天才啊!”
说完,林小米兀自“咯咯”疯笑,浑圆结实的年轻身体在新沙发里滚来滚去,仿佛把沙发当成了新交的男友,借着某一条理由,在他身上初试撒娇,是带着心机的刻意考验,看起来,却是天真得心无芥蒂。
林妙珍没搭理女儿,她卷起袖子,开始搬旧沙发。林小米停住笑,从新沙发里一跃而起:“姆妈,我们一起搬。”
其实,林小米倒不是一个有心机的女孩子,林妙珍呢,却赌气似的,一转身,用身体挡住了林小米。她不让女儿碰她的沙发,好似林小米是她多年的闺中密友,直到今天才忽然发现,她的女友居然是这样的重色轻友,便看透了似的,怎么都不愿意接受对方讨好的歉意了。
林妙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林小米并没有抱着歉意,她只是出于常理想帮母亲的忙,却受了阻挡,于是,便有了偷懒的理由。她重新把自己扔进她的“新欢”,四仰八叉地横躺下来,还打了一个颇为享受的哈欠。林妙珍便更觉委屈,她弯下腰,用了加倍的蛮力,沙发居然被她抬起了半边。
没有林小米帮忙,林妙珍独自把两只旧沙发移进了卧室,虽是勉为其难,但毕竟,沙发是搬好了。平时她哪来这么大力气?今日,分明是化悲痛而来的力量。说悲痛,是有些严重了,可林妙珍这个人,一辈子的时间,大部分用来坐在沙发上织绒线,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是严重的呢?偶尔有过那么一两件,也都是往事了。往事这种东西,不提也罢。
林妙珍摆妥沙发,气喘了好一会儿,直到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好似担心移动过的沙发不再是原来的沙发,她故意扭了扭身体,制造出一些臀部与沙发之间的摩擦,又用后脑壳在沙发靠背上轻轻地撞了两下,这番考验还不够,她又拿起一副由四根棒针穿着的织到一半的绒线,试着操作了几针。还好,双臂搁在木柄扶手上的感觉,还像原来一样舒适,坐了三十年的坐垫,依然坚定而又坚韧地承受着她的躯体。相比林小米之于新沙发,林妙珍倒更像是把旧沙发当成了她的情人,且她又是多么坚贞的一个人,从一而终地投入这一个怀抱里,没有变心的意思。连她的身材,似也为了与这个并不宽大的怀抱匹配,而保持着年轻时的轻巧。
从这一天开始,林妙珍坐在沙发上织绒线的照片,从客厅移到了卧室里。客厅里的仿皮新沙发,她是从来不坐的。偶尔发现自己的拎包或者外套被林小米丢在新沙发上,她就快手快脚地收拾掉,生怕与新沙发有染而对不起旧沙发似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些内疚。有一回,林妙珍去超市买菜,出来时,外面下雨了。她想起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要淋湿了,就冒雨跑回家。一进门,她就发现林小米已经把衣服收进来了。大约是怕湿衣服堆在一起发馊,林小米很内行地把半干的衣物一件件摊在仿皮沙发上。林妙珍惊恐地看到,她的一条平脚碎花棉布内裤蓬松松地撑开着,以一个小巧而饱满的臀形,触目惊心地平躺在新沙发奶黄色的仿皮上。
林妙珍暴跳如雷,这在她的情绪史上是从未有过的。林小米起先吓得目瞪口呆,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发火。等到林妙珍的火气慢慢偃息下来,她依然不知道,衣服放在沙发上有什么错。于是,林小米接过母亲的火炬,开始发作。这一次,母女俩冷战了整整一个月。那条平脚花布内裤,林妙珍再也没有穿过。倒也没有扔,扔东西不是她的习惯,只是塞在专放内衣裤的抽屉角落里。如同皇帝的某一个妃子,莫名其妙地,不知把属于皇帝的贞操弄丢在了谁的手里,从此失去了被宠幸的机会。这条花布内裤也像女人一样,一旦失了宠,便迅速地凋零了。它蜷缩在抽屉一角,像团抹布似的,时间久了,便生出一股纺织品发霉的隔宿气,夹着樟脑味,越发显得猥琐焦枯。强撑过一段时日,最后,还是一个扔的结局。
现在,除了厨房和卫生间,林妙珍大多数时间待在卧室里。卧室里的电视机也是早年的旧货,调不出几个频道。图像倒还清晰,只是每隔三五秒钟,屏幕就闪一闪,像人的眼睛,总要不经意地眨一眨,再眨一眨。林妙珍并不在乎电视机如何,只是多一个响动而已。她更在乎的是沙发,沙发没有问题,她就安心了。
偶尔,林妙珍回一趟娘家,走一走亲戚,出门的时间长了点,等到回家,她就像是犯了瘾的烟民,急急地进到卧室,拿起某件也许已经织到快要开袖口的白色棒针衫,朝旧沙发里一坐。动作急迫且稍稍夸张,久违了似的,拉开腰身,摊手摊脚地,仿佛要尽力占满整个沙发。她要在沙发上赖一会儿,才坐直身体,一如既往地捏起棒针,开始织绒线。
电视机照旧是顺手开了,林妙珍一会儿低头看绒线,一会儿抬头看电视。因为手里是节奏均匀的熟练操作,身躯便也跟着一动、一动又一动,抽搐似的,仿佛是为了配合电视屏幕人眼般的一眨、一眨又一眨。大半件已经完成的白色棒针衫堆在她膝盖上,像一只慵懒的波斯猫,在有节奏的轻摇中,趴在她腿上惬意地瞌睡着。
二、关于内裤
林妙珍和林小米母女俩长得并不相像。林妙珍矮小,林小米高挑;林妙珍是瓜子脸、白皮肤、小鼻子小嘴巴,林小米是鹅蛋脸,皮肤呢,接近时下国际流行的茶色,高鼻梁、略大的嘴,轮廓很是鲜明。林妙珍是天生小巧的体型,且没有因年龄增长而发胖,又是平胸,人就显得单薄,身量如同没有充分发育的少女,加之眉眼的细小疏朗,表情便不生动,甚至稍显木讷,这就近乎是不谙世事的单纯了。又因为不太有剧烈的喜怒哀乐,皱纹就少有机会显露,这样,林妙珍就显得格外年轻。但毕竟,真实年龄的痕迹又无处不在。这单纯,便在眉宇间被岁月填充,变成一片平白。于是,整张脸显出的就是一种平庸。林小米呢,浑圆、突翘,身量健壮,可算早熟型的身材,因为年轻,这健壮就不是肥胖,而是紧实,是雌性荷尔蒙充分发挥了作用,皮肤内里止不住地要迸发出一些成熟女性的气味。这样,正在念大学三年级的林小米,看上去就像一个明天即可嫁人生子的婚龄女青年,似乎一眨眼,她就会变成一个少妇。这母女俩,只有一样是相似的,她们都长了一双单睑的细长眼睛。但同一类型的眼睛,生在林妙珍脸上,是矜持,是收敛,是小家碧玉式的低调;生在林小米脸上,原本略微粗糙的面相,就多了一丝风情,看人的时候,似是带着故意招人注意的勾引。
这一大一小,走在一起,旁人看不出她们的母女关系。因为年龄差别之大,又不可能是姐妹。所以,她们看上去更像一对虽有年龄差距,但并不影响知交的朋友。别人家的母亲,有着母亲的权威,女儿呢,总是与母亲撒娇、耍赖、纠缠,被母亲教训或者宠爱。然而林妙珍却比林小米更容易赌气、更喜欢钻牛角尖、更意气用事。林小米身上有着新时代大学生最典型的特征,乐观、无畏、不知天高地厚、没心没肺。于是,就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林小米考试不及格,着急的是林妙珍;老房子拆迁时,林妙珍左思右想不能决定用拆迁费买房还是租房,林小米一掌拍板,买房!林小米要赴某位男生的约会,林妙珍看着她换衣装扮,面无表情地说一些风言风语,好像她嫉妒她的女儿是名正言顺的。
可又不能说她们一点也不像母女,逢到周末,林小米挽着林妙珍的臂弯去逛街,倘若小的要吃哈根达斯,大的就掏出腰包来买,只买一份,她坐在旁边,看着小的吃,嘴里还要说:“慢点,当心吃太快了肚子痛。”或者,林小米感冒发烧,大的送小的去医院吊盐水,一路上,林妙珍三番五次地要用自己瘦弱的背脊驮人高马大的女儿走,她明知道她是驮不动的。这种时候,她又很像一个母亲,真心实意地要为女儿牺牲一些什么。林小米便也跟着,像一个做女儿的了。
这么一比较,就看出来了,其实,在这两个人的家里,林妙珍并不是没有权威,掌控着她们母女之间情绪主导的,还是她。她看似孱弱、无主见、不活跃,甚至还怯场,但就是这样恹恹的,却摆布着林小米有时做她的女儿,有时又反过来做着她的家长。林小米呢,高挑健康,又冲得出,很上得了台面的样子,但也就是咋咋呼呼,嘴比心快。林妙珍不愿意出头的事情,她就挺身而出,成了一家之主。林妙珍做母亲的时候,她又变得处处看她脸色行事。她总是被动的,可看起来,她又是那么主动。
照理,像林小米这样相貌当属良好级的年轻姑娘,是要祸害不少男孩子的。然而,祸害男孩子不是靠相貌就能做到的。林小米赴了那么多男生的约会,至今也没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男朋友。可她好像并不在乎,还是隔三岔五地和不同的男生约会,欢天喜地的,下一回,换一个,依然是欢天喜地,似乎,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倒成了一种荣耀。
林妙珍对林小米这样的“胡闹”,并未表示过明确的反对,倒不是她特别开放,特别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而是在林小米的个人问题上,她向来是明哲保身的态度。最多说几句不冷不热的风凉话,意思全在听者的理解。这样的风凉话,在林小米听来,简直就是餐前小吃,只起到开胃作用,而无正餐还未上就已填饱肚子的危险。
那一日,林小米换上一套丝绵吊带衫和牛仔低腰热裤,准备出门约会。她在镜子前转着圈子照了一番,问林妙珍:“姆妈,好不好看?”
初夏的黄梅天,什么都要发霉的季节,林妙珍刚整理过箱柜里的衣物,该晒的要拿出去晒,夏季服装要翻出来洗一遍,预备穿。总有几样以往舍不得扔的旧衣,这一次是下了决心要扔。比如现在,林妙珍要扔的,就是那条曾经躺在仿皮沙发上的碎花棉布内裤。林小米问她“姆妈,好不好看?”的时候,她正好捏着团起来的碎花布从卧室里出来。林妙珍看了一眼袒胸露背的女儿:“穿这么少,也不怕人家动歪脑筋?”
林小米笑,很得意的样子:“人家不动歪脑筋才没劲呢。”
林妙珍当然应该纠正林小米这种错误的思想,这不是故意勾引男人吗?可她说出来的话,又不像是在教育女儿:“你弯个腰试试?”
林小米傻乎乎的,真的弯了一个三十度的腰,好像在给林妙珍鞠躬。林妙珍前前后后看过,说:“好啦,里面的胸罩看得清清楚楚,后面的屁股沟沟也露出来啦。要是人家还不动歪脑筋,那就算你没本事了。”
林小米哈哈大笑:“姆妈,你真幽默。”
林妙珍还没说完话,其实,她是想教育林小米几句的,可她还没说出口,林小米就换上透明细带高跟凉鞋,像一只热力四射的汉堡包,一弹一跳地出门走了。
林妙珍已经忘了刚才还想说什么,她脑子里是林小米弯下腰后,吊带衫里负重着一对饱满的乳房的胸罩,和低腰裤里露出来的一截透明网花内裤。这是整套的内衣裤,肉粉色,她从没见过晾出来的衣服里有这样一套内衣,肯定是林小米新买的。问题是,她看得十分清楚,那只胸罩是没有带子的,就是两块三角形的布片,岌岌可危地兜着一对活泼泼的肉。还有,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林小米腰口露出来的那一截透明网花内裤。虽然只是一截,但唯其这么一截,才是真正的诱惑。她想象到了整条内裤的样子,细窄到简直不能叫“裤”,叫什么呢?她当然不知道,这种内裤是有名字的,它叫丁字裤。这可真是太危险了,任何危险的情况,都有可能从这条内裤上引发。
林妙珍打开捏在手里的那团抹布似的东西,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委屈。这是什么?碎花、棉布、平脚,像一只布袋,对,这只能叫布袋。将近五十年的生活中,她一直用这种廉价的布袋,装着她身体的某一部位。这一部位,恰恰又是她认定为女人身体中最重要、最宝贵的部位,是她珍视和爱护到觉得必须要严密看护,绝不能轻易暴露的部位。她甚至为着这一部位的神圣不可侵犯,牺牲了她的新郎。可正是这个部位的隐秘性,让她从不觉得需要给它一个精致美丽的包装。既是没有第二个人看见,那还需要什么包装呢?那些包装漂亮的部位,只是因为要见诸他人而已。可是林小米居然穿了一条肉粉色透明网花小内裤。虽然这条小内裤小到让她无法接受,但林妙珍不得不承认,它真的是漂亮的。她说不出它具体漂亮在哪里,她也分明觉得她是应该嫌恶这样一条小内裤的,可她又忍无可忍地发现,它对她是有诱惑的。这么想着,她就生出了几分怀疑,是不是她最珍视的身体的那个部位,恰是她这么些年来最亏待了它的?
林妙珍穿的内裤,是前些年买回零料自己做的,后来才到商店里买现成的,只要安全、舒适就可以。安全是第一的,所以,总是平脚的多数,再加棉布,就完全符合了要求。她也在商场的内衣柜台里见过那种小布片、小鱼网似的内裤,但她从不会在这种地方停留。她总是认为,这样的内衣裤与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好比电视里那些漂亮女人的爱情故事,那是演出来消遣人的,她基本不会跟着角色落泪、笑出声,都不会。林妙珍很现实,现实让她表现出理性,可这理性只是习惯,又没有思想的指导,于是,这理性一经表现出来,就是淡漠。她因此与任何事物保持着距离,从没有主动接近的欲望。包括这种已经跟随着女人们的身体满世界飞扬的漂亮内裤,也被她推开在生活的视线之外。
然而,就在刚才,她看到了林小米身上的那一截漂亮的透明网花,她忽然发现,挂在大商场里的那些离自己十分遥远的内衣裤,已经穿在了离她最近的林小米身上,它实实在在而又勉为其难地包裹着那个她最熟悉的丰满的臀部。这种她还未知其名的叫“丁字裤”的内裤,这下子可真是刺激到了她。她隐约觉得她被林小米甩了,林小米正在抛弃她。可是,她又找不到林小米的错,于是她想: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一直不觉得错?
林妙珍找出一把剪刀,像是要销毁什么罪证,把那团抹布似的东西,分割成了十几个碎布条。若是过去,林妙珍会把这样的碎布条集中起来,积到一定量,做一个拖把。但是今天,她毫不犹豫地就把这一束碎布条扔进了垃圾袋。客厅里,奶黄色仿皮沙发堂而皇之地占据着大块面积,她忽然想,林小米那条漂亮的小内裤也会被她扔在这个沙发上的吧?接下来,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她也有这样一条漂亮的内裤,如果那天被林小米收进来、摊开在沙发上的,不是她的碎花棉布平脚裤,而是她已然拥有着的肉粉色、网花、透明的这样一条,那么,她还会对林小米暴跳如雷吗?
林妙珍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慌里慌张地绕开仿皮沙发,快步走进卧室,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进旧沙发。好一会儿,她一直呆坐着,没有去拿绒线和棒针。突突急跳的心脏,久久不能平静。适才的经历实在有些凶险,还好,她想,现在,她坐在了自己的沙发上。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油亮的木柄扶手,心里滚过一阵悬崖勒马般的庆幸和感激。
三、关于朋友
林小米要请她的同学来家里过生日,林妙珍问:“几个同学?”
林小米说:“十来个吧。”
林妙珍平白的脸上,有了一丝忧愁:“我做不来那么多人吃的饭,怎么办啊?”
林小米说:“我早就想过了,不用你操心。我去超市买一些熟食、啤酒,再买一个蛋糕,自助餐就可以了。姆妈,就是要你赞助点人民币。”
林妙珍松了口气,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除了织绒线,别的家务事,只是勉强完成。林小米要请同学到家里过生日,这是第一次。她想起自己的生日,从来没有请谁来一起过的。不是不想过,而是从未想到过。可是,就算想到了,她又能请谁呢?林妙珍搜肠刮肚数了一圈,除了娘家的兄弟、弟媳,阿姐、姐夫,再没有别人了。可是这些人凑在一起,不是和过年过节走亲戚一样吗?家长里短的,又有什么意思呢?林妙珍没有上过大学,不知道大学生们聚集在一起会干什么。但她觉得,大学生们的聚会和兄弟、弟媳,阿姐、姐夫们的聚会,肯定是很不一样的。过去,她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活,尤其不会关注与她不是同一层次的人的生活。然而,从那次看见林小米露出腰际的一截透明网花之后,她就有了些许改变。她变得经常要为自己的命运发出一些哀叹,转而羡慕别人的好运。林小米的任何境遇,于她,都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她总是不经意地要把林小米当成自己的参照或者对手,许是因为这个家里,没有第三个人。她一家小厂的档案室管理员,很少与人打交道,所以,出了家门,她又几乎没什么朋友。
年轻时的林妙珍,因没有认识到朋友的重要性,便忽略了她身边可能发展成友谊的任何机会和任何人。当她在与林小米的相处中,渐渐发现了友情的意义时,她已经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结交朋友了。于是,林小米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大约,林妙珍是属于晚熟的女人,年轻姑娘们拥有的敏感和多情,她是直到林小米都长成了大女人的样子,才渐渐浮出水面的。或者说,是林小米催生了她原本隐匿于身体内部的情感需求。可她又已经养成了凡事漠然处之的习惯,所以,她一边为林小米要请同学到家里来过生日而兴奋着,一边又习惯性地表现出几分不屑和无所谓。可是内心里,她早已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没有任何意外,这一天如期而至了。林妙珍是把自己精心打扮过的,她想,她不能与那些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差得太远,虽然她比她们年长了二十多岁,但她不是晚熟吗?她不是刚刚苏醒过来,觉得这一切都是重要的吗?所以,不管如何,她总不能太落伍。林妙珍上身穿了一件雪青高腰羊绒衫,下身居然是牛仔裤。她是有足够的资本穿牛仔裤的,身材一点都没走样,平白而不甚生动的面容,又让她稍显沧桑。猛一看,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从背后看,甚至比林小米还要年少。可大清早起来,穿戴整齐后,林妙珍却一直待在卧室里,还是坐在她的沙发上,还是织绒线。她没有帮林小米去超市采购,也没有帮她把买来的熟食拆封、装盘。她听到客厅里一阵阵“踢踢踏踏”凌乱的脚步声,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以及盘子杯子清脆的碰撞声。她想象着林小米手忙脚乱的样子,告诉自己,这是林小米的生日,不是她的。她有她要做的工作,她不是在织绒线吗?于是,手里的节奏就分外紧凑起来,仿佛眼下,这件绒线衫才是当务之急。可是,那些姑娘们真是笃定啊!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件事能让她们着急的。林妙珍手里的绒线衫几乎要进入收尾阶段了,她们才嬉笑喧闹着,姗姗来迟了。
林妙珍终于可以放下绒线,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卧室了。她是林小米的母亲,女儿的同学来,她出去主动打个招呼,是最起码的待客之道。她站起来,整了整羊绒衫的下摆,看了一眼三联橱中间一联镜子里的自己,清爽而不土气、时髦而不招摇,很好。她理了理齐肩的直发,出了卧室,走进客厅。
来客都已喧喧嚷嚷的在眼前了,林妙珍怔了一怔,她发现,居然不只是姑娘,十来个年轻人中,有一半是男生。他们挨挨挤挤地把青春的躯体摆布在那张仿皮沙发上,东倒西歪的。有两三个女生把脑袋凑在一起说着话,又轰然散开,哈哈大笑。有几个男生在抢电视遥控器,他们在为看武侠片还是看足球赛争执。有一个男生,干脆躺在了沙发一端的贵妃椅上,脑袋靠着单侧的扶手,扶手上却坐着一个女生,所以,男生的脑袋其实是靠在了女生的大腿上。林小米却并不在场。这一幕,有些热气腾腾的混乱,年轻人毫无障碍地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真正的主人已经隆重地出现在了他们的圈子边上。林妙珍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她们打招呼了,她甚至觉得她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她本是缺乏人际交往的手段,这时候,真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嘴巴该如何开启了。她恨不得立即回到卧室去,要知道,这是在她的家里呀,她怎么能忍受一群小恶魔对她的无视?
幸好,林小米出现了。她挽着袖子,一手托一个盘子,从厨房里出来,大呼小叫着:“哎哎哎快来帮忙。”
林妙珍顺手接过林小米手里装着切片红肠的盘子,她不得不放下架子去端盘子了,此刻,端盘子正是一个机会,掩盖了她被忽略的尴尬面色。男生女生们终于被林小米召唤得转过脑袋,他们这才发现,一个瘦小干净的女人,正在忙碌着摆放桌上的吃食。进来时他们并未见到这个女人,现在忽然出现,他们觉得有些突兀。关键是,那么一瞬间,他们猜测不出这个女人的身份。她是谁?不像是林小米的母亲,以他们的经验,母亲肯定要比这个女人老。是钟点工?也不像,钟点工不会穿这么好的羊绒衫干活,钟点工也不会有这样细腻白皙的肤色。是亲戚?表姐?小姨?年轻人的猜测还未从混乱的思维中抽离出来,就听到林小米说:“哎,你们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个,是我姆妈。”
“哇——”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好年轻啊!”
“阿姨你是怎么保养的?”
“阿姨,你不像林小米的姆妈,你像她姐姐呀。”
……
林妙珍脸都红了,她什么时候得到过如此密集的赞美?这群小恶魔,适才他们目中无人到让她恨不得立即把他们赶出去。可是现在,他们又让她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浓度的赞美。其实,他们是这么识趣,这么懂得人情世故。并且,他们还不掩饰喜好,不吝啬赞美。这就是现在的大学生啊!林妙珍这么想着,就原谅了他们刚才的不礼貌,甚至有些喜欢这群年轻人了。
接下来,自助餐开始了,十来个年轻人,手里托着一次性塑料盘子,在餐桌上盛了红肠、新奥尔良烤鸡、黄瓜片、水果色拉,东一簇、西一堆地吃起来。好像饿了好几天的样子,很快,餐桌上的大盘,被他们翻得露了底,色拉酱滴到了台布上,烤鸡只剩下了脖子和屁股,台面上一副乱七八糟的残破相。林妙珍也端着一个一次性盘子,盘子里象征性地装了两片黄瓜。她没什么食欲,她的注意力全在今日的好感觉上了。她端着盘子走到一簇女生边上,女生们就停止了原来的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阿姨,你皮肤怎么保养得这么好?你是不是每天吃珍珠粉啊?”
“阿姨,你做不做健身?要不你的身材哪能会这么好?”
林妙珍的耳朵里灌满了鲜花,脸上却矜持地微笑着,并不作答有关珍珠粉或者健身的问题。她端着盘子,迈着越发款款的步子,换了一个男女混合的圈子。她又如期听到了类似的赞誉:“阿姨,我要是到了你这个年龄,也能像你这样,我就满足了。”
“阿姨,你要是走在街上,我肯定认为你是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
说这话的,是方才在贵妃榻上脑袋靠着女生大腿的男生。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女生们就笑成了一团。林妙珍的脸又红了,心里甜蜜到无以复加。她悄悄观察说话的男生,并不高壮的身量,白T恤挂在身上,肩膀一高一低歪斜着,好好的衣服,被他穿得拖泥带水。脸上的肤色,倒是白,但上唇浮着一层浓密的绒须,整张脸就往灰白里靠了。林妙珍感觉青春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是被压抑着的,这人看起来就不太爽利、不太有精神了。
此刻的林妙珍,是全无客观的判断力的,因为这男生拐弯抹角赞美她的话,便觉得这个看起来不是十分健康的男生,没来由地让她生出了隐隐的心疼。这种感觉,亦是前所未有的,她以为她原本缺乏见识的内心,因为这些年轻人而变得宽大了。
林妙珍周旋在这群年轻人中,那么的乐此不疲。她甚至差一点和他们一起,在仿皮沙发上坐下来了。然而,林小米终于开口请她回卧室了。就在大家都基本填饱肚子之后,有人提议,现在可以开啤酒了。开啤酒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狂欢即将开始。林妙珍在场,显然有碍年轻人的发挥。他们围绕着她说那么多赞誉之词,他们聪明地讨好着女主人,他们才不会白白吹捧人呢,他们的目的是让她不好意思不允许他们在这里进行他们的狂欢。
林妙珍听到要开啤酒,就找出开瓶起子。她已经丢掉了包裹着她的壳子,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开酒瓶这样的杂事了。可是,她听到林小米对她说:“姆妈,你去忙你的吧,这里没事了,我们自己会干的。”
林妙珍刚把起子卡在瓶口上,就停住了动作。她终于知道,这个群体,还是把她视为多余。
“小恶魔!”她默默地骂了一句,然后,一脸平静地说,“你们继续玩,我还有事要做,不陪你们了。”
林妙珍在一声声“谢谢阿姨”“阿姨再见”的告别声中,进了卧室。她关上房门,站定在三联橱的镜子前。她想看看,镜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像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卧室里的光线不是很好,但她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她第一次穿的牛仔裤上,两摊油腻腻的色拉酱,鲜明而突兀地浮在大腿处。
客厅里的吵闹声一阵强过一阵,林妙珍坐在沙发上,有一针、没一针地织着绒线。她没有开电视机,一墙之隔的笑声和说话声,为她手里并无必要的活计伴奏着。
四、关于贞操
林妙珍手里操弄着四根棒针,目光却不断扫向紧闭着的卧室门。门外,年轻的男声和女声混杂着,透过门壁传到她耳朵里。以前从未发现,这房子隔音这么差。况且,这些小恶魔们虽是为了他们有可能比较出格的狂欢而把她这个家长请进了卧室,但他们并未真的对她避嫌。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可以让他们做任何事都不受干扰,还有人免费为他们提供一场颇为奢侈的大餐,他们怎么可以不竭尽所能地利用这样的机会?他们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哪里还有闲暇来关心隔墙有耳?他们请林妙珍进卧室,只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是眼不见为净。事实上,他们很清楚,哪怕那个“未婚大龄女青年”关了房门,她依然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任何动静。
当然,起先,他们还有些顾忌,并没有完全放开手脚。开啤酒的声音尽力地压制着,嗓音还未曾拔高,笑也只是嬉笑,没有纵情。然而,等到点了生日蜡烛,用英文唱过《生日快乐》,又干过两次杯,接下去的响动,就变得越发不加克制了。最后,好像是谁把生日蛋糕的奶油涂到了林小米的脸上,随着一记爆破式的尖叫声,桌椅的碰撞声、起哄的笑闹声,一并喧嚣起来,并且越演越烈,简直要翻天了。林妙珍在混乱的声音中辨别,依稀听出是林小米在逃跑,所有人都在用奶油袭击她。可这么丁点儿地方,她终归是逃不掉的,于是,就有接二连三的尖叫声亢奋到绝望一般连续呼出。想必是众人正围攻着她,她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只能任凭越来越多的奶油抹到她脸上。可她也不是真的要招架,这只是一个程式,过生日的人被涂奶油,自然是要逃的,逃的目的是为了被捉回来,涂上更多的奶油。这种时候,被众人擒着,心甘情愿地陷入无法自救而又求救无路的绝境,这快乐,便有些决绝的壮烈了,当属快乐中的癫极。这时候,就要有一个站出来解围的人,否则,这快乐很有可能就会转而乐极生悲。此刻,林妙珍就听见一个男声力压众声:“好了好了,大家别闹了。我来出个题目,林小米必须如实回答,要是回答得满意,就放过她,好不好?”
林妙珍认识这声音,正是说她是“大龄未婚女青年”的那个。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咧开嘴角,无声地笑了一笑。游戏变得好玩起来,不尽是一味地胡闹了。林妙珍更是竖起了耳朵。
众声纷纷问:“什么问题?”
男声答:“林小米要不答应,我就不说。”
众声要挟:“林小米,快答应,要不就不放过你。”
好像是又有人要把手里的奶油往林小米脸上涂,只听得一迭声的讨饶:“别涂啦、别涂啦,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先让我去洗洗脸啊!”
然后,是一窝蜂挤向卫生间和厨房的脚步声,水龙头拧开后水流的“哗哗”声,很快,手脸的清洁工作完成,众人归位。那男声便在一片催促中,故意卖起了关子,油滑的语调显然说明他设置了陷阱:“刚才说了,林小米必须如实回答问题,但是我们大概没办法证实林小米的回答是否诚实,所以,还要让她发个誓。”
催促声紧跟而来:“林小米,快发誓、快发誓!”
林小米好像对发誓这件事没什么芥蒂,或许她也很好奇这男生究竟要提什么问题。不用威逼,她爽快地朗朗念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决不欺骗大家。”
那男声却说:“欺骗大家没关系,你要向上帝发誓。”
林小米几乎要不耐烦了:“好好,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决不欺骗上帝。”
那男声还要纠缠,众人也不耐烦了,都说可以了,快提问题吧,再不问上帝也要等急了。那男声便隆重地咳嗽了两记,而后,一改先前油滑的语调,在一片寂静中,发出了语气郑重的提问:“林小米,请你如实回答,你,是处女吗?”
“哇——”外面响起一片欢叫声,而后是乱七八糟的跺脚声和兴奋的嚷嚷声。坐在沙发上的林妙珍,两只手腕没来由地软了一软,绒线顿时脱了几针。随即,脊梁骨里渗出了一层细汗。好像这问题,问的不是林小米,而是在问她。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放肆到这样的地步?她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会把这种问题拿来做游戏。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下来,只听见林小米一个人的声音:“哎呀,怎么是这个问题啊?不说不说不说。”
众人又闹腾起来:“你发过誓的,你要不说,上帝会惩罚你的。”
林妙珍听着,替林小米焦急起来:这个戆大,你回答“是”不就完了吗?人家又不会来检查你。难不成,你小小年纪,已经不是处女了?要死了,不肯回答,是不是真的已经不是处女了?这可成了什么?羞煞人的事情了!
林妙珍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林小米啊林小米,你会怎么回答呢?
这边厢,林妙珍正干着急,外面,林小米坚持了一会儿,终于不敌众人的胁迫和上帝的威慑,吞吞吐吐地说:“好啦,别吵啦,说就说,有什么稀奇!”
“要说实话!”
“实话就实话。”仿佛是鼓起勇气,下了决心。
年轻人总是这样,把正经事当游戏,游戏呢,又像对待事业一样的认真。许是为了表示该游戏的严肃性和参与者的真诚,也是为了让大家安静下来,男声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这一回,更是像课堂上老师提问的口吻,正式又带了亲切的诱导:“林小米,请大胆回答,你,是不是处女?”
静静等待的片刻,林妙珍的腿都要软了,她宁愿自己是个聋子,宁愿听不见林小米的回答。可她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这个要命的问题啊!林妙珍几乎要晕过去了,随即,一个清脆利落而毫无扭捏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
“不是!”准确无误,是林小米的回答。
“啊——噢——”随着一声轰然炸开的欢呼,热烈的掌声紧跟着响起来。
林妙珍坐在沙发里的身躯一下子蹦了起来,心脏拼命狂跳着,仿佛要冲出胸腔扑到客厅里,质问这个没脸没皮的:林小米,你什么时候干下的坏事?居然还有脸承认?
那提问的男声又脱颖而出:“林小米,我代表我们男生敬你一杯酒,祝贺你!来,干杯!”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以及杯子与杯子激烈的碰撞声。一瞬间,林妙珍以为自己的神经错乱了,她不太明白那些掌声、欢呼声、祝贺声,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那么起劲地鼓掌?是喝彩?还是嘲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妙珍最终没有冲出房间,她颓然倒进沙发,只觉浑身无力。林小米不是处女?连林小米都不是处女了?什么是处女?林妙珍有些恍惚,外面的杯盏相碰声,女生不甘示弱加入敬酒行列的吵闹声,全都隐退到了遥远的背景中。她的身躯,被记忆带着,像一条影子,在某种疾病吞噬了的往事中,飘忽行游,不知所终。
傍晚,林妙珍被林小米叫醒过来,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原来,人在极度兴奋或者气愤过后的颓丧中,是很容易疲倦的。林妙珍从不追究别人是如何渡过心理难关的,至于她,每每遭遇不快、悲伤,甚至打击,她总是在短暂的激烈情绪过后,很快就疲倦得睡了过去。仿佛她天生具备自疗的机能,这疗伤的方法就是睡觉。她也不曾自省过,其实,像她这样一个事事不出头、处处被动的人,唯有睡眠才可以避免现实的重重矛盾。于是,就用睡眠让自己在虚拟的平静中过去。一觉醒来,她就可以照旧坐在沙发上织绒线了。也许,她是自知没有能力迎头出击,亦没有勇气担当责任,哪怕是为自己担当。也或者,她只是一个少了思想的人,她能做的只有坐以待毙,换句话说,以不变应万变。
林小米推醒了她:“姆妈,吃晚饭了。”
暮色把未开灯的卧室笼罩得暗淡沉郁,周遭寂静无声,客厅里的狂欢已经曲终人散,那群小恶魔,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林小米见母亲醒了,便要折身出去。林妙珍唤住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像母亲一样,开口说:“小米,你要是有了男朋友,要跟我说的。”
林小米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如实说:“我没有男朋友啊!”
林妙珍继续她不太熟练的家教训导:“你是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太随便。放在过去,女孩子结婚前,是万万不能破身的。”
林小米终于听明白,哈哈大笑起来:“姆妈,刚才我们在客厅里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林妙珍不置可否。林小米继续说:“哎呀,姆妈,我们是闹着玩的,那种话你还当真呀?”
林妙珍不懂,那种话还能不当真?便说:“你不是发誓了吗?”
林小米笑得肩膀乱抖:“发誓算什么呀?你放心姆妈,我是处女,我发誓!哦不不,发誓你也不会信了。我保证,我保证我是处女。”
“处女”这两个字,林小米一口一个地往自己身上按,林妙珍却羞于出口:“那我就搞不懂了,既然你没有……那你为什么说……”
林小米撇撇嘴,有些瞧不起人的表情,更是自惭形秽的意思:“我要承认是处女,那多没面子啊?现在哪个大三女生还是处女的?说出来多丢人。”
林妙珍这下真的搞不懂了:“处女丢人?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没有男人欢喜我吗?”
林妙珍心里一惊,未等缓过神来,林小米已经转过身,“蹬蹬蹬”地走出了林妙珍的卧室。故意加重的脚步,表示她已不耐烦,又似是因提到了她的伤心处,赌气似的,浑圆的屁股一撅一撅,像只负气的皮球。
五、关于女性
林妙珍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她和自己斗争了半天,终于爬出浴缸,擦干身体,然后,把一条肉色网花内裤套上了她扁平的臀部。这条内裤,是她跑到很远的浦东第一八佰伴去买的。陌生的大型购物中心,没有一张面孔是认识的,人头攒动的地方,反而有足够的安全感。林妙珍从未有过这么高效的行动力,从走进大门,到付款提货,仅仅用了二十分钟。自然是没有挑选的时间,只冲着内衣层面一径而去,毫无余地的,她在敞开式货架上拽下夹得平平整整的其中一条。整个过程,像是有谁在身后追着她。好在,她有明确的参照标准,林小米低腰裤口露出的那一截,是她的摹本,她早已在心里描摹成型。又好在,这大型购物中心里,货色齐全,而且毫无保留地敞开展示,自动扶梯刚升到这一层,她就看见了她想要的那一条。
那次,关于处女问题的探讨,终于让林妙珍下了决心,要去买这种新式的、漂亮的内裤。当然,那也不能叫探讨,林妙珍不可能向林小米宣布自己的贞操观,所以,那只能叫领受,她领受了林小米的贞操观,也是现在的年轻人的贞操观。这可真是一次颠覆啊!在她还未来得及想清楚时,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变。或者说,她根本不曾有过要去想清楚这件事情的念头。然而,哪怕她每天坐在沙发上织绒线,不去探究和追索,这个巨变过的世界还是轰然砸在了她面前。她是无论如何躲不过这种侵犯了,她因此有一种受伤的感觉,同时,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冲动,迎头而上、挑衅、反叛的冲动,油然而生。
现在,这条如同一块三角布片样的内裤,已经穿在了林妙珍身上。起初,她觉得没有把内裤辗平整,粘在身上疙疙棱棱的,不妥帖。反复整理过后,还是这样,她就气馁了似的,索性一转身,面向了盥洗台边的镜子。镜子里,是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女人,紧致的皮肤因刚出浴而略微泛出红润的光泽。胸亦是弱小,像某一种未完全成熟的水果。腰部以上是蒙昧而简略的线条,像素描,只用几笔,就勾勒出了上半身,且是年轻女子的上半身。然而,下半身却不是素描,而是,而是什么呢?林妙珍想起了旅游频道里看到的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对,是壁画,而且是古典的,那种华丽的、精致的、接近繁复的、有情节的图案。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改变,一个小布片,完全扭转了格局。如果单是看上半身,那就是还没开蒙的少女,是未经女性礼仪课程调教的质朴之躯。然而下半身,却是一具养尊处优又不失调理的躯体。可毕竟,这躯体不似飞天舞女般丰腴,因没有多余的赘肉,就没有淫欲之气。所以,她又不是敦煌壁画里的舞女。大凡这样的下半身,属于童话故事里早夭的公主。她从不曾长大,不是早夭,又能如何?
林妙珍几乎不能忍受用她的本白棉布胸罩来裹住她的上半身了,如若不用,还可算未蒙少女,用了,就完全跌入了乡土妇女的角色。这怎么能与下半身匹配呢?林妙珍几乎后悔起来,她怎么就没在买内裤的时候,一起买上配套的文胸?
林妙珍长时间站在镜子前,她看着镜中的女人,往事如同影片,在镜子的荧幕里浮现而出。她不由得想:若是现在,他对我动了念头,那我会不会依了他?
林妙珍终于敢这么想了,她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个男人,曾经是她的未婚夫的“他”。今天,她居然敢默默地自问“那我会不会依了他”,可是当年,当年她怎么就不能这么想呢?她都已经准备好要嫁给他了,那对沙发和沙发配套的茶几,就是她备下的嫁妆,和着他买的三联橱、床、夜壶箱,一起摆进了新房。然而,她这个待嫁新娘,仅仅知道,是女人,就要嫁人。嫁人,就是换一个崭新的环境生活。先前不是说,她晚熟吗?她还没有领略过思春的滋味,就到了嫁人的年龄。于是,她被热情的长辈们撮合给了一位条件相当的男子。许是家教的偏颇,又是淡漠的性格,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欲望去感知女性之于男性的真正意义。只要这个男人看起来不讨厌,只要他能提供合适于她的生活,那么,他就是一个可在未来朝夕共处的家人。那时候的林妙珍,就是这么单纯。
当然,男人也是单纯的男人。林妙珍的单纯,是把嫁人当成过日子的单纯。男人呢,是因了最本性的需要而娶一个女人,是另一种单纯。他们都没有把事情联系到情感的层面,或许,于他们这样生活在逼仄环境中的、最底层的市民来说,谈情说爱,真是奢侈而不实际的。可是,他在与她半年多的交往中,也没有给过她除却情感之外的、有关男女关系的启蒙教育。也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条件。拥挤着众多家庭成员的狭小居所,肩膀挨着肩膀的外滩情人墙,窘迫的经济收入,这些都使他没有机会引导她。她的不缠绵、公事公办的态度,也总是阻止着他偶尔的蠢蠢欲动。一直到商议婚嫁,都是台面上的程式,别人怎么做,他们看得见的,就照样。于是,他们费尽周折地租到了房子,用微薄的积蓄购买了家具。然后,就是等待共同生活的到来。
事情就发生在那段即刻就要见分晓的日子里。租来的房子打扫干净了,新家具也搬进去了,还剩下林妙珍置备的一套沙发,这个周末,他陪她去家具厂装回来。林妙珍就是这么沉得住气,在这之前,她只去过一次新房,且是同她的母亲一起去的。这一回,林妙珍首次单独行动,他们在家具厂门口碰了头,然后,很顺利地提了货,把沙发装上了三轮车。三轮车是男人向菜场工作的朋友借的。许是除了装着沙发和茶几,还有半个臀部挨在车边铁栏上的林妙珍,男人就格外地不惜力,把三轮车骑得赛过了摩托车。到家后,又一个人把沙发和茶几扛进新房。林妙珍呢,指挥着,摆在这里,摆在那里,主意变了又变,总算停当,男人已经出了无数身臭汗。男人说:“热死啦,我去卫生间冲一冲。”
林妙珍说:“煤气还没通,不能烧热水。”
男人说:“洗惯冷水浴的,不碍事。”
林妙珍没有再反对。这两个人,对话都是家常的,没有一点恋爱中的浪漫与缠绵。男人进卫生间了,林妙珍呢,环视着新房,检查着还有什么疏忽遗漏的细节。她对新生活的来临亦是热情的,只是,这热情都倾注在身心以外的事物上了。好像,她是要和这一所房子结婚,和装在房子里的新家具结婚,和一场隆重的仪式结婚,和一大群盛装的宾朋结婚。她要嫁的这个男人,倒成了媒介。若没有这个男人,她怎么能在单位里开出介绍信租借到这所房子呢?怎么有理由在这所房子里奢侈地摆满新家具呢?若没有这个男人,她怎么有资格隆重地举行一场叫作“婚礼”的仪式呢?怎么有机会穿上订做的新衣在如云的宾朋中成为被关注的中心呢?这个男人是多么重要啊!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好像并不能构成独一无二的条件,换作任何一个别的男人,房子、家具、仪式、新衣,她同样可以拥有。所以,并不是这个男人有多重要,对于待嫁的林妙珍来说,一个可嫁的男人,就是重要的。
林妙珍可真是个乖孩子啊!这个乖孩子承父母之命,在做一件女人毕生的事业呢。所以,她从头至尾都是认真的。这就不太像结婚了,倒像是要举办一次大型会议。新娘呢,像会议主办方的负责人,肩负着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责任心,在基本准备齐全的新房里,认真地检查着设施设备。
冲完澡的男人从卫生间出来,只穿一条短裤。林妙珍看了一眼,没有表示任何责怪。这很正常,林妙珍的父亲在家里也经常这样,穿着一条大裤衩,光着膀子走来走去。弄堂里,赤膊的男人到烟纸店里给自己买香烟、给老婆打酱油,都是很常见的。林妙珍不会介意,林妙珍介意的,是新房的布置还有几个毛病。“那个台灯,灯罩有点歪,你重新装一下吧。那个窗帘,在布店里看是粉红的,挂上去怎么能变成橘黄的了?那个沙发,要不要做个罩子?那个……”
男人嘴里“嗯嗯”答应着,人就不知不觉靠近了林妙珍。林妙珍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把自己挪得离男人远一些。男人呢,却紧一步地靠了上来,靠得还更近了。她看到他渐渐涨起潮红色晕的面孔几乎挨上她的额角,他赤裸的胸膛在她眼皮底下一高一低地起伏,他越发粗重急促的呼吸已近在毫厘。林妙珍并不知道,这是即将发生某一事件的预兆,但她意识到了不寻常,于是,她又后退了两步,说:“哎,你别走到我眼前呀,洗完澡也不揩干,湿答答的,碰到我身上了。”
男人终于在她的这句话里找到了与身体有关的词汇,不管这词汇是对他的行为的默许抑或反对,他一概地让自己的身体听命了一厢情愿的召唤。林妙珍的话音刚落,男人就一把拽过她,女人的脸蛋撞在了他“湿答答”的胸膛上,然后,她娇小的身体被他整个地抱了起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摔倒在了崭新的双人床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只是短暂的瞬间,林妙珍的身上就只剩下一条岌岌可危的内裤。男人如同一头鲁莽而幼稚的动物,在她裸露的体肤上横冲直撞而又不得要领。像一股蓄积了许久的洪水,忽然泛滥,便有着巨大的爆发力,速度之迅疾,力量之巨大,简直不可阻挡。然而她终于猛然醒了过来,她的意识忽然恢复了,脑子里便跳出一个词汇——强奸!
顿时,她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挣扎着弹跳而起,并且张开嘴巴,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救命啊——”
这声音实在是太恐怖了,幸好是白天,幸好窗外的大街上,喧闹的人声和车流声盖过了她尖锐而颤抖的呼喊声。男人不是强奸犯,男人没有在女人凄厉的求救声和绝不配合的挣扎中越发坚挺的怪癖。男人颓然倒下,林妙珍顿时脱险。洪峰来势凶猛,却即刻过去了,并未造成什么危害。女人呆怔了两秒,随即,一阵巨响的号啕从她嘴里喷薄而出。林妙珍很少这样大哭,最多是无声的流泪。可这一回,她不但大声哭了,而且,一边哭一边还不忘用语言还击已经失去攻击能力的男人:“流氓!你这个臭流氓!强奸犯!”
这个缺少策略而又无甚见识的男人,遇到了一个更无见识的女人。他像一只遭遇霜打的蔫瘪茄子,佝偻着身躯,穿衣,穿鞋,而后,一声不响地在女人的号哭和诅咒中离开了新房。
事后,女性长辈的规劝使林妙珍稍稍明白了一点点作为一个女人必尽的义务。女性长辈们说,“结婚就是这样的”“每个女人嫁给男人都要这样的”,好像没有一位女性长辈认为这是她们的权利。林妙珍几乎惊跳起来,她何曾知道,做女人,还要配合着男人,来侵犯女人自己?她们说,“他只是比结婚早了一点点要这样,你就原谅他吧”。然而,她已无法推翻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已经把男人定性为流氓和强奸犯,哪怕她想尝试着接受“每个女人嫁给男人都要这样”的事实,也不能再接受这一个男人了。林妙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续睡了三天。大睡过后,林妙珍宣布取消婚约。房子是她单位出面借的,归她所有。她让媒人转告男人,把他买的家具搬走。可男人没有再出现,他把三联橱、双人床和夜壶箱留给了林妙珍。
林妙珍为了她的处女权,牺牲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婚姻,真是贞烈女子呵。这么说很牵强,其实,不是她要刻意保住她的处女身,而是,她根本不明白,有些时候,男女之间是可以把“耍流氓”叫作“亲热”的。后来,她总算明白了一点点,可明白的时候,她贞烈的名声,也已成了美谈。许是林妙珍的好名声吓退了世上的坏男人,此后的几次相亲都没有成功。久而久之,林妙珍自己也相信,她就是一个贞烈女子了,为了这名声,她又怎么能苟且嫁人呢?就这样,林妙珍成了一个未婚大龄女青年,然后,又成了未婚中年女人。
六、关于爱情
当十三岁的林小米背着书包从乡下出来,来做城里人的时候,林妙珍已经三十多岁。还是女性长辈做主,替她在农村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养女,说是老来没有伴可以,但一定要有小辈伺候。乡下亲戚很开通,正好把小姑娘送进城里读书,哪怕跟了林妙珍的姓,改个名字叫“林小米”,他们也没意见。十三岁的女孩子,什么都懂了,还能忘了她的生身父母?这个女孩子,也仿佛被教化得很是顺服,又好像小小年纪,就很实际,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所以,毫无障碍地,就开口叫林妙珍“姆妈”了。
林妙珍并没有“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女儿养育大的经验,所以,她这个母亲,实在做得不熟练。起初,一不小心,她会忘了她还有一个女儿。比如,她只准备了一个人的晚餐,等林小米放学回家,她已经吃完了。林小米也不委屈、不生气,乡下孩子能吃苦,当家早,下个面条,煎个荷包蛋,不在话下。再比如,林妙珍从不会像母亲教育孩子一样教育林小米,也从没有参加过林小米学校的家长会。林小米呢,像一棵野草,没什么规矩,倒也茁壮成长起来了。一直到考上大学,她身上乡下孩子的痕迹已经丝毫没有了。她在长大,并且没有家长的约束,她的成熟速度加快了。甚至,她迅速赶上并且超过了林妙珍。她的世界已经远远大于林妙珍的世界了。林妙珍呢,始终处于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却因林小米而开始被动地见识到外面的大世界了。或者说,林小米是她的窗口,是她领略外面世界的通道。就这样,林妙珍和林小米,保持着她们还算和谐的、似是而非的母女关系,过到了如今。
然而,林妙珍坐在老沙发里安安心心织绒线的平静生活,却不断地被打破着。尤其是林小米进大学以后,出入于成人社会,一夜之间变成大人了。林小米要求买新沙发,林小米穿起了性感漂亮的小内裤,林小米在同学面前大胆谎称自己不是处女……林小米终于刺激到了林妙珍,林妙珍有所觉悟了。当然,落于她这个现实的人,她的觉悟只是表现为买一条新式内裤这样的行为,她自以为她是出于不甘心被林小米抛弃的原因。这驱动着她觉悟的力量,使她的“贞操观”也面临着颠覆的危机。她发现,她前所未有地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她过去没有兴趣,或者没有勇气去探究的事物,现在,她充满了好奇心。可她好奇的、求知的,是多么上不了台面的掩臜事啊!这些本该是由母亲私下里教育和引导女儿的,现在,居然是女儿在教育和引导着她。实在是她没有经验,这一领域在她的世界里是空白的,她,林妙珍,还是一个处女。
现在,林妙珍一想起“处女”这两个字,就感到浑身别扭。原本她是常常为她的贞洁而默默骄傲的,可是,林小米不是说了吗?没有男人要的女人,才会是处女。如果林小米知道她还是处女,是不是会看不起她?如果有一天,她老了,还被人骂“老处女”,那她是不是就白做一回女人了?这样想着,她就怀疑,将近三十年来,她保着自己的处女身,是不是完全没有意义?林妙珍已经失去了尺度,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甚至,她都要看不起她自己了。可是如今,怎样才能改变她“老处女”的恶名?谁来给她破身?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专为留下来等着为她破身的,老天本来给过她一个,但她弃权了。除却这个已经定性的男人,林妙珍发现,她的世界里居然真的不再有第二个男人。
林妙珍几乎要自暴自弃了。
林小米快要期末考试了,这个周日,她躲在家里复习功课,没有去和哪个男生喝咖啡、看电影。林妙珍呢,照旧坐在她的沙发上织绒线。家里没有第三个人,寂静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侵吞了这所房子里本就缺少的人烟气。林妙珍卧室里的电视机坏了,本来有规律的眨眼,变成了高频率无节奏的乱闪。许是因没有伴奏,林妙珍几次停下手里的活,走出卧室,探看林小米关闭着的房门。她有些心神不定,仿佛盼望着发生一些什么,又似是感觉到有什么即将要发生,而躁动不安着。
林妙珍何曾有过如此心念浮躁的时候?是不是最近她头脑里的一些变化触发了她的感觉器官,因此变得敏感了?
果然,下午家里就来了客人。林妙珍从猫眼里认出来,敲门的是林小米的同学,那个说她是“未婚大龄女青年”的男生。林妙珍窃喜,开了门,把男生引进客厅,又去敲林小米的门:“小米出来,你同学来了。”
不用指点,男生已经熟门熟路地坐在了沙发上。林妙珍打量了一眼男生,发现跟上次有些不一样。他没有穿T恤,而是着一件浅蓝色条纹休闲衬衣。上唇的绒须,更黑更茂密了,但因为衬衣的天蓝色是洁净干练的色彩,所以,脸色倒不再是灰白,而是接近黑。大约是晒多了太阳的缘故,看起来壮实、健康了一些。肩膀还是一高一低歪斜着,却没有上一次的拖泥带水,而是另一种做派,是少年的邋遢转变而来的,成年人的风流和隐藏得更深的圆滑。仿佛短短一个多月,他长了好几岁。
上次,因为他给了林妙珍一句比较特殊的赞美,她就记住了这男生的声音和容貌。只是这一次,她全没有了心疼的感觉。好像他不再是那个压抑着青春而略显萎靡的男生,而是,而是一个……对男人,林妙珍缺乏经验,她想象不出现在的他算是什么类型。男生正好仰脸看她,她便冲着他绽开了一个温和柔软的笑容。
林小米迟迟不出房间,林妙珍又敲了一次门,她才趿着拖鞋懒洋洋地出来。显然,林小米不欢迎男生的到来,她不冷不热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男生倒并不尴尬:“上个星期就跟你说过,今天去森林公园,我来接你。”
“我不去,快考试了,我要复习。”说完,林小米像一只鼓胀的气球,一溜烟地飘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房门关闭的撞击,恰如气球的爆破。
林小米如此无礼,林妙珍顿觉对不起男生,她歉疚地说:“这小姑娘,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了。不要管她,你坐着,我去给你拿饮料。”
男生一脸无辜地笑笑,点头。
林妙珍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回到客厅。她想替他拉开易拉罐,可没有指甲,手指又使不上力气,抠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打开。男生看着她努力开启而又开启不了,便站起来,探过上身,要拿她手里的易拉罐:“给我,我自己来吧。”
好客的主人想再试一次,便缩了缩手。好像替客人打开这个易拉罐有多么重要似的。可她的手实在是不利索,她干家务就是这样生涩僵硬。男生大概等不及了,干脆伸出手,一把抓住她手里的易拉罐:“来来来,还是给我吧。”
男生的手毕竟大,这一把几乎把林妙珍的手连同易拉罐,一并包裹进了他巨大的掌心里。男生赶紧松手,林妙珍也慌忙松手,易拉罐很不幸地“咚”一声,掉在了地板上。于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蹲下去拣。结果,两个蹲着的人都停住伸到一半的手。随即,男生哈哈大笑起来,林妙珍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然,最后是男生拣起了易拉罐,很轻易地就打开了,然后仰起脖子猛灌一气,好像口渴得严重。至少喝了大半罐,他才喘着气停下,见林妙珍看着他,眼睛一眯,嘴角一扯,再一次毫无顾忌地哈哈笑起来。
林妙珍一哆嗦,心里便泛起一阵微微的疼痛。这笑可真是稚嫩、无邪啊!这样的笑,就把他脸上的风流笑得没了踪影。这一笑使他变回了一个男孩,一个纯真、坦率而又颇解人意的大男孩。林妙珍又一次感觉到了心疼。可这心疼不是完全的痛感,而是带着一丝隐约的欢愉和紧张。她是被一种来自陌生人的陌生情绪所吸引,她开始关注一个当属素不相识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是那么年轻,但他是男人,毫无疑问。
这一段小小的周折无意中使林妙珍在男生面前自然了许多。又似是为弥补林小米对男生的无礼,她干脆搬一把靠背椅,摆在沙发边坐下。似乎这男生是她的访客,她是有义务陪着他的。
林妙珍坐定后,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便用遥控器开了电视。正好是音乐频道,在播放张国荣的演唱会录像。男生仰身一靠,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欣赏起了音乐。年轻人本就是百无禁忌的,哪怕他邀约的女生对他恶声恶气、横眉冷对,他依然可以在她家里,与她的家人谈笑风生。况且,这家人与他有了某种似是而非的默契,适才,他们为了拣一个易拉罐而蹲在地上相视而笑的一瞬,可不就是这种叫作“默契”的感觉?这男生,可真是仗着年轻,给他点阳光就灿烂了。他在林妙珍的笑里,捕捉到了一种放任、一种纵容,乃至一种鼓励。于是,男生便心安理得地,以舒适的姿势靠在沙发上,欣赏起了张国荣的演唱。
张国荣独自唱了几分钟,林妙珍才找到话题:“学期快结束了,小米要考试,你,不考吗?”
男生眼睛看着电视,嘴里回答:“我比小米高两届,今年刚工作。”
“哦,你们不是同班同学,怎么会认识的?”林妙珍问出口,又觉得像查户口似的不好,便接着说,“你家里,爸爸妈妈还好吧?”
男生从电视上转回目光,眼睛里悄然浮出好奇的笑意:“林小米进校时我念大三,认识的机会太多了。您刚才问我父母好不好?他们不好也不坏。我爸整天忙着在外面做生意,我妈在家里做瑜伽,减肥,她想要活出第二春,可再努力也赶不上您这样年轻。我妈不能和您比,你俩要站在一起,就像两代人。”
男生每一次的赞美都叫林妙珍心里生出新鲜的喜悦。嘴上却还是客套:“哪里啊,我只不过是样样偷懒。”
男生笑了笑,这回笑得坏坏的:“其实,我们早就知道,林小米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最多只能做我们的姐。”
林妙珍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男生回答得若无其事:“林小米跟我们说的。上次来这里过生日,我们好奇嘛,都觉得你太年轻,不像做妈的。”
林妙珍的脸上,腾起一片飞红,嘴里轻骂道:“死东西,这也说出来。”
男生很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们同学之间说说,都很正常的。你放心吧,说你的,只有好话,没有坏话。”
男生不露声色地宽解了林妙珍,让她免去了尴尬,可又是心无城府、口没遮拦的样子,显得很是稚嫩。可这种稚嫩,真是消解了林妙珍隐藏在内心的禁忌。这稚嫩就是更上了一个层次的成熟,是接近大智若愚的一种坦率、直接。她觉得与他聊天,居然没有心理负担。林妙珍从未有过与一位异性长时间谈话的经历,眼前的男生也只能叫“准异性”,因为她始终在提醒自己,他是林小米的同学,他只是一个大男孩。可他又和林小米那么不同,当然,他也不是老于世故。她只觉得,她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到那些无所顾忌脱口而出的话,甚至有些混账的话,她都感觉新鲜、好玩,而且受用。
男生呢,也真是鬼灵精怪的人。林妙珍沉默着,他却明白她想听什么似的,半开玩笑说:“我看,以后我就认你做‘姐’吧,想改善伙食的时候,有地方蹭饭啊!”
果然是混账的话,说完,还“嘿嘿”笑,仿佛占了便宜一样,自鸣得意。林妙珍这才想起来,今天这男生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叫过她一声“阿姨”。到底是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的,打情骂俏都熟练。林妙珍呢,倒是红了脸,像是比面前的男生还要年幼的女生,低着头、“喏喏”地,语无伦次着:“开玩笑啊,说什么呢,你要没地方吃饭,来吃也可以的,不过……”
男生“嘻嘻哈哈”笑了好一阵,才停住,拿起可乐罐,“咕咚咕咚”一气喝完,然后站起来,耍赖似的说:“以后,林小米不欢迎我,我就说,我找我姐。好啦,我要走了。”
“姐,再见!”男生向林妙珍眨了眨眼睛,转身出了门。林妙珍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能脸热心跳地看着男生出门。直到轻快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消失,她才轻骂出口:“小恶魔!”
这骂人的话说出来,却分明是甜腻腻的。
晚饭时,林小米终于从房里出来了。她说:“蒋舟阳这个厚脸皮,我对他那么凶,他还好意思坐在这里不走。姆妈,他跟你聊什么了?”
原来他叫蒋舟阳,林妙珍紧张得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好不容易恢复平静,被林小米这么一问,一股热血又冲上林妙珍的脸。幸好天已向晚,房里又没开灯。林妙珍没回答林小米,而是反过来问:“小米,这个男同学喜欢你?”
“赖皮,我才不要理睬他。”林小米好像很气愤。
林妙珍有些想不通:“没人喜欢你呢,你非要在人家面前说你已经不是处女,有人喜欢你了,你又不理人家。真搞不懂!”
林小米“扑哧”一声笑出来:“姆妈,这根本是两码事。爱情,你知道爱情吗?我不爱他,我对他产生不了爱情,就和他做不了那事。”
林妙珍怔住了,她有些想不过来。“爱情”这个词汇,她从来都是在影视、文学之类的艺术作品中听到、看到的,她一直认为,这只是一个与文艺有关的词汇。她的生活怎么可能与文艺搭上边呢?所以,林小米理直气壮地以“爱情”为由,拒绝着某一个男人,或者某一些男人,这让林妙珍觉得很遥远,很隔阂,很不真实。可事实上,她也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身边。
那天晚上,林妙珍坐在沙发上织绒线,一直到后半夜。她想了很久,最后,她似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她把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叫“强奸犯”,为什么在他对她“耍流氓”的时候,她没办法认为那是“亲热”。按照林小米的逻辑,因为,她不爱他,她对他产生不了爱情。
七、关于心事
这段日子,林妙珍的脑袋里已经充塞了太多信息,她前所未有地成了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可她的思考,又是那么混乱,那么没有条理。她未曾料到,生活有这么复杂。过去,她是连那场未战而终的婚姻都不觉得有多么重大的。就像织绒线,任凭花样多繁复的针法,在她的手里,都是一环一环地链接下去,只要不错漏一针,结果一定是结成一张整体的网。这张网套在人身上,就是一件毛衣。生活也未必不是这样,循规蹈矩,一天一步,小小的变化,就是一个交错、一个间色的花样,万变不离其宗。犹如她掌握着棒针编织的基本技术,其实林妙珍是掌握着最本质的生活技巧。她过得安然淡定,因无甚欲望,便无甚忧患亦无甚惊喜,这才是最好的生活的常态。只是,她靠的是缺乏敏锐知觉的天性,危机和凶险在无知无觉中,一轮轮地过去了。她却也不可能总结出生活的理论,只是就这么过着。这又好比未经世事的孩童,总是比成年人更容易忘记创伤,那是因为,孩童的未蒙让她的心有自动滤清生活杂质的本能。好比池塘里有足够多的清水,便可自行消解污浊,而污浊沉淀得过多了,池塘的澄清能力,一定也会下降。长大中的孩子,就是一口不断沉淀着污浊的池塘。
林妙珍简直是一个有着天然佛性的人,或者说,她就是一个成长得比一般人缓慢的孩童。若不是乐于融入和出没于现世的林小米把世俗带给了她,也许她是可以永远在无知无觉中安度人生的。也或者,多年以前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是有机会引领她涉世的脚步的。然而,男人却因缺乏策略和见识,终而让他们的婚姻功亏一篑。自此,她就织茧自裹,世界在她身外包围着她,而她,却与世界无关。
然而,林妙珍的池塘终于还是被接踵而至的污浊弄混了。她以为这是一种自我的醒悟,便暗自庆幸着。她甚至有些后怕,若永远不去思考那些有关爱情、有关贞操的问题,那她是不是真的白活一世了?她甚至回忆不起来,过去她是怎样度过寂寞的每一天的。她的脑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密度使用过。仿佛,女儿林小米的青春期症状一并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用她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她有心事了。她居然无法如同过去那样,长时间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坐着、织绒线。这个动作像照片一样定格了几十年。现在,她却总是坐立不安,为着一些莫须有的缘故,做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一件绒线衫,织了一个多月,还停留在腰部,进展缓慢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林小米期末考试结束,放暑假了。可她没在家里待着,而是去人才市场应聘后,在金融区的一个写字楼里打工。她说,这是社会实践,是进入大四后的主要课程。就像那些穿着漂亮挺阔的职业装的女人,每天挤地铁,在南京西路或者陆家嘴下站,然后从地下上升到地面,再从地面上升到那些高层建筑的半空中去上班。在这种地方上班的人,叫白领。女性白领,也叫“office lady”。
林小米说:“姆妈,明天是周末,我想去淮海路,到巴黎春天和美美百货去看看,买套好一点的职业装。在那种楼里上班,穿衣服都很讲究的。姆妈,我向你贷款好了,以后我用实习工资分期还贷。”
林妙珍说:“买一套好一点的职业装,要几钿?”
林小米说:“不低于一千块吧。”
林妙珍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她向来是找不出反对理由的。理由就是道理,林妙珍最不擅长的就是讲道理。她想,这衣服是金子银子做的,要这么贵?她自己几时穿过这么贵的衣服?她倒是想见识见识呢。现在,但凡林小米要做的事情,她是一百样有兴趣去关注。便说:“身上带着许多钞票,你一个人去?”
林小米却转了话题:“对了姆妈,蒋舟阳打电话约我明天去周庄玩,我不想去。估计,他会到家里来寻我的。他要来,你就给我应付一下,别讲我兜淮海路去了,就讲我加班。”
林妙珍的心脏不易察觉地激跳了两下。本来她想陪林小米一起去买衣服,现在她忽然不想去了。明天,她们要是都出去,蒋舟阳若是来,不就没人转告他林小米加班的消息了?
林妙珍在心里默默地说服了自己,便拿出一张信用卡:“小米,这张卡里有两千块钱,我把密码抄给你,可不许透支啊!”
林小米接过信用卡,欢天喜地、指天发誓,说了一大堆“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将来一定会孝敬您”之类的话。
林妙珍没想过将来,她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女人,亦没有长远的打算。所以,她不富裕却也从不吝啬,她不觉得钱和未来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像过去,她从没想过,一对男女之所以要结婚,与一种叫“爱情”的东西有着重要的关系。现在,她变得敏感多了,虽然她的想象力依然贫乏,但至少她已经有了知觉和疑问。这本该是在成年之际就要经历的,可在于林妙珍,却是全新。她自觉需要弥补,便重新拾起中断许久的功课。可她实在荒废了太多时日,成绩无论如何都上不去。她补课心切,可这功课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补,不能不耻下问,不能用实践去检验,只能悄悄地、暗暗地摸索。林妙珍可真是感觉到了疲惫以及兴奋。这兴奋的情绪中,还带了一丝不安、忐忑、羞涩,她简直就是一个内心失去宁静的、怀春的少女了。
这会儿,林妙珍又提出了新的疑问:“小米,你不喜欢蒋舟阳,为啥上次请他来过生日?”
林小米笑起来:“姆妈,照你这样讲,那还有好几个男同学都来给我过生日的,是不是我都要喜欢他们了?”
林妙珍哑然,林小米顾自说下去:“我要寻,也不会寻蒋舟阳这样的花花公子。这个人,做朋友可以,做老公候选人不行,他女朋友都谈了一打了。”
林妙珍脱口问:“你哪能晓得?”
林小米“嘿嘿”笑了两声:“他自己在我们面前吹的。”
林妙珍不太相信:“他在你们面前吹?真的?为啥啊?”
林小米像只健壮的小马一样打了一个气息充足的响鼻:“嗤,显得他有魅力呀。哎呀,管他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是不会欢喜他的。”
林妙珍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闺中密友不中意蒋舟阳,她就不需负疚了。可她为什么要负疚呢?她又没干什么,她只是没有明确拒绝蒋舟阳叫她“姐”。这么想着,林妙珍的心里又充满了愁绪。她想,蒋舟阳居然有一打女朋友,他可怎么摆平十多个女孩子啊?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完全是瞎起劲,别人怎么摆平女朋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于是,默默地骂自己一句:十三点!然后,惆怅着进了卧室。
林妙珍开了卧室的灯,拿起棒针绒线,准备坐下,突然就发现,铺在沙发上的线毯在灯光下分外显旧,红色的牡丹花也不是鲜红的,像是凋落的残花,黯然的赭红,一朵大一些,一朵小一些。又因为坐得太多,花型被揉捻得走了样,没了立体感,成了一滩一滩的,仿佛来例假时,坐久了,染上了不小心漏出的经血。林妙珍伸手抚了抚线毯,平面的牡丹花更平了,林妙珍轻泛涟漪的心情,便也仿佛被抻平了一些。她这才坐下来,安心织起了绒线。
第二天,林妙珍早早起了床,照常梳洗更衣,而后出去买菜。逛了一圈超市,回到家已是九点多。林小米刚起来,看见林妙珍进门,惊叹一声:“哇,姆妈,你好漂亮,要去哪里做客吗?”
林妙珍心里一紧,嘴上却淡淡回答:“是吗?我没觉得呀。”
幸好,林小米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她的心思早已飞到那套即将获得的昂贵的职业装上了。她很快梳洗完毕,喝了两口牛奶,出了门。林妙珍这才进到卧室,站在了三联橱的镜子前。
适才,林小米说她漂亮,确是把她吓了一跳。好像精心隐藏的秘密被发现了,且这秘密又是那么暧昧而见不得人。可林妙珍并不是刻意的,她起床,她梳洗更衣,她去买菜,多么正常!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把她这一季最好的衣服穿在了身上。甚至包括那条美丽的小内裤,和后来补买的美丽的文胸。不对不对,内裤和文胸,是昨夜睡前洗澡后就换的,不是今早。林妙珍这么想,是尽力要把自己从暧昧中拉出来,可似乎她在自拔的同时,又在不断地陷落。现在,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白色真丝连衣裙,齐肩直发,眉眼间竟还带着一丝桃花笑意。她无可奈何地确定,镜子里的女人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年轻漂亮。她情不自禁地想:这样子,就真的是大龄未婚女青年了;这样子,才更像蒋舟阳的“姐”。好像她变得这么年轻漂亮,完全是为了有资格做那个“姐”。
接下来的时间,林妙珍当然还是坐在沙发上织绒线。这沙发真是个好东西,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往上一坐,哪怕痛苦、喜悦、愤怒、激动,都会降下量度。沙发很好地控制着林妙珍,让她在任何情况下不至失态。可是,就算她平静坦然,也实在觉得时光流逝得太过缓慢。她一再告诉自己,她并没有在等待什么,但还是止不住把外面的一点点响动,都当成家门即将被敲响的前兆。她安坐的表象内,隐藏了某种激烈的情绪。结果呢,又因为激情这东西,终归是爆发力有余而耐力不足,便在这漫长的时间流逝中,很快疲倦了。
敲门声响起时,林妙珍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就是这么容易睡着,仿佛这一天之内的等待,她都没有勇气和力量去承担。只有用睡觉的方式,才可以逃过这一段等待的煎熬。敲门声惊醒了睡得并不踏实的女人,她一跃而起,快步走出卧室,经过三联橱时,还不忘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这一眼是仓促了一些,但她还是看到了一个不错的整体形象。没有什么意外,林妙珍通过猫眼确认了门外的人是蒋舟阳,便打开家门,把今日的男主角请上了她的家庭舞台。说男主角应该不算夸张,从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一直到现在,这一整天的所有内容,林妙珍不都在等着他来填充吗?
当然,林妙珍的想法很简单,她是为了林小米,才留在家里等这个男生的。所以,蒋舟阳还没有坐下来,她就急急地告诉他:“对不起啊!小米去加班了,她特地关照我,要我告诉你一声。”
蒋舟阳,这个男生,不,应该叫男人,年轻的男人。蒋舟阳,这个穿着浅蓝色休闲衬衣的男人,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我猜到了。”然后,他忽然停住口,把林妙珍上下打量了足足三十秒,仿佛是舞台剧启幕前长时间的寂静,大幕正在徐徐拉开,终于,演出开始了:“这位姐姐,漂亮的姐姐,可怜可怜,给口水喝吧。”
林妙珍赶紧说:“我去拿,我去拿。”说完,就要去拿饮料。这是她过去从未经历过的剧情,她分不清哪一分钟是真的,哪一分钟是假的,所以,每一分钟她都是认真的。在蒋舟阳面前,她变成了一个认真的小女孩。然而,就在她转身向厨房走去时,蒋舟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喊她:“不用不用啊,我和你闹着玩的,快回来。”说着,抬起坐在沙发上的身体,伸手拉住了林妙珍。
林妙珍太认真了,她急于解决年轻男人的口渴问题,朝厨房方向前倾的身体带着一定的速度。那拉住她的一臂之力,又因她的急切而施加了更为强疾的力。就如紧急刹车,向前的力受阻,反射而来的是更大的向后的力。她的大脑,却依然在向前。于是,在这样的力量冲突中,她白色连衣裙的娇小身躯,便失去了平衡,后仰着踉跄倒退。
蒋舟阳那只拉住她的手,及时行使了另一种功能。这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撑住了即将摔倒的女人。当然,这只手的主人也迅速脱离沙发,像一棵大树一样站在了女人的身边。恢复了身体平衡的林妙珍,像一只差一点跌入悬崖的白兔,在救起她的猎人手里,瑟瑟颤抖着。
八、关于处女
年轻的男人总是把自己当探险者,他扮演的是一个多情的侠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仅此而已。他是彻底的过程主义者,前途茫茫,他不可能在某一个驿站停留下来,并从此安居乐业。这不是侠客的理想,侠客只需走过、路过、爱过、恨过,侠客的人生意义,就是在行侠途中的体验和修炼。现在,侠客寻求真理、真情、真性的脚步走到了悬崖边,他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与他过去遇到的诸多女人,是那么不同。她有着母性的宽柔,又有着少女的羞怯;她复杂到无以探知内心,又单纯到不解人情世故;她既成熟,又年轻;既美丽,又无知……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有诱惑力?侠客崇尚的人生信条,就是为纯粹的爱恨情仇而不枉度生命。所以,他怎能不抓住这机会,行使他作为侠客的壮举?且那么年轻的侠客,因生命力旺盛而有着强劲的胃口和消化能力,以及随和而不怎么挑食的优点。
林妙珍听到耳畔有粗重的呼吸,她看到近在咫尺的浅蓝色身躯上,正在剧烈起伏的浅蓝色胸膛。这一切,与多年前的那次遭遇多么相似啊!当然,现在的林妙珍,不是多年前的林妙珍,所以她不会说出“你别走到我跟前”“你别碰到我身上”这样的话。然而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任其宰割。她习惯性地要挣扎。她用力甩掉紧紧握住她手臂的那只大手,转过身举起自己的双手,手掌向外推了一把挡住她的浅蓝色胸膛。她可真是没有力气啊!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想真的用力推,那面并不厚实的胸膛,居然纹丝不动。她几乎动了怒,嘴里发出了轻而严厉的呵斥:“别挡我,让开啊!”
可是,她连呵斥都是那么无力,这个挡住她不知哪一条去路的年轻人,恰恰被这呵斥激起了征服的欲望和决心。被她甩脱的手,重振旗鼓,又一次抓住了她,这一回,是肩膀。她脸色都发白了,她感觉到她的肩膀在颤抖,不不,不是她的肩膀,是他的手,他的手在颤抖。这侠客,终究是有些过于年轻了,他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并不那么强悍的秘密。这也怪不得他,他面对的是一个如此特殊的女人,超乎常理的年长于他,又是他的女同学的养母,这关系,无论如何,说得上违背伦理。毕竟,他还没有彻底玩世不恭,他还有着准则的记忆,以及模糊的芥蒂。从另一角度说,他对她的亲近,又确是出于真情,冲动的真情,欲望的真情。所以,他无法再强装老练,他的稚嫩、紧张、非理性,一概地流露而出。
林妙珍抬起头,试图用目光逼退他,然而,她看到的是他汗津津的脖子、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唇的黑色绒须、耷拉着的眼皮、咬紧牙关的腮帮子……林妙珍的心忽然一软,心疼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几乎慌张失措起来,她意识杂乱混沌,头脑里却无法抑制地闪出一个疑问,她问自己:是不是,这心疼的感觉,就是林小米说的——爱情?
这可真是一个神奇的词汇,“爱情”这两个字一经跃出,刹那间,两泓滚烫的热泪涌出林妙珍的眼睛。这个封闭、怯懦、固守陈规的女人,正在跌进一潭深水。她觉得,她无法像三十年前那样理直气壮地做一名无知的贞女,她做不到了。她曾经吓跑过一个男人,现在,这个叫她心疼的大男孩,这个让她此时此刻依然不能摆脱伦理自责的大男孩,她舍不得吓着他。她曾经用错误的思想指导了过去几十年的生活,或者说,她是毫无思想地过了几十年苍白的生活。现在,她隐约觉得,她有了精神追求,虽然她不清楚她究竟要追求什么,但她分明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存在的感情。尽管这感情的所指对象纯属偶然,况且又是那么年轻,与她的差距是那么大,可她感觉到,他和她都不反感这一切的发生。幸好,幸好她不是林小米的亲生母亲;幸好这个叫蒋舟阳的年轻人,不是林小米钟情的;幸好他和林小米不是同班同学;幸好他已经工作,他不是大学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已经工作的男人,应该算成年男人。甚至,她庆幸他曾经有过一打女朋友,她不需要为他的青春被她撷取而担负罪名……可是,可是他居然有一打女朋友,他那么有女人缘,他既不缺女人,又何以来招惹她?她是谁?她,林妙珍,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一个没有经历过任何男人、没有做过一回真正的女人的——处女。
林妙珍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眼泪干脆毫无节制地流淌而下,人,也变得没有招架,呆站着,只晓得掉眼泪。片刻,她感觉到,那只不曾离开过她肩膀的手,颤抖的手,居然放开了。然后,她的整个身体被一个潮湿而蒸腾着热气的怀抱,紧紧地包围了起来。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直到天色将黑,林妙珍才渐渐苏醒过来。她轻轻挪了挪疼痛的身体,身体却陷在一团柔软中,像一堆被掩埋的死肉。她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侧向的视线内,充入大片奶黄色。她发现,她是躺在那只她从来不愿坐一坐的仿皮沙发上,适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客厅里,在这只沙发上。
林妙珍努力回忆着一些片段,她想起,那个年轻的男人在完成他冲动的、欲望的真情宣泄后,唯一说的那句话:“我靠,你还是处女?不早说!”
这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啊!突兀、恼怒、烦躁,像一阵冰雹、一锋匕首、一颗子弹……一把钝器,向她劈头砸来。她感觉心脏猛一抽搐,痛感袭击而来,迅速蔓延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就像一台曾经受过重创的汽车,好不容易修整到重新启动、投入行驶,却在刚开上大路时,突然又遭遇一记更为沉钝的重击,于是,干脆丧失了行驶的功能,彻底报废了。这个掏出钝器砸她的人,有着瘦骨伶仃的胸膛、汗津津的脖子、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唇的黑色绒须、耷拉着眼皮不愿正视她的眼睛……几分钟的沉默后,整装完毕的年轻男人,斜着一高一低的肩膀,走向门口。一记沉闷的碰撞声,撞破了林妙珍的梦,她睁着眼睛想:又吓跑了!
那么简单,那么快,一切就成了往事。好像,林妙珍只用了短短半小时,就过完了别人的半辈子。转瞬间,她觉得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林妙珍依然每天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织绒线,她似乎越来越离不开她的老沙发了。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所有时间,她都在沙发上度过。有时候,她织着绒线,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可真的成了一部报废的汽车,把自己安置在最安全、最没有风险的仓库里,上路太叵测、太危险,那就不上路,哪怕占着“汽车”——“女人”这个徒有虚名的称谓。
林妙珍给她的老沙发换铺了新的线毯,原来的线毯上印的红牡丹旧成了赭红色,实在像是凋落的残花,或者那种肮脏的血液,看上去不雅到触心,早该换掉了。新的线毯,是黄不黄、白不白,看上去永远没有洗干净却也不易染脏的浅咖啡色。林妙珍就坐在咖啡色的老沙发里,安心地、孜孜不倦地织着她长久的、永远织不完的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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